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之二:當時的月亮(1)

第47章 番外之二:當時的月亮(1)

第47章番外之二:當時的月亮(1)

新校區有許多樹。自打建校劃地時就保留了下來,橫枝蔓葉,毫無章法,和校區里的大量新派雕塑相得益彰。

樹木自然得蓬勃肆意,雕塑人造得隨心所欲,相互冷對着,站定各自的地盤。如果不出意外,未來會這樣互看幾十年。

丁水婧躲避著正午毒辣的日頭,在樹蔭下蹦蹦跳跳,踩着影子走。已經九月中旬了,天氣仍然沒有轉涼的勢頭。頭髮隨着她的跳躍掃在脖頸上,痒痒的,有點兒悶熱。

她到底沒能把頭髮留長。每每到這個長度,發梢就會在脖子附近翹得亂七八糟,整個頭看上去像一個倒過來的菠蘿,她瞧著煩,就會去理髮店剪掉一點點。這樣循環往複,頭髮依舊半長不短,倉皇地掛在肩頭。

丁水婧一邊走一邊隨手將碎發盤在腦後,整個人清爽了不少。蟬鳴不休,吵得她心煩意亂,不知道是不是宿醉的關係,她胸口惴惴的,手心一片濕滑,汗都是冷的。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短訊。她並沒敢立刻打開看。

可能是那個熟悉的黑車司機告訴她,車馬上就到了。

也可能是洛陽告訴她,你不必來了。

丁水婧木木地解鎖,看到「李師傅」三個字時,胸口一陣輕鬆,心從高位回落到半空中,但也沒有踏實到底。

洛陽沒有說「你不必來了」。

可他也從沒有說過「你來吧」。

丁水婧坐在校門口的大石頭上,靜靜地等著車。盛夏時節,樹蔭下的石頭也暖暖的,甚至有些燙。

她想起高中時語文課上學的沈從文的《邊城》。

傍晚時分,祖父不讓翠翠坐在被強烈陽光曬了一天的大石頭上,擔心餘熱會讓人生癍瘡,但自己用手摸摸,也一起坐到了石頭上。祖孫兩人一起看着月光下的清溪,美得不像話。

丁水婧對文學沒什麼愛好,也曾經附和著葉展顏她們一起抱怨這些語文課文「狗屁倒灶都在說些什麼廢話」,但是對於《邊城》這一篇,她總是記憶猶新。

文字間藏着一幅幅畫面:薄霧的清晨,山間的清溪,兩岸婉轉的歌聲間流淌的愛慕心思;緩慢的生活,不慌不忙的時代,沒有結果的等待……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條簡單的線,也許蜿蜒,但連貫而清晰。

總不會像她自己:口是心非,自以為是,糾結成一團麻。

她並不是上高中時就喜歡這篇文章的,只是後來認識了洛陽,在西湖邊散步,月亮照在湖面上,他忽然講起了笑話。

「甲問:『你學過沈從文的《邊城》嗎?』乙回答:『沒有,我們學的是C++。』」

因為這個笑話實在很難讓人捧場,所以丁水婧沒有笑。

倒是講完笑話后,兩人之間尷尬的沉默讓他們一起大笑出聲。他笑彎了眼,她翹起唇角,笑了很久都沒法兒停下來,實在不明白是為什麼。

為他犯傻,為她使壞,或者就為了這湖邊月色下五秒鐘曖昧的不作聲。

《邊城》,丁水婧搜腸刮肚,也只能記起關於帶着餘熱的石頭不能坐的片段,於是問洛陽知不知道什麼是癍瘡。

「屁股上長的火癤子吧?」洛陽撓頭,「我上哪兒知道去。那篇文章好長,我只記得他們那裏的民俗很有趣,喜歡隔着江對唱山歌。」

「你記成劉三姐了,」丁水婧笑道,「邊城裏,男孩在夜裏給女孩唱山歌,好遠好遠都能聽見。」

他拉着她走向湖邊的長椅,兩個人並肩坐下。夜風微涼,十月的杭州是最好的時候,金不換。

「後來呢?」他問道,「好像是個悲劇?」

望着洛陽殷殷期待的面龐,丁水婧暗暗叫苦。早知道有現在這種狀況,當年她就好好看看那篇課文了。

「翠翠的媽媽當初就是和一個軍人私訂終身,秘密生下她后,兩個人一起殉情了。她被外祖父養大,一對船工兄弟同時喜歡上了她,她自己喜歡的是弟弟。」

洛陽挑了挑眉,笑了:「果然,我就知道。」

「這篇課文你明明都學過,裝什麼福爾摩斯。」她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洛陽曾經說過,他最喜歡看丁水婧伶牙俐齒戳穿別人的樣子。

他說過許多和「喜歡」有關的話,但後面總是接着很長的賓語,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只是連着一個簡單的「你」。

丁水婧繼續說:「可是,翠翠的外祖父誤以為和她有情的是哥哥,就鼓勵哥哥表白。哥哥被拒絕後,傷心中出了意外,死了。弟弟因此埋怨上了翠翠的外祖父,於是一個人背井離鄉走了。老爺子懊悔不已,去世了。最後只剩下翠翠一個人,天天等著心上人回來。」

她挑着記憶中還算踏實的部分,磕磕絆絆地講給他聽,沒想到他聽得那麼入神。

「好慘。」他總結道。

丁水婧剛仰頭灌下最後一口檸檬茶,差點兒噴出來。

語言功能障礙的呆瓜。她看着他,心中一軟。

他總是給她無奈又心軟的感覺,人又有趣,讓她忍不住想捉弄他;沉默溫和不計較,某個瞬間又透露出內心的涼薄,令她心驚,也令她心折。

令她如此想要去征服。

丁水婧腦子裏碎碎地出現了一切與洛陽有關的評價,人生中第一次無法拼湊出一幅畫面給這個男人——因為最契合的畫面,就在眼前。

「是呀,很慘,」她看着他,深深地看進眼睛裏,「愛情是很難如意的,如意了就沒意思了。」

丁水婧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那樣講的——誰讓他和那位女朋友的愛情是圓滿如意的呢?

她偏要說「這樣沒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裝的,洛陽只是笑了笑,點頭說:「是啊,悲劇比較容易讓人記住。」但他很快又笑着看向她,說:「丫頭片子,別瞎感慨。」

他看她的檸檬茶喝完了,跑去給她買新的。丁水婧獨自坐在長椅上,看向遠處的湖灣,綿延的路燈連成蜿蜒的珠鏈,尾端伸向漆黑的夜空,襯得湖面上冉冉升起的那輪滿月好像斷裂在夜空中的吊墜。

月色很好,湖光很好。她很好,他也很好。

一切才剛剛開始,卻不知道會不會有結局。所有曖昧的遊走本應是甜蜜的試探,在他們之間,卻隔着一道無法突破的城牆。

可丁水婧說不準,那道牆到底是他的女朋友,還是他自己。

她轉過頭,看到他舉著兩杯飲料穿過窄窄的馬路,朝這邊跑過來。

丁水婧內心第一次充盈起真正的憂愁。

她望着他,就像一個賊,貪婪而悲傷地盯着牢牢嵌在銅牆鐵壁上的珍寶。

黑車師傅到了馬路對面,按了一下喇叭,然後掉頭停在了校門口。丁水婧坐上去,車內的悶熱讓她皺起了鼻子。

「熱吧?我開空調。」司機王師傅迅速地關了四扇窗子,將空調開到最大。一股土味兒沖入鼻腔,他不好意思地轉頭朝丁水婧笑笑,「太長時間不用了,空調有點兒味兒,別急,馬上就好了。」

丁水婧笑笑,表示不介意,眼神早就渙散得不知道飄去了哪裏。

王師傅也是從外地來此打工的,拖家帶口在轉塘開了幾年黑車,和老婆晝夜倒班,早就對美院的情況摸得很清楚了,連附近的藝考培訓班招生和美術用品採買都多少摻和過,大大小小,不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

「你今天去市區有事?」王師傅問。

「啊?」

「沒啥,就是看你挺緊張的,以為你去市區有啥大事。」

被看出來了?丁水婧點頭又搖頭,紛亂的思緒讓她的知覺有些遲鈍,與真實的世界隔絕開。

「開學就大四了吧?做畢業設計?」

「還沒開始呢。」

「以後接着讀嗎?」

「以後……」丁水婧恍惚,「沒想好。可能,出國去吧。」

王師傅樸素地點頭評價道:「出國好,出國能學到好東西,但得去好學校。還讀雕塑?」

「……不讀了吧。可能換別的。」

學藝術類的向來很難出頭,王師傅流露出意料之中的理解神情,但是丁水婧反而被刺痛了。他如果知道她當年為了考藝術類而退學耽誤了兩年,又會怎麼想呢?

丁水婧從來都佩服努力的人,但她更欣賞那些在天分或財富方面無比充盈,即使肆意揮霍也不心疼的人。葡萄美酒夜光杯,興之所至,也可以照直了往牆上砸。

她曾經以為自己多多少少也算是後者。

從新校區去市中心湖邊的老校區要開很長時間的車,穿過荒涼的郊區,路過參差不齊的高矮民房,一塊塊醜陋的牌匾迅速閃過,連成模糊的一片。右手邊是錢塘江,丁水婧遠遠望見一座造型恐怖的古城突兀地站在江邊——人造的假山巨石里,上演着粗製濫造的「大型民間山水史詩歌舞劇」,欺騙大量旅遊團到此一游。「古城」白天看上去有些丑得可憐,到了夜裏,被慘綠的射燈猙獰地照着,竟展現出幾分解構美。

她記得這片慘綠。

昨天夜半時分,他們也是從這條路開回學校的。他們四個人擠進一輛計程車里,醉得剛好可以忽略司機的不悅——市區司機不喜歡往轉塘新校區開,因為回來的路上免不了要空駛。但他們還是擠進車裏,吵吵嚷嚷地自說自話,誰也沒把那個嘟囔的司機放在眼裏。

在醉酒的人眼裏,一段路途能被拖長到無限,也能短得像一眨眼的工夫。丁水婧坐在後排最里側,額頭抵在左側玻璃上;剛和同居男友分手的室友在她身邊默默流淚,臉上的兩道淚痕沾滿了睫毛膏,像一個悲傷的小丑;大師兄伏在副駕駛位上,哭得像是被什麼附身了一樣,把他許多年的厚道矜持、謹小慎微都號出了裂紋。

但一切記憶都像糊上豬油的鏡頭,看不真切,唯有那一尊慘綠的怪物,巍然佇立,神情憐憫地從丁水婧的腦海里緩緩地走過。

正想着,手機鑽進一條新短訊。她照例又心慌了一下,還好,是大師兄的消息,很應景。

「昨天失態了,不好意思。」他說。

丁水婧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輕輕合上手機,沒有回復。

昨夜的KTV里,同學們唱歌打鬧,斗骰子拼酒,結伴去洗手間嘔吐。而她就靜靜地坐在沙發的角落裏,捏着手機,一遍遍瀏覽那條剛刷出來的人人網消息。

洛陽的公司要來西湖邊的美術館做活動了。

心情正如暴風雨海面上的孤船般翻滾飄搖,大師兄忽然坐過來,靠近她,說:「小師妹,來,喝一杯。」

「我知道你想囑咐我什麼,」丁水婧轉頭看向他,毫無耐心地打斷他,「我不會說出去的,對任何人。」

車開入市區后就越走越慢,他們運氣不好,幾乎每個紅燈都趕上,王師傅兀自唉聲嘆氣,用福建話罵些丁水婧完全聽不懂的東西。

「師傅,咱們能再快一點兒嗎?」她忍不住探身向前,催促道,「我兩點半必須趕到。」

「我儘力吧,誰知道這麼堵,我也不能飛過去啊!」

丁水婧無奈地跌回座位,神經質地把手機里保存下來的活動通知看了一遍又一遍。

昨天午夜,洛陽公司的官方賬號在網上發了一個路演活動的預告。他還在活動頁面上和他的同事們互動,彼此打氣,說着:「明天杭州見。」

丁水婧的手輕輕抖起來。

之前也有過許多機會。同學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總能聽說,總能見到。大家都認識她,都喜歡她,聽說她忽然退學重考追求夢想,更是平添了傳奇色彩。每次她去北京,都會被師兄師姐招呼到各種聚會中,這些聚會裏常常也有洛陽。

但她沒有。有洛陽的場合她都缺席了,沒有哪怕一次放縱自己、裝作不經意地出現在KTV里,沒有一次心懷不軌。

咄咄逼人地拿着一張偽造的簽字去直面陳靜,那是十九歲的丁水婧會做的事。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容器,盛着滿滿的自私與孤勇,屬於她的那一份,早就在他們婚禮那天,被快餐店的陽光蒸發殆盡了。

那種事她再也不會做了。

陳靜不動聲色,能忍耐,這都是本事,卻不是丁水婧失敗的原因。

她敗在沒有資格。洛陽沒有給她任何可以爭取的資格。

那些她本來應該出席的聚會,她知道洛陽會去,洛陽也知道她會去。但是最終缺席的是她,洛陽從未爽約。

但這能證明什麼呢?十九歲的丁水婧會篤定,他是想見她的,即使照樣談笑風生,望向被她空出來的座位時,他也一定會失落、會難過。

然而二十四歲的丁水婧,什麼都無法判斷了。她有本事讓所有人都喜歡她,和她成為朋友,不曾對任何一個人判斷失誤,連仇敵、對手都能看明白,只有洛陽讓她屢屢瞎眼。

他會一場不落地出現,也許並非想見她,只是因為內心光明磊落,不需要躲着她而已。

一個個夜晚,丁水婧盯着天花板翻來覆去地猜測,猜到淚眼滂沱,再用珍藏好的回憶來溫暖涼透的心。

他午夜陪她爬上圖書館的天台,裹着擋風雨披,等待獅子座流星雨。

他被她慫恿,買了煙來陪她嘗試。兩個人都嗆出了鼻涕、眼淚,後來分別學會了,除了彼此無人知曉。

社團里一群人合影時,他們永遠故意不站在一起,卻總用眼神相互打招呼,目光繞過無數人的肩膀,纏在一起。

丁水婧記得有一首歌,唱着「愛是一種眼神」。她明明沒有看錯,明明沒有。

記憶中所有曖昧的溫暖,像冬夜被窩兒里的暖水袋,一不留神,最後都成了心口翻滾的慢性燙傷。

車終於停在美術館的馬路對面,她扔給王師傅六十塊錢,拎着包飛速跑下車,像只兔子一樣張皇地奔過馬路。

這裏她來過許多次。室友經常接大師兄安排的私活兒來賺外快,幾次佈展都拉她作陪。丁水婧從包里翻出二十塊錢買了門票,輕車熟路地直奔三樓工作人員休息室。

樓梯上到一半,她就從樓梯間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

頭髮扎得不牢,因為奔跑顛簸而散下了一半,像個瘋子;巴掌大的臉藏在碎發后,因為激動和緊張,紅得像發了高燒,唯有一雙眼亮得嚇人,目光穿過遮擋在面前的碎發,直直地注視着自己。

丁水婧慢慢地停下腳步,把背包扔在腳邊,開始對着鏡子認認真真地紮起了頭髮。臉色漸漸淡了下來,眼睛也漸漸暗了下來。

真的闖進去了又會怎麼樣呢?昨天她鼓起勇氣發短訊,問他是不是在美術館辦活動,他理都沒理。難道現在要她直白地走到他面前說:「一起喝杯咖啡吧,我聽說你要離婚了?」

丁水婧怔怔地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那年婚禮結束,洛枳回到麥當勞找到她,給她看用手機拍的現場照片。

她求洛枳去拍,看完了后又問洛枳為什麼這麼殘忍。

洛枳沒有怪她無理取鬧,只是微微垂眼看着她,神情複雜,唯一能被分辨出來的只有憐憫。

「畢竟結婚了,你以後就不要再找他們了,」洛枳說,「你別誤會,我知道你退學后再沒聯絡過他們。我這不是提醒或者警告,你別誤會。」

「不用這麼小心解釋,好像我是顆定時炸彈似的,」身旁的落地玻璃微微映照出自己一臉的譏誚,「你哥沒那麼值得我執著。」

說完這話,她自己都覺得假到令人髮指。洛枳坐在對面,善良地低頭笑笑,沒有戳穿。

丁水婧也覺得沒意思,甩甩髮尾,把等待途中撕碎的所有炸雞包裝袋都搓成一小堆兒,半晌才鄭重地說:「我不會去找他了。我知道結了婚是不一樣的。你也不用擔心,如果我找他有用,他們這婚也結不成,你得對你哥有信心,是不是?他看不上我,是我自作多情,臭不要臉而已。真的,別擔心。」

她說這話的時候難得沒有一丁點兒想要掉眼淚的衝動,眼圈乾乾的,難聽的評價都像是在說別人。

洛枳抬起頭,慢慢地說:「我不讓你找他,就是因為我對他沒信心。我覺得,你並不是自作多情。」

竟是這句話,讓丁水婧眼淚傾盆。

於是他三年的婚姻,她什麼都沒有做,維持着道德上的正義,卻沒有哪怕一刻停止在內心詛咒他的婚姻不幸福。

伺機而動算不算是另一種無恥?等待讓她覺得自己卑鄙又卑微。

樓下是前來看展的觀眾,樓上的門裏也許是洛陽。她站在半空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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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橘生淮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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