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青史寫我

122、青史寫我

城門洞中,張拙牽馬而立。

他看向陳跡,眼睛炯炯有神:「你有辦法找出劉家人?若你能將他們找出來,本官……本官……」

張拙本想說『本官保你立功升遷』。可轉念一想,陳跡是內廷的人,他縱有再大權力也沒法給陳跡加官進爵。

他思索片刻說道:「今日本就因你才保住烏紗帽,若你能再將這些人找出來,本官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日後你若遇到難處有事相求,只要是本官能做到的事,絕不推辭。」

陳跡疑惑:「沒有附加條件嗎?比如『不可違背原則』?」

張拙笑著拍了拍陳跡肩膀:「放心,本官沒有原則。」

陳跡:……

張拙撫平自己官袍上的褶皺,目光炯炯有神的看向陳跡:「說說吧,你有什麼辦法把他們找出來?」

陳跡看向黑壓壓的災民,輕聲道:「他們會自己跳出來的。」

此時,城內一駕馬車風塵僕僕駛來,旁邊還伴隨著上百名差役、

張拙下意識看了陳跡一眼,漫不經心道:「這是我洛城同知陳禮欽的馬車,想必他剛剛聽聞民變之事,所以不顧安危的趕過來。咳……我們這位同知大人雖迂腐了些。卻也算是官場里少有的正人君子了。」

說到這裡,張拙話鋒一轉,得意洋洋道:「當然,陳大人跟我一比,還是差遠了,起碼我比他好相處!」

馬車駛到近處。

不等馬車停穩,陳禮欽便掀開車簾,從官差手裡接過一支殺威棒,氣勢洶洶走來:「張大人,現在局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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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拙調侃道:「陳大人,若等你此時襄助,恐怕洛城已經有數千戶百姓遭殃咯。」

陳禮欽神情一滯,「昨夜鹿鳴宴飲酒後,我早早便睡下了。我……」

張拙笑著擺擺手:「無妨無妨。民變暫且平息,陳大人,不必自責,稍後,陳大人來主持施粥大局便可以了。」

陳禮欽鬆了口氣。

張拙打量著陳禮欽:「陳大人這是從哪裡來?」

陳禮欽沉下臉來:「今日是知行書院應卯的日子,我一早送問宗與問孝過去,也剛好拜會一下王先生,請他規訓犬子時更嚴厲些。誰成想,第一天入書院,陳跡那小子便讓我顏面盡失。」

張拙一怔,下意識想要看向陳跡一眼,卻生生忍住。

今天是陳跡入學的日子啊。

王道聖的規矩是卯時點卯,可現在卻已經卯時三刻。

卻聽陳禮欽還在繼續說道:「張大人,昨日你還說陳跡答應了靖王,那時我想著只要他能一心向學,其它的便不必計較。可此子簡直冥頑不靈,無藥可救。」

張拙長了張嘴巴,半出話來。

許久后,他遲疑道:「陳跡那小子會不會優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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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禮欽嗤笑一聲:「什麼更重要的事情?我原以為他是睡懶覺,那也還情有可原。畢竟少年心性貪玩貪睡可以理解。但我還專程去了一趟醫館,卻發現他根本不在裡面。」

「姚太醫有沒有說他去了何處?」

陳禮欽越說越生氣:「姚太醫不肯說,他那兩位師兄也不肯說,但想必此子又去了賭坊徹夜未歸,說什麼洗心革面,我看他是狗改不了吃屎。」

張拙見他越說越難聽,當即也有了些許怒意:「你做父親的怎麼老是懷疑自己孩子,當初有人說陳跡是賭徒時,你可有認真調查過?」

陳禮欽不解:「賭坊拿著白紙黑字的借據找上門來,還能有假?」

張拙瞪大眼睛:「所以,你看到借據便信了?若有人污衊我家孩子,我必打破砂鍋問到底,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陳大人,好在你是同知,不是通判,不然這些年,我洛城府衙要有多少冤假錯案?」

陳禮欽怒目相對:「你……」

一個聲音打斷二人爭吵:「兩位大人,不如我們先說正事。」

這聲音平靜的像是一盆冷水,兜頭澆在了二人頭上。

張拙轉頭。

卻見陳跡依舊待著斗笠,蒙著面目。只餘下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

他有些擔心,卻不知道該任何開口勸慰。

然而陳跡只是分析道:「二位大人,快些安排施粥之事吧。且不提拖久了會不會再有事端,我觀那些百姓,確實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再吃不到東西,恐怖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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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張拙心中突然有種感覺,這位醫館學徒,是真的已經將陳氏那些血緣親情盡數斬斷。

如荒原上的一顆野草,無所謂從何處來,無所謂到何處去,肆意生長。

可對方昨夜挺身而出之舉,卻又像是八月里的大雨,磅礴而有力。

陳禮欽看向陳跡:「這位是?」

張拙指了指陳跡:「平息民變之事,多虧了這位密諜司的同僚,小小年紀便有大將之風。」

陳禮欽一身紅衣官袍,上下審視著陳跡,微微周圍:「密諜司?」

張拙沒好氣道:「陳大人,你真該好好謝謝他,昨夜若不是他孤身一人在城外做人質拖住災民,你我現在頭上烏紗不保」

陳禮欽平靜道:「本官不會因為閹黨偶爾做件好事,便與閹黨同流合污。張大人,卑職勸你也離閹黨遠一些。」

張拙氣笑了:「陳大人,你早晚要因自己的迂腐栽個大跟頭。」

說罷,他轉身揮手招呼府衙里的官差:「都愣著做什麼,趕緊從近處百姓家中借鐵鍋熬粥。」

……

城外支起十六口大鐵鍋來,白米粥在鍋中咕嘟咕嘟翻滾出濃稠的香氣,災民們一個個探著脖子,踮起腳尖看來。

可粥棚前,卻被一排官差手挽手擋的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見。

人牆之後,陳禮欽巡視著每一口鍋。

他左手摟起自己官袍長袖,右手拿著一支筷子插進稠粥里,直到確認插筷不倒后才放心下來。

張拙撇撇嘴:「陳大人,這些災民能有一口稀粥吃就不錯了。這會兒還講什麼插筷不倒,毛巾裹而不滲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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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禮欽肅然道:「張大人,插筷不倒,一天兩頓乃是朝廷施粥的鐵律,你我為朝廷效命,自當遵守。無規矩不成方圓。若人人皆可不講規矩,最後得益的只會是權貴。受傷的只會是百姓。」

「你陳家不就是權貴嗎?」

張拙譏諷道:「你可知,若像你這麼施粥,洛城可動用的糧食最多也就頂兩周,兩周之後,他們吃什麼,喝什麼?你若真有本事,便按律法,將世家手裡的田畝都收回來發給百姓。屆時,百姓哪用得著你施粥?」

陳禮欽揮揮手:「張大人,論詭辯,我不如你。我只按規矩,律法做事。」

兩人爭辯時,卻見陳跡拎著一袋子沙土回來,並抓起一把沙子要投進鍋中。

「你做什麼?」

陳禮欽抓住陳跡的手腕,怒目相對:「這是給災民熬的粥,你往裡面投沙子,不是故意作踐人嗎?」

陳跡抬頭看他一眼,一言不發的將手腕掙脫出來,要繼續講沙子丟入鍋中。

可陳禮欽卻怒喊道:「來人,將他給我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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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官差持殺威棒擋在陳跡面前。

金豬則帶著密諜攔在陳跡面前,笑眯眯說道:「幹什麼呢?我等保住二位大人的烏紗,二位大人卻用殺威棒招呼我等?」

陳禮欽含怒道:「且不提烏紗不烏紗的,這些災民已經夠慘了。為何還要在粥里摻沙子糟踐他們?」

金豬遲疑了一下,回頭看向陳跡。

陳跡解釋道:「這災民里混著劉家的死士,若不將他們找出來,早晚還會有民變發生。可災民這麼多,從外表看,根本無法分辨誰是災民,誰是死士。」

¤C〇

「這與你摻沙子有何關係?

陳跡拎著麻袋,抓出一捧沙子說道:「那些災民將樹皮都啃禿了。哪裡會在意粥中有沒有沙子。但那些死士不同,他們不餓,所以會格外在意粥里的沙子。說不定還會主動跳出來,藉機再次煽動民變。」

陳禮欽搖搖頭:「此舉與我大寧律法不合,施粥便是施粥。不可壞了規矩。而且,若叫災民意味朝廷官員為了剋扣災糧才在糧食里摻沙子,我等便說不清了。」

陳跡見他堅持,便將麻袋丟在一旁:「那還有個辦法,洛城道旁多有大葉冬青,讓官差才來,投入鍋中,增加白粥的苦味。」

「當人類極度飢餓時,大腦中的弓狀核,外側區中的神經元會格外活躍。此時,人類對甜味的敏感度增加,對苦味和酸味的忍耐力增強。

這也是所有人在飢餓時,感覺飯菜更加香甜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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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加大葉冬青,提升苦味,也算是個辦法。

但不如加沙子直接,有效。

陳跡看向張拙,「張大人,讓官差去摘取大葉冬青吧。」

可張拙斟酌片刻后,卻徑直拎起麻煩,一把一把抓起沙土,投入鍋中:「什麼狗屁規矩,此時再去採摘大葉冬青,要等到什麼時候?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出問題,我一肩擔之。」

陳禮欽甩袖站到一旁:「張大人倒是有魄力,但如此不愛惜羽毛,焉知史書會如何對你口誅筆伐?」

大鍋前,張拙投擲沙子的手忽然停住。

數個呼吸后,他重新抓起一把沙子丟入鍋中,又拿起殺威棒攪拌鍋中白粥;「隨青史如何寫我,張某人無愧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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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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