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六章

37第三十六章

莊嚴悲憫的大佛前,身著廣袖曲裾的女子雙手合十,默然跪立在蒲團上。耳畔是僧人的誦經梵唱,像是可以把人帶入平和安寧的西天佛國。靖安伏□子,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虔誠,數日來盤踞在心頭的憂思愁緒都如同那裊裊上升的青煙一般,如雲似霧,然而一陣風過,青煙就了無痕迹了。

「殿下求了什麼?」宋氏上前將靖安扶起,柔聲細語的問道。

「無非是父皇母後身體安康,阿顏平安。」靖安的聲音低沉,沒有了宋氏所熟悉的明快飛揚,眉梢眼角俱是化不開的清愁,宋氏心中不覺也是嘆息,怎麼幾日未見,這孩子的心思似是又重了些。

「心誠則靈,殿下這樣虔誠會如願的。」宋氏寬慰道。

但願吧,靖安緊了緊手中的平安符,低頭道:「舅母,我還想見見你說的那位慧明大師呢。」

「看來公主真真是有緣人呢,方才還有個小沙彌來報,說慧明大師請公主去禪房一敘。」說話的卻是剛剛被喚出去的謝夫人,她上前行了半禮,看靜安竟似未卜先知一般並無半分詫異,謝夫人心中雖有疑惑面上卻未露一絲,只笑著引靜安出了大殿。

殿外左右種著兩棵百年松樹,蒼翠遒勁,樹下的男子抱著劍半靠在溝壑縱橫的樹身上,聽見了響動這才懶懶的直起腰來。

「參見公主殿下。」男子躬身行禮,眉眼飛揚,嘴角帶笑。

「謝弘?」雖然知道父皇讓朱謝兩家隨行,她原以為會是朱家的表哥們護衛,竟交給了謝弘嗎?靜安心中隱約意識到了些什麼,再次打量著眼前一臉無害的謝弘,他卻沖她眨眨眼,也是一臉無奈的模樣。

「舅母和謝夫人留步吧,我去去就回。」靖安半斂眼眸,話雖然說得客氣卻不留半分反駁的餘地。

這……宋氏和謝夫人頗為為難的對視了一眼,終究還是無奈的點點頭。

林間的青石板被滿地的枯黃枝葉淹沒,踩上去吱呀吱呀。

巧兒領著婢女們遠遠的站在林子外面,謝弘執劍跟在靖安身後。

時有蕭瑟秋風搖落枝頭黃葉,那紛紛揚揚的落葉有如迎風起舞的蝶,簌簌的撲來,落在了靖安紅色的鳳鳥曲裾上,又被輕輕抖落。她走得不快,似是在想些什麼,緊皺的眉頭沒有一絲鬆開的跡象,整個人都像一張緊繃著的弓弦一樣,好像隨時都在準備應對著未知的危險。

謝弘摸摸鼻子,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到這樣的比喻來,不由得嗤笑一聲,這可是靖安公主,又不是隨時準備著上戰場的兵士。

「笑什麼?」謝弘抬起頭,正對上靖安詢問的目光,靜靜的像是要看進他心裡去。

「咳……」不知怎麼的,被她這樣盯著,謝弘心中竟有些莫名的緊張,無意識的乾咳了一聲,將右手中的長劍換到了左手,靖安看著他的動作,更為困惑。

啊!待發現自己手中的劍換了位置,謝弘心中更是暗暗惱怒,幸好王顯那群人不在這,不然一眼就會發現他是在緊張,不就是個小丫頭片子嗎,頂多再加上個公主的身份,我幹嗎不敢看她。謝弘咬牙抬頭,然而就在快要對上那雙黑亮的眼眸時,卻猛地錯開了目光。

「嗯,只是沒想到公主也會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罷了。」謝弘故作鎮定的說道。

「怪力亂神?興許吧。」靖安回過頭,繼續向前走著,她現在這樣活著究竟算是什麼呢。

謝弘跟上她的步子,不同於女子的輕巧緩慢,他的步伐沉穩有力,腰間的玉珏間或撞上長劍發出清越的聲響,謝弘想了想,還是問道:「這些神佛,真的能解公主心中的憂愁嗎?」

「咔嚓」埋藏在黃葉中的枯枝似乎被她踩斷,靖安的步子也停了下來。

她何嘗不知道一切皆是虛妄,求的不過是心安呢。妥協於命運的人才會把自己有心而無力的祈願交予神佛,緊握的平安符像是能灼傷手心一般,如果一切都是天命,對於那即將到來的未來,她是否也是如此,無力抗拒。

禪房前是一片菜園,一口古井,井中一對錦鯉,在這尺寸天地自在嬉戲,窗下掛著竹制的風鈴,迎風搖動。

引路的小沙彌向靖安合十行禮:「就是這裡了,師傅請您進去。」

「你在這裡等候吧。」靖安打量著這裡到房前的距離,約摸百十步,想來是聽不到什麼的。謝弘看了看周圍的環境,心裡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終究還是沒有質疑她的決定。

……

靖安輕輕推開房門,整間屋子幾乎一覽無餘,一榻一桌一老僧。

就在靖安走進來的那一刻,靜靜打坐在蒲團上的老僧放下了合十的雙掌,長眉下的雙眼像屋外的古井一般,深不可測,平靜無波。

「慧明大師。」靖安亦是雙掌合十行了禮,這才跪坐在了老僧對面的蒲團上。

慧明笑了笑,執起一旁燒開了的水壺,將一縷沸水注入到靖安面前的茶盞中,隨著這縷沸水的注入,茶葉像是重獲新生一般在水中舒展著枝芽,浮浮沉沉,直到一絲碧色在水中緩緩暈開,由淺及深,越來越濃,茶香便縈繞在鼻尖了。

「大師……」縱使是茶香撲鼻,此刻的靖安卻無心去品,只將心中那張捏了許久的平安符放到了慧明面前,許是手心出了汗,硃筆的字跡都被微微暈染開來。

「靖安不知慧明大師引靖安來此何意?」她後背彎曲的弧度正像是一張蓄勢待發的弓,充滿了防備與壓抑。

「佛渡有緣人,自是有緣,才會引殿下至此。」慧明慢慢展開面前他親手寫就的平安符,聲調低沉緩慢,卻帶著股令人信服的意味。

「有緣?」靖安遲疑的重複著,眼中不無疑惑的看向慧明。

「殿下再世為人,不皆因含恨而終,緣字未了嗎?」慧明的目光落在那個死字上,臉上的神情像是洞察了一切般的清明。

靖安的瞳孔微微一縮,整個人像是被丟進了冬夜裡結了冰的湖水中,半邊身子都僵硬了起來,端著茶盞的手像是被燙著般的不斷顫抖。

不知是過了一瞬還是許久,靖安只覺得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讓她無法立即作出正確的判斷和反應,冷靜,冷靜。謝謙之說過越是驚慌失措就越要鎮定自若,冷靜……

「不知大師今日要如何渡我,再世為人,非靖安所求,天數如此。即便是公諸於世,也無人肯信吧。」靖安咬牙抬頭道,倔強挺直了脊樑。

慧明看見她這樣防備的模樣,不禁搖頭嘆息:「殿下不必如此,老衲並無惡意。世間因果循環,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殿下前世尚有未曾了結的因果,既是天數如此又豈是我可以干預的。」

「因果?」靖安雖是半信半疑,卻也放下了些防備,專註于慧明口中的因果。

慧明點頭一笑:「譬如公主的雙眼不曾被仇恨蒙蔽,這便是善因,也有了今日的善果。」

「大師能看見因果?」靖安像是想到了些什麼一樣突然抬頭問道。

「那麼一切的命數都將改變是嗎?那阿顏呢,太子顏的命運也會改變的對嗎?」

慧明卻只是說道:「占卜之術罷了,因果循環,他若積了善因,自然會有善果。況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殿下所求未必是他人所想。」

靖安有些無力的坐回自己位置上,良久,才啟唇緩緩吐出那個名字:「謝謙之,我死之後謝謙之的結局如何呢?還有王婉呢?」

……

「官至丞相,十七年嗎?」還在奢望些什麼呢,還在不甘些什麼呢,不是早就知曉了那個人的心有多大嗎,大到可以裝得下江山社稷,卻放不下一個靖安,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靖安苦笑一聲,飲盡杯中茶,茶擱置得久了,順著喉嚨滑進五臟六腑的只有一陣寒涼。

「殿下,比之無法挽回的過去和久遠的未來,您應當努力把握的是現在。」慧明的聲音雖低沉,卻句句都敲進了靖安的心中。

「黎明前的黑暗固然讓人害怕而裹足不前,但太陽升起的時候,一切都將會撥亂反正。」

靖安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沒有想過那麼多,她只希望由她而生的一切錯誤能夠被糾正。在父皇母後有生之年承歡膝下,保護好阿顏。如果最初她強求一段姻緣是禍根,那麼今生她放棄這段姻緣只盼與那兩人再無瓜葛,僅此而已。

「那王婉呢,若說是因果循環,為何她最後卻能在太后的位置上壽終正寢?」

立了長生牌位,點燃長明燈,看著那微弱的火苗在風中輕擺,謝謙之拜了四拜,將手中的香火插進牌位前。

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他的坐姿卻還如同人前一般挺直。

這世間是有魂靈的吧,謝謙之默默的取出袖中的玉鐲,羊脂白玉的光澤溫潤秀雅,觸手生溫。他既然能和靖安帶著回憶回到這裡,那這世間是真的會有魂靈的吧,母親應當能聽到他在心裡說了些什麼吧。

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她並不聰明有時甚至很傻,被人拿捏在手心裡自己都不知道;她不夠驚艷漂亮,笑起來的模樣卻能將人心最陰霾的地方照亮;她沒有雄心壯志,最大是願望也不過是如桃夭里的女子一樣宜其室家;她本該是開在深宮中唯一的帝王之花,卻甘心在我的身旁做了驚鴻照影的一株桃花。

是的,我喜歡上了這樣一個女子,不是因為她有多好,也不是因為她對我有多好,只是因為她是靖安。

只是我知道的卻是那樣的遲,遲到用了十七年的時光去反覆惦念,卻不知道她已經成了胸口的硃砂。

「殿下!」靖安推開門出來的時候,謝弘著實一驚,不為其他,只因為她的臉上寡白得一絲血色全無,她走得極慢,似乎每一步都需要耗費很大的力氣一般。更別說她徑直走過謝弘身邊,彷彿看不到他這個人一般。

靖安的腦子已經混亂的可以熬一鍋粥了,她聽見了什麼啊,荒謬!太荒謬了!

王婉命該如此!她的長子註定了會登上帝位!

這是什麼狗屁的命數,如果王婉的長子註定了要登上帝位,王婉又嫁給了三皇兄。那阿顏呢,她一開始囑咐阿顏的話全成了害阿顏的嗎?不、不是的,上一世的王婉即便是嫁給了阿顏,那個孩子也不是阿顏的。

凌亂的信息在腦海中胡亂糾纏著,卻絞得她頭痛不寧,臉色更如紙一般脆弱慘白。

謝弘像是在耳邊嘮嘮叨叨的說些什麼,讓靖安覺得莫名的煩躁。

不行、這樣不行!無論王婉的長子是誰的,她都絕對不能允許那個孩子出世,威脅到阿顏的地位,上一世的教訓還不夠慘痛嗎?如今父皇已經動了那樣的心思,如果阿顏不合適的話,恐怕三皇兄將會成為太子的不二人選。那阿顏呢,一個被廢的太子,是會被三皇兄立威斬殺,還是保全一條性命彰顯新任太子爺的寬宏大度呢?況且阿顏那樣的性情又怎麼會折辱於人呢?

「殿下!」手臂上的力量近乎拉扯般疼痛,靖安被拉得一個踉蹌狠狠撞進了男子硬挺的胸膛上,呼吸間儘是謝弘的氣息,不似謝謙之身上的清苦藥香,也不像阿顏的衣服上長年用的香料,只是純粹的屬於某個人的氣息將她整個人包圍。

兩隻胳膊都被謝弘鉗制著,靖安這才慢慢回過神來,擰了擰手臂口氣里滿是不耐煩:「放開!」

謝弘卻沒有靖安那樣乾脆利落,打量了靖安好一會兒才慢慢鬆開手,試探性的問道:「殿下,出什麼事了嗎?」

「與你何干!」出乎謝弘意料的,靖安竟又是一副冷言冷語的模樣,好似和他一起來的是另外一個人一般。她低著頭,所以謝弘也無法發現那垂下的眼眸里的猜忌。

父皇是真的有廢了阿顏的想法吧,否則今日跟來的就不會是謝弘了。而是應當對太子繼承帝位有助力的其他人選,即便是從朱家那幾個表哥里選一個都遠比眼前的謝弘要合適的多。

父皇他是已經在為她找退路了嗎,一旦阿顏被廢……靖安的手還在輕微的顫抖著,情緒卻已經慢慢平靜下來。

謝弘有些尷尬的立在一旁,心裡雖然還是有些不舒服,但還是撇撇嘴,算了,他才不和小女子計較。

天邊的雲翳慢慢聚攏,一直陰沉沉的天空越發的昏暗起來。

「殿下,咱們早些回去吧。」謝弘的眉頭微微皺起,也不知公主與屋裡的人聊了些什麼聊了這麼久,眼看著天**晚,雨水將至,山路本就艱險易滑,是斷然不敢上路的,只怕今晚是要留宿在寺中的。

細密如針的雨絲在水面上濺起絲絲漣漪,兩條魚兒一擺尾向更深的水下游去。

窗前的竹制風鈴被人取下,那人影在窗前站了許久,望了望這窗外綿綿不絕的秋雨,聲音里有無奈也有釋然:「下雨天留客天,風波未息何不一切隨緣呢。」

謝弘護著靖安趕回大寶寺正殿的時候,宋氏和謝夫人正站在殿前心中暗暗發急,見靖安回來了急忙命人下去準備薑湯驅寒。

就著這會兒的閑功夫,謝弘將自己的顧慮與謝夫人說了,謝夫人看這雨勢,一時半會兒怕是也停不下來的,確實不如謝弘所說暫住一晚,明早再啟程回城。與謝弘商量了下,叫來了跟著靖安一起來的掌事嬤嬤,問明了宮中所帶的東西在哪所馬車上,謝弘就帶著兵士又埋頭衝進了雨幕中。

謝夫人與宋氏說好了,這才一起去回了靖安。

靖安面上雖是平靜應了,但一想起今日自己所聽到的那些話,不免如鯁在喉般難受,恨不能立時回了宮中,將一切弄得清楚明白才好。

「公子,外面涼,你風寒未愈再受了涼就不好了,咱們回去吧。」書言勸慰著剛剛祭拜完生母的謝謙之,公子雖傷心但一向都是知道分寸的,斷然不會作踐自己的身子。只是今日卻格外固執,書言苦勸無奈,只好直起身子,好奇的順著謝謙之的目光望過去。

書言卻看到弘少爺一手牽著靖安公主,一手替公主擋雨,健步如飛。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公子一遇上公主殿下的事,就變得格外不理智起來,比如此時,竟不顧自己的身子坐在這裡看弘少爺忙進忙出。

「書言,推我回去吧。」最後公子雖然喚了推他回去,可是臉色卻是極為難看的。

用過清淡的素齋,靖安便回房休息了,只是窗外雨聲潺潺,她翻來覆去許多時都不曾睡著。無可奈何的掀了被子,穿了衣裳,再次起身了。

夜裡的大寶寺格外靜寂,除了數盞明明滅滅的燈火,便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了。白日里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菩薩到了晚上,在燈火夜雨的映襯下,也多了幾分猙獰可怕的意味。

巧兒持著燈籠的手微微顫抖著,只覺得濕膩的空氣中有些令她畏懼的東西讓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上齒和下齒磨合了好一會兒都只能發出嘶嘶的寒噤聲,許久才咽了咽口水說道:「公主,咱們還是回去吧,這三更半夜的,公主也不叫上禁衛軍跟著,萬一出點什麼事……」

靖安卻不甚在意,眼看著快到了燈火通明的正殿,便寬慰巧兒道:「無事,這不就到了。」

巧兒也加快了步子,有燈火的地方總比黑漆漆的地方更叫人安心。

靖安不曾想過自己前腳踏入大殿門,一抬頭看見正對著自己的背影,便開始後悔為何沒有聽從巧兒的勸告。只可惜那人已經聽見動靜,容不得靖安多想,燈下的男子已緩緩回頭,他的形容是她未曾想見的憔悴,八載夫妻,她見過謝謙之再狼狽不過的樣子,卻都不及他此時凝視她時眼底的神傷。

「你先下去吧。」靖安轉頭對巧兒吩咐道,巧兒看了眼殿中的謝謙之,心裡不免泛起了嘀咕,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萬一出點什麼事,只怕她們是都不用活了。

「奴婢在這裡候著就好!」巧兒挑了個不近不遠的地方,既聽不見主子們的對話,大的動靜卻也能知道,靖安知她心中有所顧忌,便也不曾為難,轉身向殿內走去。

謝謙之腿上平攤著的是一本抄錄近半的佛經,他手中握著的正是紫毫,呼吸間聞著的墨香是她熟悉的李氏墨,放在一旁的硯台不必多說,自然是端硯了。這人終歸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即便此時只是謝家的一個庶子,在文房四寶上還是那樣的挑剔。

比起過去和未來,她更應該把握的是現在是嗎?她應該試著去正視眼前這個人而不是一味的逃避了,她的恐懼,她的愛恨也都來自上一世的謝謙之,而眼前的謝謙之只是一個與她毫無瓜葛的陌路人,僅此而已。

「見過公主殿下。」謝謙之挽起袖子,將筆擱置在硯台上,拱手行禮,不知是不是因為大病初癒的緣故,一字一句彷彿極為艱澀。

「免禮!」靖安慢慢偏過頭去,試著讓目光不在這個人的身上多停留一刻。

取了一旁的香火,在蠟燭前引燃,拜了幾拜,靖安將香火插入了香爐之中。

謝謙之在她的身後默默注視著,這是靖安卻也是他不再熟悉的靖安,那張臉沒有了記憶中的明快飛揚,卻多了沉靜與清愁,那個簡單到一眼就可以看穿所有情緒的女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連他都看不明白的靖安。

「你既是祭拜亡母,我就不打攪了。」他面前的女子,眉眼沉靜,波瀾不驚,彷彿不會因為他而引起任何的情緒波動,波瀾不驚?他已經厭倦了這種無力了,只能遠遠看著她的背影卻根本無法靠近的無力感,只能看著別人護著她,只能聽著她的腳步聲遠去,甚至她會在別人面前或嗔或笑,哪怕那個人是他的弟弟。而面對他卻是從一開始的針鋒相對到如今的波瀾不驚,這樣的靖安卻真正的讓謝謙之開始心驚。

「啪」她從他身邊走過的那一瞬間,謝謙之忽然伸手緊緊的抓住靖安的手,牢牢的十指相扣,他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欺瞞或許會比坦白來得更容易,但那樣的謝謙之,靖安恐怕永遠不會原諒了。

他知道此時的靖安對謝謙之所有的容忍都來自於這場重生,因為重生在一切開始之前,因為此時的謝謙之還什麼都沒有做,所以靖安克制著不去遷怒。如果知道了眼前的謝謙之就是前生的那個人呢,她愛過也恨過的人又會怎麼樣呢?

「大膽!」在短暫的失神之後,靖安近乎呵斥般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謝謙之卻不動聲色的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即便是握得連骨頭都覺得疼痛,還是想不留一絲餘地的將她握在手心裡。

「謝謙之!」這一聲近乎聲色俱厲,她怒視著他,眼中似有烈火在燃燒。

燈火下,握著她手的男子手心裡的溫度滾燙得像是能把人灼燒,他的臉上甚至帶著些異樣的潮紅,為那張一貫清冷的臉勾勒出一筆罕見的艷色,透著水光的眼眸顯露出淡淡的脆弱。

謝謙之不止覺得自己的手心滾燙,整個人都像是被放在烈火上燃燒,頭痛欲裂。

「靖安,跟我回去吧。」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卻透著股蠱惑的意味。

那一瞬間,靖安幾乎覺得自己是被窗外的秋雨混淆了視聽,否則怎麼會聽見她再熟悉不過的口氣,每當她鬧脾氣時,他半是無奈半是寵溺的口氣,就是這樣的謝謙之,好像永遠都會無理由包容著她的謝謙之,讓她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她的手很涼,即便是被他捂了很久,依然很涼。靖安一根一根的掰開他的手指,即便他握得再緊,在這樣的堅持下也不得不鬆開妥協。

「謝公子,你是忘了我說過的話,需要我再提醒一遍嗎?」她眉梢眼角俱是凜冽。

「如果我會陷入對一個卑微庶子的痴迷,那將是我的恥辱!你的話,我記得很清楚。」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明明被折辱到這個份上,卻還是光風霽月的優雅,

「看來我今天需要補上一句,不止是陷入對一個庶子的痴迷會讓我覺得恥辱,哪怕是被你這樣的人戀慕著,我一樣會覺得羞恥呢!所以,謝謙之,無論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先給我收起你那副叫人噁心的做派,也許接下來我會考慮你的籌碼。」

「恥辱?」那背對著她的人冷笑著重複著這個詞,他想過很多次如果有一天他說出她最想聽到那句話,她會是怎樣的反應,歡喜,羞澀,嗔怪亦或是其他,卻不曾想過當有一天他真的將一顆真心捧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卻不肯再相信了,她說的是羞恥呢,她說的是噁心呢。

「真的已經把那段感情當做污點和恥辱了嗎,八年夫妻在你眼裡只剩下羞恥和噁心了嗎?」他猛然抬頭看向她,嘴角彎起的弧度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樣子。

「阿羲,先來招惹我的人是你,現在還想全身而退嗎?」她聽見他喚她,竟然……竟然……

靖安近乎恐懼的向後退了幾步,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滿是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青衫男子,不可能的,不可能……他上一世不是官至丞相嗎,不是安安穩穩的活了十七年嗎,不是已經把王婉母子送上至尊的位置了嗎,他還有什麼不甘心的。

這分明是她的重生,是她挽回一切的機會。

可是事實卻擺在了她的眼前,謝謙之,分明是和她一樣,重生回來了。

「呵……呵呵呵呵!」靖安的肩膀顫動著,像是被逼入了絕境一般臉上只剩下凄愴和無畏。她慢慢坐倒在冰冷的大殿上,看向謝謙之的目光更像是滲了冰雪渣子一般。

「全身而退?謝謙之,你說說看,我這叫全身而退?」

謝謙之的手緊握著扶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給的傷痕全都一筆一畫刻在她的心上,他在這張熟悉的臉上再看不見當初明艷的笑容,再尋不到那個為愛放手一搏的少女。

「謝謙之,你知道最親的人死在自己懷裡是什麼感覺嗎,我甚至連一句解釋都沒來及說,阿顏就死在了我懷裡,這叫全身而退!謝謙之,你還真是理直氣壯的很呢。」

「太子顏他……」謝謙之想告訴她,王婉說的不是真的,可是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里,他知道靖安不會相信他的,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是,是我先招惹的你,我錯了,我認錯行不行。」她縮在角落裡,臉上都是淚水,說出來的話像小貓嗚咽一樣輕,可砸在他的心頭,卻一下比一下疼,疼得恨不得捂住耳朵,再也不要聽。

「不是我壞了你們的姻緣,你看到了,即便是沒有我,你的小婉妹妹一樣選了旁人的,不是我。我不欠你的,謝謙之,我該還你的都還清了,我不欠你的。抓著你的那八年,是我強求,執迷不悟,可是你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了。能為你做的,我都做了。」

「夫妻?呵呵,說出來不覺得好笑嗎?謝謙之……八年啊,八年裡你有一次是把我當做你的妻子嗎?」靖安跌跌撞撞的走到他面前,像是還活在舊時光里一樣在他面前蹲□子,仰著頭看著他,笑著笑著淚水卻撲簌的往下掉,大顆大顆的砸在他的青衫上,每一滴都滾燙的像是落在他的心間一樣。

原來那句話是真的啊,看見自己愛的痛是恨不能以身相代的,他想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可懸在半空中的手卻被她鉗制,狠狠的往後一推。

她的手握成拳頭咚咚咚的砸在他的胸口上,靖安還在笑:「謝謙之,你捫心自問,你有過一次,哪怕只是一次把我當做你的妻子看嗎?說不出來吧……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嗎?」

謝謙之的臉色青白一片,任憑她一拳一拳狠狠的砸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夫妻?好笑,太好笑了。夫妻是像我父皇母后那樣的才對,夫妻不是我們那樣做的。我錯在以為一個人維持的感情總有一天會得到回應,你呢,謝謙之你從來都看不起我,因為這份姻緣是強求的,所以連我的感情都變得骯髒了是嗎?」

「我說一句恥辱你就怒了,可當初呢,又是誰先踐踏的那份感情!錯的是我,你沖我來啊!你憑什麼牽扯上阿顏!阿顏哪裡錯了,你憑什麼要牽扯上他!我猜上輩子也是你家的小婉妹妹先放棄的你吧。」

「不是我!」謝謙之近乎頹然的解釋道,這解釋卻同樣蒼白無力讓他覺得可笑。

「不是我,沒錯,當初我也是這樣說的,一聲一聲的和阿顏說不是我。不是你嗎?」靖安嘴角掛著諷刺的笑,一下一下的推搡著謝謙之。

「是啊,反正王婉沒有重生,一切推給她就好。好,我就當不是你,可最後眼睜睜的看著我被王婉架出去的人又是誰呢,放任我絕望的人又是誰呢,是你啊,謝謙之。」靖安杵著他的胸口說道。她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一晚她有多麼的絕望無力,她又有多恨自己為什麼會遇上謝謙之。

深深的呼吸一口氣,靖安笑著問他:「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王婉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

「不是。那孩子真的不是我的。」謝謙之握住她冰冷的雙手,鄭重其事的說道。

「噗嗤……謝謙之,我還以為你這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的自己的孩子,看來我真的是高看你了,還是你家的小婉妹妹厲害啊,為了她,連旁人的孩子你都能盡心儘力的推向那至高的位置,真是厲害極了。」

「靖安!」謝謙之眉頭緊皺,前世今生他都不曾看見過她這樣失態的樣子。

「謝謙之,欠你的我都還清了,我不欠你什麼。你有什麼不甘心的只管去找你的小婉妹妹,但是你要再敢動阿顏一根毫毛,我不會那麼傻的一個人死了,拚卻這條命我也拉著你一起下地獄。或許不只是你,還是你愛的人,甚至是謝家,我都會拉去陪葬。」靖安的眼淚慢慢的幹了,口氣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靖安她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靖安她明明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那樣的目光算什麼,同情?憐憫?痛惜?

「這要問你啊,謝謙之,把我拉進了地獄你開不開心。」

心臟像是被一隻手狠狠的攥著,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讓他痛,絞痛到那張臉再也維持不了平日的冷靜自持,絞痛到眼底似乎有溫熱的液體不斷的向上翻湧,卻又在她淡漠的神情里,一路滾燙的流回心底里。

「不相信嗎?一點都不信嗎?」他痛得手上青筋暴起,卻還是牢牢的抓住她的手臂,固執的問一個答案。

「什麼?」靖安慢慢的站直了身子,毫不在意他的追問。

「我真的心悅於你,想和你再續百年之約……靖安,你要我寫的桃夭我寫好了,你什麼時候去看啊。我死去時魂魄在世間遊盪,看到橋頭一對老叟簪花,我想著如果能重活一世,我也想在你髮髻斑白的時候為你簪一枝桃花。」謝謙之痛得額頭滲出一層冷汗,身體里像是冰火兩重天一般的煎熬,他卻努力的對她笑著,只是連嘴唇都變得青白一片。

「愛,這算是愛嗎?你官至丞相的那十七年裡有想過我嗎,有後悔過嗎,有痛過嗎?母後去了多久父皇就跟著去了呢,你呢,可是好好的活了十七年,活得風生水起,活得名滿天下。愛?謝謙之你最愛的只有你自己,你只是寂寞了,只是想著再沒了一個女子能像靖安這麼傻了,連騙都不用騙,就乖乖的把自己的一顆心給捧上來了。」

「靖安,不是的……」

「好啊,你說不是的,那你能把阿顏扶上帝位嗎?能把阿顏扶上帝位我就信你。」

「太子顏並不是明君啊,靖安。」

「那又如何,他是我弟弟。況且,謝謙之,你對我而言也並非良配啊。」

「人為什麼會犯同樣的錯誤呢,因為第一次還不夠痛,那麼謝謙之,你覺得我還沒痛夠嗎。」門在他的面前掩上,他眼睜睜的看著她離去,卻連上去阻攔的能力都沒有。

很疼,心裡像是破了個洞一樣,冷風不斷的往裡面鑽,寒意從骨髓里一層一層的滲出來,如果不是愛了的話會這麼痛嗎?天下間比她溫柔,比她體貼,比她脾氣好的女子數不勝數,然而最終卻只有這一個對他的好會入了他的眼,進了他的心,這樣還不算愛嗎?

撲面而來的秋雨寒涼刺骨,一點一點的打在身上,謝謙之忽然想要就這樣睡去,也許醒來了會發現一切都只是個噩夢而已,那個女子依舊伏在他的膝上,笑容明艷如花。

一夜的蕭瑟秋雨蕭瑟風,早起天卻放晴了。僕從們來來往往的收拾著行裝,宮車已備好,馬兒已餵飽,馬上的男子百無聊賴的甩著鞭子,抬頭看見巧兒扶著靖安出來,靖安卻帶著白色的帷帽,宋氏和謝夫人也有些詫異,見靖安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也就不再問了。

巧兒心裡暗自鬆了口氣,公主的眼睛腫的跟核桃似的,若是給兩位夫人看見了,不刨根問底才怪呢。

「誒,怎麼不見二哥!」謝弘四下尋了一圈,正著急呢,那邊書言卻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

「三少爺,二公子他昨夜舊疾突發,現下正高熱不退,人正昏迷著呢,怕是不能一起回城了。」書言也是一臉的惶急無措。

「這……」謝夫人也是為難,人是她帶出來的,這會兒卻病倒在寺中,回去要怎麼交代啊。

「將隨行的太醫留下看護,待謝二公子身子大好了,謝家再遣人來接就是了。」宮車裡靖安忽然傳出話來,只是聲音低沉沙啞了許多。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公主無德,公子止步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公主無德,公子止步
上一章下一章

37第三十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