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五芒星》(4)

第二十一章《五芒星》(4)

第四部

哈利心頭一驚,全身僵直,靜止不動。慢慢地,他的視線開始聚焦;溺水的感覺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已然淹死的感覺。

灰色塑料膜里,一對獃滯的眼睛正和他對視。

26

星期六靈魂這一天

星期六早晨,太陽翻越艾克柏山,做出一副準備打破最高溫紀錄的架勢。歐圖正在對綜合控制台進行最後一次檢查。

監控車裏又黑又窄,瀰漫着發霉衣物的氣味,無論是歐圖的貓王牌汽車空氣清潔器還是捲煙,都無法消除那股氣味。他有時覺得自己像是坐在碉堡中,鼻孔里充滿屍臭,但仍和外面正在發生的事隔絕開來。

學生樓矗立在坎本區一塊土地中央,俯瞰德揚區。這棟四層紅磚建築的兩旁是兩棟比較高的大樓,五十年代興建的,幾乎跟學生樓平行。學生樓和那兩棟大樓使用的油漆和窗戶相同,可能是為了要讓這個地區展現一致的外觀。然而房齡是難以掩飾的:學生樓看起來像是曾被龍捲風吹起,然後輕輕放在住宅合作社建地的中央。

哈利和湯姆一致同意把監控車停在學生樓正前方的停車場內,和其他車輛混在一起;那個位置信號良好,車停在那裏也不會太引人注目。不過路人依然會對監控車投以好奇的目光,以為這輛窗戶蓋着橡膠、車體生鏽的藍色沃爾沃是「幼兒園意外」搖滾樂隊的專車,因為車側漆著「幼兒園意外」幾個黑色大字,兩個字母i上面的圓點被畫成了骷髏頭。

歐圖擦了擦汗,檢查所有攝像機是否正常運作,視線是否沒有死角,是否至少有一個攝像頭可以捕捉到學生樓外的動靜。四層的學生樓共有八條走廊、八十間寢室,目標只要一踏進門廳就可以被追蹤到。

他們一整晚都在組裝和調試攝像頭,把攝像頭固定在牆壁上,現在歐圖嘴裏還有干砂漿的金屬苦味,他那件骯髒的牛仔夾克的肩膀上佈滿了黃色牆壁的灰泥,像是灑滿了鱗片狀的頭皮屑。

最後,湯姆終於聽取了歐圖的建議,明白要在時限之內完成安裝,就必須捨棄聲音。少了聲音完全不會影響逮捕任務的進行,唯一的缺點是,如果目標說了自陷於罪的話,就沒辦法錄下來當作證據。

他們也無法在電梯內裝設攝像頭。歐圖用的是無線攝像頭,可是信號被水泥電梯井擋住了,監控車收不到清晰的畫面。如果使用有線攝像頭,無論怎麼設置,線路不是外露,就是可能會跟電梯的機械裝置纏在一起。湯姆允許電梯不裝攝像頭,反正目標只會一個人搭電梯。住在裏面的學生已發誓保密,並接到嚴格指示,下午四點到六點必須待在房內,鎖上房門。

歐圖把無數小畫面組成的馬賽克畫面移到三個大型屏幕上,放大畫面,直到各個畫面組成井井有條的整體畫面。左邊屏幕顯示的是通往北邊的走廊,上面是四樓,下面是一樓。中央屏幕顯示的是宿舍入口、所有的樓梯口和電梯門。右邊屏幕顯示的則是通往南邊的走廊。

歐圖按了一下「儲存」,雙手放在腦後,靠上椅背,發出滿意的咕噥聲,現在整棟建築物和裏面的年輕人都在他的監視範圍中。如果有時間,他可能會在幾間學生寢室內裝設攝像頭。當然,他不會讓學生知道。小如魚眼的攝像頭裝上去絕對不會被發現,然後再搭配俄制麥克風就行了。挪威那些年輕的實習護士都很淫蕩,可以拍下來製作成影片,通過有關渠道銷售出去。那個渾蛋湯姆,去他的,他怎麼會知道亞斯楚和阿斯克爾市穀倉的事!懷疑的念頭在歐圖的腦子裏翻飛,然後消失。他老早就開始懷疑亞斯楚付錢請人罩他的生意。

歐圖點燃一根煙。監視畫面看起來靜止不動:黃色走廊和樓梯上沒有一絲動靜,完全看不出是實況畫面。那些在寢室里過暑假的學生可能都還在床上睡覺。但如果再等上幾個小時,也許會看見一個男人;凌晨兩點,三〇三室的漂亮寶貝開門讓這個人進入寢室。當時女子看起來喝醉了,不僅喝醉了,而且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男子看起來只是蓄勢待發。歐圖想到了奧翠塔。他第一次見到奧翠塔是在尼爾斯家喝酒小聚的時候,那天每個人都伸出肥胖大手來握手,只有奧翠塔對歐圖伸出白色小手,拖長了聲音自我介紹,說她叫「奧翠塔」,聽起來像是問:「喝醉了?」

歐圖長長嘆了口氣。

渾蛋湯姆跟特種部隊的人開會開到午夜,歐圖聽見湯姆和特種部隊隊長在監控車外說話。當天稍晚,特種部隊人員將會三人一組,部署在各樓層的各個拐角。二十四人,身穿黑衣,頭戴頭罩,配備裝了子彈的MP5衝鋒槍、催淚瓦斯和防毒面具。只要目標敲門或企圖進入寢室,監控車一聲令下,他們就會立刻行動。想到這裏,歐圖興奮得直發抖。他看過兩次特種部隊行動,那些傢伙看起來好不真實,現場發出爆破聲和閃光,就像重金屬演唱會一樣,兩次行動的目標都當場嚇傻了,整個行動在幾秒鐘內就宣告結束。歐圖聽說這就是重點所在,要把目標嚇得腦袋一片空白,喪失頑強抵抗的能力。

歐圖熄滅香煙。陷阱設好了,只等老鼠上鈎。

警方會在三點左右抵達。不論在這之前或之後,湯姆都禁止人員進出監控車。今天會是又長又熱的一天。

歐圖躺到地板上的床墊上,心想三〇三室現在不知在上演什麼好戲。他想念他那張床。他想念他那張床晃動的方式。他想念奧翠塔。

與此同時,大門在哈利身後砰地關上。他面對陽光站立,點燃今天第一根煙,朝天空抬頭望去,只見天空晨霧瀰漫,如同一層薄紗,等著被太陽燒穿。他睡了一覺,是深沉、持續、無夢的一覺,令他難以置信。

「哈利,那玩意兒今天一定會很臭!天氣預報說今天可能會是一九〇七年以來最熱的一天。」

說這話的人是阿里,他就住在哈利樓下,是尼亞基雜貨店的老闆。不論哈利起得多早,他出門上班時,總會看見阿里和他弟弟在忙東忙西。阿里舉起掃帚,指著行人路上的某樣東西。

哈利眯起眼睛,朝阿里指著的那樣東西看去,是一坨狗屎。昨晚他和菲畢卡就站在那裏,當時他並未看見狗屎,顯然是今早或昨晚有人遛狗卻沒注意到狗拉了屎。

哈利看了看錶。就是今天。再過幾小時,答案就會揭曉。哈利將煙深深吸入肺里,感受混合了新鮮空氣的尼古丁如何振奮他的身體。這是許久以來他首次嘗到香煙的味道,那味道竟然很好。這一刻,他忘記了他即將失去的一切:蘿凱、工作、靈魂。

就是這一天。

而這一天有個好的開始。

再度令他難以置信。

哈利能感覺到她聽見他的聲音很開心。

「我跟爸爸說過了,他很高興能照顧歐雷克,妹妹也會在。」

「首演?」她的聲音中帶着興高采烈的笑意,「在國家劇院?太好了。」

她的語氣有點誇張,她有時喜歡這樣說話,儘管如此,哈利仍發現自己一直處於興奮狀態。

「你要穿什麼?」她問。

「你還沒答應。」

「看情況。」

「西裝。」

「哪一套?」

「我想想……前年獨立紀念日穿的、在黑德哈路買的那套。你知道,灰色的,上面有……」

「那是你唯一一套西裝。」

「所以我一定會穿那一套。」

她笑了,笑聲輕柔,輕柔得有如她的肌膚和親吻,是她的笑聲中他最喜愛的一種。這笑聲很簡單。

「我六點去接你。」他說。

「好,可是哈利……」

「什麼?」

「別以為……」

「我知道,只是去看戲而已。」

「謝了,哈利。」

「哦,是我的榮幸。」

她又咯咯一笑。一旦她開始笑,他不管說什麼都可以逗她笑,彷彿他們存在於同一個腦袋中,從同一雙眼睛看出去,他只需要伸手一指,用不着多說什麼。他必須強迫自己掛上電話。

就是這一天。這一天到目前為止依然美好。

他們同意在行動過程中,讓貝雅特陪着希芬森老太太。萬一目標(兩天前湯姆開始把兇手稱為「目標」,現在每個人都這樣叫)發現警方設下陷阱,就會改變下手順序,莫勒不想冒這個險。

電話響起,是愛斯坦打來的,詢問事情的進展。哈利說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並問他有什麼事。愛斯坦說他打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想知道事情進行得如何。哈利突然有點害羞,他不習慣這種貼心的問候。

「你在睡覺嗎?」

「我昨晚睡了。」哈利說。

「很好。密碼呢?你破解了嗎?」

「破解了一部分。我知道地點和時間了,還不知道為什麼。」

「所以你能讀懂他的語言,可是你還不知道他的意思?」

「可以這樣說,等我們逮到他才能知道剩下的部分。」

「你不懂的是什麼?」

「多著呢,例如為什麼要把一具屍體藏起來?或者一些小地方,像是他切斷被害人的左手手指,可是每次切的都是不同的手指。第一個被害人是食指,第二個是中指,第三個是無名指。」

「按順序,背後一定有個系統。」

「對,可是為什麼不從大拇指開始?這裏面是不是藏有什麼信息?」

愛斯坦爆發出大笑:「保重,哈利,密碼就像女人:如果你不能破解她們,她們就會破解你。」

「還用得着你說。」

「我說了嗎?很好,因為這代表我是個會關心別人的人。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哈利,我的車裏好像坐上了一個客人,再聊。」

「好。」

哈利看着煙霧以慢動作做出芭蕾舞的足尖旋轉動作。他看了看錶。有一件事他沒告訴愛斯坦:他有預感,其他細節很快就會明朗。兇手的作案過程有點過於簡單,雖然有儀式,但殺人手法帶有某種欠缺感情的特質,幾乎是擺明了沒有恨、慾望或熱情,連愛也沒有。作案手法太模式化了,幾乎是機械式的、照本宣科的。哈利覺得自己好像在跟電腦下棋,對手不是個有心智或者能激動的人。時間會說明一切。哈利又看了看錶。

心跳加速。

27

星期六行動

歐圖的心情越來越興奮。

他睡了幾個小時,在劇烈的頭痛和猛烈的敲門聲中醒來。他一打開門,湯姆、特種部隊隊長傅凱,以及一個自稱哈利·霍勒的傢伙就衝上了監控車,那個哈利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警監。這三個人上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抱怨車內空氣怎麼這麼糟。歐圖從四個保溫瓶中的一個里倒出咖啡,開啟屏幕,設定為「錄像」模式。他立刻就感覺到美妙的興奮感從體內升起。每當目標靠近,他總是會有這種感覺。

傅凱介紹說,身穿便服的監視人員已部署在學生樓周圍,警犬與巡警也已清查過閣樓和地下室,確定沒有人藏在樓里。目前為止,進出學生樓的只有住宿學生,另外三〇三室的女生向入口的看守人員報告,說她讓男友留下來過夜。傅凱的手下已各就各位,只等進一步指示。

湯姆點了點頭。

傅凱定時檢查無線通信狀況,無線通信是特種部隊的配備,不需要歐圖負責。歐圖閉上眼睛,享受無線通信的聲音。他們只要一放開「通話」按鈕,對講機便會發出短暫的雜訊,然後他們就會念出一連串不知所云的代號,像是大人的遊樂場術語。

「史麥利得利。」歐圖無聲地說出這句暗語,想起有個秋日夜晚,他坐在蘋果樹上偷看亮着燈光的窗戶里的人,那時他也對着錫罐低聲念叨「史麥利得利」。錫罐底部有一根細繩垂下,越過籬笆。如果尼爾斯還沒玩膩這個遊戲,跑回家吃晚餐,就會蹲在籬笆旁等待着,將連着細繩另一端的錫罐貼在耳朵上。其實錫罐根本不像《土撥鼠書》裏說的那樣可以用來通話。

「要開始錄了,」湯姆說,「歐圖,準備好了嗎?」

歐圖點了點頭。

「一六〇〇,」湯姆說,「計時……開始。」

歐圖啟動錄像機的計時器,秒和十分之一秒的數字在屏幕上迅速跳動,他感到小腹里無聲地爆出孩子般的歡喜笑聲。這比蘋果樹上好玩,比奧翠塔胸部的奶油麵包好玩,比奧翠塔一邊呻吟一邊口齒不清地教他該怎麼取悅她好玩。

好戲開場。

奧莉面露微笑,打開門讓貝雅特進來,彷彿她等待這次來訪已經等了好幾個世紀。

「哦,又是你啊!請進,不用脫鞋,天氣熱得不像話,對不對?」奧莉領着貝雅特進入走廊。

「別擔心,希芬森老太太,這件案子看起來很快就會結束了。」

「只要有客人來就好了,你們慢慢來。」奧莉笑着說,然後驚慌地用手捂住嘴巴,「哎呀,我在說什麼呀!那個人在殺人,不是嗎?」

他們走進客廳,客廳里的落地鍾正好敲了四下。

「親愛的,喝茶嗎?」

「麻煩你。」

「我可以自己去廚房嗎?」

「可以,不過我可不可以陪你去……」

「來啊。」

除了新爐子和新冰箱,廚房看起來從大戰結束后就沒什麼改變。貝雅特在一張大木桌前找了把椅子坐下,奧莉放上燒水壺。

「這裏的味道很好聞。」貝雅特說。

「是嗎?」

「是啊,我喜歡有這種味道的廚房。老實說,我更喜歡待在廚房,我不是那麼喜歡客廳。」

「是嗎?」奧莉側過了頭,「你知道嗎,你跟我有點像,我也喜歡廚房。」

貝雅特微微一笑:「客廳是你想展現給別人看的一面,廚房卻能讓每個人都放鬆,就好像你被容許做你自己一樣。你有沒有發現,我們一進來就放鬆了?」

「你說得完全正確。」

兩個女人一起大笑。

「你知道嗎?」奧莉說,「我很高興他們派你來,我喜歡你。你不用臉紅,親愛的,我只是個孤單的老太太,臉紅就留給你的仰慕者吧,還是說你已經結婚了?還沒?哦,那也不是世界末日。」

「那你結過婚嗎?」

「我?」奧莉邊笑邊擺上茶杯,「沒有,我生下史文的時候還很年輕,所以一直沒有機會……」

「你沒結過婚?」

「呃,對,也許有過一兩次機會,可是我這種處境的女人在那個年代是被人瞧不起的,所以會來找我的通常都是沒人要的男人,所謂『門當戶對』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就因為你是單親媽媽?」

「是因為史文的父親是德國人,親愛的。」

燒水壺開始發出低低的汽笛聲。

「啊,我可以理解,」貝雅特說,「那他的成長一定很艱難。」

奧莉怔怔地看着空中,對越來越響的汽笛聲充耳不聞。

「比你想像的還要艱難,現在想起來我還是會哭,可憐的孩子。」

「水……」

「你看,我老了。」

奧莉從爐子上拿起燒水壺,往茶杯里倒水。

「你兒子是做什麼的?」貝雅特問,看了看錶:四點十五分。

「進出口,從前共產主義國家進出口很多東西,」奧莉微笑說,「我不知道他賺了多少錢,可是我喜歡這個名稱,『進出口』,雖然很愚蠢,可是我喜歡。」

「雖然他的成長很艱難,不過他最後似乎過得很好。」

「對,但他也不是一直都過得很好,你們可能有他的記錄。」

「很多人我們都有記錄,其中很多人後來也都過得很好。」

「他去柏林那次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史文從來都不喜歡說他做了什麼,總是神神秘秘的。但我想他可能去找過他父親,我想他見了他父親之後,對自己的感覺應該會好很多,怎麼說施瓦伯中將都是個瀟灑的男人。」奧莉嘆了口氣,「但我也可能想錯了,反正後來史文變了。」

「哦,變得怎樣?」

「他變得比較冷靜,以前他總是在追逐一些東西。」

「什麼東西?」

「他追逐每一樣東西:金錢、刺激、女人。你知道,他就跟他父親一樣,無可救藥的浪漫,是個討女人喜歡的男人。他喜歡年輕女人,年輕女人也喜歡他,不過我猜他應該找了一個特別的女人。他在電話里說有事要告訴我,聽起來很興奮。」

「他沒有說是什麼事?」

「他說等到了以後再跟我說。」

「到了以後?」

「對,他今天晚上會來,不過他要先去開會。他會在奧斯陸待到明天,然後就回去。」

「回柏林?」

「不是不是,史文住在柏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他住在捷克,他總是說那裏是波希米亞,就是愛賣弄。」

「他住在……呃……波希米亞?」

「布拉格。」

馬里斯·弗蘭望着四〇六室的窗外,只見一個年輕女子在學生樓前的草地上鋪了浴巾,躺在上面曬日光浴,那年輕女子是住在三〇三室的女生。馬里斯私底下叫她雪莉,以垃圾樂隊的主唱雪莉·梅森命名,但她畢竟不是雪莉·梅森。奧斯陸灣上空的太陽躲到了雲朵後方。天氣終於開始熱起來,天氣預報說這星期會有熱浪來襲。奧斯陸的夏季。馬里斯期待奧斯陸夏季的來臨。他的另一個選擇是回柏福鎮的老家,在加油站打暑期工,面對午夜陽光;面對老媽做的肉丸;面對父親無休止的質問,問他為什麼要去奧斯陸念大眾傳播,憑他的成績明明可以去特隆赫姆市的挪威科技大學念土木工程;面對星期六的社區中心,跟喝醉的當地居民和尖聲怪叫的同學攪和在一起,這些人從來沒離開過柏福鎮,並認為離開的人是叛徒;面對自稱「藍調樂隊」的舞蹈隊,他們總是有辦法把清水樂隊和林納史金納樂隊的曲子演奏得荒腔走板。

不過這不是今年夏天他留在奧斯陸的原因,他留下來,是因為他找到了夢想中的工作。他只要聽音樂、看電影,把意見輸入電腦,就能拿到報酬。過去兩年來,他常把他寫的評論寄給幾家大報社,結果都石沉大海,但上個月他去《那又怎樣!》雜誌社,一個朋友介紹他認識了魯納。魯納告訴他,他結束了服裝生意,創立了《地區報》,如果一切按照計劃進行,八月份將發行第一份報紙。朋友提到馬里斯喜歡寫評論,魯納表示他喜歡馬里斯穿的襯衫,當場就僱用了他。作為評論者,馬里斯寫的短文必須「反映新都市價值,以諷刺口吻書寫通俗文化,卻又不失溫暖,消息靈通,而且內容豐富」。這就是魯納對馬里斯工作內容的構想,而馬里斯可以得到豐厚的報酬,不是金錢,而是演唱會、電影和新酒吧的免費門票,以及可以培養人脈、展望未來的環境。這是他的機會,他必須做好準備。當然了,他對流行音樂已經有良好的底子,但他還是跟魯納借來許多CD,努力做功課,了解流行音樂的歷史。最近他在聽八十年代的美國搖滾,諸如R.E.M.、GreenonRed、TheDreamSyndicate、Pixies等樂隊。現在CD播放器放的是暴力妖姬樂隊,聽起來有點年代了,但活力充沛。

女子從浴巾上爬了起來,可能有點涼意。馬里斯的視線跟隨女子往旁邊大樓移動。女子從一個推著自行車行走的男子身旁經過,從男人的衣着來看,應該是個快遞員。馬里斯閉上眼睛,準備動筆。

歐圖用沾有尼古丁的手指揉了揉眼睛。監控車裏瀰漫着焦躁的氣氛,但外人看來會以為每個人都很冷靜。沒人移動,沒人說話。五點二十分,屏幕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只有角落的細小白色時間碼拚命跳動。歐圖的腹股溝又滑下一滴汗水。這樣枯坐會讓人產生偏執的念頭,你會開始想像有人在監視器材上動了手腳,現在看到的畫面其實是昨天的錄像,諸如此類。

歐圖在控制台的桌邊敲着手指,渾蛋湯姆竟然下令監控車裏禁煙。

歐圖把身體歪向右邊,擠出個無聲的屁,同時看着那個金髮平頭男。平頭男子上車坐定之後,就沒再說一句話,看起來像是個退休的保鏢。

「看來這傢伙今天沒上工,」歐圖說,「說不定他覺得天氣太熱了,說不定他決定延期,明天才來,而去阿克爾港喝啤酒了。天氣預報說……」

「閉嘴,歐圖。」湯姆低聲說,聲音在車內聽起來卻十分響亮。

歐圖長嘆了口氣,活動活動肩膀。屏幕角落的時鐘顯示五點二十一分。「有人看見三〇三室的傢伙離開嗎?」

這句話是湯姆說的。歐圖發現湯姆朝他看來。

「今天早上我在睡覺。」他說。

「派人去三〇三室檢查,傅凱?」

特種部隊隊長清了清喉嚨:「我覺得風險……」

「現在就去,傅凱!」

電子設備降溫用的冷卻風扇嗡嗡旋轉。傅凱和湯姆對視了一眼。

傅凱清了清喉嚨:「阿爾法呼叫查理二號,請回答。」

嘈雜雜訊。

「這是查理二號。」

「立刻查看三〇三。」

「收到,查看三〇三。」

歐圖盯着屏幕。沒有動靜。想像一下,如果……

他們出現了。

三名特種部隊隊員身穿黑色制服,頭戴黑色頭罩,手拿黑色衝鋒槍,足蹬黑色皮靴,出現在屏幕上。他們的動作非常快,從畫面上看起來卻平淡無奇,甚是奇怪。是因為聲音。是因為少了聲音。

三名隊員沒有使用精巧的小型炸藥開門,而是使用老式的撬棒。歐圖看了相當失望。一定是因為削減經費。

無聲畫面中的隊員定好位,彷彿準備比賽似的,一人將撬棒嵌入門鎖,另外兩人站在一米后,手持衝鋒槍。突然,他們開始行動,動作十分流暢協調,像是在跳排練整齊的舞步。房門猛然被撞開,在後方待命的兩名隊員立刻沖了進去,跟在他們身後的第三名隊員簡直是撲進去的。歐圖已經打算把這段視頻秀給尼爾斯看了。房門彈了回來,在半開的位置停了下來。可惜他們沒時間在房間里裝攝像頭。

八秒過去了。

傅凱的對講機發出吱吱聲。

「三〇三安全,發現一名女性和一名男性,都沒攜帶武器。」

「活着嗎?」

「非常……呃,活蹦亂跳。」

「有沒有搜查那名男性?」「他沒穿衣服,阿爾法。」

「叫他出來,」湯姆說,「靠!」

歐圖直盯着畫面上的房門。他們一直在辦事,全身光溜溜的,做了一整個晚上和一整個白天。他盯着門口,呆若木雞。

「查理二號,讓那個男人穿上衣服,把他帶回到你們的位置。」傅凱放下對講機,看着其他人,微微搖了搖頭。

湯姆在椅子扶手上重重拍了一掌。

「監控車明天也可以用。」歐圖迅速瞥了湯姆一眼。他現在說話必須小心謹慎。

「我星期日不收費,不過我得知道什麼時間……」

「嘿,你們看。」

歐圖本能地轉過頭去。平頭保鏢終於開口講話了,他的手指指著中央的屏幕:「在大廳,他穿過前門,直接進了電梯。」

監控車裏安靜了兩秒鐘,接着響起傅凱的呼叫聲:「阿爾法呼叫所有小隊,可疑目標剛剛進入電梯,準備待命。」

「不用了,謝謝。」貝雅特微笑說。

「說得也是,已經吃了很多餅乾了。」奧莉嘆了口氣,把裝餅乾的錫盒放回桌上,「我剛剛說到哪兒了?哦,對,我現在一個人住,所以很高興史文來看我。」

「對啊,住在這樣一幢大房子裏一定很寂寞。」

「我可以跟依娜聊聊天,可是她今天去她那個紳士朋友的度假小屋了,我請她替我向他問好。不過他們的交往方式現在看來有點怪,他們好像什麼都想先試試看,同時又覺得不會長久,這可能也是他們還保密的原因吧。」

貝雅特偷偷看了看錶。哈利說行動一結束就會打電話來。

「你剛剛在想別的事,對不對?」

貝雅特緩緩點頭。

「沒關係的,」奧莉說,「希望他們能逮到他。」

「你有個好兒子。」

「對啊,這是真的,如果他常來看我,就像最近這樣,我一定不會抱怨。」

「哦?他多久來看你一次?」貝雅特問。行動差不多應該結束了,為什麼哈利還不打電話來?兇手到底有沒有現身?

「這四個星期是一星期一次,呃,其實隔的時間更短,他五天來看我一次,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我真的認為布拉格那裏有人在等他。還有,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想他今天要告訴我一些事。」

「嗯。」

「上次他送我一件珠寶,你要不要看看?」

貝雅特看着老太太,突然覺得十分疲倦,她厭倦這份工作,厭倦快遞員殺手,厭倦湯姆、哈利和奧莉,更重要的是,她厭倦她自己,厭倦這個高尚、盡忠職守的貝雅特。這個貝雅特認為她可以有所成就、有所作為,只要她當個乖女孩,在工作上表現得又好又聰明,聰明到懂得時常聽從別人的話就行了。是時候做些改變了,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改變。最重要的是,她只想回家,躲在被子底下睡一覺。

「也是,」奧莉說,「反正也沒什麼好看,要不要再喝點茶?」

「麻煩你。」

奧莉剛要倒茶,卻看見貝雅特的手從茶杯上方伸過來,握住她的手。「抱歉,」貝雅特笑說,「我的意思是說我想看看。」

「什麼……」

「我想看看你兒子送你的珠寶。」

奧莉精神一振,走出廚房。

乖女孩,貝雅特心想。她端起茶杯,打算把杯中的茶喝完。她要打個電話給哈利,問問行動到底進行得如何。

「你看。」奧莉說。

貝雅特的茶杯,或者說,奧莉的茶杯,或者再說得更精確一點,德意志國防軍的茶杯停在半空中。

貝雅特看着那枚胸針,以及胸針上鑲飾的寶石。

「這是史文進口的,」奧莉說,「他們在布拉格好像只切割這種特別的形狀。」

胸針上的寶石是鑽石,形狀是五芒星。

貝雅特只覺得嘴裏發乾,舌頭在口中轉了一圈,想去除乾澀之感。「我得打個電話。」她說,她口中依然乾澀,「可不可以請你找一張史文的照片給我?最好是最近的,這非常重要。」

奧莉一臉困惑,但還是點了點頭。

歐圖張嘴呼吸,眼睛盯着屏幕,耳朵聽着周圍的說話聲。

「可疑目標進入布拉弗二號的區域。可疑目標停在門口。布拉弗二號,準備好了沒?」

「這是布拉弗二號,準備好了。」

「目標停下腳步,他把手伸進口袋,可能要拿槍,我們看不見他的手。」

湯姆沉着聲音說:「行動。」

「行動,布拉弗二號。」

「奇怪……」平頭保鏢喃喃地說。

馬里斯覺得好像聽見了什麼聲音,便把暴力妖姬樂隊的音樂聲調小一點,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又來了。有人在敲門。會是誰?據他所知,這條走廊上每間寢室的學生都回家過暑假了。不會是雪莉。他在樓梯上遇見過雪莉,他停下腳步問她想不想跟他去聽演唱會、看電影或看舞台劇,完全免費,哪一種隨便她挑。

馬里斯站起身來,發現自己手心冒汗。為什麼冒汗?敲門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雪莉。他匆匆環顧房內,發現自己直到現在才真正好好看了看這個房間。他東西不多,不可能把房間搞得很亂。四面牆壁光禿禿的,只掛了一張美國搖滾歌手伊吉·帕普的海報,而且是從別的地方撕下來的,另外還有一個乏善可陳的書架,這個書架很快就會擺滿免費CD和DVD。這個房間糟透了,毫無個性可言。敲門聲再度傳來。他被子的一角從沙發床後方冒了出來,他趕緊把被子塞回去。不可能是她,不可能……真的不是她。

「弗蘭先生嗎?」

「哦?」馬里斯吃了一驚,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有一個包裹。」

男子放下背包,拿出一個A4大小的信封交給馬里斯。馬里斯接過蓋了郵戳的白色信封,看見上面沒寫名字。「你確定這是給我的?」他問。

「對,需要您簽收……」男子拿出寫字板,上面夾着一張紙。

馬里斯以詢問的神色看着男子。

「抱歉,你有筆嗎?」男子微笑着說。

馬里斯又盯着男子看。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他一時間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勁。「等一下。」他說。

他拿着信封回房內,把信封放在書架上的一串鑰匙旁,鑰匙環上有個骷髏頭。他在抽屜里找到一支筆,回過身來,卻看見男子已站在他身後昏暗的門口。他不禁後退一步。「我沒見你走進來。」馬里斯說,隨即聽見自己緊張的笑聲在四壁間回蕩。

他倒不是害怕,他家鄉的人通常都這樣直接走進來,好讓暖氣不會流失,或者避免冷空氣進入,可是眼前這個男子有個地方怪怪的。這人已摘下護目鏡和安全帽,現在馬里斯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嚇一跳了。男子看起來太老,自行車快遞員通常都是二十來歲,眼前這張臉看起來卻至少有三十多歲,甚至四十多歲。

馬里斯正要說話,卻看見男子手中拿着一樣東西。房間里很明亮,玄關卻很昏暗。馬里斯看過很多電影,認得出那是一把裝了消音器的手槍。「那是要給我的嗎?」馬里斯驚慌失措地說。

男子微微一笑,舉起槍來,對準馬里斯的臉。這下子馬里斯明白,自己應該感到恐懼了。

「坐下,」男子說,「你有筆了,打開信封。」

馬里斯跌坐在椅子上。

「你要寫點東西。」男子說。

「幹得好,布拉弗二號。」傅凱大喊,紅光滿面。

歐圖用鼻子呼吸。畫面中的男子趴在二〇五室前方地上,手被扭到背後,銬着手銬。最棒的是,他的臉扭向攝像頭,讓人看見他臉上的驚訝表情以及因為疼痛而扭曲的五官,人人都看得見這渾蛋終於明白自己失手了。這是獨家新聞,不對,不只如此,這是歷史性的獨家新聞,奧斯陸炎熱夏季的戲劇化高潮:快遞員殺手在即將犯下第四起謀殺案之前被逮捕。全世界都會搶著播出。我的天哪,我歐圖·哈根就要發了。再也不必替7-11裝什麼監控系統了,再也不必理會那個渾蛋湯姆了,他可以買……他可以……奧翠塔和他可以……

「不是他。」那看起來像門房的平頭男子說。

監控車裏一片靜默。湯姆在椅子上傾身向前:「哈利,你說什麼?」

「不是他。二〇五室的學生是我們沒聯絡到的人之一,根據寢室名單,住二〇五的學生叫歐德·艾納·賴利波特。躺在地上的那個傢伙,雖然看不清楚手裏拿着什麼,可是在我看來他拿的是一把鑰匙。抱歉,各位,我猜賴利波特回來了。」

歐圖看着畫面。監控車裏的器材總價值超過一百萬克朗,有的是買來的,有的是借來的,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聚焦在男子手上,看看那平頭門房說得對不對。但歐圖不需要這麼做。蘋果樹的樹枝正在斷裂。他從院子裏就可以看見窗內燈光。錫罐迸裂。

「布拉弗二號呼叫阿爾法,銀行卡上寫着他的名字,歐德·艾納·賴利波特。」

歐圖癱軟在椅子上。

「放輕鬆,各位,」湯姆說,「他還是可能會來,是不是,哈利?」

渾蛋哈利沒回答,他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馬里斯看着自己從信封里拿出來的兩張白紙。

「你最親近的親屬是誰?」男子問。

馬里斯吞了口唾沫,想要回答,卻說不出話來。

「你只要照我的話做,」男子說,「我就不會殺你。」

「我爸跟我媽。」馬里斯低聲說,聽起來有如可悲的求救信號。

男子指示馬里斯在信封上寫下父母的姓名和地址。馬里斯提筆開始書寫:名字、姓氏、柏福鎮。寫完后他看着自己寫的字,只見每個字都寫得歪七扭八,抖動不已。

男子開始口述信件內容,馬里斯聽從指示,在信紙上寫道:「嘿!突然改變計劃!我要跟喬治,就是那個我在這裏認識的摩洛哥人去摩洛哥玩,我們會住在他父母家,他父母住在山裏一個叫哈珊的小村子。我會待上四個星期,那裏的手機信號可能不太好,不過我會寫信,可是喬治說那裏的郵差不太可靠,反正我一回來就會跟你們聯絡,愛你們的……」

「馬里斯。」馬里斯說。

「馬里斯。」

男子叫馬里斯把信裝進信封,然後把背包舉到馬里斯面前,命令他把信封放進背包。

「另外一張紙只要寫『出國,四星期後回來』,然後寫下今天的日期,簽上你的名字。就這樣,謝謝你。」

馬里斯坐在椅子上,思索著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男子就站在他的正後方。一陣清風吹動窗帘。鳥兒在外面放聲高叫。男子傾身向前,關上窗戶。這樣便只聽得見書架上的CD播放器兼收音機傳出的低聲哼唱。

「那是什麼歌?」男子問。

「《艷陽下的水泡》。」馬里斯說。他剛剛按下了「重播」鍵。他喜歡這首歌,可以寫一篇很棒的評論,一篇帶有諷刺口吻卻又不失溫暖、內容豐富的評論。

「我聽過這首歌,」男子說,找到音量旋鈕,調高音量,「只是記不得在哪裏聽過。」

馬里斯抬起頭來,看着窗外沉寂的夏日,看着白樺樹枝似乎在跟他揮手道別,看着青青草地。他在窗戶中看見男子舉起手槍,指向他的後腦。

「狂野起來!」小喇叭尖聲唱道。

男子放下手槍:「抱歉,忘了開保險,好了。」

馬里斯緊緊閉上雙眼。雪莉。他想到雪莉。她現在在哪裏?

「我想起來了,」男子說,「是在布拉格,這個樂隊好像叫『暴力妖姬』,是我太太帶我去聽的演唱會,他們唱得不是很好,對不對?」

馬里斯張口欲答,這時手槍發出一聲乾咳,從此再無人知道馬里斯對暴力妖姬樂隊有什麼看法。

歐圖的雙眼緊盯屏幕,耳中聽見傅凱在他身後跟布拉弗二號用暗語交談,渾蛋哈利接起嗶嗶作響的手機,說的話並不多。可能是某個醜女人想跟他上床吧,歐圖心想,豎耳聆聽。

湯姆默不作聲,坐在椅子上啃咬手指關節,面無表情地看着特種部隊帶走賴利波特。賴利波特沒被上手銬,他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媽的什麼都沒有。

歐圖只是把視線牢牢釘在屏幕上,覺得自己好像就坐在核反應堆旁邊。車外沒什麼可看的,車裏卻像是個煮得啵啵作響的燜燒鍋,你絕對不會想去掀開鍋蓋,看看裏頭煮的是什麼。眼睛看着屏幕就好。

傅凱說:「通話結束。」放下吱吱作響的對講機。渾蛋哈利還在跟醜女人打手機,回答的話不超過一個音節。

「他不會來了。」湯姆說,看着畫面上空蕩蕩的走廊和樓梯。

「天色還早。」傅凱說。

湯姆緩緩搖了搖頭:「他知道我們在這裏,我感覺得到,他正坐在某個地方嘲笑我們。」

他可能在院子裏的樹上,歐圖心想。

湯姆站了起來:「收拾東西吧,各位,五芒星的理論不成立,明天再重新開始。」

「理論成立。」

其他三人轉頭望向渾蛋哈利,只見他把手機收回口袋。

「他叫史文·希芬森,」哈利說,「挪威人,住在布拉格,一九四六年出生於奧斯陸。我們的同事貝雅特說他看起來年輕很多。他有兩次走私前科,他送給母親的鑽石跟我們在屍體身上發現的一模一樣。發生命案的那幾天,他母親都說他去探望過她。他母親就住在弗勒公館。」

歐圖看見湯姆臉色發白,表情僵硬。

「他母親?」湯姆的聲音十分低微,「就住在星星最後一個尖角指向的地方?」

「對,」渾蛋哈利說,「他母親正在等他今天晚上去探望她。一輛支援警車已經出發前往施懷歌德街,我的車就停在這邊。」哈利站了起來。湯姆搓揉下巴。

「我們得重新編組。」傅凱說,一把抓住對講機。

「等一下!」湯姆大吼,「誰都不準行動,等我命令。」

眾人殷切地看着湯姆。湯姆閉上眼睛,兩秒過後,他張開眼睛:「哈利,攔下那輛警車,弗勒公館方圓一公里內都不準有警車靠近,絕對不能讓他察覺到一絲風吹草動,剛才我們已經見識過他的厲害了。我對東歐走私犯有一點了解,他們一定會安排好退路,一定。還有,一旦他們脫逃,就別想再找到他們。傅凱,你跟你的弟兄留在這裏,繼續執行任務,直到我下別的命令。」

「可是你剛剛說他不會……」

「照我的話去做,這可能是我們唯一能逮到他的機會,這次的任務由我負責,出了紕漏我一個人承擔。哈利,這裏交給你,可以嗎?」

歐圖看見渾蛋哈利面無表情地看着湯姆。

「可以嗎?」湯姆又問了一次。

「好。」渾蛋哈利說。

28

星期六人造陽具

奧莉睜大眼睛看着貝雅特檢查她的左輪手槍的彈匣,確認裏面有子彈。

「我的史文?我的老天,他們得弄清楚自己找錯人了!史文連一隻蒼蠅都不忍心殺害的!」

貝雅特把彈匣旋迴原位,發出咔嗒一聲。她走到廚房窗前,從那扇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施懷歌德街的停車場:「希望是這樣,可是我們必須先逮捕他才能知道。」

貝雅特心跳變快,但還不致過快。她的倦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輕盈感和置身中心的感覺,像是吃了葯似的。她這把手槍是父親的老制式手槍,有一次她聽見父親對同事說絕對不能仰賴單發手槍:「他沒說他幾點回來?」

奧莉搖了搖頭:「他只說他要去辦點事。」

「他有前門的鑰匙嗎?」

「沒有。」

「很好,那……」

「我如果知道他要來,通常都不會鎖門。」

「現在門沒鎖?」貝雅特感覺血液湧上頭部,聽見自己的聲音陡然提高。她不知道應該怪誰,是怪受到警方保護、卻沒鎖上前門而讓兒子可以長驅直入的希芬森老太太,還是她自己竟然沒去檢查這麼一個非常基本的環節?

她專註呼吸,好讓說話聲音冷靜下來:「奧莉,我要你坐在這裏,我去走廊……」

「嘿!」

一個聲音從貝雅特背後傳來。她心跳變快,但還不致過快。她轉過身,右手臂向前直伸,細長的白色手指緊緊扣住扳機。只見一個人影站在走廊前端的門口處。貝雅特沒聽見那人進來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很笨,笨到家了。

「哇哦。」那聲音咯咯笑道。

貝雅特看見那人的面孔,猶豫了半秒,然後鬆開扣在扳機上的手指。

「他是誰?」奧莉問。

「希芬森老太太,」那人說,「我是湯姆·瓦勒警監,來支援的。」他伸出手跟奧莉握手,同時瞥了貝雅特一眼,「我擅自把前門鎖上了,希芬森老太太。」

「其他人呢?」貝雅特問。

「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湯姆嘴角泛起微笑,貝雅特渾身僵硬,「我們兩個人,甜心。」

時間到了晚上八點。

電視新聞播報員說冷鋒正在通過英國,熱浪即將結束。羅傑·錢登在郵報大樓的走廊上對一個同事說,警方這幾天變得非常沉默,他猜想一定有什麼事正在醞釀。有人謠傳說派遣了特種部隊,而且隊長傅凱這兩天一通電話都沒回。羅傑的同事認為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編輯台也同意,於是冷鋒成了頭條新聞。

莫勒坐在沙發上看《音樂大挑戰》,他喜歡節目主持人伊伐·崔格,也喜歡崔格的歌,並不在意警署有些人說這個節目有點過時,而且過於普通。他喜歡普通的氛圍。而且他突然想到挪威一定有很多才華橫溢的歌手沒有機會在聚光燈下一展歌喉。不過今天晚上他沒辦法專心於歌詞和對話;他只是獃獃地盯着電視,腦子裏想的卻是剛剛哈利打電話彙報的內容。

莫勒看了看錶,瞄了電話一眼,這已經是他半小時來第五次瞄電話了。哈利同意一有新進展就跟他彙報,總警司也要求他只要行動一有結果,立刻做一份簡報。莫勒心想,不知道總警司的小木屋有沒有電視?不知道總警司是不是跟他一樣正坐在電視機前看機智問答,嘴裏說答案,腦子卻飛到了其他地方?

歐圖吸了口煙,閉上眼睛。他看見窗口的燈光,耳邊聽見風吹枯葉的窸窣聲。大人拉上了窗帘,他的一顆心往下沉。另一個錫罐已被扔到水溝里,尼爾斯已經回家了。

歐圖自己那包煙抽完了,便向那個叫哈利的渾蛋警察討煙。湯姆已離開半小時,哈利便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駱駝牌淡煙。好牌子,只不過淡煙稍嫌美中不足。歐圖和哈利抽起煙來,傅凱不以為然地瞪了他們一眼,但沒有多說什麼。歐圖透過藍色煙霧朝傅凱的臉瞥了一眼,這股藍色煙霧在令人沮喪的階梯和走廊的靜止畫面上罩上一層薄紗,使得畫面看來比較朦朧,不那麼刺眼。

哈利把椅子挪往歐圖的方向,好讓自己更靠近屏幕。哈利抽煙的姿態很悠閑,看着分割畫面的眼神卻十分認真,一格一格研究,彷彿裏面有些東西他還沒注意到。「那是什麼?」哈利問,指向左邊屏幕的一格畫面。

「那個嗎?」

「不是,再高一點,四樓的。」

歐圖看向哈利說的那格畫面,但畫面里同樣是空蕩蕩的走廊和淡黃色的牆壁。「我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歐圖說。

「右邊第三扇門的上面,在灰泥那裏。」

歐圖眯起雙眼,看見那裏有一些白色痕迹。起初他以為那是他們裝設攝像頭失敗所致,但仔細想想卻不記得他們在那片牆壁鑽過洞。

傅凱向前俯身:「那是什麼?」

「不知道,」哈利說,「歐圖,你能不能放大畫面?」

歐圖移動游標,在那扇門的上方拉出一個小方塊,然後按住兩個按鍵,那塊區域立刻顯示在整個二十一英寸的屏幕上。

「我的老天。」哈利喃喃地說。

「這沒什麼大不了。」歐圖大言不慚地說,充滿感情地拍了拍控制台。他開始喜歡哈利這個人了。

「魔鬼之星。」哈利低聲說。

「什麼?」

哈利已轉頭望向傅凱。

「呼叫德爾塔一號或是媽的隨便哪個小組,準備強行進入四〇六室,叫他們等我到了以後再行動。」

哈利站了起來,拿出一把槍,歐圖認出那是一把格洛克21,他深夜在網上逛時曾經看過這把槍。他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卻不知道是什麼事,但這件事可能代表他終究還是拿得到獨家新聞。

哈利已走出了門。

「阿爾法呼叫德爾塔一號。」傅凱說,放開對講機按鍵。

雜訊。美妙的嘈雜雜訊。

哈利在學生樓正門內的電梯前停下腳步,猶豫片刻,然後抓住把手,拉開電梯門。他一看到黑色鐵柵格,心就怦怦亂跳。眼前赫然是一道黑色鐵柵門。

他放開彷彿燒燙的門把,讓電梯門關上。反正已經太遲了,就好像你知道火車已經離站,但還是做出最後衝刺,奔向月台,想在火車完全消失前看上一眼,真是可悲。

哈利決定爬樓梯,並試着冷靜地往上爬。那傢伙是什麼時候來的?兩天前?還是一個星期前?

他無法剋制自己的腳步,不由自主跑了起來,鞋底踩在樓梯上聽起來宛如砂紙擦東西般沙沙作響。他想在火車消失前看上一眼。他往左拐了個彎,進入四樓走廊,三名黑衣隊員正好也從走廊另一端到達。

哈利站在牆上刻着的五芒星下方,只見白色刻痕在黃色牆壁襯托下十分耀眼。

寢室號碼「四〇六」下方寫着姓氏「弗蘭」,再下方用兩條膠帶貼著一張紙。

出國,四星期後回來,馬里斯。

哈利朝德爾塔一號點了點頭,表示可以開始行動。

六秒鐘后,房門被撬開。

哈利叫其他人在外面等著,自己獨自走了進去。房間是空的。他環視整個房間,只見裏面乾淨整潔,甚至過於整潔,和沙發床上方的那張伊吉·帕普破爛海報很不搭。清空的書桌上方是書架,書架上擺着幾本破爛的平裝書,旁邊是個骷髏頭鑰匙環,串著五六把鑰匙。一名古銅膚色的少女在相片中露出微笑。可能是女友或姐妹吧,哈利猜想。德裔美國小說家布科夫斯基的書和大型手提收錄音機之間,放着一個白色的蠟制拇指,拇指朝上翹起。一切準備妥當,萬事OK,不是嗎?

哈利看着伊吉·帕普的海報,他沒穿上衣,露出精瘦的身軀和自己製造的疤痕,深邃的眼窩中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這男人一定經歷過一兩個屬於他自己的磨難。哈利摸了摸書架上的白色拇指。材質太軟了,不是石膏或塑料,摸起來幾乎跟真的手指一樣。觸感冰涼,但很真實。他聞了聞白色拇指,想起了威廉家的那根人造陽具。白色拇指聞起來有福爾馬林和塗料的混合氣味。他用兩根手指擠了擠白色拇指,白色塗料碎裂,哈利聞到刺鼻的氣味,心頭一驚。

「我是貝雅特。」

「我是哈利,你那邊情況怎麼樣?」

「我們還在等,湯姆自己佔據了走廊上的位置,把我跟希芬森老太太趕進廚房裏,看來女性解放也不過如此。」

「我現在在學生樓的四〇六室,他來過這裏。」

「他去過那裏?」

「他在房門上方的灰泥上刻了魔鬼之星,住在這裏的男學生馬里斯·弗蘭失蹤了,其他學生有好幾個星期沒見到他,門上還貼了一張紙,說他出遠門了。」

「呃,說不定他真的出遠門了。」

哈利注意到貝雅特說話開始有他的腔調。

「不太可能,」哈利說,「他的大拇指留在房間里,而且經過某種防腐處理。」

手機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我已經打電話給鑒定組,他們已經派人來了。」

「可是我不明白,」貝雅特說,「你們不是在整棟大樓里都裝滿攝像頭了嗎?」

「呃,對啊,可是這是二十天前發生的。」

「二十天?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找到了馬里斯父母的電話,打了過去,他們說收到馬里斯寄去的一封信,說他去摩洛哥玩,他父親還說這是他頭一次寫信給他們,通常他都會打電話。信上的郵戳是二十天前。」

「二十天……」貝雅特低聲說。

「二十天,也就是卡米拉命案的五天前,換句話說……」哈利在手機上聽見貝雅特用力呼吸。「這件命案發生在我們以為是第一起命案的五天前。」他說。

「我的天哪。」

「不只這樣,我們把住宿生集合起來,問有沒有人記得那天的事,結果一個住在三〇三室的女學生說,她記得那天下午她在宿舍外面的草地上曬日光浴,回來的時候跟一個自行車快遞員擦身而過。她會記得這件事是因為這裏不常有快遞員來,而且幾個星期後,報紙開始刊登快遞員殺手的新聞,她還在走廊上拿這件事跟別人開過玩笑。」

「所以在作案順序上,他欺騙了我們?」

「不,」哈利說,「是我太蠢了。你記不記得我曾納悶他切下手指是不是代表某種密碼?呃,結果答案再簡單不過。這裏留下的是大拇指,所以他是從左手第一根手指開始按照順序切的,用不着天才的大腦也算得出卡米拉是第二個被害人。」

「嗯。」

她又在學我說話了,哈利心想。

「現在只剩下第五根手指,」貝雅特說,「也就是小指。」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對不對?」

「輪到我們這裏了,而且本來就該輪到我們這裏。我的天,他真的打算……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吧?」

「他母親坐在你旁邊嗎?」

「對。哈利,快告訴我他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總之跟我說些什麼吧。」

哈利躊躇了一會兒:「好吧。很多連環殺手的殺人動力源於自卑感,既然第五名被害人是最後一個,也是最終的一個,那麼他很可能計劃奪去他上一代直系血親的性命,或是奪去他自己的性命,或是兩者的性命。這跟他和母親的關係無關,而是跟自己有關。總之,選擇弗勒公館作為殺人地點是合乎邏輯的。」

一陣靜默。

「你還在嗎,貝雅特?」

「是的,是這樣沒錯,他是以德國人的孩子這個身份長大的。」

「誰?」

「正要來這裏的人。」

又是一陣靜默。

「湯姆為什麼一個人守在走廊上?」

「你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按照正常程序,應該是你們兩個人一起逮捕犯人,這比你坐在廚房裏更安全。」

「也許吧,」貝雅特說,「我沒什麼實戰經驗,他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嗯。」哈利說。他的腦海閃過一些念頭,一些他一直努力壓抑的念頭。

「哈利,是不是有什麼事不對勁?」

「對,」哈利說,「我的煙抽完了。」

29

星期六溺水

哈利把手機放回夾克口袋,靠上沙發椅背。他這樣坐在沙發上,鑒定組人員肯定會生氣,可是這裏實在沒什麼線索可以破壞。顯然兇手這次作案后徹底清理了現場。哈利甚至在地上聞到淡淡的液態肥皂香味,這是因為他在地上發現了一些黑色塊狀物,乍看之下像是燒熔的橡膠掉落到地毯上,於是就把臉湊到地板上去看。

門口出現一張面孔:「我是鑒定組的畢爾·侯勒姆。」

「很好,」哈利說,「你身上有煙嗎?」

哈利站起身來,走到窗前,侯勒姆和他的同事開始工作。夜晚的陽光斜照在學生樓、街道和坎本區的樹木上,最後落在德揚區,把每一處都染上燦爛的金黃。這樣的奧斯陸黃昏美麗無比,哈利不知道有哪個城市能和它相比,一定有其他城市比得上,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我想知道這些黑色塊狀物是什麼。」哈利指了指地板。

「好。」侯勒姆說。

哈利覺得頭暈,因為他連續抽了八根香煙。香煙抑制住了他的酒癮,但也只是抑制,並沒有完全消除。他凝視着那根拇指。拇指可能是用鉗子切下來的。兇手還用到了塗料和膠水。要在房門上方刻上五芒星,則需要用到鑿子和鎚子。這次兇手帶了很多工具。

哈利明白五芒星和拇指代表的意義,可是為什麼要用膠水?

「看起來像是熔化的橡膠。」侯勒姆蹲在地上說。

「要怎麼熔化橡膠?」哈利問。

「可以用火燒,也可以用熨斗燙,還可以用熱風槍吹。」

侯勒姆聳了聳肩。

「熔化橡膠幹嗎?」

「為了要讓它硫化,」侯勒姆的同事說,「硫化膠可以用來修理東西或者達到防水的功效,比如說汽車輪胎。硫化膠也可以用來焊接,達到密封效果,諸如此類。」

「這個呢?」

「不知道,抱歉。」

「謝謝。」

白色拇指指向天花板。如果這根拇指能指向密碼的答案就好了,哈利心想。這根拇指顯然是個密碼。兇手在警方的鼻子上套了個環,牽着警方,就像牽着一頭蠢獸一樣,愛往哪個方向牽,就往哪個方向牽,所以這個密碼一定有答案。如果密碼是專為哈利這種具有中等智商的白痴設計的,那答案一定很簡單。

他看着那根拇指,心想代表意義可能有:向上指、OK、收到、明白。

傍晚的陽光持續湧入。

他深深吸了口煙。尼古丁在他的血管里流竄,通過肺部狹窄的毛細血管,朝北行進。尼古丁有毒,損害健康,讓人上癮,但滋味一流。可惡!

哈利突然一陣劇烈咳嗽。

拇指指向天花板。四〇六室的天花板。四樓的天花板。原來如此,白痴,白痴!

哈利轉動鑰匙,打開了門,在牆邊找到電燈開關,走進門內。閣樓很高,通風良好,但沒有窗戶。儲藏室有編號,每個儲藏室佔地兩平方米,彼此緊臨,沿牆壁排成一列。細鐵絲網內堆放着許多物品,這些物品的物主先把它們儲存在這裏,日後再扔進巨型垃圾箱。儲藏室里的物品包括:破了洞的床墊、過時的傢具、放衣服的硬紙箱、還能用而不能扔的電器。

「有如地獄之火。」傅凱喃喃地說,和兩名特種部隊隊員走了進來。

哈利覺得用這個意象來形容這裏再恰當不過。這時天空中的太陽也許低垂,漸漸西沉,但太陽一整天都在替屋頂的瓷磚加熱,現在瓷磚正在釋放今天儲存的熱量,把閣樓變成名副其實的桑拿房。

「四〇六室的儲藏室應該往這邊走。」哈利說,往右走去。

「為什麼你這麼確定屍體在閣樓?」

「呃,因為兇手指出了明顯的事實,五樓是在四樓的樓上,所以四〇六室的樓上指的就是閣樓。」

「指出?」

「類似看圖說話。」

「你知不知道這上面不可能有屍體?」

「為什麼?」

「昨天我們帶警犬上來過,一具屍體在這種溫度下躺在這裏四個星期……這樣說好了,如果把狗的嗅覺轉換成人類的聽覺,這就像是在這裏尋找一個發出巨響的警報器。就算是最遲鈍的警犬也不可能找不到一具屍體,更何況昨天我們牽來的那隻警犬是最頂尖的。」

「如果屍體被密封起來,味道飄不出來呢?」

「空氣分子移動得很快,即使是極其細小的開口都能穿過,不太可能……」

「硫化膠。」哈利說。

「什麼?」

哈利在一個儲藏室前停下腳步,兩名制服隊員立刻舉著撬棒站定位置。

「兄弟們,我們先用這個試試看。」哈利把一串帶有骷髏頭的鑰匙舉到他們面前,晃了晃。最小的那把鑰匙正好可以插入掛鎖的鎖眼。

「讓我單獨進去,」哈利說,「鑒定組的人不喜歡現場被腳印蹂躪。」

哈利借了一把手電筒,站到一個又高又寬的白色雙門衣櫃前,這個衣櫃佔據了儲藏室絕大部分的空間。他伸手抓住衣櫃門把,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然後用力把門拉開。衣服、灰塵和木頭的霉味撲鼻而來。他按亮手電筒,只見橫桿上掛着一排藍色西裝,款式跨越三個時代,一定是馬里斯的長輩留給他的。哈利用手電筒照亮衣櫃內部,用手摸了摸西裝。西裝用的是粗糙的羊毛料子。其中一套罩在薄薄的膠袋裏,裏面是灰色的保護套。

哈利關上衣櫃,朝儲藏室後方的牆壁走去,那裏有個晾衣架,上面掛着兩片窗帘,看樣子是家庭手工縫的。哈利拉起窗帘,看見一隻小型食肉動物張著嘴,齜著尖齒無聲地朝他咆哮。那隻動物身上剩下的皮毛是灰色的,仿大理石眼珠是褐色的,需要拋光。

「是貂。」傅凱說。

「嗯。」

哈利環顧四周,儲藏室里沒有太多空間可以查看,難道他真的誤判了?接着,他看見一卷地毯,像是波斯地毯,至少他這麼覺得。地毯直立着,倚在細鐵絲網上,指向天花板。哈利把一把藤椅推到地毯旁,踩上去,拿手電筒往那捲地毯里照去。站在外面的特種部隊隊員看着哈利,神色緊張。

「好吧。」哈利說,爬下椅子,關上手電筒。

「怎麼樣?」傅凱問。

哈利搖了搖頭,驀然間怒氣上沖,踢了衣櫃側邊一腳,把衣櫃踢得像肚皮舞娘般左搖右擺。狗的吠叫聲傳來。一杯,只要來一杯就好,只要有片刻不受折磨就好。正當他準備轉身離去,耳中卻聽見摩擦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從牆壁上滑了下來。他立刻轉過身去,正好看見衣櫃門猛然打開,一個西裝袋朝他撲來,把他撞倒在地。

哈利知道自己一定暈過去了幾秒鐘,因為當他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後腦隱隱作痛。他吸了口氣,吸進乾燥木質地板揚起的塵埃。西裝袋的重量把他肺里的空氣全給撞了出來,他感覺自己像是溺水,被壓在一個裝滿水的大膠袋底下。他心下驚慌,揮拳擊出,不料拳頭卻打在柔軟表面上,而柔軟表面的下方有什麼軟軟的東西陷了下去。

哈利心頭一驚,全身僵直,靜止不動。慢慢地,他的視線開始聚焦;溺水的感覺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已然淹死的感覺。

灰色塑料膜里,一對獃滯的眼睛正和他對視。

馬里斯·弗蘭。

30

星期六逮捕

特快列車朝站外駛去,閃爍著銀色亮光,猶如一陣似有似無的輕風般安靜無聲。貝雅特看着奧莉,只見奧莉抬起頭,望向窗外,不斷眨眼。她擱在餐桌上的雙手爬滿皺紋,但肌肉結實,宛如鳥兒眼中的鄉村。皺紋是長長的山谷,黑藍色血管是河流,指節是連綿山脈,其上鋪展開來的肌膚彷彿是灰白色的帆布帳篷。貝雅特細看自己的雙手,她這雙手可以做些什麼,不能做些什麼?

晚上九點五十六分,貝雅特聽見柵門打開,屋外的碎石小徑傳來腳步聲。她站了起來,心跳既快且輕,猶如蓋革計數器[5]。

「是他。」奧莉說。

「你確定?」

奧莉露出憂傷的微笑:「他從小到大走在碎石路上的腳步聲我都聽慣了。後來他長大了些,可以跑出去玩,每次只要走到第二步,我就會醒來。他一共會走十二步,你數數看就知道了。」

湯姆突然出現在廚房門口。「有人來了,」他說,「你們留在這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知道嗎?」

「是他。」貝雅特說,朝奧莉點了點頭。

湯姆簡潔地點了個頭,離開廚房。

貝雅特把手放在奧莉手上。「不會有事的。」她說。

「你們會發現自己找錯人了。」奧莉說,並未和貝雅特目光相觸。

十一步,十二步。貝雅特聽見前門傳來開門聲。

接着就聽見湯姆大吼:「警察!我的警察證就擺在你前面的地上,把槍放下,不然我就開槍!」

貝雅特感覺到奧莉的手抽動了一下。湯姆為什麼要喊得這麼大聲?他們之間的距離最多五六米。

「最後一次警告!」湯姆大吼。

貝雅特站了起來,從肩帶的皮套中取出左輪手槍。

「貝雅特……」奧莉話聲顫抖。

貝雅特抬頭一看,看見奧莉懇求的眼神。

「放下武器!你瞄準的是警察。」

貝雅特踏出四步,來到大門前,把門拉開,舉起手槍,踏進玄關。湯姆就在前方兩米處,背對着她。只見門口站着一個身穿灰色西裝的男人,手中提着一隻行李箱。貝雅特是根據她對屋外情勢的揣測而採取的行動,因此當她真正看見屋外情況時,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困惑。

「我會開槍!」湯姆大喊。

貝雅特看見那男人張大了嘴,滿臉錯愕,站在正門前方。湯姆的肩膀已朝向前,準備承受扣下扳機所產生的后坐力。

「湯姆……」貝雅特壓低聲音,卻見湯姆的背部突然僵直,彷彿貝雅特會從背後開槍射他,「他手裏沒有槍,湯姆。」

貝雅特覺得自己好像在看電影,眼前是荒謬絕倫的場景,像是有人按下暫停鍵,畫面靜止在這一瞬間;畫面顫動,時間靜止。她等待槍聲響起,但槍聲並未響起。就臨床而言,湯姆並未發瘋,他並沒有失去對衝動的控制,這可能也是貝雅特會經常害怕湯姆的原因,她害怕的是湯姆傷害她時顯露出的那種冷酷的控制力。

「既然你來了……」湯姆終於開口,聲音聽起來很不自然,「也許你可以給犯人戴上手銬。」

31

星期六《有人可以恨,不是很好嗎?》

將近午夜,莫勒第二次在警署門外面對媒體。只有最亮的星光可以穿透奧斯陸上空的霧霾,莫勒卻必須以手遮擋閃光燈的刺眼亮光。簡短犀利的問題有如雨下,灑落在他身上。

「一個一個來,」莫勒說,朝一隻高舉的手臂指了指,「請自我介紹。」

「我是《晚郵報》記者羅傑·錢登,請問史文·希芬森認罪了嗎?」

「目前嫌疑人仍由領導調查小組的湯姆·瓦勒警監審訊,訊問結束前我們不能回答任何問題。」

「警方是不是真的在史文的行李箱裏找到了手槍和鑽石?鑽石是不是跟屍體身上發現的一樣?」

「確實是這樣。那一位,對,請說。」

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說:「今晚稍早您說史文·希芬森住在布拉格,所以我查出了他的正式登記地址,這個地址是一家公寓,可是他們說他一年前就離開了,沒有人知道他現在住在哪裏。請問您知道他現在的住處嗎?」

莫勒還沒回答,其他記者已開始記筆記。

「還不知道。」

「我跟幾個當地居民談過話,」女子話聲里有一股藏不住的自傲,「他們說史文·希芬森有個年輕女友,但不知道她的名字,有人說她是妓女。請問警方知道這件事嗎?」

「我們現在才知道,」莫勒說,「謝謝你的協助。」

「我們也謝謝你。」一個聲音在媒體群中叫道,跟着是一群鬣狗般的純男性鬨笑聲。女子猶豫地笑了笑。

一個口操奧斯佛方言的聲音說:「我是《每日新聞報》的記者,請問他的母親如何看待這件事?」

莫勒直視那記者的雙眼,咬住下唇,防止自己破口大罵:「這我不予置評。是,請說。」

「我是《達沙日報》的記者,我們想知道在這樣的大熱天,馬里斯·弗蘭的屍體怎麼可能躺在學生樓的閣樓長達四個星期,卻沒有人發現。」

「目前我們還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但是兇手使用了類似西裝套的塑料套,先完全密封,然後才……」莫勒在腦中搜尋適當的言語,「掛在宿舍閣樓上的衣櫃里。」

記者群發出嗡嗡低語,莫勒心想自己會不會透露了太多細節?

羅傑再次提問。

莫勒看着羅傑的嘴唇開合,腦子裏卻響起《我只是打電話來說愛你》這首歌的旋律,這首歌她在《音樂大挑戰》裏唱得真好,就是那個在音樂劇里,取代妹妹唱主角的姐姐,她是叫什麼來着?

「抱歉,」莫勒說,「可不可以請你再說一遍?」

哈利和貝雅特坐在一道矮牆上,就在挨挨擠擠的記者群後方不遠處,他們抽著煙,看着這一幕。貝雅特宣佈她抽交際煙,從哈利剛買來的一包里拿出一根抽了起來。

哈利覺得沒有什麼需要交際的,他只需要睡眠。他們看見湯姆走出警署大門,對閃個不停的閃光燈微笑,他的影子在警署牆壁上跳着勝利之舞。

「他成名了,」貝雅特說,「這個一手領導調查小組,一手獨力逮捕快遞員殺手的男人成名了。」

「而且手裏還舉了兩把槍?」哈利笑說。

「對啊,就好像西部牛仔那樣。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有人會在對方沒有槍時叫他把槍放下?」

「他指的可能是史文身上攜帶的武器,換作是我也會這樣做。」

「話是沒錯,可是你知道我們在哪裏找到史文的槍嗎?在他的行李箱裏。」

「對湯姆而言,史文說不定是整個西部荒野能從立起的行李箱裏最快把槍抽出來的快槍手。」

貝雅特哈哈大笑。「等一下你會去喝杯啤酒吧?」兩人目光相觸,貝雅特的微笑僵在臉上,漲紅了臉和脖子,「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係,貝雅特,你可以替我們兩人慶祝,我已經做好我分內的工作了。」

「你還是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啊。」

「我想還是算了,這是我辦的最後一件案子。」哈利彈去手中香煙,香煙如同螢火蟲般飛越夜空,「下星期我就不是警察了,也許我應該為這件事慶祝一下,可是我並不想慶祝。」

「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做點別的吧,」哈利站起身來,「做點完全不一樣的。」

湯姆在停車場趕上哈利:「哈利,這麼早就走?」

「累了。成名的滋味怎麼樣啊?」

「只是讓記者拍幾張照片而已,你也經歷過,應該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如果你是說悉尼那件案子,他們把我塑造成以開槍為樂的人,因為我殺了那個兇手。你可是活捉兇手,是民主國家想要的警察英雄。」

「我是不是聽見一絲諷刺的語氣呀?」

「完全沒有。」

「好吧,我才不在乎他們把誰捧成英雄。對我來說,如果可以提升警察的形象,他們把我這種人塑造成一個浪漫多情的警察都行。在警署里,大家都知道這次誰才是真正的英雄。」

哈利拿出車鑰匙,在他那輛白色雅士前停下腳步。

「哈利,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話,我代表所有跟你一起偵辦這件案子的警察向你致意,是你偵破了這件案子,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

「我只是盡職,不是嗎?」

「盡職,是的,這就是我想找你談的另一件事,我們可以上車聊一下嗎?」

車上有一股甜甜的汽油味。可能是某個地方生鏽破洞了吧,哈利猜想。湯姆婉拒哈利遞來的煙。「你的第一項任務已經安排好了,」湯姆說,「這項任務不簡單,也不能說沒有危險,但如果你可以完成,我們同意讓你成為完全的合作夥伴。」

「是什麼任務?」哈利朝後視鏡吐了口煙。

湯姆用指尖輕輕觸摸從儀錶板空洞探出來的電線,這個空洞原本容納的是收音機。「馬里斯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湯姆問。

「他在膠袋裏躺了四個星期,你說呢?」

「他才二十四歲,哈利,二十四歲。你還記不記得你二十四歲的時候有什麼夢想?希望擁有什麼樣的人生?」

哈利依然記得。

湯姆露出悲傷的微笑。「我二十二歲那年夏天跟蓋爾和索羅一起搭火車游歐洲,最後到了意屬里維埃拉。那裏的飯店很貴,沒有一處我們住得起。我們出發那天,索羅把他爸爸那家小店抽屜里的錢搜刮一空,但我們還是付不起房錢。所以我們那幾天晚上就在海灘搭帳篷,白天走來走去看女人,看車子,看船。奇怪的是,我們覺得很富有,因為我們才二十二歲,我們以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我們的,就像聖誕樹下為我們準備的禮物一樣。卡米拉、芭芭拉、莉斯貝思都還很年輕,也許她們都還沒到對一切感到失望的階段,也許她們都還在等待聖誕節的來臨。」

湯姆伸手撫摸儀錶板:「哈利,我剛剛審問過史文·希芬森,你等一下可以去看報告,不過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是個冷血的、工於心計的惡魔,他會辯稱自己有精神病,把陪審團耍得團團轉,給心理醫生製造出很多疑惑,讓他們不敢把他關進監獄。簡而言之,他最後會被送進精神病院,在那裏獲得治療,幾年後就會出院。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哈利,我們四周有很多這種人渣,但我們用的卻是這種處理方式,我們不清理人渣,不丟棄人渣,只是把人渣從身邊稍微移開。我們對此視而不見,一旦等到整間房子都臭了,變成了一個爬滿老鼠的鼠窩,就太遲了。那些犯罪率居高不下的國家就是我們的前車之鑒。不幸的是,我們居住的這個國家現在非常富裕,政客只會互相比較誰最慷慨,我們變得非常軟弱,沒有人敢負起扮黑臉的責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目前為止明白。」

「我們就是從這裏介入的,哈利,我們扛起責任,我們扛起社會不敢做的清除工作。」

哈利大力吸煙,吸得煙紙噝噝作響。「你到底想說什麼?」哈利問,吸了口煙。

「史文·希芬森,」湯姆說,時時留意窗外的動靜,「他是個人渣,你得去把他處理掉。」

哈利躬起身子,吸進的煙又咳了出去:「這就是你在做的?那其他的呢?走私呢?」

「我們的其他活動都是為了給清除工作籌措資金。」

「用來蓋你的大教堂?」

湯姆緩緩點了點頭,朝哈利倚身過去,哈利感覺湯姆在他口袋裏放了一樣東西。

「這個安瓿,」湯姆說,「裏面的葯叫『約瑟夫的祝福』,是KGB[6]在阿富汗戰爭時期研發出來的暗殺工具,它最著名的用途是給被捕的俘虜自殺用。它會讓人停止呼吸,可是無臭無味,跟氫氰酸不一樣。這個小瓶可以藏在直腸里或舌下,史文只要喝了摻有『約瑟夫的祝福』的水,幾秒鐘內就會死亡。你明白這個任務了嗎?」

哈利直起身來,不再咳嗽,但淚水在眼裏打轉:「所以要佈置得像自殺?」

「拘留所的證人會說史文進去的時候他們沒檢查直腸,一切都打點好了,別擔心。」

哈利的呼吸變得深長。揮發的汽油令他作嘔。汽車喇叭響起,又在遠處消失。

「你本來想開槍殺了他,對不對?」

湯姆並不答話。哈利看見一輛車開到拘留所門口停下。

「你根本就沒打算逮捕他。你帶了兩把槍,你打算在你開槍殺了他之後,把另一把槍塞進他手裏,佈置成他威脅過你的樣子。你叫貝雅特和他母親留在廚房,然後你喊得很大聲,好讓她們事後能做證你曾經大聲警告過他,證明你開槍是出於自衛。沒想到貝雅特出來得太早,破壞了你的計劃。」

湯姆深深嘆了口氣:「哈利,我們只是在做清除工作而已,就像你在悉尼解決掉那個殺手一樣。司法制度已經不管用了,現在這個司法制度是替不同時代制定的,是替比較純真的時代制定的。在司法制度修正之前,我們不能讓奧斯陸被罪犯接管。你每天都這麼近距離地觀察,這些事你應該都看得很清楚,不是嗎?」

哈利在黑暗中看着香煙的紅光,點了點頭。「我只是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全貌。」他說。

「好吧,哈利,你聽好,史文會被關在拘留所的九號拘留室,直到星期一早上,包括明天晚上。到了星期一早上,他就會被移送到警衛森嚴的烏勒斯莫監獄,那時候我們就動不了他了。九號拘留室的鑰匙會放在櫃枱左邊。哈利,你能下手的時間截止到明天午夜,然後我就會打電話到拘留所,聽他們說快遞員殺手已經得到應有的懲罰,明白嗎?」

哈利又點了點頭。

湯姆微微一笑:「你知道嗎,哈利。雖然我很高興我們終於站到了同一個陣線,但我心裏有個地方還是覺得有點悲傷,知道為什麼嗎?」

哈利聳了聳肩:「因為你原本以為有些東西錢買不到?」

湯姆哈哈大笑:「說得好,哈利。是因為我覺得失去了一個好對手。我們很相像。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有人可以恨,不是很好嗎?》。」

「什麼?」

「拉格搖滾樂隊的歌,邁克爾·孔恩主唱。」

「你有二十四小時,哈利,祝你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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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奧斯陸三部曲(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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