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12章

01.

徐詩黎一直忙到傍晚六點才從外面回到館里,匆忙去更衣室換了一套衣服就打算跟老沈說一聲提前下班走人。

結果遠遠就看見老沈笑得一臉八卦地迎面朝她走過來,還擠眉弄眼的:「阿屍,最近桃花運挺旺啊。先前才聽說你大半夜跟葉總待一塊兒,現在饒法醫又開着車在門口等你了……我是看不明白了,你究竟相中了哪一個?」

徐詩黎給了老沈一記白眼:「我跟饒風涼一毛線關係都沒有,今天是有事要談。你這八卦的熱情怎麼不放工作上,是施工圖紙出來了還是器材定下來了?」

老沈嘖嘖兩聲:「跟饒法醫沒關係,那就是跟葉總有關係啰?」

「……」徐詩黎瞬間失語,臉上掛兩朵紅雲,大步走向正門,頭都不回協議愛,「不跟你瞎扯。」

老沈立刻瞭然於心,一臉慈父般的笑容:「阿屍,你戀愛我也是可以諒解的嘛,我像是那種不盡人情的老闆嗎?你要是想約會沒時間就說,館里一切有我你不用擔心。」

徐詩黎真是恨不得挖個坑埋了自己!

饒風涼的車就停在路邊上,沒有出車的劉叔一隻手夾着煙一邊跟他聊天:「其實阿屍真的是什麼都好,人漂亮,心眼也好,但是可能對男孩子來說她膽子忒大了些,所以到現在都沒戀愛過。」

饒風涼只是笑笑,沒有接話。

徐詩黎連忙散步並做兩步地衝上去捂住劉叔的嘴:「劉叔!別亂點鴛鴦譜!趕緊吃飯去。」

劉叔只好笑着討饒:「好好好,鬆開鬆開,我不打擾你們……」

徐詩黎簡直被這兩個八卦的老男人氣到翻白眼。

等劉叔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里,她鬆口氣回頭的時候,就發現饒風涼看着她,嘴角微彎,笑得意味不明:「上車。」

徐詩黎一邊往副駕駛走一邊道:「下次能不能在電話里把事情說清楚……而且我說了給我地址我自己會去。」

饒風涼,上了車,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因為路上有些事必須提前告訴你。」

徐詩黎察覺到他的口氣比往常要嚴肅得多,不由頓住:「是和奶奶相關的?」

饒風涼點了點頭,發動了車子,邊打方向邊突然問她:「你心裏承受能力怎樣?」

徐詩黎心裏緊了一下:「我是入殮師,你覺得我心裏承受能力會差到哪兒去?」

饒風涼略微一頓,目光掃過徐詩黎,微微皺起了眉頭:「不一樣,面對別人的生死,和面對至親的生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有話直說,別兜圈子。」徐詩黎聽到「生死」這兩個字,就感覺呼吸都緊到了嗓子眼,有很多念頭在她的腦子裏跳躍。

饒風涼被她的聲音扎得心底一軟,停頓了片刻,嘆了口氣:「徐詩黎,你不笨的,找了那麼多年都沒有找到,你們應該都有做好最壞的打算吧?」

「……」徐詩黎徹底明白了饒風涼在說什麼,臉色在瞬間變得灰白。

饒風涼說得對。其實一個老人突然失蹤七年,七年的時間裏完全杳無音信,要讓人不往最壞的方面想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哪怕徐詩黎一直都沒有放棄尋找,但是她也在心裏做過這種打算,也奶奶再也回不來了。其實,到最後她真的只是追尋一個答案而已,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奶奶究竟去了哪裏的答案。

她是入殮師,每天都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生離死別,家屬跪在地上哭天搶地恨不得吧喉嚨都哭啞也換不回親人的生命,她日復一日地看着,雖然會惋惜,但是她學會了不被悲傷的情緒所影響,讓自己更投入更專業地去完成手頭的工作。

但是奶奶的死擺在眼前的時候,她才發現,面對死亡,她仍然沒有預想中從容。

長久的沉默之後,她才讓自己冷靜下來,回過頭去問饒風涼:「你是怎麼知道的?」

饒風涼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她臉上的神情,確定她一切如常之後才回答:「我機緣巧合看到過她的屍檢報告,她是死於自殺。」

徐詩黎愣住,有一瞬間的恍惚。她設想過奶奶失蹤的一萬個原因,唯獨沒有想過是這樣。

對人生豁達,從來都能夠從容面對死亡的奶奶,從來都會在她灰心喪氣的時候給她力量的奶奶,怎麼可能會去自殺?

良久,她才從震驚里緩過神來。她只是冷靜地問了饒風涼三個問題:「為什麼我奶奶已經死了七年,連她的驗屍報告都有,但是所有人都告訴我們她是失蹤了?如果有屍檢報告她的屍體現在在哪裏?還有,我奶奶絕對沒有抑鬱症,她失蹤的三個月前我才陪她去做的全身體檢,各項指標都正常。她絕對不可能自殺,為什麼屍檢結果會說她是自殺?」

問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徐詩黎的聲音有點抖。

她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了,但是親人離世的鈍痛還是會從各個角落溢出來。

饒風涼微微握緊了方向盤,徐詩黎確實說到了重點,這也是他選擇沒有告訴她的原因。他知道徐奶奶對徐詩黎來說很重要,也隱約覺得,繼續探尋真相只會打破她心底留存的一絲美好幻想。

饒風涼沉默了片刻,良久才道:「你奶奶比你多活幾十年,她的過去,她有沒有不能告訴你的秘密,你覺得你能知道多少?你真的認為自己了解她?屍檢是通過屍體最直觀地驗證死者死因的方法,並不是你不相信就不會發生。」

「法醫也有出錯的時候,我絕對不信我奶奶是死於自殺。」徐詩黎對於奶奶的事情,絕對是一百分的固執,就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一般家屬主觀判斷失誤比法醫判斷失誤的幾率大得多得多。」饒風涼也莫名被激起了勝負欲似的,完全沒把徐詩黎當成一個剛剛得知噩耗的家屬,也是寸步不讓。

「我相信我奶奶。」

「我也相信我老師。」

徐詩黎瞬間明白了饒風涼在堅持什麼……大概他看到過的那份屍檢報告,就是他老師寫的吧。就像她不承認自己的奶奶會自殺一樣,饒風涼也在捍衛自己老師的職業素養。

徐詩黎苦笑,他們好像真的是沒辦法和平共處的兩個人,這種時候還能起爭執。

徐詩黎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良久才道:「還是要謝謝你把真相告訴我。今天要去你家的客人,就是你的老師?」

饒風涼不着邊際地點了點頭:「嗯。」

徐詩黎又道:「饒風涼,算我求你,這個案子還有那麼多可疑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為我奶奶翻案,重新調查……」

饒風涼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徐詩黎蒼白的一張臉,心裏一刺,他好像又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但是表面上,他依然不動聲色:「嗯,我確實準備着手調查,不過晚上還有點事需要你暫時配合。」

「什麼事?」

「因為今天晚上是我奶奶的生日,算是家宴,你的身份是我有可能發展成女朋友的相親對象。」饒風涼把這些話說得輕描淡寫的,好像只是小事。

但是對於徐詩黎來說卻是個炸彈:「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雖然我闡明了我跟你沒可能,但是我奶奶還是堅持把你當孫媳婦人選,我拿她老人家沒轍。今天是她生日,我不想掃她的興,就答應了約你去。」

「……」徐詩黎頓時就明白了,饒風涼是設計好的,在這裏挖坑等着她呢。

看見徐詩黎面色不善,饒風涼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是你腦海里想的那種人,我讓你來,主要是因為今天我老師也會在場,關於徐鴛的事情我問過他,但是他不願意回答更詳盡的情況。我覺得你是徐鴛的孫女,由你來問,也許他會鬆口。」

徐詩黎聞言,眼底的怒意這才下去,她也明白了,就算這頓飯是鴻門宴,她也得去:「知道了。」

她真的想問清楚,奶奶死前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驗屍報告會說她自殺?又是誰把她已經去世的消息瞞下來了?

饒風涼說這頓飯是家宴,真的沒有騙她。

饒家的小別墅里總共沒幾個人,其中還有兩個是照顧饒奶奶的阿姨,剩下幾個應該是饒風涼的父輩……倒是一直沒見過饒風涼的父母,也不知道這一堆人裏面有沒有。

她簡直感覺腳下有釘子,每走一步都很艱難。如果是個大party,她能躲就躲過去了,偏偏是家宴……一般只有真正被認作孫媳婦的人才會被邀請吧,她這樣算什麼?

但是饒風涼的神情特別自然,指揮她在門口換好鞋,然後帶着她來到客廳,接受眾人的注目禮。

饒奶奶看見她,臉上瞬間綻開了一抹笑,一邊對身邊的人介紹道:「老於,這就是我剛才給你說的那姑娘,是位入殮師,跟我們阿涼簡直絕配。要是他倆真的能談成,我也是無憾了。」

徐詩黎只知道乾笑點頭,目光落在了饒奶奶口中的那位老於身上。看年紀稍微比饒奶奶年輕些,精神頭很足,目光很鋒銳,感覺被那種目光看着,一切謊言都會無所遁形。

徐詩黎下意識地埋下頭去。

這個人,想必就是饒風涼口中的老師了吧。

02.

於老笑着起身,端詳了一眼徐詩黎,連連點頭:「確實樣子也和阿涼般配,感覺過些日子我是不是就能回來喝趟喜酒了?」

徐詩黎被看得發慌,表情都擺不自然,旁邊的饒風涼拽了她一下,微微側身讓於老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八字還沒一撇,你們別嚇唬她了。」

於老兩眼一眯,笑得更曖昧了:「八字還沒一撇你就知道護著人家了,過去可沒見你這麼憐香惜玉過。」

饒風涼臉微微一紅,岔開話題:「不是吃飯么?怎麼凈圍着我八卦。」

旁邊一個中年女人道:「別自作多情了,我們哪兒是圍着你,我們是圍着人家小徐,喏,你說是吧。」

女人朝徐詩黎眨了一下眼睛,走過來親昵地挽住徐詩黎的胳膊:「小徐你好,我是阿涼的姑姑,他不肯接手的爛攤子現在都是我在打理。我知道他這個榆木腦袋不懂追女孩,所以如果你缺什麼想要什麼,儘管跟我說,我買給你。」

剛才坐女人邊上的男人也站起身來,忍不住笑道:「阿涼都說了別嚇唬人家了,你看看把人家小姑娘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他一邊說一邊朝徐詩黎走過來,「小徐你好,我是阿涼的姑丈,就是這位收拾爛攤子的小姑的丈夫,你可以別被我們這些急着喝喜酒的老骨頭嚇到,主要是阿涼單身這麼些年了,我們都很好奇他會帶個什麼樣的姑娘回來。」

徐詩黎只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叔叔阿姨說笑了,我們現在還只是朋友……」

但是她的解釋在所有人的熱情下顯得特別蒼白無力。

饒風涼顯然知道自己家人一旦八卦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屬性,所以連忙叫停:「先吃飯,別的以後再說。」

飯桌的氣氛很熱絡,但是徐詩黎的心情複雜。

奶奶的死,饒風涼說的那些話,一直在她腦海里盤旋。很多疑問和遺憾在糾纏。

她只想趕緊吃完飯,攢了一籮筐的話,想當面找於老問清楚。

饒姑姑見她走神,於是用胳膊肘碰了她的手臂一下,對她眨了眨眼睛:「小徐,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的話題很無聊?」

徐詩黎連忙搖頭,勉強笑笑:「當然不是,就是工作有點累了,現在頭疼。」

饒姑姑皺了皺眉頭:「你是不是在那個XX殯儀館工作來着?這麼沒有人權嗎?我記得之前葉氏才投資了你們,怎麼不多請幾個人?」

徐詩黎苦笑:「畢竟行業比較特殊,新人常常剛來幾天就走了,能留下來的沒幾個……」

饒姑姑嘆了口氣:「哎,你和我們阿涼還真的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賣力起來,可以整宿不回家就待警局研究案子。之前他還在省廳辦案沒回S市的時候,我們想管都管不了,所以這麼多年,一直單著,哪有小姑娘受得了他這樣的工作狂。」

「小姑……」徐詩黎的右側飄來饒風涼怨念的目光。

饒姑姑給他一記嚴肅的瞪眼:「我有說錯嗎?現在圈子裏你這個年紀的,就算沒結婚也至少有個穩定的女朋友了吧?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進度?你知道葉家那個二少爺吧?就是之前說換女朋友換得可勤快、圈內最不靠譜那位,聽說昨天她初戀女朋友回國了,人家立刻撒丫子就跑去機場接人了,說不定哪天把日子一定就結婚了。你看看你,初戀都沒談過……」

「……」饒風涼被饒姑姑的話直接嗆得直咳嗽。但是她的話里信息量太大,他捋了一遍之後才抓住了重點,「葉家?哪個葉家?」

「還能有哪個?S市還有哪個葉家能跟葉氏比?」

「葉家二少爺,你說葉昭之?」饒風涼一邊平復自己的咳嗽,一邊拿餐巾擦掉嘴角的污漬,問道。

「怎麼,你們還認識?」饒姑姑放下碗筷,也抄饒風涼這邊看了過來。

徐詩黎夾在中間,聽見葉昭之這三個字,也略微醒了醒。剛才,饒姑姑說了什麼來着?

「你說葉昭之初戀女友回來了,他還去機場接人?」饒風涼複述了一遍饒姑姑話里的重點。

徐詩黎的臉色瞬間有了變化,筷子上夾的一塊肉不小心跌回了碗裏。

姑姑不知道為什麼他這麼糾結葉昭之的事情,迷茫地回答:「是啊……你這麼一驚一乍地幹什麼?你和他很熟嗎?」

饒風涼還沒接話,是徐詩黎回頭問她:「初戀女友?」

她隱約記得好像聽饒風涼提起過,但是她沒有深究。關於葉昭之的一切,她都沒有深究過。

或許當時那麼心動卻沒有馬上答應葉昭之,就是因為這樣吧,因為不了解,所以望而卻步。

「小徐你也認識這個人?」饒姑姑略微皺了皺眉頭,又看了一眼饒風涼,大概以為徐詩黎只是在八卦,於是接着說下去,「當年他和夏家千金的事情當時不是鬧得挺大的嘛?本來都有婚約了,說好畢業就結婚的,結果夏家那姑娘突然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後來很多人都說夏家小姐在外頭早就有相好的了,拿葉昭之當擋箭牌,鬧得當時葉氏和夏家都特別沒臉面。葉二少這麼多年沒能定下來,據說就是對夏家小姐念念不忘嘛。」

徐詩黎腦子有那麼一瞬間的空白,走神間碰倒了手邊的水杯,果汁頃刻間灑了一桌子。

饒風涼傾身拿過餐巾擦掉灑出來的果汁,一邊朝姑姑遞過去一個眼神:「不確定的事情不要亂說。」

饒姑姑翻了個白眼:「我怎麼就不確定了,昨天有個很重要的酒會,人家特地請了葉昭之,據說也答應了一定會去,卻沒想到放了酒會主人的鴿子。還是夏家的人透露的,夏嫣回來了,他聽到消息趕去見面才沒能赴約。我這個人雖然話多,但是從來不說瞎話。」

徐詩黎感覺心裏某個地方被人用刀子扎了一下,她心慌意亂地拿過紙巾清理桌面:「對不起,一下沒注意……」

她忽然想到葉昭之跟她說,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這幾天不會聯繫她。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初戀女友要回國了啊。

所以……他到底把她當成什麼?短暫可以捉弄一下的玩物?還是那些傳說中的被頻繁更換的女朋友之一?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搞笑。

但是心裏又有另一個聲音在提醒她,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沒有證實的事情,不要聽信謠言。

饒風涼察覺了徐詩黎的臉色變化,於是直接岔開話題:「他的事情有什麼好聊的,不感興趣,要不要我給你們說幾個案子讓你們下下飯。」

「啊呸。」饒姑姑啐了他一口,「上次你說的那個碎屍案我三天吃不下飯,你省點力氣好好吃飯。」說罷,又給徐詩黎夾了一筷子肉,「阿屍,你看你這細胳膊細腿的,多吃點肉。」

飯菜都很好吃,徐詩黎卻第一次完全沒有胃口。

接連的重擊讓她整個人好像幾天沒有澆水的植物,低着頭,眼裏也沒有神采。

饒風涼給她舀了碗湯,放在她右手邊,壓低了聲音:「一點流言蜚語就被擊垮了?等你確定了真相再來悲傷也不遲。」

徐詩黎看向饒風涼,半晌說了句:「謝謝。」

「嗯。」饒風涼好像有點不習慣她說謝謝,略微僵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朝她瞟過去,那張臉上一貫的靈氣活現沒有了,眼睛裏的光也暗淡了,平時吃起飯來狼吞虎咽,現在卻感覺吃口飯是要她命似的。

饒風涼微微擰眉。

徐詩黎的反應徹底能夠看出來,她對葉昭之是上了心的。

但是葉昭之呢?

他看不透葉昭之,不知道他對徐詩黎到底有幾分感情。

他只知道葉昭之身在一個複雜的世界裏,一個和徐詩黎身處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在那裏爾虞我詐兩面三刀的人太多了,所以徐詩黎如果真的和葉昭之在一起了,真有點狼入虎口的意思。

這也是他為什麼,一直還在徘徊沒有走開的原因。

一頓飯吃完,雖然徐詩黎一直不在狀態。但是饒家上下都喜氣洋洋的好像中了大獎。畢竟這是饒風涼活了這二十幾年以來第一次帶女生回家,哪怕沒有確定關係,也是木頭終於開竅的喜事。

臨別的時候,饒風涼對於老道:「老師,這次的案子比較棘手,我還有幾個地方想向你請教,在家裏談案子怕奶奶他們又要抗議,附近有座公園,不如我們邊走邊說?」

於老看了饒風涼一眼,也沒多問:「也好,我們師徒也很久沒有好好聊一聊了。」

「把阿屍也帶上吧,一會兒逛完公園,我順道送她回家。」

於老笑得雙眼眯起,回頭對饒奶奶道:「你看,我們一直說阿涼不會體諒女生,其實我們都錯了,他哪兒是不會體諒,分明是沒碰對人。」

饒奶奶推了一把饒風涼的肩膀:「趕緊去吧,別給我顧著說話把人家晾那兒,都這個點了,早點說完早點送人家回家。」

饒風涼連連點頭,又給徐詩黎遞過去一個眼神。

徐詩黎當然會意,禮貌地和饒家人道了別,然後跟在饒風涼身後,和於老一起走向了饒風涼說的那個公園。

03.

夜幕下的濱江公園人並不多,已經過了飯後散步的時間,所以走道上格外清凈。

一路上三個人挺安靜的,誰都沒有率先開口,氣氛陷入一陣尷尬。徐詩黎倒是想問,但是畢竟於老是長輩,她怕說錯話頂撞了於老。

看着饒風涼和徐詩黎兩個小輩各懷心事,走路的時候目光飄忽不定的,於老忍不住乾咳了一聲,嘆了口氣,笑道:「你們兩個演了一個晚上了,也是夠辛苦的,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饒風涼似乎也不驚訝,嘴角彎起一抹苦笑:「就知道瞞不過你,你應該知道阿屍的身份了?」

於老的目光落在徐詩黎身上,目光和藹,思緒卻似乎飄遠了:「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和她奶奶年輕時候挺像。姓徐,又做的是入殮,不是徐鴛的孫女還能是誰?剛才不戳穿你們,只是怕傷了阿涼奶奶的心。」

「……」徐詩黎感覺有點無地自容,原來於老早就都知道她和饒風涼的目的,只是一直沒有拆穿。

饒風涼倒是面色如常,他看向於老,目光里透著一絲試探:「那老師你應該也知道我們想問什麼了?」

說到這裏,於老嘴角的笑意消散了幾分,良久才沉沉地嘆了口氣,目光在徐詩黎身上落定:「你是徐鴛的孫女,你確實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但是有時候知道真相併不一定是件好事,你要考慮清楚。」

徐詩黎沒有片刻的猶豫:「不需要考慮,我只想知道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於老笑笑:「你這丫頭,個性還真有點像你爺爺,都是倔骨頭。」

「……」徐詩黎略微皺了皺眉頭……

其實她打從心裏不願意跟爺爺相像,他的脾氣古怪,對家人冷漠,她不想成為那種人。

於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腦海里思索要怎麼把事情說清楚,良久才開口:「其實這件事,還要從夏徐兩家的恩怨說起。不知道這件事你爺爺奶奶跟你提起過沒有?」

徐詩黎點頭:「前段時間爺爺提起過,但是我沒當真……」

於老笑笑:「雖然兩家的恩怨沒有傳聞中那麼玄乎,但是確實一直都勢同水火,至少有百年時間。你們現在這個年代當然不相信兩個氏族之間能有那麼根深蒂固的仇恨,但是在過去,氏族意識還很強烈的時候,兩個氏族之間的仇恨可以延續非常長的時間。」

「……」

「徐家一直做官家的入殮生意,夏家一直做盜墓生意,種種原因兩家一直有積怨,也不允許小輩來往。本來兩家都是大戶,老死不相往來也就罷了。但是因為清朝覆沒,加之各種戰亂,徐家式微,靠盜墓起家的夏家倒是趁機發了財,漸漸有了家業。到夏居安那一輩已經算是富甲一方的古董商人。而你奶奶則跟着家人從小學習入殮手藝,一直靠這門手藝吃飯,只算混個溫飽。」

「……」

「結果陰差陽錯,你奶奶年輕的時候遇上了夏家嫡系的獨子夏居安。」

「……」徐詩黎一邊聽一邊在腦子裏把目前的信息串起來。

奶奶是在給夏家的人入殮之後失蹤的,按照時間來算,當時的夏居安應該也是個垂暮老人了,很可能就是七年前,奶奶失蹤那天的入殮對象……

「當時有傳言說你奶奶和夏居安是一見鍾情,後來一直私下來往,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但是夏家當時怎麼可能看得上你奶奶的出身,加上夏家和徐家的宿怨,所以最終他們被拆散了,夏居安很快另娶他人,婚後大病一場,卧床一整年。」

「……」

「夏居安婚後,徐家的長輩以為你奶奶死心了,所以就後來就安排她和你爺爺在一起。只是你爺爺出身更卑微,是徐家最後一代長工的兒子,徐家於他們一家都有恩惠,你爺爺也一直對你奶奶很上心。起初,你奶奶願意委身嫁他,他也是發了毒誓要對你奶奶好的。他一個人去當了兵,什麼危險什麼辛苦就去幹什麼,軍功赫赫,軍銜也越來越高,終於讓你奶奶過上了好日子。但是很久之後你爺爺才明白,你奶奶是被迫的。她在衣櫃里藏夏居安寫給她的信,一次她偷偷看信以淚洗面的時候被你爺爺發現了……」

「……」徐詩黎忽然有點明白了,為什麼一向性格寬容的奶奶,就是和劉恆武和不來,那些爭吵的癥結原來是這樣。

「他們大吵一架,你爺爺負氣出走,後來就很少回家。你奶奶也犟,從來不給你爺爺好臉色。即使後來你爸出生了,你爺爺也不願意看一眼,你奶奶乾脆讓你爸隨了自己姓。」

「……」

「一次你爺爺抗洪,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搶救過來。你奶奶只去醫院看了一次,給他帶了衣服,然後什麼都沒說就走了。從那次之後你爺爺就灰了心了。我跟你爺爺其實是老戰友,你爺爺救過我的命,也拿我當兄弟,這些事都是他喝醉之後吐露出來的,所以當時他們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

「……」

「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他們的感情一直不好。你和你爸可能認為是你爺爺脾氣差,性格偏執不好相處。但是其實他心裏也苦……」

「……」

「你奶奶和夏居安各自成婚以後兩個人就沒再見過面,直到夏居安過世那天。」

「……」

「夏家的人來請你奶奶去入殮的時候還帶了封信,是夏居安留下的遺言。大致說的就是年輕的時候不是有意負她,是家裏人設計好的一場戲,強迫他娶了別人。但是他心裏只有她,他記了她一輩子。」

「……」

「然後你奶奶就帶着那封信和定情信物去為他入殮了……」

「……」

「她帶去的還有百草枯和一封遺書。遺書也在證物里,如果你想看,可以讓阿涼調取當年的檔案。」

「……」徐詩黎聽完整個故事,整個人依然在發愣,她好像完全消化不了。

其實她一直以為,是爺爺太過冷硬的態度和作風讓奶奶沒辦法和他好好相處的,她也一直以為奶奶很愛這個家。

但是,現在她才發現,原來這個家、徐家人的身份,是奶奶身上摘不掉的枷鎖么?

於老嘆了口氣道:「我們請專家對比過遺書的筆跡,確實是你奶奶的。偵查人員也在你奶奶身上找到了剩下的百草枯。而且現場的門是被人從裏面反鎖的,當時房間里只有你奶奶和夏居安的屍體,她明顯是不想讓別人救她。」

「……」

於老苦笑了下:「其實百草枯這種東西,喝了基本不能活,就算送去醫院也一樣是死……」

徐詩黎聲音有點乾澀,紅着眼眶看向於老:「那為什麼……爺爺要隱瞞這件事……騙了我們七年……」

於老看着徐詩黎:「你還不明白嗎?他在維護你奶奶的聲譽……也是維護他最後那點自尊心,他也不想讓你和你爸對你奶奶失望。他沒你們想的那麼冷酷,他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只是他可能並不擅長表達。而且,這件事之所以能瞞那麼久,夏家也是『功不可沒』,他們也不希望家醜外揚,所以最終這件事被瞞了下來。」

「……」

「我今天之所以跟你說這些,也有一點私心,我希望你和你爸能放下成見跟你爺爺和解。他對你來說可能不是一個合格的好爺爺、好父親,但是他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了。」

「……」

「我雖然承諾了他要把這件事爛在心裏,但是我更希望他老了子女能在身邊。」於老咳嗽了兩聲,略微有點自嘲地笑笑,「其實越是上了年紀,人就越是脆弱,我也是一把老骨頭了,所以我明白他現在一個人住在療養院裏的心情有多苦悶……」

「……」徐詩黎才發現她一直以來所認為的很多事情有可能都是錯的。

她堅信奶奶不會自殺,以為奶奶深愛這個家,覺得奶奶是這個世界上最樂觀豁達的人。

但是,如果美好的一面都是奶奶偽裝出來的呢?

徐詩黎忽然覺得沒法自處……

她心裏既有被拋棄的失落感,又有種莫名的歉疚。

她才發現自己的存在可能對奶奶來說並不美好,她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奶奶。

這個時候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似乎想給她點力量。

饒風涼沒有說什麼安慰她的話,只是對於老說道:「老師,謝謝你說清楚整件事。但我還是覺得當年的證據有瑕疵,我想翻案。」

於老聞言又咳嗽了兩聲,看着饒風涼,打量了他很久,然後才點了點頭道:「阿涼,你是真的長大了。」

「……」

「五年前的你從來不會質疑我的結論。」

「……」饒風涼愣了一下,沒有接話。

於老說的沒錯,他剛入行的時候於老說的話對他來說就是真理,他從來沒有質疑過於老對案件做出的任何結論。但是五年闊別,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離開老師就不行的懵懂少年,經過五年時間的歷練,他已經完全具備了獨立判斷一個案件眼光。

看着饒風涼很久,於老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你們都長大了,想去做什麼就努力去做吧。」

饒風涼目光灼灼,朝於老鞠了一躬:「謝謝老師。」

於老看着饒風涼和徐詩黎,嘴角彎起一個笑來,笑容里透出一絲欣慰。

他們這輩人已經老去了,還好,年輕的一代都已經有了自己的擔當。也許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最希望看到的,莫過於年輕一輩繼承了自己的意志,繼續在自己走了一生的道路上前行。

如果死去的徐鴛能看到現在的徐詩黎,也會覺得欣慰吧。

04.

饒風涼把於老送回家之後,車裏就留下了他和徐詩黎兩個人。徐詩黎一路上都沒有吭聲,今天一連串發生的事情她還需要去消化。

饒風涼已經把車停在了她的家門前,但是她依然在走神,並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饒風涼嘆了口氣,扭頭對她道:「徐詩黎,不是你堅信你奶奶不是自殺要我翻案調查嗎?我還會繼續查下去,但是你別這麼快就動搖你的立場。」

徐詩黎疲憊地看向饒風涼,聲音比平時輕了很多:「你看到那封遺書了?」

「看到了。」

「寫了什麼?」

「『我錯付了一生,今天要做一次對的選擇。容許我任性一次,追隨安去了。』」因為很短,所以他記得格外清楚,可以原封不動地背下來。

「……」徐詩黎苦笑,「確定了是我奶奶的筆跡?」

「嗯,筆跡專家鑒定過了。」

「那還有什麼需要查的?」徐詩黎的臉色眼眶紅了,但是沒有哭,只是聲音有點哽咽,「她的遺書里……居然一句都沒有提到我們……」

這句話說完,她的腦袋就挨了一掌,饒風涼丟給她一個鄙視的眼神:「這也是你傷心的理由?」

「……」徐詩黎被拍蒙了,本來心裏就難受,被饒風涼這一句刺激得更傷感了,眼淚忽然就從眼眶裏涌了出來,「你最親的人,留下的遺書一句話都沒提到你,你心裏是什麼感受?」

饒風涼一頓,神色微變,良久才道:「我倒是想他們有機會留遺書給我,哪怕一個字都好。」這句話說到最後,饒風涼的聲音也有點抖,但是他忍下去了。

但是饒風涼沒有繼續說這個話題,很快就把話題轉回原點:「你奶奶留下的遺書非常短,沒有提到任何家人,這是最大的疑點。你那麼敬重她,我不相信她會是一個臨死之前完全不顧念家人的人。而且你奶奶沒有抑鬱症,自殺前絕對有充足的時間寫這封遺書。但是為什麼只寫了兩句話?」

「……」徐詩黎腦子一片空白,「為什麼?」

「說明很可能她寫遺書的時間不夠。」

「……」徐詩黎還是沒明白,前面說奶奶有足夠時間寫遺書的人也是他,現在說時間不夠的也是他……

「我猜測,她很有可能是中毒之後才寫下的這封遺書,目的就是為了包庇給她下毒的人。百草枯這種毒藥,即便送去搶救也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病人只會在痛苦中感受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消逝。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最後選擇保護了兇手。所以遺書是她親手寫的,門也是她親手反鎖的,但是未必她就是自殺的。」

「……」徐詩黎聽着饒風涼的分析,在腦子裏理清楚了思路。

確實,剛才於老說的故事帶跑了她的思路。其實只要冷靜下來想想,一個人對兒輩、孫輩的疼愛怎麼可能演得那麼逼真,而且一演就是幾十年。奶奶絕對不是這種留下兩句話的遺書就不負責任地自殺的人。

「其實你爺爺對你奶奶應該也有很深的誤會,所以才會在知道你奶奶自殺的那一刻毫不猶豫地選擇隱瞞,加上夏家的助力,這個案子了結得比較草率。這件事上,老師確實也因為你爺爺說的故事而先入為主了,這些都很有可能造成案件結果有偏差。」

徐詩黎回頭看向饒風涼,神色依然凝重:「這麼說我奶奶可能是被人下毒殺害的?這件事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證據可能早就找不到了,還能找出兇手嗎?」

「能。」饒風涼毫不遲疑地點頭,「證據沒了,人還活着,只要這個案子真的有問題,就一定可以翻案。」

徐詩黎聽到饒風涼那麼確定的答覆,心裏好像忽然有塊大石落下了,良久才終於小聲說了句:「謝謝。」

「……」饒風涼愣了一下……他們之前一直劍拔弩張的,徐詩黎每次都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所以當她那麼平和地對他說謝謝的時候,他反而有點不習慣了。但是這種不習慣只是片刻的,很快他的嘴角就彎起一抹染了邪氣的笑來,「如果真的要謝謝我,不如考慮下次再和我奶奶一起吃個飯?」

徐詩黎立刻從感激的情緒掙脫回到現實,無情地給饒風涼一記白眼:「那還是算了,我不想給她老人家希望又讓她失望,她要是知道真相我就變成千古罪人了。」然後她就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準備下車,「我先回去了,如果案件有進展,請第一時間通知我。」

饒風涼坐在車內,看着她下車,良久才回了一個字:「好。」

眼看徐詩黎就要下車,他又很快地說了句:「要是葉昭之和夏嫣的事情是真的,不如考慮一下我吧?」

聞言徐詩黎頓了一下,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跳下車:「還是算了,我選擇孤獨終老。」

饒風涼苦笑,補充了一句:「我說着玩的。」

「我知道。」徐詩黎從容地下了車,站在車門外朝他擺擺手。

饒風涼略微自嘲的一笑:「那就好」然後啟動了車子,踩下油門。

吶,心裏真是悶得很,假話當真話說,真話當假話說。

他在感情方面,真的是一丁點都不利落,不灑脫。

感情這個問題,是不是真的任何掙扎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

徐詩黎的爺爺掙扎了一輩子,但是最後未必得到了徐奶奶的心。而他呢,是不是永遠也沒有辦法走進徐詩黎心裏。

徐詩黎看着饒風涼的車消失在了路口,夜裏的風很冷,吹着她瑟縮了一下,心也緊了一下。今天一天裏,她接收的訊息實在太多了,奶奶的死訊,奶奶和爺爺之間的恩恩怨怨,還有葉昭之和他的初戀。

每一件拎出來對她來說都是無比巨大的打擊,但是當這一切都揉在一塊兒的時候,她反而不知道應該先為哪件事傷心,內心忽然就平靜下來了。

只是她不知道怎麼把這件事跟徐遠境和徐媽說。雖然徐遠境後來再也沒提過繼續找奶奶的事情,但是她知道,其實只不希望看見她為了奶奶的事情耗盡心力,所以漸漸地不再提起。內心深處,他還是希望奶奶能回來的吧。

奶奶的噩耗,奶奶和爺爺還有夏家之間的恩怨,她真的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她的腦海突然蹦出來一個特彆強烈的念頭,她想喝酒,想大醉一場。這樣就可以暫時什麼都不用想,一切問題,交給明天的自己去面對。

她沒回家,而是走了兩條街,找了個大排檔,跟老闆點了烤串和冰鎮的啤酒,一邊喝一邊吃。

其實她從小到大喝酒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酒量差,酒品不好,徐遠境和徐媽經常是聯手制止她喝酒,不論什麼場合,都不讓她碰酒杯。

她也並不覺得酒好喝,特別是啤酒,又苦又澀。但是酒精確實起效很快,喝沒兩杯,她的腦子裏已經感覺一團迷濛,什麼事情都想不清楚了。

這種模糊的感覺挺舒服,讓人很放鬆。於是她又一杯下肚。

喝着喝着,眼前就迷離了,眼睛忽然很酸澀,她伸手一抹,居然是眼淚。又一抹,更多眼淚湧上來。她拿紙巾去擦,她不想哭的,奶奶一直跟她說,遇事要堅強,要冷靜,再大的事情也總能挺過去的……

奶奶……

如果於老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她一直以來堅信的很多事情,是不是其實都是錯的?

頭很疼,意識越來越模糊,很快她就連傷心的感覺都沒有了。

饒風涼開着車,兜了大半個S市才回到家。

結果剛要下車,一個電話打到他這裏。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徐詩黎的號碼,遲疑了一秒才接起來:「喂?還有事要說?」

結果沒想到那頭並不是徐詩黎的聲音,而是一個焦急的男聲:「喂,你是這手機主人的朋友吧?麻煩你趕緊過來把她帶走,這耍酒瘋耍得把我客人都嚇走了。」

「耍酒瘋?」饒風涼頓住,他只是多轉了半個小時的路程,徐詩黎這是幹什麼去了?

「一個小姑娘家,自己不能喝也不知道收斂點。現在看見誰都抱着叫奶奶,我客人全給嚇跑了……」

隱約聽見那邊噪雜的聲音里還有一個模糊的女聲:「奶奶……跟我回家!你知道我找你多久了嗎?你怎麼那麼任性呢?一跑就是七年。」

又有人大叫道:「鬆開鬆開!誰是你奶奶?」

雖然聽起來很混亂,但是饒風涼卻不自覺地嘴角上揚,笑了出來,半晌對店家道:「地址發給我,我馬上過去。」

當饒風涼趕到的時候,徐詩黎被一個人丟在角落的位置上坐着,老闆一邊抱怨一邊收拾桌子,結果這廝趁老闆不備,又黏上去抱住他:「奶奶,別扔下我……」

「說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奶奶!天知道誰是你奶奶!」老闆氣得不行,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又把她摁回自己的位子上。

然後徐詩黎就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神情茫然地流眼淚,神態就像是個和大人走失的小孩。

饒風涼略微一頓,有點心疼,走到她身前,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身後的老闆見他來了,馬上像看見了救星似的:「小夥子,你是她男朋友吧?你女朋友的酒品真的是不敢恭維,下次別放她一個人在外面喝酒了。發酒瘋還是小事兒,要是碰見壞人出什麼事兒你後悔都來不及。」

「嗯,知道了,下次不會了。」饒風涼也沒解釋。

「成,那你趕緊帶她回去吧,醉成這樣着涼就不好了。」

「她喝了多少酒?酒錢我來付。」

店家有點好笑地指了一下徐詩黎旁邊的桌子,上面擺着一堆啤酒:「喏,她點了十二瓶啤酒,但是喝了一瓶不到就倒了,小菜我都沒來得及給她上。一瓶酒不值錢,當我請這小祖宗喝了,但是你下次注意啊,她真不是喝酒的料。」

05.

「謝謝,我會注意。」饒風涼一邊說一邊打算把徐詩黎抱起來,但是她偏偏抱了一圈人就是不願意抱他,把臉扭向一邊去。

這個傢伙,醉成這樣,居然還這麼排斥他。

饒風涼苦笑,只好讓老闆幫忙,把她背在自己背上。

徐詩黎趴在他背上似乎依然不安分,嘴裏一直咕噥著:「奶奶……你為什麼要走啊……」

「……」

「你還沒有看見我成為入殮師……」

「……」

「為什麼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見?太狠心了……」

饒風涼感覺到自己背後的衣服漸漸潮濕,心裏有一絲酸澀的感覺慢慢爬上來:「她沒丟下你,她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不要亂想。」

「……」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哭,但是忽然不吭聲了。

饒風涼想了下,又問她:「你為什麼叫了一圈奶奶,就不喊我奶奶?」

「我奶奶比你好看多了!」

他真想馬上把這貨扔地上!

他車停得遠,這一路徐詩黎都在碎碎念,他很怕人嘮叨,就像孫悟空怕緊箍咒。但是她嘰嘰喳喳停不下來,他倒不覺得煩,聽着她反反覆復說小時候的事情,莫名就覺得很可愛。

他大概真的是病得不輕,腦子故障了。

其實一直以來,他只對工作上的事情感興趣,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二十幾年他一直都被仇恨捆住了,一心想早日抓住兇手,所以對周遭的一切都並不掛心。

後來,兇手落網,他的心也好像從囚牢裏走出來了,他開始融入周圍的世界,就像重新活了一次。

徐詩黎恰好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她很特別,也和他很相像。相似的愛好,一樣的求知慾,一樣的膽量。看見她,總是感覺好像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只是她更鮮活靈動,更有煙火氣。

喜歡這件事,有時候置身其中的人很難說清楚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的,為什麼會喜歡,其實就是遇上了,對方不論做什麼事,你都喜歡。但是反過來,如果遇錯了人,無論你做什麼事,對方都不會有回應。

恰好就是她和徐詩黎,他進,她退。

哪怕周圍的人都覺得他們是天生一對,他也不在她眼中。

饒風涼從車上下來,打開了車後座的門,從裏面拽出了一灘泥似的的徐詩黎,然後把她攔腰抱起。

徐詩黎被他的動作驚擾,迷迷糊糊的囈語兩句,然後順勢環住了他的脖子,一直小聲嘀咕着什麼。

因為路上就通知了徐遠境和徐媽,所以他們回來的時候夫妻倆已經等在門口了。

徐媽用胳膊肘碰了碰徐遠境,一臉遲疑:「老公,你說阿屍這是怎麼了?二十五年都沒帶一個男孩子回家,最近怎麼突然來了兩個……我連女婿都喊出去了,這是……」

徐遠境乾咳兩聲:「明天等她醒了問問,說不定只是普通朋友。」

徐媽又遲疑地壓低了聲音:「但是你看阿屍這姿勢……」

饒風涼已經抱着徐詩黎走到跟前了,徐媽連忙禁了聲,徐遠境從從容容一臉慈父笑地把徐詩黎從饒風涼懷裏接過來:「小饒,今天真是謝謝你了,沒有你阿屍還不知道會捅什麼簍子出來。」

饒風涼禮貌地笑笑:「舉手之勞。」嗯,其實要制服張牙舞爪的徐詩黎,還是沒有舉手之勞那麼輕鬆。

然後他忽然想到什麼,對徐遠境道:「徐叔叔,有件事阿屍應該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我想她應該不知道怎麼開口,如果方便的話,我們進門談談,就幾分鐘。」

徐遠境愣了一下,看饒風涼的目光特別認真嚴肅,似乎有預感接下來他說的事情會不簡單,於是只是片刻的停頓之後馬上笑着回道:「當然可以。」

饒風涼和徐遠境夫婦陸續進門,他們沒有注意到,隔着一條馬路的行道樹底下的目光。

打火機燃起,一支煙被點燃,小小的火星明明滅滅。

良久,煙只剩下煙蒂,被丟在地上,用力踩滅。

******

第二天,徐詩黎是在頭昏腦脹里醒過來的,宿醉的感覺真的太讓人難受了。她感覺自己全身就像是散了架,大腦都沒辦法靈活掌控自己的四肢。短暫的迷茫之後,前一天的記憶才一點一滴輸送進她的大腦里,頓時整個腦袋更痛了……

而且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是誰把她送回家的?

這時候徐媽端著湯進來了,看着她神色萎靡表情頹喪的樣子,皺起了眉頭:「徐詩黎,我和你爸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論碰見什麼事情,第一時間回來跟我們商量,堅決不許在外面喝酒?」

徐詩黎揉了揉自己快要炸掉地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回答:「有。」

「有你還敢在外面喝酒?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饒法醫送你回來,你今天還不知道在街上哪個角落裏躺着呢。」徐媽的娃娃臉嚴厲不起來,只能盡量氣勢洶洶地把湯放在了徐詩黎的床頭柜上,以示威嚴。

徐詩黎乖乖拿過湯告饒:「我會去喝酒是有原因的……」徐詩黎想到奶奶的事情,忽然如鯁在喉,說不下去了。

徐媽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麼,於是總算是笑了怒氣,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奶奶的事我們都知道了,昨天饒法醫送你回來的時候,把事情的經過都大致跟我們說清楚了……」

徐詩黎心裏咯噔一下:「爸他沒事吧?」

「沒事,時間都過去那麼久了,他心裏肯定早就做過最壞的打算了。」徐媽拍拍徐詩黎的肩膀,似乎在寬慰她,但是轉而話鋒又是一轉,「不過他找你爺爺去了,想問清楚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

「……」徐詩黎鬆了口氣,想到了什麼又道,「饒風涼他有沒有把整件事說清楚?其實爺爺他……」

徐媽點了點頭:「他把該說的都說了,你爸明白的。其實他這次去,不是去吵架的,他只是想弄清楚整件事,而且也要問問奶奶死後被葬在哪裏,這個周末我們一家人好去看看她……」說到這裏,徐媽也有點心酸了。

「好。」徐詩黎喝了一口醒酒湯,湯是熱的,心裏卻是涼的,「我會想辦法查清楚的……奶奶不是自殺,絕對不是。」

徐媽沒有異議,只是皺眉道:「不管你有什麼想法,有多難過,以後都不準做傷害自己的事情明白嗎?」

「……」徐詩黎感覺心裏的涼意化開一些,感激地看向徐媽。

她的謝字還沒有出口,徐媽就接着說下去:「當然,最重要的是別喝酒,不然禍害自己還連累別人。最近是不是又吃胖了?阿涼扛你回來的時候那個費勁……」

徐詩黎只感覺呼吸一滯。親媽,這絕對是親媽。

生活還是要繼續。

徐詩黎在家裏喝完醒酒湯,吃了早飯,就去了殯儀館。在公交車上,她給葉昭之打了一個電話,但是意料之內的無人接聽。她總是會忍不住想起饒姑姑在餐桌上說的那些話。

但是饒風涼說的也對,耳聽為虛,沒有親眼看見的事情未必是真的,也許葉昭之真的有處理不了的事情所以暫時不能和她聯絡呢?

被感情左右生活,還真的不是她的習慣。於是她甩了甩腦袋,清空腦袋裏的雜念,把手機收進了背包里。

沒想到一大早到了殯儀館就接到了外出任務,劉叔直接開着靈車帶着她到了老城區。

目的地是老城區的邊緣地帶,過去是算是個鎮,因為一條數百年歷史的老街,現在被開發成了一個旅遊景點。

徐詩黎他們的目的地就在景點邊上,一間很小的脂粉店,狹窄到兩個人並肩站裏面都會覺得擁擠。房頂鋪的是最普通的青瓦,還碎了幾片。

但是店內收拾得很乾凈,也沒有潮濕的味道,用傳統方法做出來的胭脂水粉陳列在有些年頭展架上,空氣里都是似有若無的香味。

這次,她的入殮對象是個九十多歲,做了一輩子胭脂的老人,據說丈夫在戰爭年代參軍之後了無音訊,膝下無兒無女,一輩子守着一間老店做自己的胭脂做了一輩子。

現在各種各樣的品牌化妝品盛行,已經很少會有人來買她這裏的傳統手工製作的胭脂水粉了。

來幫她料理後事的,都是周邊的鄰居。這些年老人一直能堅持着把店開下來,也是因為大家的照顧。經常有人帶點水果飯菜來看她,又或者從她這裏買兩盒胭脂面脂的幫她增加點收入,但是買回去之後已經很少有人會用了。

所以徐詩黎到的時候,狹窄的店面里還是急着不少人,整個屋子是狹長型的,擠在兩棟較高的樓房中間,外間是店面,老人睡覺的地方就在內側,也就一層隔着。一張木板床看起來上了年頭,上面的雕花都模糊了,老人穿着體面地躺在上面,走得十分安詳,似乎早已意識到自己會離開。

一個中年男人見徐詩黎來了,連忙招呼其他人到外面等著,一邊把一個做工精緻的首飾盒交到徐詩黎手裏:「你好,徐小姐是吧?這是寧婆婆平時用的東西,你看看有什麼能用上的。」

徐詩黎點了點頭,接過首飾盒,端詳了一下上面的圖樣,龍飛鳳舞精細得很,雖然看起來應該是個家傳的古董,保護得很好,木質透出來的顏色柔潤有光澤。看着這隻盒子和屋內簡單卻合適的陳列裝飾,就能看得出來,這位寧婆婆生前一定是個日子過得清貧卻講究的人。

徐詩黎打開首飾盒,裏面胭脂素粉面脂眉黛一應俱全,上妝的工具也是簡單精巧。

徐詩黎每樣都拿過來看了一眼,她對各個品牌各種模樣的化妝用品都很熟悉,但是對這種傳統的東西還真的不是很了解。

在打開裝素粉的盒子的時候,她忽然聞到了一陣並不陌生的味道。

這個味道很特別,她肯定不是第一次聞到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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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入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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