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冷冬(1)

第5章 冷冬(1)

第5章冷冬(1)

有朝一日,她總會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毀了她的幸福,欺騙了她的父親。

家破人亡,如影隨形的痛苦,這些,她都會一一回贈予他。

天氣越來越冷。小小海城的冬天,比N市顯得更為霜冬嚴寒,朵拉很不習慣,成天籠著厚厚羽絨服,感覺自己笨得像只行走不便的肥厚企鵝。

她問周每每,「會下雪嗎?」

周每每說:「也許會。也許不。」

朵拉有點嚮往,「希望會下雪。我還沒見過雪呢。」

過了兩天,陳皓興沖沖地踢朵拉的凳子,「天氣預報說,這周可能會有降雪。」

朵拉皺著眉,「你就是愛偷聽我們說話。」

陳皓的表情無辜得要死,「其實是你們的嗓門太大了,吵得我都睡不著覺。」

朵拉還是皺著眉,「陳皓,我最討厭你上課的時候睡覺。你怎麼老是睡覺。太丟人了。」

周每每立刻搶上來護住陳皓,「他爸爸嘛,晚上一喝醉就很煩人,陳皓哪有什麼時間睡覺……」

陳皓打斷了周每每,「好好好,朵拉,我保證,以後上課的時候再也不睡覺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周栩生啪地合上書本,一臉的厭煩,他粗暴地踢開椅子,徑直向教室外走去。

陳皓指點著他的背影,「真是一個怪人。又冷又傲。」

同學們都這麼說他。男生們統一討厭他,他氣質清冷,與眾不同,學業又異常優秀,舉手投足從容不迫,哪裡只像個十八歲少年。女生們又統統對他充滿好奇,她們喜歡交口傳播與他有關的點滴,甚至連他襯衣上的袖扣都不放過,即便是周每每,也喜歡一口一個栩生,好像她和他很熟。

「聽說栩生的身家背景很牛。」她說。

「聽說他原來在N市最好的學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跑來咱們這小城市?」她說。

「聽說……」

朵拉嘆息一聲,打斷她,「我耳朵疼……」

元旦節剛過,朵拉就長了凍瘡。一開始她自己也沒發現,突然間就覺得腳疼,等晚上脫了襪子才發現,整個腳背都腫起來,摁下去就疼。

沒法子再穿原來的鞋子,娜姨找來了一雙布鞋。這是一雙真正的純手工縫製的布鞋,娜姨把它拿在手裡半天,才笑了笑說:「從前聽你爸爸說過,你奶奶最愛穿布鞋,你奶奶病重的時候,我自己做了這雙鞋,想送給你爸爸……」

她微微眯縫起雙眼,眼角堆起不容忽視的細紋。朵拉情不自禁握住她手,說:「謝謝你娜姨。」

謝謝你愛我父親。

「我去宿舍找你爸爸,他就站在陽台上,和一個女生說話。不,是看著一個女生說話。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那種樣子。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眼睛里全是歡喜……」娜姨惆悵起來。

不用說朵拉也猜得到,這雙布鞋便是因此沒送出去。

「是我媽媽嗎?」朵拉問。

娜姨點點頭,「你媽媽很漂亮。」

朵拉乖巧地安慰她,「娜姨你直至現在也很漂亮。」

娜姨笑,完全明白朵拉的意思,「他喜歡她,她再丑,再俗,再壞,再惡,仍舊是喜歡她,在他眼裡,她的過錯都值得原諒,她的頑劣都值得包容。我們對我們愛的人,都是這樣。」她並不嫌棄朵拉年幼,她愛上朵拉的父親,也不過如此年紀。大約這些話憋在心裡太久,一時便情不自禁盡數倒出。她默默燃支煙吸上,「其實我很信命。信這世界,一切早已註定。」

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心態因此平和,願望不能達成,並不會太過悲傷失望。

朵拉有點兒走神,她看過父親年輕時的照片,不過也一平常少年,在朵拉看來,甚至還帶一點笨拙的愚魯。真值得慶幸,他竟然逢此厚愛。

娜姨親自為朵拉套上鞋子,「外邊好像下雪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朵拉一陣驚喜,「真的嗎?」

娜姨微笑地點點頭。

朵拉趿拉著鞋子便跑出門去,因為心裡有期待,腳上的疼痛便變得無足輕重了。

娜姨沒說謊,是下雪了,但是只是與雨點有異的那種雪米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還真算不上雪。朵拉有點失望,她想像的落雪的場景,是那種在電視上看到的,漫天飛舞的雪花,天地因此一片白茫茫。

大約是因為天氣寒冷,連路燈光也顯得格外蕭瑟,朵拉呵了呵雙手,正要轉身回屋,突然間一瞥眼看到一個黑影,心裡驀地一動,站直了身體,凝神向黑影望去。

他沒有選擇站在路燈光下,如果不是太細心,還真難以發現他就站立在那兒。他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一動不動,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朵拉能想像得出來,雪粒子打在他面頰上,又冰冷又疼痛的感覺。

她有點憎恨自己,因為喉嚨不爭氣地發緊起來。

即便是在模糊的夜色里,他那副清冷的模樣,也由不得人認不出來。

他顯然也看到了她,有那麼一剎那,朵拉還以為他會疾步上前來,抓住她的手,懇求她的原諒。

但是他並沒有。他只默默地原地站著,默默地看著她。她其實並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在看著她,她只是這麼感覺著。

雪粒子越發下得急了,敲打著屋檐和檔雨棚,發出咯咯的脆響。朵拉覺得自己就快堅持不下去了,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張了張嘴,差點叫出他的名字。

就在這時,他轉身走了。

他走得很從容,和他平時沒什麼兩樣。可是朵拉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是有說不出的難受,像是目光犀利,穿破了厚重夜色,看到了他臉上的淚水,他心裡的悲慟。

曾經他視她若珍寶,要這樣漠然地走過她身際,他的心遠比她所能想像到的要疼。

她差點就妥協了。只要她肯輕輕叫他一聲,「栩生。」他便會回過頭來,像從前一樣抓住她的手不放。

她沒有。他於是也沒有。

雪粒子無聲無息地停止了飄揚,路燈光變得格外清冽起來。他漸漸遠去的身影在光影里格很是清晰,她有一千個機會叫住他。

腳上的腫疼分明起來,她蹲下身子,隔著鞋子柔軟的布面捏了捏腳,疼痛讓她情不自禁地皺起眉來。

這一夜她睡得很早。

她夢到了父親。

非常小的時候,父親最喜歡把她扛在肩上,稍大一點,就喜歡把她背在背上。偶爾會在她面前撒嬌,「啊喲,爸爸沒有力氣背妞妞了,快點親一個,親一個爸爸就有力氣了。」她乖乖地,就湊上前去,親一下父親的臉,父親就呵呵笑。

許多人都明裡暗裡地勸說父親再要一個兒子,他偌大家業,應該有個兒子來繼承和發揚光大才對。常常是母親不曾說話,父親已經斬釘截鐵地答道,「我有我妞妞就夠了。」

偶然一天,朵拉聽到母親也在勸父親,「不如,我們再生一個?」父親說:「如果再生一個,我怕不能再一心一意只愛妞妞。」

朵拉在夢裡也覺得心疼。父親那麼愛她,怎麼會輕易拋下她就走?

她看到父親了,他像從前一樣微笑著注視著她。她欣喜若狂,緊緊抓住他的手,父親溫和地說:「朵拉乖,爸爸去去就回來……」

他騙人。

他輕輕掙開朵拉,朵拉哭泣著叫,「爸爸……」

她不安地焦燥地翻動著身子,額上滲出汗來,嘴裡一直叫,「爸爸……」

突然一隻溫軟的手掌覆到了她額上,「朵拉!朵拉!醒醒!」

朵拉驀地驚醒過來。

娜姨擰亮了檯燈,「做噩夢了?」

朵拉只覺渾身汗津津的,半晌說不出話。

娜姨轉身出去,稍臾端來一杯熱水,「來,喝點兒水。」

朵拉接過水杯,輕聲問,「那天,是誰去看望過我爸爸?」

娜姨一怔,說:「小孩子家,問這個幹嘛。大概是你爸爸的朋友吧。」她輕描淡寫地。

朵拉抬起頭來,直視著娜姨,「其實您和我一樣,都有懷疑,是嗎?」

娜姨躲避著她的目光,匆匆說:「快睡吧。明天還要去學校。」

朵拉固執地追問,「是誰?」

娜姨猶豫一刻,答,「我不知道。」

朵拉點點頭,把水喝光,擱好杯子,躺下繼續睡覺。

娜姨關了燈,並沒有立刻離開。良久,才聽到她輕聲說:「朵拉,你要好好生活下去。有些事情,不懂得也許更好。」

總有一天。她會弄懂一切。朵拉咬咬唇。

期末考剛結束,朵拉便接到了來自某汽車美容店的通知,即日起,她將成為該店的一名服務生。

娜姨很吃驚,立刻說:「不許去。」

朵拉很固執,「我可以做的。不就洗洗車嘛。總不會比做高等函數更難。」

娜姨沒好氣,「我說了,咱們有錢。」

朵拉出其不意地抓過娜姨的手,「我們真的有錢嗎?那你的手,怎麼弄成這樣?」

她清楚記得,初見娜姨時,娜姨的手分明柔嫩不似四十歲人,可這才多長時間,娜姨的手變得又粗又糙,她忍不住偷偷跟蹤娜姨,這才發現原來娜姨竟然在街頭的一家茶餐廳打了份工,娜姨收拾桌子的時候,朵拉就站在玻璃門外,眼睜睜地看著娜姨幾乎是有點笨拙地擦拭桌子,收拾碗筷。

娜姨觸電似地縮回手,躲閃著說:「總之,你不能去。」她聲音哽咽起來,「朵拉,你告訴我,從小到大,你做過什麼?你會做什麼?如果是因為跟了娜姨,就要受苦,娜姨怎麼對得起你爸爸!」

朵拉強忍著淚水,「就是因為從前沒有做過,所以從現在起,娜姨,我要一樣樣地學習。相信我,娜姨,我可以的。以後,我變能幹了,我還要照顧你……」

娜姨猛地把朵拉摟在懷裡,輕聲啜泣起來,「你爸爸說過,會有錢打進賬上來,是真的有,但和他說的數字完全不一樣……」

朵拉掙開娜姨,目光倏地變冷,「娜姨,你是說,只要我父親認罪,就有人會付他一筆錢,那筆錢可以保我一生幸福無虞。」

娜姨凝視著朵拉,半晌才淡淡微笑起來,「朵拉,其實太聰明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她顯然不願意多說,「無論如何,說什麼都只是猜測。所以,算了,朵拉。」

朵拉心裡亂糟糟的,像是抓住了些什麼,又像是更糊塗了。但毫無疑問的是,那個去看望過父親的人,是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

朵拉深吸口氣,說:「娜姨,我聽你的。」

沒關係。有朝一日,她總會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毀了她的幸福,欺騙了她的父親。家破人亡,如影隨形的痛苦,這些,她都會一一回贈予他。

「車行天下」雖然掛著汽車美容店的牌子,其實只是一間小小洗車店,來來去去的也只是些低檔小汽車和貨車過來洗車,價錢便宜,因此也不太計較車子洗得是不是特別乾淨。

但朵拉幹得很認真。沒幾天,所有老顧客司機都知道車行天下來了一個認真的小姑娘,不太愛說話,不愛笑,但干起活來毫不馬虎。

老闆娘很胖,其實才三十齣頭,因為胖,就有點兒現老,人人都叫她胖嬸。

只有朵拉叫她,「薇姐。」

胖嬸聽到這個稱呼,愣了老半天。

朵拉後來才明白,胖嬸慣來咋咋呼呼地,穿著不講究,滿嘴粗口,她身體像是有點隱疾,和老公結婚多年也沒有孩子,老公為此頗有怨言,據說在外頭養了個鄉下來的年輕姑娘,胖嬸對此睜隻眼閉隻眼,整個人越發粗態畢現,經年頂一頭亂糟糟的短髮,不像三十歲,倒像五十歲。

也許因為那聲「薇姐」吧,胖嬸與朵拉頓時親近許多,許多時候胖嬸便會在朵拉面前嘆息,「做人沒意思。」

一開始朵拉並不答腔,她自己也無窮心事無處排遣,更何況大人的世界分明距離她還遙遠,她不合適發表意見。

但胖嬸嘆了幾次,朵拉便忍不住說:「薇姐,換個髮型吧。你頭髮厚,做個大波,一定好看。」

胖嬸半信半疑,在朵拉面前磨蹭兩天,才開了口,「朵拉,你陪我去做頭髮好不好?」

當然好。

從前的許朵拉,吃喝玩樂,穿衣打扮最是長項。

恰好陳皓開了新車來。噢,可愛的陳皓。因為朵拉的新工作,陳皓買了輛車,一輛非常破非常舊的二手吉普,據說花了四千塊。

「我姑姑說,我想要什麼她都給我買。」陳皓說。

朵拉咧咧嘴角,「你姑姑真疼你。」

陳皓側側頭,「確實。」他目光里隱含笑意,「姑姑一輩子沒結婚,沒有孩子,所以特別疼我。」

朵拉順口問,「你姑姑是不是很漂亮?」

陳皓愣了一下,說:「我沒見過她。她每周固定給我寫郵件。」陳皓皺皺眉,「細想起來,我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呢,只聽爸爸說她很漂亮。」

朵拉說:「他們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

陳皓很肯定地說:「那是肯定。」

朵拉拍拍他的肩,「今天你自己洗車吧,我要陪薇姐去做頭髮。」

唔,陳皓的車,買來就是拿來洗的。天天洗。這樣朵拉因為他,每天可以拿到提成兩元。

胖嬸很喜歡陳皓,陳皓一來,胖嬸就推搡著朵拉,「去去去,快去幫陳皓洗車!」

胖嬸在美髮店裡坐下了才說:「我年輕的時候,老公對我也很好。」

朵拉刷地紅了臉,喃喃地想要辯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胖嬸的頭髮做足一下午,效果顯著,等美髮師最後取下她頸上圍巾,為她最後攏攏頭髮,滿意地說聲,「好了!」連胖嬸自己都遲疑起來,一隻手不知所措地撩著頭髮,「朵拉……」

朵拉衷心讚歎,「好漂亮,薇姐,從現在起,你得要求每個人都叫你薇姐。你的人很美,名字也很美。」

胖嬸,噢,不,薇姐,她最後又在朵拉的攛啜下買了套新衣服,又逛遍整條步行街,買下一個碩大的呼拉圈。

兩人在初降暮色里回到車行天下。還有兩名小工在擦洗一輛麵包車,陳皓和另一名小工阿強坐在屋前,就著小小火盆烤火取暖。一干人一看到朵拉便叫起來,「朵拉!」再看向薇姐,頓時遲疑起來,「……胖嬸?」

平時魯莽粗放的胖嬸,像初涉人生的少女一般,緊張略帶羞澀,眼睛只看著別處。

朵拉笑咪咪地說:「大家鼓掌歡迎,咱們的薇姐!」

陳皓最先反應過來,率先拍起手來。阿強看了他一眼,也遲遲疑疑地跟著鼓掌。

薇姐很是不好意思,頭一揚便說,「我請大家吃麻辣燙。」

另外兩個小工恰好完工,一聽這話,頓時歡呼起來,「哦耶!薇姐萬歲!」

陳皓趁機說:「薇姐,不如我也來你這兒打工吧。」

朵拉推他一把,「你湊什麼熱鬧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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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曾愛過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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