第47章 你在,我們如此幸福(1)

第47章 你在,我們如此幸福(1)

第47章你在,我們如此幸福(1)

我很少看到父親流淚,在我記憶里,他一直是個強悍粗壯的男人,像年少時在鄉間遊走的馬戲班裏,學成的一身功夫,只一個拳頭打出去,就足以讓人驚駭逃走。所以,流淚於這個豪情萬丈的男人,大概是首先要被他自己,嘲弄鄙視的事情。記得有一年他收的一個徒弟,在習武的時候,不慎從高高的台上摔下來,當場將右腿摔斷。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受不住排山倒海般襲來的劇痛,便放任眼淚嘩嘩地流下來。父親邊用車飛快推着他往醫院趕,邊高聲地朝他怒吼:一個大男人,這點疼都忍不了,以後還有什麼出息!想當年老子12歲的時候,在馬戲班裏一次次表演卸胳膊,都沒落過一滴淚!這是他最殘酷也最驕傲的一段經歷,為了混口飯吃,從小失去父母的父親,被招到馬戲班裏,表演一個近乎殘忍的卸臂節目。是後來遇到了母親,他才逃離了其實在他心裏留下了恐怖陰影的戲班,安心做了一個農民,並斷續收幾個徒弟,貼補家用。

父親因此在小鎮上,是出了名的硬漢。哪裏有了糾紛,他只需過去站立片刻,不必多言,眼睛裏流露出的寵辱不驚的鎮定,和一股衝天的霸氣,自會把混亂的局面震懾住。所以小時候受父親的影響,一直認為哭是一件丟人的事情,看到有誰當街悲嚎,我還會像笑話一樣地,回家講給父親聽。父親每每都是淡淡一笑,便不再理會。我因此愈加地認定父親是不屑流淚的,至少,他自己,是不會因絲毫的哀傷或是疼痛,而潸然淚下的吧。

我15歲那年,母親因為過度地勞累,引發心臟病,住進醫院。那段時間,母親心情極度抑鬱,一直認為自己不久就會長辭人世。甚至有一天,她鄭重地將父親叫到床前,欲把後事託付給他。父親當場便罵了母親,罵完了,便在母親的哭聲里,轉身走到窗口,拿出一根煙來,顫抖著點燃了,狠命地抽了一口。我站在父親的後面,無意中從灰濛濛的窗戶里,瞥見他消瘦的面頰上,竟是有一滴眼淚,悄無聲息地滑下來。這個一向堅強剛硬的男人,竟然也會哭?!那一刻,年少的我,心內浮起的,不是對母親病重的憂傷,而是詫異,世界上還有比父親的心,更硬的東西嗎,可是就是這顆鋼鐵般冷硬的心,卻也會柔軟,這是一件多麼奇怪的事呵。而母親,或許也從父親輕微抖動的臂膀上,窺到了他心內對她的不舍和依戀,所以,她才突然有了努力活下去的勇氣,且最終,逃離了死神的魔爪。

這樣的柔情,也只有這一次。此後的父親,依然是那個威嚴到近乎無情的男人。對兩個時常惹是生非的弟弟,更是嚴厲。冬天裏為了懲罰他們逃學打架,讓他們跪在冰涼的雪地上面壁思過。每每看到兩個弟弟膝蓋上,大片青紫紅腫的凍傷,我和母親,都忍不住會哭;但父親,卻依然是吼叫着,將熱氣騰騰的毛巾,不耐煩地甩給他們,又警告說,再不改,下次會有更重的責罰等著!我和兩個弟弟,在幾年的叛逆期里,因此便一直恨他,急切地盼望着可以早早地離開小鎮,飛到外面他的威力,再無法施展的天地里去。為此我和弟弟在一日日的成長里,愈加地不怕他,膽子,也愈加地大了。我們曾經步行穿越整個小鎮,到達另一個小城,最後迷失了方向,被民警遣送回家。我們亦曾一次次跑到車站去,將那些開往鎮外汽車的時間表,背得滾瓜爛熟,只等着我們長大的那一天,在父親的喝斥里,瀟灑地一個轉身,便沒了蹤跡。我們甚至為此次出行,仔細查閱了地理課本的城市地圖,並畫出一份詳細的逃跑路線,後來當然被父親給燒毀了,且沒有逃過一場大罵。

是我先自由地拍打着翅膀,飛出去的,隨後二弟也興高采烈地入了伍。那時小弟每每寫信給我,總會在結尾無限神往地加一句:何時我也能像你們一樣,逃離父親不帶絲毫溫度的鐵砂掌呢?到時,說不定父親會因為沒有人再受他管制,而傷心地流幾滴淚呢。這樣的嚮往,很快地成為現實,兩年後,小弟高考落榜,他逃掉父親給他安排好的復讀的道路,自作主張地報名參了軍。去的是西藏最偏遠海拔也最高的一個部隊,我擔心小弟無法適應那裏的高原氣候,便勸他還是復讀一年考大學的好。而小弟,卻是得意地一昂頭,說:那裏的空氣,比起家裏的高壓,難道不是寬鬆舒適得多嗎?讓我再受一年的痛苦,幾乎是不可能的!

小弟坐火車走的那天,我和父親一起去送他。一路上,小弟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他從報紙書本上,了解到的西藏的美麗風光,似乎那裏就是他一直嚮往的聖地。而父親,則推著大大的行李包,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車快要開的時候,父親在我和小弟誇張的擁抱里,咳嗽了兩聲,才淡然丟給小弟一句:好好混,別給我們家當孬種!小弟漫不經心地「嗯」了一下,轉身便進了火車。車終於哐當哐當地開了,我跟着火車,拚命地朝坐在裏面的小弟揮手,直到最後,我們誰也看不見誰,任憑惆悵和感傷,將一顆心,充滿。而後,我不經意地轉身,竟是看到父親,毫無遮掩地,蹲在地上,無聲無息地哭了。

但我並沒有走過去,勸他。我只是重新轉過身去,假裝看別處的風景。一直以為,這個男人,人是冷的,血也是涼的,不曾想,卻是在生活最平淡的一個拐角處,瞥見了他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內核。

加州來的外教戴維和妻子珍妮是大學里的名人,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常常會在校園裏,碰到他和妻子領着5歲的女兒,說笑着散步。如果只看背影,很多人都會以為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三口之家,有平常人的喜樂,也有外人不知的煩惱。但若是見到他們黃皮膚的女兒,幾乎所有人都會詫異,繼而猜測,這個國度不同的女兒的來歷。

他們的女兒,當然是收養的。並不是他們自己不能生養孩子,而是一次偶然的機遇,他們與這個福利院的中國女孩相識,且立刻便喜歡上這個聰明漂亮的小丫頭,並為此願意放棄再生育孩子的機會。那是三年前一個初夏的清晨,他們在北京,與可愛的小彤彤,從法律上,正式結為家人。儘管沒有血緣關係,儘管來自兩個國家,儘管他們出現在任何場所,都會因為那份特殊的和諧與溫情,而引起外人的注視,但他們還是因了一種無法解釋,只能用緣分來概括的東西,而與彤彤結合在一起。

只因為喜歡,便收養一個異國的孩子,本已讓人覺得驚訝,而為了一心一意地愛她,甘願只要這一個非親生的孩子,更是引來外人的詫異。很多人在敬仰他們善良品性的同時,也會為這個三口之家能如此融洽地組合在一起,而生出疑惑。除了皮膚,幾乎很少有人會覺出這個孩子,是他們收養來的。他們像許多的父母一樣,為她的成長耗費了無法計算的精力,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無不深深牽動着他們的心。

而這樣悉心付出的一份呵護,卻是換來了一個近乎殘酷的結果。在兩年前一次例行的檢查中,醫生告訴他們,這個孩子,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這也是當初她的親生父母遺棄她的主要原因;如果上天眷顧,或許她能夠活到20歲,但若稍有不甚,即便是一次小小的感冒,都會帶來致命的危險。這個診斷,引來幾乎所有人的同情和惋惜。有人說,他們真不幸,收養了這樣一個不健康的孩子;也有人說,以後他們的艱辛,真是無法想像,想一下,便會生出疲憊和疼痛;還有人說,乾脆把這個孩子重新送回福利院吧,畢竟,他們已是盡心儘力。

但他們卻是不理會任何人的議論,照例為了女兒的病,四處奔波,跑遍了美國所有的醫院,又為此每日去教堂禱告,希望他們的女兒,能夠被上天眷顧。但是奇迹並沒有發生,連最權威的醫生,都說除非他們接受風險性很大的手術,否則只能寄希望於醫學的發展。可誰也無法保證,這一過程,會需要多少年,或許等不到那時候,這個孩子,便先於他們,走完了生命的旅程。而唯一他們能夠做的,便是拚命地,從時間的手中,為他們的女兒,多搶回一分一秒。

他們至此付出了比從前多十幾倍的愛與辛勞。每天晚上,他們兩個人,都必有一個會保持半睡半醒的狀態,女兒的床,哪怕有輕微的響聲,他們也會立刻起身去看。即便是因為女兒熟睡,了無聲響,他們同樣會焦慮,擔心是不是出現了更為嚴重的狀況。怕女兒走路時會有磕碰,他們將家裏所有傢具的稜角,都包上柔軟的棉墊。而為了更好地照顧女兒,妻子珍妮甚至辭掉了工作。這樣的付出,讓很多人都為之感動,大家都說,這個孩子,真是幸運,遇到這樣好的養父母。

這句話,他們聽到過許多次,但每一次,他們都微笑着向人解釋,說:不,幸運的,其實是我們自己。上天將她送到我們的身邊,是一種厚愛;再沒有哪一個孩子,能夠像她一樣,這樣讓我們牽掛,讓我們品盡生活的苦澀與甘甜,且讓我們懂得,愛是人間最寶貴也最慷慨的東西,只要你全力付出,它便會最大地回報給你。能夠讀懂生命,珍惜擁有的一切,知道她在,且能夠對我們微笑、撒嬌、任性,這已是上天賜給我們最好的禮物。

原來在愛的天平上,無論是給予,還是接受,悉心澆灌出的幸福的花兒,那持久的芳香,在瀰漫的時候,並不會遺忘任何的一方。

母親退休后像一個神經錯亂的鐘錶,原本有條不紊的人生,突然地亂了發條,忽而疾馳如飛,忽而停滯不前,忽而又倒退幾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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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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