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誰在叫她,是他,還是記憶中的少年?

第23章 誰在叫她,是他,還是記憶中的少年?

第23章誰在叫她,是他,還是記憶中的少年?

陳思恆畢業被安排去城下分局的第一年,因資歷的關係,重案要案沒他的份,先被分配整理歷年的卷宗和檔案,他為人踏實、肯干,直系領導對他讚譽甚高。

那日黃昏,值班的小肖出警去了,他臨時頂上,就負責接接電話、登記下報案者的情況,下班的點,也沒多少突發情況。

那個女生就是這個點過來的。

名義上的初秋,而酷暑仍在作威作福,太陽將落未落,光線仍如白日一樣充沛。

女孩推開警察局的彈簧門,太陽光在玻璃門上的落點暫時更換了角度,折射的光斑一晃閃過他的眼。

她被傍晚的霞光送到自己面前。

隔著一張填單台,陳思恆才看清女生的臉,全部頭髮都在頭頂鬆鬆盤成髮髻,皮膚白皙如瓷,褶得弧度恰到好處的雙眼皮,雙唇是漂亮的菱形,嘴角向上,不笑也像是在笑,長相偏甜。

陳思恆覺得她像一個明星,但是貿然出口的詢問,既顯得自己不夠專業,又彷彿別有用心。

女孩道出此行的目的,她想調看市屬醫院三年前的監控錄像。

太平盛世,其實並無新聞報道中那麼多的冤假錯案、不白之冤,從警察學院刑偵科畢業后,他還沒暢想自己如福爾摩斯靈光乍現的生涯,就已經被現實piapia打臉,這三個月里他處理過最激烈的一個案件是來自一家銀行,有個儲戶懷疑自己被銀行詐騙,拿刀鬧到大堂,挾持了一小姑娘,銀行報警后,出動了一車刑警荷槍實彈地將人擒獲。這事做得極為漂亮,事後局長特意下轄區表彰,列為年度先進單位,一整季度都把這個案例提出來講。

陳思恆列印了一張申請表,又給她一支中性筆,讓她坐下填寫。

女孩側坐著,只佔了凳子的小半張,側影婉約嫻靜,低頭安靜地書寫。

陳思恆繼續手頭上的事。

幾分鐘后,一張寫有娟秀字跡的表格遞到他面前,他檢查了下幾處必填項,包括落款。

高悅顏。

倒是人如其名。

監控的調取還要上面審批,一般都是處理銀行糾紛比較多,要看一家醫院的監控程序更加複雜,他用盡量溫和的語氣讓她回去等消息,然後留了一張她身份證的複印件。

高悅顏也不爭,點點頭,拿了包轉身就走。

陳思恆人沒動,目光卻送了她一小段距離,一直到門口。他才注意到台階下的花壇邊停了輛白色的馬自達,她拉開副駕駛座的門坐進去。

悅顏繫上安全帶,小包放膝上,目光悵悵地看著前面。

這麼久了,承受過太多的失望,也不會計較這一次兩次。

孫巍韋看她一眼,還是什麼都沒問,盡量輕緩地發動汽車,讓她沒感覺出一點顛簸。

看著窗外移動的街景,她才回過神來,連連向他道謝:「麻煩你這大老遠還送我。」

孫巍韋笑著:「剛說過別見外,又見外了是不是?咱們這麼多年老同學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

悅顏大學畢業后,學校有提供過她保研的機會,但她不想離得杭州太遠,還是考慮回來,一面慢慢找工作,一面照顧父親。

悅顏客氣地笑了下。可即便是笑的時候,眉間仍有愁緒散不去,令她在同齡女生中間多出一份堪憐的憂鬱。

一句話怎麼說的,一個女人從她最傷心那天起才算變得真正美麗。

孫巍韋移開目光,心裡又有絲戚戚的自省。倘若他仍單身,大概還是不能避免地被高悅顏吸引,她每個階段的氣質都如此恰好地擊中了同齡男孩的審美,少女時的天真爛漫,長大后的脆弱憂鬱,讓人難以抗拒。

孫巍韋盡量把話題往歡快的方向引。

畢業一年,他們高中同學里有不少修成正果的情侶,譬如司南,她跟張俊拍拖整四年,一等張俊畢業,雙方家長就迫不及待地把婚禮提上議程。

悅顏這次回杭州,為父親的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來參加她的婚禮。

沒想到會在醫院門口碰見孫巍韋,他畢業后考回杭州讀研,現在正研一,交往了一個女友,是他導師的女兒,兩人關係一向穩定,但因為女方大他三歲的關係,女方家長催他們結婚催得挺急。

路上孫巍韋把自己這些年的近況說了下,而悅顏通常只在他問起時才簡略地帶過自己這邊的情況。

孫巍韋也沒有刨根究底。

她家發生的事,上過三年前本地報紙,在當時鬧了好大一陣,他們高中同學之間都有耳聞,不過不是當事人,細節了解得不深,就知道她爸爸跳樓后昏迷至今,家裡廠房拍賣,因為資不抵債的關係,家裡四處房產都被陸續查封。

那期間,孫巍韋輾轉想過聯繫她,但是怎麼都聯繫不上,打電話到她學校,才知道她辦了休學手續。

那一年,悅顏好像徹徹底底跟他們、跟這個世界斷絕了來往,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在孫巍韋的想象中,她就是個受了傷的小貓,寧可背著人舔自己的傷口,也不肯向人索要那些廉價的同情。

馬自達在城北一處老小區門口停下。

孫巍韋手搭車窗,往外面看了眼,煙塵滾滾的大馬路上還有皮卡開過,震得腳底發顫。都快近城郊了,她就住這種地方?

看著悅顏解開安全帶下車,話在舌尖滾了幾滾,快要出口時才知道不合時宜,他硬是追出去一句:「司南婚禮那天我來接你。」

傍晚最後一縷霞光壓在她肩,她比了個六在耳邊,似乎又回來點當年那個活潑勁兒,她說:「電話里再說。」

人上樓。

車開走。

小肖一回來,陳思恆就把整理好的表格交接給他。他粗略掃了一眼,看到那個名字,食指輕彈了一下脆薄的紙面,嘴裡一聲嗬,「又是她。」

陳思恆表面仍作鎮定,暗中卻豎起了耳朵:「她怎麼了?」

小肖一臉驚詫:「你竟然不知道。」

「這可是我們杭州城的大新聞。三年前,一家民營企業的大老闆資金鏈斷掉,背了一屁股債,從醫院三樓跳下來。吶,就是這個女孩的爸爸。」

陳思恆在記憶庫中搜尋一番,很快在汗牛充棟的卷宗里找到一個跟高對應的名字,高志明。

陳思恆憑專業的敏感,嗅到了問題的癥結:「那她怎麼還要來查醫院的監控?」

「人姑娘不信唄,覺得她爸爸不會跳樓,是被人推下去的。她爸剛出事那會兒,人差不多都快住我們這兒了,非要查監控,調錄像。」

陳思恆緊著問:「給她看了嗎?」

「看了,還是不信。不過要說邪門也是邪門,醫院那幾天碰巧在修監控,最關鍵的幾個攝像頭通通黑屏。」

旁邊一個圓臉的女警察插了一句:「要是我估計也不信,怎麼好端端的,說壞掉壞掉,搞不好就是競爭對手動了什麼手腳。」

「那種老闆家,關係亂著呢,當初資金鏈為什麼斷流,就是他老婆在外面跟人亂搞,背著高志明把廠房貸給銀行。出事後,高志明的兒子硬把二期的廠房頂了下來,也算虎父無犬子,不賣衣服改賣電機電配,弄到現在也算小有名氣,沒丟他爸的臉。」

陳思恆頓了一下,又問:「高志明既然有兒子,怎麼兒子不管,要一個姑娘跑來跑去地忙活?」

「這高家情況有些複雜。高志明先後娶過兩個老婆,這高悅顏是前頭老婆生的,後頭老婆婚後又帶過來兩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陳思恆眉頭緊鎖,欲言又止地:「這麼說,兒子跟高志明沒有血緣關係?」

小肖點點頭。

陳思恆想到一種可能性,這在他們處理家庭經濟糾紛時並不少見:「師兄你說,會不會就是他老婆故意設計,好讓自己兒子接班……」

「打住打住。」小肖豎起左手食指,頂住右手掌心,比了一個停止的手勢,「嘿嘿嘿,入這行的時候師傅怎麼跟你說的,不要帶著主觀情緒辦案子,還有句話說的好,清官難斷家務事,咱們人民警察,最要緊的是做好本職工作,別這麼多無端臆想。」

學校念書的時候,陳思恆就是個實幹派,真正進入這行后,他把實幹精神發揮得淋漓徹底——當晚他就跑去檔案室,把高志明案所有資料影印了一份,忙到將近十一點才交了檔案室鑰匙,收拾東西回家去。

陳思恆到家後下去衛生間洗了個戰鬥澡,頭髮隨便一抹了事,回自己房間,攤開筆記本,拿出他當年上偵查課的好習慣,先在空白頁畫了條時間線,將人物事件如枝葉添點,勾勾畫畫間,不知不覺已至深夜。

上床休息前,最後翻了遍手機,意外發現一條來自大學同學的微信。

點開鏈接,先爆出一串叮鈴鈴的電子音,嚇他一跳,連忙按靜音。

看完才知是張電子的婚禮邀請函。

司南婚禮前一天,作為伴娘的悅顏住她家,跟她一床睡。婚禮上一共請了四名伴娘,除了一個在國外趕不過來,四個都是她們高中寢室的同學。

好難得聚在一起,大家不可避免地開始吐槽畢業這一年來遭遇的種種煩心事,男人似乎是這個話題里不可避免的永恆主角,好的、壞的,求而不得的、失之交臂的,讓她們流過眼淚的、教會她們成長的,談至夜深,大家一滴酒都沒喝,卻彷彿已經醉了,說到開心時有笑聲,說到傷心處也有眼淚。

而很多畫面,總被那些笑聲和眼淚不經意地帶回眼前:壘滿課本的書桌,灑滿陽光的黑板,籃球場的歡呼,空曠的校園裡整齊劃一的讀書聲……

悅顏抱著抱枕安靜地坐在一邊,聽昔日的同窗談天說地。她很喜歡這種氛圍,最好的朋友結婚,最親密的同學都在身邊,彷彿回到了高中時代的感覺。

那麼,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還會願意回去嗎?

她已經給不出回答。

夜漸深沉,而她們依然毫無睡意。話題漸趨私人和隱秘。

終於還是有人提到了那個叱吒學生時代的名字,一個靠坐在床尾的女生輕聲問:「悅顏,你跟沈子橋還在一起嗎?」

她家裡發生的事,幾乎是他們高中同學之間公開的秘密,而沈子橋這三個字,似乎也在事情發生后不再被人提起。

女孩們的目光向一旁的悅顏看去,善意中帶著淺淺的好奇。

她一低眸,披肩的直發從兩邊落下:「分了。」

父親墜樓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幾乎將自己徹底封閉,她成了一塊石頭,或者一尊雕塑,對外界的一切刺激失去反應,她彷彿也死了一次。

沈子橋當時問過她:「我們還能走下去嗎?」

悅顏搖了搖頭:「不能了。」

沈子橋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點點頭,說:「也行。」

之後三年裡,除了去醫院看望癱瘓在床的父親,沈子橋真得再也沒有主動出現過在她面前。人生的軌跡在那瞬間畫出兩條分叉的直線,也似乎這一生都不會再有任何交點。

女生們陷入沉默。

司南眼底微紅,有些傷感地叫了她聲:「悅顏……」

悅顏笑了笑,臉上已無哀戚之色:「都過去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悅顏也是等父親出事後才懂,淚並不一定只有傷心時候才流,明明上翹的唇角,依然會有淚水滑過。

夢妍爬下床,坐到她身邊,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好了好了,別這樣,」悅顏輕輕拍她肩胛,溫柔地笑著,「我們明天就去訂荷蘭的機票。」

「去荷蘭幹嘛?」

「私奔啊。」

夢妍被她弄得又想哭又想笑,輕輕拍她一下:「是不是故意的啊你?」

婚禮當天的盛況,彷彿一場戰役即將打響。

悅顏作為伴娘之一,主要就是幫新娘解決各種突髮狀況,狀況細到伴娘們的早餐問題、親戚的接待次序,還有婚鞋應該藏去哪兒等婚俗節目。

九點左右,迎親的車隊開到樓下,新郎伴郎過五關斬六將,在一片歡笑聲中終於把新娘接走,悅顏才松下口氣,草草吞了一碗酒釀元子,跟車去到酒店。忙到腳不沾地的一整天,而當她親眼看到儀式開始,看到女方的爸爸含淚將她交給張俊,看到花瓣雨里新郎親吻新娘的一幕,悅顏的眼睛還是紅了。

為司南,也為自己,為這苦難的人生,總有值得留戀的美好瞬間。

正宴過後就是敬酒環節。司南張俊挨桌收錢,悅顏跟一個伴郎在旁邊照應,她不幹別的,主要負責在新娘的杯里偷偷兌白開水,或者乾脆把酒換成白開水。這個伴郎大概第一次見到這種神操作,一直看著她笑。

不過看著她笑的人也不少。

出於不喧賓奪主的考慮,伴娘服一律挑的都是淺紫色,這種顏色只有白皮才壓的住,悅顏膚白如雪,在一群女孩當中越發凸出。

敬到同學那一桌時,新娘沒跟去,就留新郎一個人招呼。司南有個什麼東西落在他那兒,讓悅顏過去拿,她拿了剛走,這一桌的男同胞們按捺不住紛紛起鬨,喊他介紹,被張俊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不不不,老婆大人交代過,幾個伴娘都不準動,動了別想兒子跟我姓。」

鬨笑聲中,陳思恆看著離開女生的背影,起身跟了過去。

「hi。」

悅顏正在核對禮金和到場人員名單,聽到那聲問好,心臟驟然縮緊,彷彿血液難以供應。

她慢慢抬起頭,看清面前男生的臉,眼中的緊張褪去,目光變得疑惑。

陳思恆站得很直,溫和地笑笑:「不記得了?城下分局陳思恆,前天我們才見過。」

她想起來了,也一笑:「你好啊,警察同志。」

陳思恆說:「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你是新娘那邊的朋友嗎?」

「嗯,我是她高中同學,你呢。」

「新郎那邊的,我跟張俊大學一個班。」

「真的很巧。」悅顏感慨。

陳思恆低頭看了看長案紅紙上那一串名單,盯著女生壓在紅紙上纖細的手指,心裡一動,拿出手機:「對了,方不方便加你個微信,以後案子有了進度能直接聯繫你。」

悅顏表情嚴肅起來。她點頭,報了個自己的手機號碼,他低頭搜找,點了添加。

閑言稍敘,悅顏又被人叫走。

兩人溫和地道別。

忙到晚上,等新郎把新娘接去婚房,悅顏和三個伴娘草草用過晚飯,本來想悄無聲息地走,豈料司南的媽媽把她們盯得死死的,硬是追到酒店門口,塞給她們一人一個大紅包。

女孩們嘻嘻哈哈地拒絕,司南的媽媽一再堅持,才叫她們收下。

夢妍開家裡車來的,想順路送送悅顏,被她婉拒。

夢妍猶且不放心,再三叮囑:「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你開車也當心啊。」

白色轎車輕俏地滑入夜幕,漸行漸遠。

陳思恆出酒店的時候,剛巧碰見悅顏在門口跟人道別。等車開走,他才過來,悅顏一連兩次偶遇他,蠻驚訝的:「警察同志,你還沒走啊。」

陳思恆笑了笑,他沒告訴她自己是故意在這裡等她。有時候意外會讓相遇變得更加合理。

說話間,一輛白色的馬自達停在台階下,車窗滑低,副駕駛座上的女生一個勁兒朝她揮手,語氣歡快:「悅顏,去不去酒吧?」

「謝謝啊,不了。」

駕駛座那個男人跟著勸她:「走啦走啦,女士免單。」

「不了,」悅顏溫溫柔柔地笑著,「孫巍韋,你們玩的開心點,我家裡還有事。」

車終於開走,融入暗夜。

悅顏邁下台階,陳思恆走在她右手邊,莫名的,沖著前方黢黑夜色輕輕笑了下。

悅顏疑惑地看過來:「你笑什麼啊?」

他笑在眼底,抬手握拳抵在唇邊:「我本來也想說送送你,突然發現按照剛才的形勢,你估計也不想讓我送吧。」

悅顏手插進風衣外的兩側口袋,扭身看向陳思恆,眉眼閃過一絲略顯俏皮的笑:「送真的不必了,如果陳警官願意,可以陪我走走。」

陳思恆一笑,從善如流地跟上她腳步。

酒店附近就是文化廣場,地處商業區中心,入夜的城市霓虹絢爛,彷彿永遠不會讓人覺得寂寞。

他們邊走邊聊,話題帶過一二。不可避免地說起了醫院監控的事。

陳思恆坦誠地告訴她,像這種公共場所,監控保存的最長時間不會超過六個月,六個月後,出於對己方利益和醫院穩定的考慮,很難再讓醫院出示事發當天的錄像記錄。

悅顏低頭沉吟,情緒似乎拖沓了腳步,半高的細跟敲擊路面的聲音也變得寧緩沉重。

她的速度不自覺慢了下來,陳思恆遷就著她,也減慢速度。

他們在靠近路燈的地方停下。

悅顏轉身,正面對他,橘紅色的燈光從頭頂照下來,彷彿舞台的追燈,將她眼中的脆弱惶惑暴露無遺。

悅顏的語氣很輕,但陳思恆能感覺出,她視自己為一線生機。這種信任非但沒有給他任何滿足感,反而多了份沉甸甸的難過。

「那有其他辦法嗎?我想知道我爸爸事發當時,有誰曾在現場,又是誰把他從三樓推下來?」

事發至今的三年裡,她一直堅信自己的父親不會這麼軟弱。

話說完,她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彷彿自己提了一個多麼過分苛刻的要求。陳思恆心頭滾過一陣煎熬的悸動,多少能猜到,她之所以會有這種反應,大概跟她之前遭遇過的冷眼有關。

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不夠專業,但事實上,在說出那些話之前,根本沒有時間讓他好好想想,這樣說會不會顯得他不夠專業。

一個身世凄涼的憂鬱孤女,他相信這世間任何一個略有正義感的人,都會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如果高小姐認為我值得信任的話,或許我可以幫上點什麼忙,因為我也很想知道這個案件當年背後的真相。」

如剪影模糊的路燈下,男人的五官硬朗,神情堅毅。那神奇的一秒,悅顏對他深信不疑,或許是他神色中的誠懇,或許是他警察的身份,也或許因為他有一張再正直不過的臉孔。

悅顏動容地看著他。

「那麼,可以說些事情發生前後的情況嗎?」

腦海里,那些被她以全力封存的記憶終於在主人放棄抵抗后如潮水湧出,痛苦和絕望,如循慣舊路的獸,佔據大腦皮層最敏感的神經。

父親墜樓,銀行催債,工人討薪……

從旁觀者的角度,她機械地敘述,語調平穩、自然,那些畫面已在腦中周旋數年不散。

陳思恆凝眸細聽,在腦內梳理人物之間的關係,同時抽出一小部分注意力,管束心底蔓生的憐惜。

兩人走走停停,直到經過一家正在營業的中式餐廳,隔著透明玻璃,溫暖的室內光照到她身上,才讓她覺出一絲仍在世間的真實。

她活著,並且好好地活著,為了要給她的父親討一個公道。

聽到關鍵處,陳思恆想求證一個細節。餘光卻被直覺驅使,投向玻璃之內的餐廳。

那是用餐的一家四口。

不,也可能是兩對夫妻,或者兩對伴侶,他們年齡相仿,打扮得體,桌上的氛圍被美食和燈光包裹得如此甜蜜溫馨。

他看他們。他們也在看他。陳思恆第一次在四個陌生人眼裡看到如此強烈的情感。

悅顏兀自不覺,看他停住,站住問他:「怎麼了?」

目光先一步順著他視線的延長線走去。

彷彿有咒語點在她天靈蓋,她驟然定住腳步。

那是溫馨的一家四口。

也像是一場地震、一場海嘯過後,僥倖活下的倖存者,他們安然無恙,將災難拋在腦後,過起了現世安穩的日子。唯一的傷口,大概只剩入夜之後若隱若現的噩夢。

或許連噩夢都沒有。

畫面在一瞬凝滯過後,像水一樣繼續流動。

最先站起的是靠窗的男子,他起身時帶倒了桌上一隻水杯。然後快步繞過屏風,迅捷地消失在陳思恆的視野當中。

接著起身的是個女人。

最後又是一個男人。

彷彿一場沒有裁判的接力比賽。

但令人意外的是,誰都沒有這個女人動作快,哪怕她大腹便便,行走不便。悅顏明明朝前走了不少距離,聽到後面喘氣夾雜著哭音的呼喊,腳步終於還是拖沓地停下。

陳思恆發現,他們目前的站位非常古怪。

悅顏在前,那個女人在後,他碰巧就站在兩人的中點。

懷孕的女人經過他身邊,被最後出來的男人攙扶到悅顏面前。她抓著悅顏的手,淚流個不停,說的話陳思恆一句都聽不清。

頭頂的路燈投射在地,臨時為他們搭建了一處久別重逢的舞台。

悅顏微微低下臉。陳思恆聽到她喊了聲姐姐姐夫,先是有些疑惑,而後腦中靈光乍現。他繼續保持沉默。

順理成章地,他跟悅顏一起被請回餐廳。進餐廳時,陳思恆才注意到門邊站了一個男人,高大,穿西裝,眉眼冷峻,是第一個跑出這裡的人。

經過他身邊,這男人看了他一眼。

陳思恆不無八卦地猜想,這就是傳說中高志明的那個繼子嗎?

悅顏近乎木然地被沈馨兒拉進餐廳,包廂里唯一還在的女生起身,眼神複雜地看她,強笑道:「悅顏,你回杭州怎麼不跟我們說?」

悅顏說:「本來也待不了幾天,就不想打擾你們了。」

韓震扶著沈馨兒落座。李惠芬三年前因為身體的關係回四川鄉下養病,在這個缺乏長輩的年輕家庭里,韓震自然而然就成了說一不二的主心骨。悅顏也是後來才聽說他跟姐姐的事,韓震一畢業就進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後來跑出去單幹,跟大學同學做起了快銷,前期吃了點苦,也摔過點跟頭,等局面打開后境況才開始好轉,這兩年,還在杭州城裡開了幾家連鎖超市。

韓震不說功成名就,在他這個年齡段也算是小有成就,風光時經人介紹過很多女朋友,分分合合間,他發現自己還是忘不了沈馨兒。起初韓震也以為自己是出於彌補的心理,想補償當年沈馨兒跟著他時吃過的苦,直到有天聽說沈馨兒在跟人相親后,韓震這才搞懂,如果你一想到這個女人將來會跟別人結婚就要發瘋,那你這輩子都沒辦法忘掉這個女人。

結婚時兩人在財富辦的酒,請了雙方所有親戚朋友。悅顏沒去,寄了個快遞迴去當賀禮。新婚的當晚,這對新夫妻拆開快遞,發現裡面是一枚帶著他們走過純真歲月的護身符。

所以對這個名義上的表姨子,韓震除了客氣,還帶些感激。

「韓玲,我妹妹,這個不用我介紹了吧,聽說你們還是大學同學。」

陳思恆看了一眼他旁邊,是個打扮時髦、面孔靚麗的都市女郎,只是表情略顯僵硬。

「這位?」韓震目光微帶疑惑地看向陳思恆。

悅顏低聲解釋:「這是我朋友,陳思恆。」

「這是我姐夫,韓震。」她向著另一邊也補了一句。

「哦哦,你好,陳先生。」

陳思恆向著桌前含笑點頭:「你好,叫我小陳就可以了。」

話到這裡,悅顏硬撐著繼續給他介紹:「這是我姐姐沈馨兒,我姐夫的妹妹韓玲,這是……我哥,沈子橋。」

心中微微一記鐘響,陳思恆暗忖,原來這就是那個複雜的大家庭。

見慣了兄弟姐妹之間的傾軋,他們比他以為的要更加融洽,或者說,更善於偽裝?

陳思恆撇下猜疑,一一招呼。

韓震趁機又讓服務生添了兩副碗筷,期間主動跟陳思恆聊了兩句。

不過全場氣氛實在詭異。

他幾次控制不住想抬頭看一眼對面,出於一個警察的直覺。而當他終於這麼做時,那個叫沈子橋的男人碰巧也看向這邊。

被冷漠精美包裹的一瞥里,藏著同性才能感知的敵意。

陳思恆心下微異,以為是悅顏的關係。

跟席間氛圍格格不入的是沈馨兒,她堅持要坐悅顏身邊,從頭到尾就一個目的,勸她回家住。兩年前,子橋手上稍微寬鬆點,就一直惦記著把原來高志明的別墅貸款高價贖回來。沈馨兒也喜歡小時候住過的老房子,結婚也需要婚房,就求韓震把別墅給買了,仍住了回去。

悅顏婉拒,說她在外面有住的地方。一聽這話,沈馨兒的淚立刻下來,把陳思恆都弄得有些尷尬,只能盡量不往那個地方看。

韓震不得已也來幫著勸悅顏。悅顏臉皮薄,架不住他們夫妻倆你一句我一句的,加上最後韓震關鍵那句「你姐還懷著孩子呢!」悅顏只好遲遲疑疑地應下。

她一點頭,沈馨兒才破涕為笑,又張羅起來給她布菜,韓震打趣孕婦的荷爾蒙跟股市一樣跌宕,招來妻子嗔怒的一眼。

沈子橋始終面無表情,倒是席間韓玲的臉色一點點僵掉。

桌上的菜也沒動多少,時間就不早了。韓震買完單后,一行人在門口道別。悅顏走前想到陳思恆,過來問他:「你怎麼回去?」

「我車停在酒店那裡。」

悅顏看了看腕錶的時間,又看了看路邊:「讓我姐夫捎帶送你過去吧。」

「不用了,就幾步路。」

悅顏想要再勸,卻無從勸起,冥思苦想間,細眉淺淺蹙起,眉宇間彷彿無時無刻不攏著一點淡淡哀愁。陳思恆平時接觸最多的就是警察學院那些虎虎生威的女同學,第一次遇到一個看著就讓人心底微微觸痛的女孩子,可她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生都愛笑。

他要幫她,也是那一眼再一次堅定了陳思恆心中的想法。

韓玲看著不遠處的倆人,手負在腰后,一隻握著另一隻的手肘,歪過頭似笑非笑地跟沈子橋講:「不看一眼嗎?這麼般配的兩個人。」

西裝搭在手上,他理也不理,快步穿過馬路去街對面取車,帶起的冷風刮擦過韓玲臉頰,她咬咬唇,負氣昂首向著黑夜冷笑了一下。

揮手送別陳思恆,一輛通體銀灰的轎車悄無聲息地泊在她身邊。

「上來。」男人手搭方向盤,解了襯衫最上兩粒紐扣,眼睛依然看前面。

悅顏一怔,往後看。韓玲已經彎腰鑽進後面一部黑車裡。

沈子橋看她一眼,猜到她在想什麼,嘴角不由自主地帶出一抹笑:「坐不下了,再看也沒用。」

話一出口,兩人都有些發愣。彷彿多年前,他也愛這麼逗她。

他一斂神,抹去臉上多餘表情。悅顏抿了抿嘴,拉開後座的門,彎腰坐進去。

一路上,一個看著車前,一個望向車外,兩人都不吭聲。電台DJ在放一首老歌,聊勝於無地往這寂寞空間填進一些聲音,等聽到「當年素麵朝天要多純潔有多純潔」的時候,沈子橋忍不住往後視鏡里看了一眼。

她倚著車門,正用纖細的手指一點點揩去車窗上的霧氣。頭髮不染不燙,直直地披在肩上,膚色白皙,目光單純,變是變了一點,但是變化不大,幾乎還是當年那個小姑娘的模樣,穿一件駝色風衣,氣質上越發沉靜。

漸漸的,激烈了一個晚上的心也在這近乎貪婪的注視里平息下去。

韓震的車開在前,也最先到,一靠街邊停下,韓玲率先下車,砰一聲甩上車門,綳著張臉快步往家走。沈馨兒捧著肚子慢條斯理地從副駕駛座下來,悠悠瞥一眼丈夫。韓震裝模做樣地看看手機,訕訕道:「是不是公司又出了什麼事,我去問問她哈。」一面叫著玲玲,一面追她上去。

韓震趕在她摔門前的最後一刻擋住門板,推門進來,看著扭身坐在床邊的韓玲,自己也在她對面小沙發坐下,好言好氣地問她:「怎麼啦?」

她拉來一隻抱枕摟在懷裡,臉埋膝間,再抬起時,竟然滿臉都是水,彷彿受了莫大的委屈:「哥,嫂子偏心,你怎麼也偏心?我不要她住我們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人多壞,大學的時候就對我有意見,還故意帶人孤立我,哥,我真的不想看到她,你就不能給她點錢,讓她去外面住酒店嗎?」

「好了好了,」韓震勸著她,「我要是不讓她回來住,你嫂子一定要跟我鬧,就算你不替我想想,也替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乖別哭了,哥給你打包票,等你嫂子平平安安把你侄子生下來,一定不叫她再住咱們家。」

韓震再三保證。韓玲這才緩過勁來,抬起手臂擠掉眼中殘餘的淚,悶聲道:「那你說好了。」

擺平這個,韓震也鬆了小半口氣,不過更難搞的還在後頭。從韓玲房裡回來,韓震深呼吸,硬著頭皮推開主卧的門,意外發現沈馨兒一臉悠閑地靠坐在床頭,給肚皮抹防妊娠紋的百洛油。他滿臉堆出笑,一口一個老婆地擠到她身邊,先親了親她肚皮,等要親她嘴時,被沈馨兒一個巴掌呼在臉上,推開了。

「把你妹哄好了?」她斜他一眼。

韓震裝糊塗:「哄什麼啊,就公司里那點破事,她自己能搞定。」

沈馨兒嗤笑,夫妻倆關上門他還來這套,也不嫌累得慌:「既然沒事,那韓總我就直話直說了啊。你幫你妹妹可以,別攔著我幫我自己妹妹,咱們各憑本事,誰也礙不著誰,你要是敢在當中使壞,孩子一生下來我就抱著他去上我們沈家的戶口。」

韓震活稀泥:「這麼嚴肅幹嘛?都是一家人,我的本事還不是你的本事,我的妹妹不就是你妹妹?」

「打住,我可要不起這種妹妹,」沈馨兒冷笑,「你不看看她畢業這一年來乾的好事,在公司跟子橋吵,回了家跟周阿姨吵。韓震,你總說我偏心,問題就出在這兒了吧,都是同齡人,我們顏顏做人做事就是比她豁達,比她招人疼。你——別打岔!」

看他有話要說的樣子。沈馨兒抬手撳了下他鼻尖,彷彿他是個機器,那裡裝了個能讓他隨時閉嘴的裝置。

韓震一臉鬱悶地低頭乖乖抹油。

「你妹妹這個性格你再不管管,將來誰肯要?」

「玲玲在外人面前也還不這樣的,」韓震低聲說,「她就是把你跟子橋當成自己家裡人了。」

兩人處了這麼久,沈馨兒心裡也有數,再這麼說她妹妹不好說下去,免不了又惹出一番閑氣。韓震是小地方出來的,難免沾染了那些落後地區的習氣,愛面子,自尊心極強,最怕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說他家裡人小家子氣。最關鍵一點,就是喜歡兒子。

沈馨兒嘆了口氣,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沈子橋的車晚了他們大半個小時才到家裡,拐過最後一道路口,樓宇的燈光若影若現,燈光下的每一處都藏著一個溫暖的家,卻已經不屬於她。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回杭州,都會有意無意地避開這附近。周圍的每一棵樹、每一盞路燈,都沾染了過去的記憶,那些回憶太重,任何一片都能壓得她喘過氣。

車在門口停下。

推開門,帶有酸澀氣息的記憶跟夜風一起撲入她懷中,所謂的勇氣所謂的從容,在時光掀起的驚濤駭浪里,都被證明只是空穴來風。

短短三年時間,似乎不足以令一幢建築徹底改換面貌,客廳、廚房、樓梯,仍舊維繫她記憶中的模樣。

上二樓,直走盡頭,朝南光線最好的一間房,已經看不出一點她住過的跡象。

她第一次知道,少了玩偶、鋼琴,少了那麼多少女心的擺設,原來她曾經的閨房會這麼空,這麼大。

手指從那些傢具拂過,觸感冰涼,她心情複雜地環顧這間房。這些年她一直都在練習如何面對過去,而當過去鐵證如山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發現自己連招架都沒有餘地。

低下臉,一滴淚濺在手背。

再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

門被敲了兩下,她坐在床邊淚眼怔忡地回過頭,那一眼,彷彿帶她瞬間回到從前,無數個稀疏平常的夜晚,他也曾這樣出現在她門口,叫她出去,向她索要一件外套。只是少年不復少年,挺拔高大,氣宇軒昂,不變的唯有目光,那種她無論走多遠走多累,一回頭,就能看見一道黏在身上保護著她的目光。

問題是過了這麼久,她還能找的回來嗎?

「顏顏……」

誰在叫她,是他,還是記憶中的少年?

她低頭,抬起手背拭掉眼中的淚。

握著門頁的手緩慢收緊,喉結艱難地滾動。不開燈的房間,沈子橋的聲音也夾雜著夜的氣息,一點點的迷亂:「有什麼需要的,再跟我說。」

悅顏低應。

兩人相對無語。

他咳了咳,藉此化去嗓眼裡的艱澀:「我就在隔壁。」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

「那,早點睡。」

她還是哦,頭低著,看不清她臉上表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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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爾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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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誰在叫她,是他,還是記憶中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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