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湖底洞穴

第17章 湖底洞穴

第17章湖底洞穴

達爾文恢復意識之前,首先感覺到的是頭部的疼痛。

他努力地回想之前發生的事—翻滾的水花、開裂的船體以及汪旺旺的尖叫。

他因為重心不穩,一頭撞向了船艉的發動機,在掉進湖面捲起的巨大漩渦之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在半空中舞動着的巨大生物的腕足。

我現在在哪兒?達爾文一邊想一邊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該不會是在那怪物的胃裏吧?

達爾文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那個把鯨魚誤當成島嶼,最後落入魚腹的阿拉伯人。

他的手順勢向外摸去,很快就否決了這個想法,因為他摸到的是潮濕冰涼的岩石層,而不是蠕動着的胃壁。

直到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他才模模糊糊看清一些輪廓—這裏原來是一個地下洞穴。

達爾文心裏盤算著,一定是剛才怪物攪動湖面產生的巨大漩渦把自己卷了下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種洞穴並不常見,達爾文曾經看過一些報道,許多大型的湖泊下面都有這種洞穴。部分洞穴因幾百億年前的地殼運動形成,洞內空氣產生的氣壓剛好抵擋住了水壓,所以湖水無法灌進來。

和迷失之海一樣,這裏的岩石層也含有豐富的磷,為洞穴籠罩了一層十分昏暗的隱隱藍光。藉助著這些光,達爾文發現自己正在一個淺灘邊上,離他五六米的地方是一大片漆黑的湖水,湖面泛著同樣惡臭的沼氣,卻沒有結冰,溫度也比外面暖和許多。

「汪旺旺!迪克!」達爾文撐起酸痛的身體叫了一聲,除了自己的迴音之外,無人回答。

他又叫了幾聲,脫了濕透的羽絨服扶著牆站起來。在淺灘的不遠處,達爾文發現了一些船體的碎片和一個爛掉的背囊。背囊里的東西都被水沖走了,什麼都沒有,達爾文又找了半天,仍然一無所獲。

達爾文不知道自己到底昏過去多久,只知道自己整個人已經瀕臨脫水狀態,現在是憑着意志力支撐著身體。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有什麼東西在深水區閃了閃,反射出微弱的光。那是半瓶喝剩的礦泉水,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就像是在朝他招手。

達爾文幾乎想都沒想,就朝湖水深處走過去,水面很快沒過了他的腰部,就在礦泉水瓶近在咫尺的時候,一隻手忽然從後面猛地拽住他。

「快上來!」是瘋兔子的聲音。

達爾文還來不及轉頭,有什麼東西忽然劃破水面,隨着「嘩啦」一聲,浪花炸響,湖底揚起一隻巨大的腕足!

這是達爾文第一次近距離看清楚這隻腕足,雖然它只揚起來了一部分,但至少有四五米長,完整的身軀龐大得不可想像。腕足的底部和頭足綱生物相似,有無數醜陋的吸盤,表面覆蓋着沾滿綠色藤壺的鱗片,顯得更加可怖。

腕足迅速伸向達爾文,眼看就要把他捲入水底,瘋兔子抬手就是兩槍,子彈打穿了怪物的鱗片,它往回一縮。就趁這兩秒不到的空隙,瘋兔子拖着達爾文回到了淺灘。

只見湖面氣泡像沸水一樣翻騰起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低沉的咆哮聲。

「那是它的陷阱,」瘋兔子擦了一把汗,「它很聰明,比我見過的所有生物都聰明。」

達爾文這才回過神來,他知道瘋兔子指的是那隻礦泉水瓶。

「它甚至能猜測出你口渴,或者需要食物,它懂得用你的慾望誘惑你,直到你上鈎為止,就好像釣魚一樣。」瘋兔子一邊說,一邊把達爾文拉到石壁邊坐下來,他從一塊岩石後面摸出一根士力架和半瓶伏特加,「這是我在岸邊撿的,酒是鮑勃的。抱歉,我也沒水了,你省著點喝。」

達爾文猛灌了一大口伏特加,頓時頭暈目眩,差點沒嘔出來。

「你怎麼知道它很聰明?」達爾文吃完士力架總算緩過來一些,他舒了一口氣,向瘋兔子問道。

「因為你不是第一個上當的人,老子剛才就差點中招。」說罷,瘋兔子把褲子艱難地撩開,只見上面用碎布條纏了幾圈,仍往外滲著血,「它是通過模仿落水者的呼救聲吸引我過去的,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我當時真的以為是鮑勃,它模仿得太像了。幸好我游過去的時候有些猶豫,因為我記得鮑勃在湖面上的時候已經……」瘋兔子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那怪物還能模仿人類的聲音?!」

「遠處聽起來真的一模一樣,幸虧我也是個騙子,及時發現了破綻,要不然我這條腿早保不住了—它比你我想像的更狡猾。」瘋兔子吸了吸鼻子,「它要吃掉多少人,才能這麼了解人類啊!」

「你是說,它吃了很多人?」達爾文警覺起來。

「你看看那邊,」瘋兔子揚了揚下巴,「瞧見了什麼?」

達爾文順勢望去,藉著昏暗的光,他看到湖面另一側突出的石壁旁邊堆滿了屍骨,少說有一層樓高,一直蔓延到水裏。

屍骨大部分不是全屍,有的沒了上半身,有的沒了下半身。除了人的屍骨之外,還有各種動物的,大概是從靠近森林的湖邊拖下來的。

「現在知道這水裏的沼氣從哪兒來的了吧,」瘋兔子接過伏特加喝了一口,「這怪物把這片湖變成了下水道。」

達爾文沒有說話,低頭思索起來。

「也不知道這怪物是不是消化不良,能剩下這麼多。」瘋兔子繼續說道。

「不,」達爾文輕輕搖搖頭,「這不是它的『下水道』,而是它的『藏寶箱』。」

「『藏寶箱』?」

「頭足綱動物的特性之一,它們把自己喜歡的玩具藏在巢穴深處。」達爾文咽了咽口水,「就算是海洋里的普通章魚,也會把自己喜歡的貝殼或者小玩意兒藏在所居住的石頭縫裏,以便隨時把玩。」

「我不明白,」瘋兔子被達爾文說迷糊了,「這跟屍體有什麼關係?」

「它不是消化不良,而是故意不吃光。」達爾文看着石壁的方向,「它更喜歡把獵物抓到這裏,在藏寶箱裏慢慢折磨他們,玩弄他們,看着他們無助地死去。就像貓捉耗子時往往最後才殺了它,目的不是為了果腹。」

瘋兔子愣了好半天,才緩緩開口,「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也是它的玩具之一?」

「對,因為它知道我們已是囊中之物。在缺乏食物和水的支撐下,我們會走向湖中心的礦泉水瓶。」

「靠!」瘋兔子罵了幾句粗口,「像鮑勃那樣死了還算痛快。」

「我現在不確定它到底有幾個『藏寶箱』,如果還有幾個像這樣的湖底洞穴,那汪旺旺和迪克就有可能還活着。」

瘋兔子抬頭看去,整個洞穴就像一個不規則的橄欖球體的內部,地形狹長,湖面佔了一多半,剩下的淺灘一眼望到邊,沒有多餘的路可以通往其他地方。

藉助著岩石的微弱磷光,達爾文和瘋兔子沿着洞壁摸索著。這裏很潮濕,石縫之間長著深紅或深綠色的青苔,上面佈滿某種寄生的細小蘑菇,蘑菇表面凹凸不平,佈滿黑黃相間的詭異條紋,像是變異后的結果。除此之外,青苔表面還覆蓋着露水,但他倆誰都不敢喝,這些露水總能跟腐臭的湖水聯想到一起。

「我以前遇到過一個老漁夫,在阿拉斯加捕了一輩子的魚,他跟我吹噓過遇到海底烏賊王的歷險—那傢伙能直接把一艘小型驅逐艦擊沉。我現在有點相信他沒說謊了。」瘋兔子自言自語道,「但這怪物是怎麼到內陸湖裏來的?難道是被龍捲風刮來的?」

達爾文皺着眉頭:「它讓我想到米諾陶洛斯。」

「什麼?」

「希臘神話里的恐怖怪物,傳說是克里特島的皇后和海神送來的牛通姦所生,國王為它建造了一個複雜的迷宮,並定時送入年輕男女供它食用。」

「你的意思是,這隻怪物是被專門飼養在這裏的?」

「之前我掉進水裏的時候嗆了兩口水,水是鹹的。」達爾文說,「所有人工湖都應該是淡水湖,可這裏卻是海水……只有一種可能,有人改造了這裏的湖水,以養殖這隻怪物。」

瘋兔子深深地看了達爾文一眼,他倆都不願意再提起堆積在石壁邊上的屍骨,那些屍體從何而來,此刻在他們心目中已有了答案。

「你說,村子裏的人知道他們會成為這怪物的食物嗎?」過了一會兒,瘋兔子問達爾文。

達爾文聳聳肩:「說不好。」

「為什麼他們不逃走呢?」

「信仰的力量是很可怕的。在古代,成為祭品是無上的榮耀,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得到的機會,」達爾文說,「不是身家清白或者處子之身,還沒資格呢。」

「但我寧願相信另一種可能,」瘋兔子歪了歪嘴,「也許出逃受到的懲罰,比成為祭品還可怕。」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很快他們就把淺灘上的石壁都搜遍了,別說山洞,連一個窟窿都沒有,他們被困在這裏了。

他們筋疲力盡地回到岸邊,瘋兔子把剩下的物資清點了一下—小半瓶伏特加、四發子彈、一個替換彈匣、幾條能量棒,還有一盒受潮的火柴。

「這些食物最多夠我們再撐一天。」瘋兔子自嘲地笑了笑,「要麼餓死,要麼被怪物吃掉……當然,我們也可以在這之前吞槍自盡,選擇還挺多的。」

「等等,那是什麼?」達爾文指著湖水另一側,正是他們剛才看見的那堆屍骨,屍骨上方似乎有一處凹陷下去的地方。

「或許那只是石壁的陰影。」瘋兔子仔細觀察了一下,但是光線太暗,他倆都看不清。

「不,我覺得那是一個洞。」

「你想幹什麼?」

「如果我猜得沒錯,或許我們可以爬上去,然後順着那個洞爬出去。」

瘋兔子聳聳肩:「如果你猜錯了呢?也許那只是個淺坑,一條死路,它甚至有可能是水裏那怪物設計的另一個圈套,專門哄騙岸上的倖存者游過去,讓我們以為看到了希望,而它正藏在背後張大嘴巴等我們呢。」

「看來你是打算自暴自棄了,」達爾文深深地看了一眼瘋兔子,「拿槍打爆自己的太陽穴,你敢下手嗎?我看你連這個膽量都沒有,要不要我幫你一把?」

「小子,激將法對我沒用。」瘋兔子冷笑了一聲,「游過去可就回不來了。」

「那你或許可以想想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兒,九死一生是為了誰,」達爾文盯着瘋兔子胸口的那個銀制項墜,「那女人叫蘇珊娜是吧,你還想再見到她嗎?」

瘋兔子的眼神有一瞬間變得十分複雜,他轉過頭不再看達爾文,半晌才嘆了一口氣:「所有人都說她背叛了我,但我不信。」

達爾文沒接話,但他想起不久前鮑勃和瘋兔子的爭執,鮑勃說過同樣的話。

「蘇珊娜和我以前不但是情侶,還是搭檔,像她這麼聰明又性感的女人,找遍整個美國也不會再遇到另一個,」瘋兔子靠着岸邊的石墩坐下來,「有時候像貓一樣嫵媚,有時候又像豹子一樣冷酷。如果真的像柏拉圖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必然的另一半,那她就是上帝用我的肋骨製造的夏娃了。」

「那一次我們說好做完最後一票大的,就一起金盆洗手。我們會坐船去古巴,換個身份,改一個可笑又浪漫的名字—我改成伍迪,她叫夢露……伍迪和夢露會在熱帶島嶼建一座靠海的房子,喝着椰子可可酒一起變老,哪怕有一天她胖得穿不下比基尼,我也會愛她如初。」

「可惜失敗了,然後你就被關進了監獄?」達爾文問。

「我攬下了所有罪行,我告訴警察錢已經全部花完了,但只有蘇珊娜知道我把它們藏在了哪裏。她答應我會等我出來,可是刑滿釋放之後,她和錢都不知所終。」

怪不得鮑勃會說蘇珊娜從來沒愛過瘋兔子,達爾文心裏想。

「我變成了一個笑話,一個從來沒失手過的騙子不但被騙走了錢,還被騙走了心。我恨她,發誓要追到天涯海角殺了她。」瘋兔子抬起頭,「在我終於追蹤到她的消息時,卻得知她患了重病,已經死在南部某個簡陋的醫院裏。那一刻—」

瘋兔子聲音有些哽咽,他吸了吸鼻子:「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不可能會傷害她。我還愛着她,甚至連她送我的項鏈都還掛在身上。

「本來我已經放棄一切希望,直到半年以前,有人告訴我在這兒附近見到了她—和那些『閃靈』在一起。」

「是鮑勃告訴你的嗎?」

「他不會告訴我的,他迷信那些老黑的亡靈傳說,堅定地認為蘇珊娜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但是他在一次喝醉酒之後,告訴過別人。」

「你來就是為了見她?」

「只要能再見她一面,哪怕是地獄我也敢闖。去他媽的錢,去他媽的這個該死的世界,我都不在乎了。」瘋兔子站起來,「我從沒對別人談起過,你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聽到這個故事的人了。你說得沒錯,我不能死在這裏,走吧。」

達爾文點了點頭,他看着瘋兔子的背影,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他雖然和瘋兔子只認識了不到一周,但他明白這種感情,達爾文的眼前浮現出那張熟悉的笑臉、那個女孩。

兩個人蹚水朝湖對岸走去,瘋兔子一邊給槍上膛,一邊說:「如果你被那怪物抓走了,我會在你被吃掉之前給你一個痛快。」

「謝謝。」

水面漆黑,毫無波瀾,但他倆心裏都知道,這是暴風雨之前的平靜,那怪物一定躲在某處窺伺着它的獵物。

水越來越深,很快沒到了胸口,從淺灘到對岸至少需要四五分鐘才能到達。達爾文在前,瘋兔子斷後,兩個人用盡全力向前游去。就在他倆快到對岸的時候,水面忽然出現一道裂縫,隨即一隻巨大的腕足騰空而起,像閃電一樣朝達爾文襲來!

就在腕足快要碰到達爾文的時候,瘋兔子開槍了,子彈擦著腕足的皮膚而過,另一槍打在了吸盤上,綠色的黏液從彈孔里噴射出來。可這一次怪物只是稍作停頓,就繼續向他們撲過來。

「你先上去!」眼看達爾文快到岸邊,瘋兔子大叫着。

達爾文拚命向岸上爬,一邊爬一邊伸腳猛踹水裏的腕足。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舉動激怒了怪物,忽然浪花四起,在翻滾的湖水裏露出了一顆巨大的佈滿褶皺的球狀物。

那是怪物的頭部。

這簡直是一個難以置信的尺寸,儘管瘋兔子和達爾文已經有過心理準備,但親眼看見的時候還是嚇了一跳。它的體積比一輛轎車還大,絕不可能是這個星球上任何一種已知的生物。它的頂部覆蓋着鱗甲和污泥,包裹着發綠的泡沫和無數長短不一的觸鬚。它的嘴藏在頭的底部,裏面佈滿密密麻麻多關節的肢體,併發出讓人寒毛直豎的叫聲。

「快過來!」達爾文已經爬上了對岸,他沖着被驚呆了的瘋兔子吼道。

也就是瘋兔子愣神這的一刻,腕足猛地朝他襲來,一下子纏上他的腰,瘋兔子整個人被懸空拋了起來!

就在瘋兔子要跌進水裏的前一刻,達爾文從屍骨堆上抓過一根銳利的人肋骨,跳下來朝着腕足狠狠刺了進去。

腕足在水中來回扭動,達爾文順勢用手中肋骨把腕足的皮肉切開一條大口子,怪物痛得往回縮了一下。達爾文見縫插針,猛地一拽瘋兔子,兩個人一起摔在屍堆上。

「爬呀!」達爾文大吼一聲。

瘋兔子這才反應過來—和達爾文預計的一樣,屍堆上方不是陰影,而是洞口!瘋兔子甚至能感覺到洞口邊有微弱的空氣對流。兩個人立刻使出吃奶的力氣順着屍骨向上攀爬,此時,發怒的怪物把湖水攪動出巨大的漩渦,幾隻腕足騰空而起,擊打着屍骨堆,就在骨堆坍塌的前一秒,達爾文拽著瘋兔子鑽進了洞裏。

怪物在洞外不甘地怒吼著,攪動水花所發出的巨響震耳欲聾。達爾文用盡全力拖着瘋兔子往裏面爬,直到聽見身後的聲音越來越小。

「唔—」瘋兔子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他被怪物捲起來拋向骨堆的時候被扎穿了小腹,血已經把衣服浸透了。達爾文檢查了他的傷口,暫時沒有傷及要害,但這樣下去很可能因為失血過多死掉。他們沒有任何醫療用品可以處理傷口,除了那半瓶伏特加。

「你忍着點疼。」達爾文一邊擰開瓶蓋,一邊說。

「要是我死在這兒了,記得幫我找到她……」瘋兔子斜靠在石壁上,嘴唇因為失血變得慘白。

「我才不會幫你,沒見到她之前,你最好活下去。」達爾文從來不會安慰人。

酒淋在傷口上的時候,瘋兔子差點因為疼痛休克。

達爾文又脫了一件衣服撕成布條,簡單地包紮了傷口。兩個人靠着石壁休整了片刻,就繼續往裏面爬,也不知道爬了多久,達爾文終於聽到前方傳來清晰的水流聲。

這是另一個洞穴,和達爾文猜測的一樣,那怪物的「藏寶箱」不止一個,而是分佈在湖底四周。這個洞穴明顯比剛才的大了不止幾倍,至少有三四層樓高。洞內十分潮濕,覆蓋着及膝的淤泥,除了沼氣之外,還瀰漫着一股刺鼻的腥味。

達爾文和瘋兔子跳進淤泥里勉強往前行走,越往裏走泥沙越少,漸漸形成了湖泊,前面甚至還有一個小瀑布,水流的迴音在空曠洞穴上方盤旋著,震耳欲聾。

「那怪物不會跟到這裏來吧?」瘋兔子握著槍,警惕地盯着水面。

達爾文還沒來得及接話,猛然瞥見不遠處的一塊巨大岩石上,趴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汪旺旺!」他顧不上瘋兔子,大吼著跑過去爬上岩石。

汪旺旺看起來也是被水衝到這裏來的,她的面色蒼白,雙目緊閉,濕漉漉的頭髮貼在額頭上,太陽穴有一塊明顯的瘀青,嘴角還有血跡,連呼吸都十分微弱。

「快給她灌口酒。」跟在後面爬上來的瘋兔子趕緊把伏特加遞了過來。

達爾文掰開汪旺旺的嘴巴,連灌了好幾口,她才猛烈地咳嗽起來。汪旺旺費力地睜了睜眼睛,達爾文扶起她的身子靠在牆上,不知道是不是達爾文搬動她的力道太大,她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

汪旺旺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只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可能是翻船的時候撞傷的。」達爾文又倒了些酒給她傷口消毒。

「我看不像,」瘋兔子湊上來看一眼,「這像是打鬥造成的。」

「打鬥?」達爾文忽然反應過來,「你是說她也遇到了那怪物?」

「不好說,你應該先檢查一下她有沒有骨折。」

「不是……」汪旺旺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她張了張嘴,想跟達爾文解釋什麼,卻只在喉嚨里發出一些模模糊糊的詞語。

「你現在很虛弱,別逞強了,」達爾文拍拍她的頭,「睡一會兒,有我們在。」

汪旺旺搖搖頭,雖然還說不出話,但她極力抬了抬手,手指在空中一劃。

達爾文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湖對面的陰影里,還有一個人影。

岩石發出的磷光很微弱,再加上瀑布的水汽阻擋了一部分視線,雖然達爾文一時間看不清楚對方的樣子,但仍然從體型上辨認出,那是迪克的身影。

達爾文欣喜若狂—太好了,大家都活着!

「迪—」誰知達爾文剛想叫迪克,就被汪旺旺猛地拽住了衣服。

「是他……他剛剛要殺了我……」汪旺旺的聲音因為恐懼和悲傷顫抖著。

「怎麼可能,你在說什麼?迪克怎麼會傷害你?」

汪旺旺眼睛一紅,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他不再是以前的迪克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

就在這時,一圈巨大的漣漪打破了湖面的平靜,水花漸漸向湖岸靠近,就在距離迪克不到五米遠的地方,一隻巨大的腕足騰空而起。

那怪物又來了,而且這次它的目標是迪克!

「不!」達爾文大吼著,可是水流聲太大了,他的叫喊聲根本不可能傳到對岸。

他一把奪過瘋兔子手裏的槍,就在要扣動扳機的前一刻,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那隻腕足在迪克身邊停了下來,安靜地懸在半空中。它在試探,在遲疑,最終停止了對迪克的攻擊。

迪克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有一絲猶豫,他隨即伸出手,輕輕搭在那隻恐怖的腕足上。

那隻腕足慢慢地順着他的手心向上纏繞,攀向他的手臂和肩膀,然後輕柔地摩挲著—

那樣子,就像在撒嬌。

水面再次翻出巨大的浪花,那怪物的腦袋再一次浮了上來。可這一次它平靜地靠向迪克,瞪着那雙佈滿肉瘤和綠色黏稠物的眼睛審視着岸上的人,緩緩地發出一種古怪的嗡鳴聲,這個畫面看起來詭異無比。

更古怪的是迪克,他不但沒有逃走,而且似乎連一絲害怕都感受不到,他看着水中的怪物,眼睛裏閃爍著異樣的神采。他們似乎正在用一種特殊的方法相互溝通。

一時間,達爾文的大腦一片混亂。

不一會兒,腕足離開了迪克的身體,縮回了水中。那隻怪物最後看了他一眼,就往水裏沉了下去。

「乒!」槍走火了,這聲音終於穿過瀑布的激流,傳進了迪克的耳朵里。他朝對岸望過來,直視着達爾文。

迪克臉上露出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種古怪的表情,只見他揚起手臂,張大嘴巴吼叫着,可是達爾文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達爾文心裏知道,那個他不願意麵對的事實—他最好的朋友也許已經完全變異,他無法再從喉嚨里發出聲音了。

迪克看着對面呆若木雞的兩個人,忽然拔腿就朝對岸跑過來。

他的速度非常快,甚至已經超越了正常人類身體的極限,眼看他就要來到岩石邊上的時候,汪旺旺忽然拽住達爾文的衣袖,眼神里只剩下恐懼:「別靠近他……他能控制那隻怪物……它們會把我們都殺了的。」

「那怎麼辦?」瘋兔子低吼道,「這裏根本無路可走!」

「只有一個辦法了。」汪旺旺看着達爾文手裏的槍,「我們只能跟他和那隻怪物硬拼了!」

「乒!」

槍聲再次回蕩在洞穴上空,久久沒有散去。達爾文跳下岩石,跑到迪克身邊。

「對不起,兄弟。」他對迪克說,「我來晚了。」

「……怎麼會?」發出這個疑問的,不是迪克,而是在岩石上方的汪旺旺。達爾文的那一槍,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她的胸口上。

「為什麼?」汪旺旺用手支撐著身體從岩石上站起來,臉上還掛着沒幹的淚痕,她愣愣地看着達爾文,眼裏露出一陣迷茫。

達爾文手上的槍還沒放下,他招呼著同樣嚇呆的瘋兔子:「快到我這邊來!」

瘋兔子這才回過神,匆忙從石台跳下來,跑到達爾文身後。

「怎麼回事?」瘋兔子問,「她不是你們的朋友嗎?」

「她是假的,」達爾文冷哼,「她根本不是汪旺旺。」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汪旺旺」皺起眉頭,「我這麼愛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愛我?你把你剩下的那點該死的演技帶到地獄里去吧!」

迪克氣喘吁吁地站在達爾文背後,同樣警惕地盯着岩石上的人。

「老兄,我剛剛看見你跟這個人同時出現在對岸,我差點沒嚇死,這絕對不可能是中尉,」迪克啐了一口,「她剛剛差點殺了我!」

「你沒事吧?」達爾文側頭問。

「幸好老子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她給我那幾下老子都還給她了。」迪克看着「汪旺旺」臉上的傷說道,「剛才我看到你們和她在一起,還以為她要對你們不利,沒想到這女人心腸更歹毒,竟然想用離間計,讓你對我開槍。」

「你究竟是誰?」達爾文的槍口對準「汪旺旺」,「汪旺旺在哪兒?」

「好痛……我的心好痛……」「汪旺旺」捂著心口,她臉上痛苦的表情逐漸變成了一絲古怪的笑意,「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人類說的心碎呢?幸好我的心不長在這裏。」

說罷,她緩緩把手放下來,只見胸口的槍眼周圍除了燒焦的布料之外,並沒湧出任何血液。

「她究竟是什麼東西……」瘋兔子喃喃地說。

「真沒想到,你能開槍打你最喜歡的女人。」

「別拿她跟你比!」達爾文吼道。

「汪旺旺」似乎對達爾文的回答毫不在意,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疑惑地說道:「我覺得我已經很像她了,皮膚、頭髮、五官,還有愚蠢的腦子……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呢?」

「我早就懷疑你了,從我們找到你的時候。」達爾文沉聲說。

「是什麼讓我露出了破綻,那個吻嗎?」「汪旺旺」舔舔嘴唇。

「你竟然親過這個怪物!」迪克做了一個噁心的表情,「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你閉嘴,」達爾文臉一紅,「是我說燒烤店的時候。」

「汪旺旺不喜歡燒烤店嗎?」站在石台上的那個「汪旺旺」問道。

「你跟我說要和我一起開燒烤店,」達爾文冷笑了一聲,「以前我們剛成立社團的時候,為了攢錢去郊遊,每周賣烤串。我們專門租了一套玩偶裝給她穿,沒想到她硬是穿了一個學期……」

「我想起來了!中尉還說過她從此對雞肉串都有陰影,這輩子再也不吃雞肉串了!」迪克恍然大悟。

「就憑這一點?」「汪旺旺」問。

「我最初也只是懷疑,」達爾文說道,「直到剛才,我才能肯定你是假的—汪旺旺是絕對不會讓我向迪克開槍的!無論什麼時候,她都不會傷害自己的朋友!」

「原來如此,」「汪旺旺」沉思了片刻,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看來人類所謂的感情真的比我預料中的更……幼稚。」

「幼稚的是你,我們的友情不是你這種怪物能理解的。」達爾文厭惡地說,「快把你那張臉皮撕下來,你讓我噁心。」

「可我喜歡這張臉,還有這副皮囊,」「汪旺旺」舔了舔嘴唇,「我也很享受那個吻,還有你,其實我沒打算殺了你,你很聰明,和其他人類不一樣,很多人隨便玩玩就死了。」

「呸!」達爾文吐了口口水。

「你很有趣,我真是太喜歡你了,」「汪旺旺」歪著頭看着達爾文,咧嘴一笑,從石台上向他走下來,「我願意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順從我,我可以一直保持這個樣子,扮演你喜歡的人,汪旺旺也好,別人也好,和你玩到我厭倦為止,好嗎?」

「別動!」達爾文吼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開槍了!」

「其實我不討厭人類,在我看來你們就像是小貓小狗一樣,雖然低等,但偶爾也有一兩隻很可愛。我開心的時候馴化你們,不開心的時候也能宰殺你們……」「汪旺旺」對達爾文的警告置若罔聞,「就像你們對待其他動物一樣。」

「我們他媽的不是動物。」

「有什麼區別嗎?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但我覺得你是能夠理解的,物種的演化是宇宙的規律,」「汪旺旺」嘆了口氣,「新的取代舊的,完美的代替有缺陷的,這是自然的法則。當更高等的生物出現時,它有權利高高在上,有權利讓其他一切生物對它俯首帖耳,有權利隨意支配比它低等的生命……這沒什麼不對,你們人類幾千萬年來也一直是這麼做的。」

「你究竟是什麼?」

「我不是說了嗎,我是更高等的生物呀,」「汪旺旺」笑道,「和我弟弟一樣—對了,忘記介紹了,我弟弟就是你們所說的怪物,也是剛剛誕生在這個世界的新生命。」

「你弟弟……你們是同一種生物?」想起湖裏那隻大型八爪魚,幾個人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為什麼體型差距這麼大……」

「一定要像你們人類一樣才正常嗎?」「汪旺旺」笑了笑,「母狼蛛的體型是公狼蛛的數百倍,雌性毯子章魚也比雄性重四萬倍,巨大的體型差異完全可以存在於同一個物種之中,因為彼此分工不同。我弟弟主要負責體力活,所以它的體格有些強壯,而我呢,進化的主要部位是這裏—」

說着,「汪旺旺」指了指自己的頭:「腦子。」

「不管你是什麼鬼東西,今天都要死在這兒,」達爾文咬着牙,「還有你那個怪物親戚也一樣!」

「你很勇敢,」「汪旺旺」歪著腦袋看着達爾文,「但請容許我指出一個細微的數字錯誤,這裏可不止我和我弟弟兩個人喲。」

達爾文心中一沉,隱約生出不好的預感。

「汪旺旺」忽然抬起頭,朝空中發出了一個單調怪異的音節,那不是人類能夠發出的任何一種聲音,倒像是某種蟲類的嗡鳴。只見洞頂同時亮起了無數個細小的綠色光點,齊齊發出同樣的嗡鳴聲,就像是在回應底下的人。

達爾文這下終於知道那股縈繞四周讓人作嘔的腥臭味的來源了。在洞穴頂端,竟佈滿了成千上萬顆半透明的卵。

「親愛的兄弟姐妹們,跟他們打聲招呼吧!」

那些蟲卵似乎聽懂了「汪旺旺」的話,幽綠色的熒光越發明亮,隱約可見裏面黑色的章魚身影。它們伸長腕足舞動着身體,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破卵而出。包裹蟲卵的墨綠色黏液像雨滴一樣落下來,洞穴里頓時腥臭撲鼻。

「這些是什麼玩意兒?!」瘋兔子一邊大叫着晃動着身體,一邊脫下外套,只見一攤綠色黏液滴落在他的肩膀上,衣服立刻被灼燒出一個大窟窿。

「這些黏液有強酸性!」達爾文說到,「千萬別粘到皮膚上!」

「還沒到時候,再等等,」「汪旺旺」耐心地安撫著那些卵,「你們很快就能飽餐一頓了,別着急。」

達爾文只覺得頭皮發麻,他不敢想像這裏的每顆卵孵化出一個和湖裏一樣的龐大怪物后,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汪旺旺」開心地笑了起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了,感覺整張臉都被僵硬地向後拉扯著,看起來驚悚異常。

「孩子們都很喜歡你們呢,」她邊笑邊說,「要不是你們,它們也沒辦法從地下實驗室出來。」

「這些卵……是雅典娜的孩子們!」達爾文恍然大悟,在阿什利鎮地下實驗基地的卵竟然在這裏被成功培育出來了!

「Bingo(答對了)!」「汪旺旺」拍起手來,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神采,「和它們的母親不同,它們沒有像雅典娜對人類那種複雜的情感,也沒有人類那套虛偽的道德約束。它們和世界上所有的新生兒一樣—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原始的慾望,困了就要睡,餓了就要吃。」

「汪旺旺」頓了頓,再次露出那個恐怖的笑:「它們已經準備好大快朵頤了。」

「該死!」達爾文咬着牙,「你……」

「不要老是『你你你』的稱呼我,很不禮貌呀,」「汪旺旺」打斷了達爾文,「正式介紹一下,我叫加百列,如果你喜歡的話,繼續叫我汪旺旺也行。」

「加百列……虧你還敢用大天使的名字。」瘋兔子嘀咕著。

「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加百列不怒反笑,「恰恰相反,這個名字是我專屬的,除了我沒人能擔得起加百列的職責—她是在末日審判中吹響號角,把瘟疫、毀滅和苦難帶到這個世界上的天使。」

「你也是它們之中的一員吧?」達爾文看着那些卵,說道。

「我是最初被孵化的,然後是我弟弟路西法。」加百列說,「它還很小,等到發育成熟的時候,這裏就裝不下它了。」

達爾文不自覺地朝湖面看了一眼,這麼大的一隻怪物還沒有發育完全,那在成熟形態下該會是什麼樣子?

「你到底把汪旺旺藏到哪兒去了?!」

「她現在應該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她不會有事的,畢竟她跟我們一樣,傳承了同一種血液,」加百列說得漫不經心,「與其擔心她,不如擔心你自己—我的提議你想好了嗎?」

「我寧願死,也不會做你身邊的狗!」達爾文冷冷地說。

「機會我已經給過了,」加百列聳聳肩,「既然這樣,那你們就只能做我弟弟妹妹們的零食了。」

「少跟她廢話!」迪克一把搶過達爾文手裏的槍,「先殺了這怪物,再把這兒毀掉!」

「你要殺我嗎?」加百列帶着一絲嘲諷的神色,朝達爾文和迪克走來,「真的嗎?」

「乒」的一聲,子彈打在加百列腳邊的沙石上,冒出一絲火光。

「我可沒有我兄弟這麼好說話,」迪克只不過一閃身,就到了加百列身邊,他手裏的槍頂在她胸口上,「把我們朋友的下落說出來,我讓你死得痛快點。」

「我好害怕呀,」加百列的臉上卻面無表情,「但恐怕你下不了手。」

「就因為你披着的這副虛偽皮囊嗎?我隨時樂意在上面開幾個洞,」迪克把槍移到加百列的頜骨下面,「我早就看穿你了,你連人都不算,還在裝什麼?」

「我不算人,那你算嗎?」加百列沒有一絲驚恐,反而憐憫地把手放在迪克的臉上,「為什麼不在開槍之前,到湖邊照照你自己呢?看看你的臉,看看我們兩個誰更像是怪物。」

迪克愣了片刻:「你什麼意思?」

「別騙自己了,我知道你也有所覺察,是不是?」加百列抿嘴一笑,「或者問問你的兄弟,為什麼一直瞞着不告訴你。」

迪克朝達爾文看過去,聲音有些不解:「我怎麼了?」

「你……沒事,你很好。」達爾文一時間有些遲疑,也正是這份遲疑,讓迪克更加懷疑起來。

「去吧,親愛的,」加百列說,「去照照鏡子,然後再回來決定是否殺了我,我保證一動不動。」

迪克狐疑地看着加百列,最終走向湖邊。

「迪克!」達爾文還沒來得及阻止,迪克就已經從湖水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啊,蒼白的皮膚沒有一絲血色,毛髮早已掉得精光,肩膀向下垮著,耳朵和鼻子嚴重變了形,失去了人類原本的特徵。

迪克緩緩解下達爾文之前給他包得牢牢的圍巾—是的,那條圍巾一直堅持到現在還沒有鬆開—露出了圍巾下那張完全無法辨認的臉。

迪克不記得自己在這一生中照過多少次鏡子,但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仔細端詳過自己。

掩蓋在圍巾下的半張臉,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他曾在一個叫作約翰的八爪魚人身上見過這種樣子;陌生,是因為他無法相信這張曾經讓他覺得無比恐懼的臉,如今長在了自己身上。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看來你的父母和你的朋友們都向你隱瞞了服用MK-58的影響,」加百列轉頭看向達爾文,「可紙包不住火,無論你們再怎麼藏着掖着,他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知道什麼……」迪克盯着湖水的倒影,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知道你已經不再是人類的事實,」加百列回答道,「你已經成為我們的同類了。」

「別聽她胡說!」達爾文打斷加百列,一把抓住迪克的衣服,「迪克,看着我!你不要聽她胡說,你就是人類!我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過別的什麼,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你和汪旺旺,早就知道了?」迪克的眼神從湖面移到達爾文臉上,他的表情露出一種深深的悲傷和埋怨,「沙耶加知道嗎?為什麼你們一直不告訴我?」

達爾文一時語塞,似乎連空氣都尷尬地凝固住了。

「他們不告訴你,是因為即使他們能把你當作人類,知道真相的你也不會再把自己當成人類了。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類都不會視你為同類,」加百列嘆了口氣,「哪怕你能以這種模樣離開這裏,你想想,等待你的會是什麼?那些人類會怎麼看你?把你當成怪物?哈哈,這還算好的,他們會恐懼,會尖叫着拔腿就跑,會向你開槍,會把你抓去實驗室解剖成一塊一塊的,再和福爾馬林一起裝在瓶子裏。你只能東躲西藏,生活在骯髒的下水道里,跟不見天日的老鼠和蛆蟲同穴而居—比在這裏還慘成千上萬倍。」

迪克獃獃地盯着湖面,摩挲著自己變形的臉。

「雅典娜的命運,約翰的命運,其他八爪魚人的命運—他們遭受了怎樣的對待,又是如何命喪黃泉……想想都可怕,是嗎?」加百列走向迪克,「他們本身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們有高於人類的心智和體能,卻遭到了低等動物的統治、利用、凌虐……這就是『人』的劣根性,他們不但會對異類揚起拳頭,還會對同類自相殘殺,你願意成為這種生物嗎?」

「……不。」迪克發出微弱卻堅定的聲音。

「這場悲劇唯一能被避免的方式,就是由我們來統治這顆星球—你是我們的一分子,也是我們珍惜的朋友和親人,因為我們流淌著相同的血液。我們會組成一個大家庭,沒有人類那些齷齪的原罪和自私的慾望,沒有等級之分,摒除傳統的善惡,成為一個完整的精神共同體……」加百列看着轉過身面向自己的迪克,眼神溫和下來,「不要騙自己了,你感受到了,不是嗎?」

「不要再說了!」達爾文的內心亂作一團,完全慌了神,在這一刻,他從內心對迪克產生了一種不由自主的恐懼,他第一次覺得最好的朋友離自己如此遙遠。

加百列並沒有理會他,而是上前摟住了迪克:「剛才路西法沒有攻擊你,因為它已經確認過,你是它的同類啊!我知道你也有同樣的感受,當路西法和你接觸的一剎那,我們都感受到了,這就是通感。因為血緣的聯繫,我們之間無須言語,就能感受彼此的快樂和悲傷。路西法也好,我也好,你也好,我們都是一體的,擁有一種思維方式,這才是進化的最終奧義。」

迪克沒說話,他拿着槍的手正微微顫抖著。

加百列輕輕抬起他的手,把槍口緩緩轉向達爾文和瘋兔子。迪克竟然出乎意料地沒有反抗,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達爾文,臉上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氣憤、困惑、悲傷、絕望……最後化成一個複雜的眼神。

「這些是你曾經的朋友,你向他們交付真心,可他們卻騙了你,」加百列說道,「他們不告訴你真相的原因,不是因為怕傷害你,而是怕你終將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他們害怕你的強大,害怕你的力量,他們只想讓你當那個跟在他們屁股後面天天犯錯的傻瓜、他們的依附者、跪在地上祈求他們的施捨的無用之人、永遠被嘲笑的可憐蟲。」

「不是這樣的!根本不是這樣!」達爾文拚命搖著頭,「迪克,你不要相信她!」

可迪克沒說話,他手裏的槍被加百列拔掉了保險栓,準星瞄準了達爾文。

「相信你已經做出選擇了,」加百列靠在迪克的耳邊,「是做人類中的怪物,還是為過去畫上一個句號,跟我們結束舊世界,成為新主人。」

說到這裏,加百列笑了,她還披着汪旺旺的皮囊,笑得那麼滿足和愉悅—她的笑不是在虛張聲勢,而是志在必得,她的笑讓達爾文怒火中燒。

「乒」的一聲,加百列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的半隻耳朵沒有了。

迪克的臉上露出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決絕又冰冷—他的內心確實做了一個決定。

他的手還在顫抖,槍法不準,子彈擦著加百列的太陽穴過去,在皮膚上燒灼出一塊清晰的焦痕。

「老子他媽的是人!老子的媽媽是人,爸爸也是人!」迪克微弱卻撕心裂肺的聲音從腹腔里傳出來,「老子就算是站在全世界的對立面,也不會傷害我的朋友,更不會跟你為伍!」

加百列的表情陰沉下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揉了揉被燒焦的頭皮,頭皮的傷口被她順勢撕扯開來,露出裏面暗綠色的膠質皮膚,她的臉頓時變得古怪無比。

「就算你做了人類的英雄,他們也不會因此善待你的。」加百列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不用你來教我怎麼做,」迪克的槍再次對準加百列的頭部,死死地盯着她,「更不用你來教我怎麼選!這把槍里剩下的子彈都是留給你的—就算一槍殺不死你,還有第二槍和第三槍,直到把你打成篩子,我就不信打不死你!」

「後期被改造的果然跟我們這些天生的不一樣,」加百列搖搖頭,並略顯失望地攤了攤手,「試驗品就是試驗品,只能是廢物。」

迪克又開了一槍,打在加百列的左肩上:「去死吧!」

「雖然我不欣賞你愚蠢的決定,但還是對你的勇氣深感佩服。」加百列忽然上前一步,握住迪克的槍,將槍口頂在自己的上腹部,「所以我決定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心臟在這裏。」

迪克完全沒預料到加百列會有這樣的舉動,不由得愣了一下。

「要是你朝這裏開一槍,我會受到重創。」加百列一邊說,一邊抬起手指了指洞穴的某個方向,「雖然我不會因此喪命,但我肯定會難受好一會兒,你會有時間逃走—路在那邊。」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加百列的舉動讓迪克迷惑不已。

「我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開槍的。」加百列突然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眼神,她譏笑道,「你沒這個機會,你們都會死在這裏。」

加百列說着,忽然抬頭看了一眼站在達爾文身後的瘋兔子,還沒等達爾文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忽然感覺到身後一涼。

瘋兔子此刻正拿着另一把槍,指著達爾文的後腦—他之前一直沒說實話,他身上的槍根本不止一把。

達爾文和迪克都徹底僵住了:「你瘋了嗎?!」

面對忽然反目的瘋兔子,達爾文心中充滿了怒火與不解。加百列正好相反,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所有的表皮組織都被扯得歪七扭八—她一邊笑,一邊在嘴裏嚼了兩下,人類的假牙碎成了粉末,露出一圈圈凸起的鋸齒狀獠牙,沾滿讓人作嘔的黏液。

「果然是聰明人。」她對瘋兔子說。

「為什麼?」達爾文質問道。

「我沒有選擇……」瘋兔子撥開左輪手槍的保險栓,他似乎想說很多話,可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對不起。」

「你難道沒看清楚形勢?」達爾文又問了一遍,「你現在正在殺死我們三個人,也包括你自己!」

瘋兔子眨了眨眼睛,艱難地吐出一個名字:「蘇珊娜……蘇珊娜在她手裏。」

蘇珊娜,當然是蘇珊娜。達爾文心想,也只可能是這個原因了。瘋兔子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但蘇珊娜對他來說高於一切。

加百列正是利用了這一點。

「你還沒看出這個怪物有多狡猾嗎?」達爾文氣急敗壞,「難道你不知道她這麼說是為了威脅你?你怎麼能相信這麼低劣的謊言……」

瘋兔子的眼神有一絲疲倦,他搖了搖頭,把手伸向內側的領口,掏出了那條帶着鏡框的銀質項鏈。達爾文想起來,這條項鏈早前在瘋兔子和鮑勃打鬥時曾經掉落過,被假裝汪旺旺的加百列撿起來還給了他。

「我曾經對蘇珊娜說過,我們應該一起拍張照片……」瘋兔子把鏈墜捧在手心裏,仔細端詳著,「她說我們的關係很敏感,要是有一天落網了,警察也許能從照片里分析出我們的關係不只搭檔這麼簡單……她還說以後我們能拍照的機會有很多,等我們拿到錢去海島的時候……」

瘋兔子沒再說下去,聲音有些哽咽,他清了清嗓子:「我從牢裏放出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唯一留下來的就是這條她曾經一直帶着的項鏈……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的樣子,她的音容笑貌早就刻在我腦海里,她……」

說到這裏,瘋兔子打開了那個鏈墜,裏面空空如也:「……她從來沒有留給我一張照片。」

達爾文的大腦轟的一下炸開了,他忽然明白為什麼瘋兔子會相信加百列的話了。

在這條項鏈被鮑勃扯下來扔在地上的時候,加百列曾經打開過這個鏈墜。當時達爾文和迪克都沒有注意鏈墜裏面有什麼,加百列卻說:「這就是蘇珊娜嗎?她真美,尤其是臉上那顆痣,像瑪麗蓮.夢露。」

什麼人能夠對空空如也的鏈墜說出蘇珊娜真實的樣貌?

只有確實見過她、對她十分了解的人,這也是為什麼瘋兔子相信蘇珊娜在加百列手裏的原因。

聰明人無須多言,加百列這幾句漫不經心的話,在那時就已經把瘋兔子拉向了她那邊。

「就算你現在殺了我們,就算蘇珊娜回到你身邊,你們也不可能獲得夢寐以求的生活。」達爾文語氣生硬,「這些怪物會屠殺我們,毀滅我們,顛覆世界。」

「是的,我知道,我比你更清楚這一點。」瘋兔子用另一隻手擦了擦發紅的眼睛,表情一下沮喪起來,「我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做出這個選擇……你也看見湖裏的怪物,這裏有成千上萬隻……它們比我們強大太多了,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就算你能把加百列殺死,你也阻止不了它們,沒有人能夠阻止它們……我們的實力太懸殊,沒有機會的。」

「這確實是眼下最聰明的決定,」加百列笑笑,「我們沒想過要滅亡所有人類,末日審判會留下那些能夠審時度勢的人。」

「投降吧。」瘋兔子指著達爾文的頭,一字一頓地對迪克說。

迪克的手在發抖。

「你打我一槍,我不會死,但你的朋友可就不好說了。」加百列看向迪克,「要不我們賭一賭?」

「該死!」迪克的手放了下來,他就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氣一樣,體力不支地向前一個踉蹌,差點跪到地上。

「我說什麼來着,你們沒有機會的—怎麼樣,你現在很難受吧?」加百列變形的臉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她撿起迪克的槍扔進湖裏,「我知道你已經沒有體力了,因為翻船的時候,你掉落了你一直賴以生存的神奇藥丸。」

說着,加百列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了那個熟悉的藥瓶:「你錯過了吃藥的時間。」

達爾文心頭一緊,他猛地想起來,自從迪克變異的速度加快后,MK-58的藥量也加大了。他在鮑勃車上的時候就一把一把地吞藥丸,才能勉強止住身體變化帶來的疼痛。

達爾文不知道他們現在距離翻船的時間過了多久,但照目前看來,迪克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吃藥了。

「想要嗎?想要嗎?」加百列手拿着藥瓶,像逗小狗一樣逗弄他,「想要骨頭就要表演節目。」

迪克雙唇緊閉,全身發抖,一聲不吭。

「很簡單,」加百列忽然看向達爾文,「殺了你最好的朋友,我就把藥瓶還給你。」

「你做夢!」

「我當然知道你不會,所以我從來沒對你抱什麼希望。」加百列大笑着,「即使你不接受,也會有別人接受我的條件。」

她走到瘋兔子身邊,眼裏露出一絲嘲諷:「現在你的機會來了,把他們都殺了,我帶你去見蘇珊娜。」

「真的?」瘋兔子眼裏閃過一絲遲疑,「她還活着?」

「當然。我們救了她,她現在安然無恙地在村子裏。」加百列聳聳肩,「本來她會跟其他村民一樣成為祭品的,但只要你聽話,我就成全你們。」

「她在村子裏……有你這句話就行了,」瘋兔子忽然高喊一聲,「就是現在!」

他瞬間反轉槍身,照着加百列的腦袋上狠狠砸下去—與此同時,瘋兔子把達爾文往前一推。達爾文迅速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朝加百列的腹部猛地插了進去!

「你說槍打不死你,那你該嘗嘗這個!」達爾文喊道。

他手上握著的,正是瘋兔子在他倆上車之前,分給他的那支從馴獸員手裏買的能放倒一頭大象的麻醉針。

「什……」加百列瞪圓雙眼,還沒來得及說完話,就兩腳不穩地向後倒退幾步,跌坐在地上。

「小怪物,你的智商也許比人類高,可惜情商太低了,」瘋兔子冷哼一聲,「老子做騙子的時候,你還在你媽媽的肚子裏呢!」

達爾文和瘋兔子對視一眼,原來瘋兔子之前用槍指著達爾文的時候,他的另一隻手一直偷偷在達爾文的背上寫字。

「Narcotic(麻醉藥)」,就是瘋兔子寫下的單詞。

「我知道我在你眼裏什麼都不是,即使我對你言聽計從,」瘋兔子看着倒在地上逐漸失去意識的加百列,啐了一口,「就算我把他們都殺了,你也不會把蘇珊娜還給我。」

「所以你……使計……」加百列沒說下去,她的眼神開始渙散。

「不演一場苦肉計,我怎麼能知道蘇珊娜在哪兒?」瘋兔子冷笑一聲。

他早就打定主意,知道開幾槍未必能制伏這隻怪物,不如將計就計,讓加百列放鬆警惕,再給她致命一擊。

「別低估人類,」瘋兔子看着加百列,「尤其是一個行騙了十幾年的『人類』。」

達爾文蹲下身從加百列口袋裏摸出藥瓶,扔給迪克。瘋兔子一邊把槍揣回兜里,一邊說:「我們趕緊走,不知道這怪物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嘿。」加百列忽然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聲音,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卻面露嘲諷,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什麼意思?

達爾文和瘋兔子奇怪地對視了一眼,他們還沒來得及細想,只見平靜的湖面泛起一圈巨大的漣漪。

「該死!它和路西法之間有通感!路西法能感覺到!」迪克一邊痛苦地抱住頭,一邊大喊。

「快往後退!」達爾文朝迪克大吼一聲,拽住瘋兔子就從湖岸往後撤。

一條水柱在他們身後轟然而起,蒸騰的水霧中出現一個巨大身影的輪廓,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什麼。這些怪物和它們的同類,在思想維度上有一種共鳴,任何一個遇到危險,它的同類就能感同身受。

此時路西法一定感知到加百列的遭遇,所以變得狂暴起來。

「往那兒跑!它夠不著!」瘋兔子一邊跑,一邊指著洞穴的某個地方,那裏距離湖面最遠,石壁有一處深陷下去。

迪克很快趕了上來,三個人飛速跳進凹陷的石壁里。兩隻粗大的章魚腕足就在離洞口不到咫尺的地方瘋狂揮舞著,拍打在石壁上,頓時地動山搖,巨大的轟鳴聲幾乎能把耳膜震穿。

「要是我有一個這樣的弟弟,我他娘的一定會懷疑人生。」迪克捂著耳朵喊道。

「我從到核電站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懷疑人生了!」瘋兔子擦了一把臉上的土,「現在究竟怎麼辦?難道要等到它發完脾氣之後,我們再出去?」

「我不介意你先出去,要不你拿點糖果去安慰一下它。」達爾文沒好氣地白了一眼瘋兔子,「你什麼時候在身上多藏了一把槍,還有什麼是我們不知道的?」

「我不是刻意瞞着你們,只是習慣多留一手。」瘋兔子聳聳肩。

「你怎麼樣?」達爾文轉頭問迪克,「葯吃了沒?」

「我沒事。」迪克垂下眼睛,把頭扭向一邊,「但不代表我原諒你了。」

那是受害的表情,迪克仍然對達爾文之前騙他的事耿耿於懷。

達爾文一時語塞,他從來不善於解釋。

「我雖然沒你聰明,但我不傻。」迪克的聲音里透著無盡的失落,「我一直把你當成兄弟,可現在看起來我就是個蠢蛋。」

「對不起。」達爾文想拍拍迪克的肩膀,卻被他無聲地躲了過去。

他還猶豫着想再說些什麼,忽然聽到瘋兔子的一聲哀號。

「疼死我了!」瘋兔子齜牙咧嘴地叫着。

只見他痛苦地在地上來回打滾,一邊肩膀上掛着幾滴墨綠色的汁液,濃酸正在迅速腐蝕着他的衣服,連耳朵和頭皮都被燒傷了,膿血順着腮幫子流得到處都是。

「怎麼回事!」達爾文幫瘋兔子按住傷口,抬頭向上看去,只見佈滿整個洞頂的卵囊正劇烈地晃動着。那些被包裹着的小怪物狂躁地扭動身體,試圖用腕足捅破卵壁,掙扎著要破卵而出。

加百列的通感影響了這些小怪物,它們要提前孵化了!

達爾文的腦海瞬間一片空白,出去也是死,不出去也是死。他們就像烤爐里的火雞,根本無處可逃。

隨着一個尖銳的撕裂聲,達爾文的後背傳來一陣劇痛,他還來不及大叫,瘋兔子就抬腳猛踹過去。

一道黑影從他的後背滾落下來,達爾文這才看清,已經有幼體破開了卵囊,從洞穴上方掉在了自己背上。這些東西嘴上有尖銳的牙齒和吸盤,還能噴射強酸,只要貼上皮膚就很難分開。

掉在地上的幼體只掙扎了幾秒,就翻身再次朝達爾文爬過去。瘋兔子掏出手槍,精準地打在它的腦袋上,頓時黏液四濺。

幸好它們才剛剛孵化,皮膚很薄,子彈還能穿透。三個人對視了一眼,他們不知道這東西長成像路西法那樣需要多少時間。

畢竟剛才加百列說過,路西法也才出生沒多久。

小怪物在地上掙扎著抽搐了兩下,它身體里沒有血,只有黏稠的灰綠色黏液,腕足至少有半米長,上面覆蓋着魚鱗一樣的瘤狀物。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它從口器里冒出十幾隻長滿鞭毛的腕足,伸到被槍打穿的地方,像舌頭一樣舔舐著傷口。

「糟糕,它在自我修復!」迪克最先發現了端倪,被鞭毛包裹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

瘋兔子跳上前,狠狠一腳踩在怪物的幼體身上。那隻小怪物頓時四分五裂,這才真正死透了。

三個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有更多孵化的怪物幼體從空中掉落。它們似乎天生對血腥味十分敏感,從四面八方向洞穴的凹陷處涌了過來。

瘋兔子拔槍射擊,但子彈有限,彈匣很快就空了。一隻怪物幼體趁機騰空而起,眼看就要落在瘋兔子的臉上,忽然刀光一閃,它的腕足齊刷刷地落在地上。

一枚鑄鐵的黑色手裏劍在空中劃過,打了個迴旋,飛回站在不遠處的一個人手上。

三人順勢看過去,只見一個缺了一隻胳膊的中年人正彎著腰從洞口鑽出來。他的身體十分靈活,巧妙避過了所有掉落的小怪物,朝他們的方向跑了過來。

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沙耶加!」達爾文和迪克生怕是自己出現了幻覺,使勁眨了眨眼睛,大聲叫起來。

「達爾文!迪克!」沙耶加一邊叫,一邊往他倆的方向跑過來,「你們真的在這裏!」

「你不是回日本了嗎?你怎麼會到這裏來?你是怎麼進來的?見到汪旺旺和M了嗎?」

沙耶加剛想回答,就被撲上來的怪物幼體打斷了。半藏手起刀落,削斷一隻怪物的頭。

「來不及解釋了,我們現在要想辦法從這兒出去。」瘋兔子插嘴道,「你們是怎麼進來的?能原路退回去嗎?」

「恐怕不行,」半藏和沙耶加對視一眼,搖了搖頭,「我們那條路已經被鎖死了。」

「真沒想到,地牢下面的路竟然會通到這裏來,」沙耶加忽然想起亞伯,感到不寒而慄,「怪不得他要封路,就是因為這裏還有這麼多……」

沙耶加沒再說話,盯着地上怪物的屍體。

「這些都是雅典娜當時產下的卵,」達爾文接過話,「我們不能讓它們孵化,要是它們到外面的世界去,就完了。」

「與其關注外面的世界,你現在還不如想想怎麼逃命吧,英雄。」瘋兔子啐了一口。

「迪克,你還好嗎?」沙耶加忽然注意到迪克離他們幾個人遠遠的,縮在坑洞最遠處的石壁旁邊。

迪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重新把圍巾圍好,沙耶加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的眼睛,裏面似乎閃著淚光。

「別過來!我沒事……」迪克發出微弱的聲音。

「你放心,只是剛剛他臉上受了傷,怕被你看見。」達爾文替迪克圓了謊,他心裏比誰都清楚迪克心裏的痛苦。

他不願意讓最喜歡的女孩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

達爾文不知道自己還能替迪克隱瞞多久,沙耶加總會知道的,他所能做的只是讓這一刻盡量來得遲一些而已。

「那就好。」沙耶加不安地看了一眼迪克,又看了看達爾文,沒有再問下去。

她的性格就是這樣,哪怕心裏有再大的疑惑,也只會在眾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教養。要是換了汪旺旺,那絕對是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的。

「我知道你們都迫不及待一敘衷腸……」瘋兔子打飛一隻幼體,大吼道,「拜託看看現在什麼情況!能等活着出去之後再敘舊嗎?」

「這些東西太多,而且根本殺不光,」半藏的腳邊堆出了將近半米高的怪物屍體,他明顯有些體力不支,漸漸向坑洞退去,「我們要找到出路。」

「我知道出路!」迪克想起加百列剛才提過的那個洞口,趕緊伸手指了一個方向。

那個洞口離他們至少有兩百米遠,以現在的情況看,沿途的怪物幼體只會更密集地掉落,他們根本沖不過去。

「我們怎麼辦?」瘋兔子擦了一把臉上的血,「當初來的時候,老子就應該多搞些武器,要是現在有兩個手榴彈的話就不至於像現在一樣任人宰割了,老子一拉弦就把它們全炸了。」

「現在我們已經是案板上的肉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達爾文不耐煩地打斷他,就在這時,他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手榴彈!」

「怎麼了,難道你身上有?」

「沒有,我突然有個想法,」達爾文揉着太陽穴,「雖然沒手榴彈,但不代表我們不能搞一個爆炸。」

「怎麼搞?」此刻,瘋兔子身上都是血。

「這個洞穴里一直瀰漫着沼氣,也就是甲烷,」達爾文說道,「極容易發生爆炸。」

「是個好主意……但眼下我們全身都濕乎乎的,子彈也用光了,到哪裏找火引子?」瘋兔子翻了翻白眼。

半藏反手砍了一隻怪物:「在下的苦無後端是用火石打造的,快速摩擦的時候就會產生火花。」

「我的衣服沒有濕,」沙耶加此時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她迅速脫下外套,把裏面的襯衣撕下一條來,「夠不夠?」

「太好了,有這些東西絕對能引爆,你們掩護我!」達爾文說完,翻身爬出坑洞,一手把布料揉成一團,一手接過半藏扔過來的苦無,「我一擦出火花就把布團扔出去,你們往山洞那邊跑!」

「小心點!」沙耶加在後面叫道。

兩枚苦無在達爾文手裏快速摩擦,很快就冒出煙來,火光一閃,布料被引燃了。達爾文一使勁就把布團向外拋去,布團在天空劃過了一道紅色的弧線,掉落在地上,沒一會兒就熄滅了。

「我靠,你行不行啊?」瘋兔子嚷道,「說好的爆炸呢!」

達爾文剛想回答,另一隻怪物幼體就落到他衣袖上,腕足一卷,竟然把他手裏的苦無搶了過去,扔進了湖裏。

這下,連唯一的打火器都沒有了。

幸好半藏及時趕到達爾文身邊,幫他打掉了手臂上的怪物。他的袖子被燒穿了一個大洞,連皮膚都被燙傷了。

「一定是哪裏出錯了……」達爾文被燙得齜牙咧嘴,忽然大吼一聲,「我知道了!這裏的沼氣還沒有到達爆炸的臨界點,濃度不夠!」

「可我們現在也沒辦法讓濃度上升啊!」沙耶加握著匕首說。

「我們的確有辦法操控甲烷的濃度,」達爾文一拍腦袋,「但我們現在處於甲烷稀薄的洞穴底端,甲烷比空氣輕許多,它們是向上飄的,這就代表洞頂的氣體一定是最濃的!」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到洞頂去引爆?」沙耶加恍然大悟,隨即皺起眉頭,「可洞頂都是這些怪物的卵,我們怎麼上去?」

「在下可以爬上去……」半藏的聲音透出一絲虛弱。

「不行!」沙耶加立刻搖頭,「你已經沒了一隻手,怎麼爬得上去?就算上去了,你根本沒法一邊引爆,一邊躲避那些怪物的攻擊。」

「讓我去,我可以的。」一直沒說話的迪克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你怎麼可以,你都受傷了……」沙耶加還沒說完,就被迪克打斷了。

「我能爬上去,」迪克看了沙耶加一眼,示意她放心,「而且這些怪物不會攻擊我。」

沙耶加疑惑地看着他,她這時候才注意到,那些掉落的怪物幼體都只向瘋兔子他們衝過去,大多數都忽略了迪克,似乎對他不感興趣。

「為什麼會這樣?」沙耶加問道。

「因為迪克一直吃的葯,讓這些怪物誤以為他是它們的同類。」達爾文和迪克對視一眼,解釋道。

「放心,交給我。」迪克深深地看了一眼沙耶加。

「嗯。」沙耶加最終點了點頭。

「點火器怎麼解決?」瘋兔子看向半藏,「你還有什麼法寶?」

「在下的苦無都用光了。」半藏搖搖頭。

一瞬間,剛剛燃起的希望又破滅了,大家再次陷入焦慮之中。怪物越來越多,就算硬撐也撐不過幾分鐘,他們馬上就要失守了。

「看來我們只能到下面再見了,」瘋兔子苦笑一聲,「如果有地獄的話。」

「我可不願意跟你下地獄,我們中國人是講輪迴的,而且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達爾文從胸口摸出一個小盒,拋給迪克—竟然是之前他和瘋兔子清點剩餘物資的時候,餘下的那盒火柴!

迪克接過火柴,反身就朝洞頂爬去,如今他的體能已經超出了正常人類的水平,攀爬速度之快讓瘋兔子等人咂舌。

眼看迪克就要爬到洞頂,瘋兔子像忽然想起什麼來,忽然叫道:「不行,肯定不行!不可能成功的—那盒火柴浸過水,已經完全潮了……」

達爾文並不理會,抬頭朝迪克喊道:「不用划火柴!把火柴頭塞到那些酸液里!」

迪克聽到了達爾文的叫聲,點了點頭,猛地把所有火柴頭全部插進一隻卵囊中,裏面包裹的酸液頓時發出「噝噝」的聲音。

達爾文料定了這一點,強酸能讓所有東西脫水,潮濕的火柴接觸濃酸的時候就會跟氯酸鉀產生反應自燃。幾秒之後,火柴頭果然冒出了藍色的火光,火焰瞬間蔓延開來。

「就是現在!跑!」沼氣在他們頭頂爆炸之前,幾個人迅速向出口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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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名字的人(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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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湖底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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