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爺爺

第一章:爺爺

大興安嶺,零下二十多度的氣溫,齊膝蓋的雪。黃皮子躲在樹上,眼睛裏映着戴着狐皮帽子、端著槍的獵人在雪地里緩緩前進。

如果這個獵人死了,肉歸藏木隱霧的禽獸精魄,魂則歸出雲風雨的山神爺。自踏進林海雪原的第一步,獵人的命,就不再是自己的。

我打小住在卧龍嶺,跟爺爺相依為命。爺爺是卧龍嶺最好的獵人,跟狼賽過跑,跟熊瞎子摔過跤,恐怕找遍大興安嶺也找不到幾個像他這樣的獵人。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不正經,給我講一些很奇怪的故事。例如他說在野外的雪地里迷了路,眼睛會被白花花的雪給迷暈了,到時候就能看到一個光溜溜的漂亮女人在遠處跳舞。

我聽得咋舌,就問他:「爺爺,你說的這不就是雪盲症嘛。」

爺爺眼睛一瞪,在我頭上狠狠一個爆栗:「什麼雪盲症,跟你爹一樣,那是雪娘娘。」

雪娘娘是我們大山裏的傳說,她會在冬天裏出現,赤裸著身子,擺動着纖細的腰肢,在雪地里翩翩起舞,等到她的舞跳完,人的眼睛就會瞎掉。

那時候還小,也不顧慮這些,搬了凳子坐在門口盯着外面的積雪發獃,想到雪娘娘一絲不掛在面前跳舞,心裏就激動地砰砰亂跳,臉上的紅潮直接紅到耳朵根。

因為這泛起的旖念,我一看就是一晌午,直看得兩眼發昏,等爺爺從遠處回來的時候,就覺得他身前白花花的,還帶重影。

當時就想,我的天,別一會看着看着,爺爺身上的衣服沒了,站在大雪天裏跳舞,那眼睛還不得長雞眼。

爺爺問我坐在門口乾啥呢,我含糊不清的說沒事,生怕他看出我是在想雪娘娘呢。

山裏的怪事太多了,說也說不完,能在河灘里摸到鬼,還能在門口撿到熊。都說熊瞎子、熊瞎子,我在想這大狗熊是不是也看到雪娘娘跳裸舞,所以才眼睛瞎了,竟然跑到獵人的家門口。

那天,爺爺因為寨子裏有事兒,就把我一個人擱在家裏。當時天已經黑了,門口傳來窣窣聲,我心裏害怕,但又沒膽量去開門,就湊到窗戶往外看,只見一個膀大腰圓的黑影,後背靠在門上不停地蹭。

我嚇壞了,滅了燈躲在被窩裏,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等爺爺回來,我還沒開口,他就興沖沖問道:「娃子,是不是有熊瞎子來過?」

後來我估摸著,他是看到雪地上的腳印了。

我點點頭,就見他眼睛一下變得通紅,二話不說提了槍就追出去了。當時他身上有酒味,山裏的獵人喝酒很正常,但很少會喝醉,尤其是像爺爺這樣的老獵人,對自己的酒量知根知底,也就喝到暖過身子。

但是那晚,我覺得爺爺可能有些醉了。

爺爺追出去沒多久,外面就傳來一聲槍響,槍聲震天,在黑夜裏久久不願散去。

可是再之後,就再也沒動靜了。

熊瞎子皮糙肉厚,除非爆到頭,否則不可能一槍斃命。雖然當時還小,也聽寨子裏的老獵人說過這些,所以心裏很是擔心,怕爺爺出事了,就扒在窗子上焦急的等着他。

沒過一會兒,爺爺魁梧的身影就從黑夜裏走了出來,我趕緊跑出去,爺爺從雪地上把我抱起來,眉開眼笑地喊了一聲:「娃子。」

我才發現,他身上的酒氣變成一股子血腥氣,刀身上全是血。

第二天,爺爺領着我去寨子裏喊人,把黑瞎子拖了回來。那黑瞎子被捅了好幾刀,全都捅在脖子上。

後來提起這事兒,爺爺就皺着眉頭,說當時犯了個大錯誤,他第一刀就捅穿了黑瞎子,應該趕緊離得遠遠的,可當時被酒氣沖昏了頭,跟着又捅了好幾刀,要是那黑瞎子拚死拍上一巴掌,搞不好自己也得撂那兒。

寨子裏的杆子爺給剝了熊皮,爺爺帶着我還有熊皮,去兩裏外的屯子換錢,那裏經常有收野貨的皮販子。

碰巧,這天屯子裏祭祀山神。山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山神爺賞臉才有了這碗飯吃,所以別管你是木把式還是槍把式,無人不敬,無人不奉。

卧龍嶺的獵人為了多打野獸,自然沒人敢怠慢。只是這其中卻有四人除外,而且這四人還是卧龍嶺最好的獵人——杆子爺、鐵老八、段爺,還有一個就是我爺爺老疙瘩。

屯子裏,爺爺看着祭祀,臉色一冷:「這鼓兒屯的獵人,除了你段爺,全是廢物!」

也不知道為什麼,爺爺他們從來不敬山神。別人進山前、打獵前,都要拜山神,可我從沒見爺爺他們拜過。

在山裏住,難免會遇到一些怪事詭事,爺爺這樣的老獵人肯定見得多了,按理說應該很敬畏,可實際卻完全相反。

「疙瘩叔,這不是疙瘩叔嘛!」

我一抬頭,見一個精精瘦瘦的身影,立刻喊道:「葛叔。」

葛叔名叫葛根,也是寨子裏的,小的時候抓鬮,放的木槍、毛筆他都沒抓,一手抓了葛根這味草藥。當時葛根的爹還直嘆氣,「壞了,這小子以後不是個郎中就是個病秧子」,可惜葛根爹猜錯了,葛叔現在是個貨郎,山裏山外的走野貨。

爺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這小子,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剛回來。」葛根過來摸摸我的頭,眼睛很快盯上爺爺手裏的熊皮,「叔,你這熊皮哪來的,拿來賣嗎?」

「我一個獵戶,還能哪來的。既然你回來了,收不收,收就給你了。」爺爺嘴上這麼說,但心裏不見得樂意。以前聽他說過,葛家這小子,掉錢眼裏了,寨子裏誰打個長脖子不分他塊肉,他當貨郎山裏山外的跑,就沒見給別家帶點東西。

葛根這邊還沒答應,那邊就響起了段爺的聲響:「你給他收也是白瞎。」

段爺住在這鼓兒屯,早已金盆洗手,很久不打獵了。別看段爺是個獵戶,卻能識文斷字,兒子在山外面,逢年過節才會回來。

葛根掛着笑臉,說:「段叔,你這說的,我又不是不給錢。」忽然又像是想起什麼來,他從兜里拿出一個塊紙包着的東西,小心剝開:「來,娃子,嘗嘗這個。」

我看那黑乎乎的東西,好奇道:「葛叔,這是啥?」

葛根遞到我嘴巴前:「這個啊,是巧克力,嘗嘗好吃不?」

我張嘴咬了一口,有點苦,但是甜甜的,當即叫道:「好吃!」

爺爺和段爺見我開心,也都跟着笑起來,「行了,這皮子,拿着吧。」

葛根趕緊把巧克力塞我手上,把熊皮接了過去:「謝謝疙瘩叔,不過現錢我暫時沒有,回頭給您送過去。」

「行。」爺爺又對段爺說,「走,老段,去杆子、老八那喝酒去。」

段爺猶豫了一下,抬頭看着天說:「怕是要下雪,去了不好回來啊。」

「不好回來就在那住下,我也住下,咱四兄弟湊一起,再吹吹皮。」

我跟爺爺並不住在寨子裏,不過離寨子倒是不遠,也就百來米。以前問爺爺,為啥我們不住寨子裏,爺爺說,和人處就像烤爐子一樣,冷了湊近暖暖,要是一直那麼近,就燎得上。

段爺也贊同爺爺,說這叫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也有人說,這是獵人打獵打多了,骨子裏有了狼性,越是好的獵人就越是不合群,喜歡獨來獨往。

就在段爺猶豫的時候,葛根順嘴說了句:「咋的,段爺,要留下來祭山神啊?」

段爺立刻怒火燒上了臉,眼睛對着葛根一瞪:「屁!山神早死了!」

即便當時還小,對很多事都不理解,但是段爺的句話也未免太奇怪了,山神爺怎麼可能死了?

葛根知道惹了麻煩,笑嘻嘻不敢吭聲。

段爺氣沖沖的,也是賭氣了,轉頭對爺爺說:「走,老疙瘩,到寨子喝酒去!」

不管怎樣,因為葛根這一攪合,段爺真要跟我們回寨子喝酒了。只是大興安嶺的天氣變幻無常,走到一半就下起了雪,風一吹捲起地面上的銀雪,如同縷縷白髮。

段爺回頭笑着:「怎麼樣,我說要下雪吧。」

爺爺面色紅潤:「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就是想讓你留下,喝個痛快。」

段爺笑得更開了,指著爺爺對我問:「娃子,你說你爺爺滑不滑頭?」

我清脆地答了一聲:「滑頭!」

他們倆迎風仰頭大笑,絲毫不忌憚風雪。

我們繼續蹣跚著往前走,段爺又問:「娃子,還記得我教你的詩嗎?」

爺爺聽到不樂意了:「老段,你怎麼又教我孫子這些亂七八糟的。」

爺爺特別反感我學文化,他說山民有山民的文化,我學的這些放到大山裏,屁用沒有。但其實,這裏邊和我死去的爹有關。

「老疙瘩,你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娃子,念念。」

我當即背道:「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

「好。」段爺走在前面,也跟着饒有味道的吟起來。

聲音跟着風聲飄進耳朵,我抬起頭,見遠處大雪磅礴,隱約看到白茫茫之中有個人影。突然一聲巨響,好像有個炸雷在我們頭上掠了過去,直震的樹杈上積雪都落了下來。

「趴下!」爺爺拉着我倒在雪窩窩裏。

「怎麼回事,有人把咱們當長脖子了?」段爺小心翼翼地抬頭,往槍響的方向看。

我們穿着狗皮大衣、狐皮帽子,再加上下雪視野不好,在遠處看可不就像只動物嘛。

「誰會來這種地方打獵。」爺爺也抬頭探探外面,「像是有人在打黑槍。」

「打我們黑槍?」段爺一臉詫異,「咱們又沒跟人結仇結怨,誰會打我們黑槍!」

「誰知道他娘的是誰。」雪在頭頂吹的嗚嗚響,爺爺和段爺都趴着一動不敢動。

我聽他們說的心癢了,又初生牛犢不怕虎,直接爬起來就往外看,就見白茫茫中,幾棵樹孤零零立在那裏,一個身影正左右騰挪,藉助樹的掩護朝我們的方向逼來。

「娃子,不能起來。」爺爺發現我站起來可給嚇壞了,大手一下把我摁進雪窩裏,嗆了我一嘴的雪。

徹骨的寒風卷著冰雪,跟狼一樣在我們頭頂嘶嘯著,嗚嗚作響。

爺爺說:「老段,一會我引開他,你趁機一刀……對了,你帶刀了沒?」

「帶了。」段爺把手伸進衣服里,在腰間摸出一把柳葉刀。段爺是個練家子,拳腳棍棒內功暗器,無一不精。其中又有兩絕,鷹爪功和飛刀。

段爺赤手搏殺,曾靠鷹爪功就擰斷過兩頭狼的喉嚨,飛刀更是可落葉飛花。

我被爺爺按著抬不起頭,也不知道那個獵人到了什麼位置。

「娃子,待這裏不許動。」爺爺猛然躍起,山裏的獵人槍法都很准,更何況距離近了,就聽「砰」地一聲,樹杈積雪又震落一片。

我還沒來得及看爺爺的情況,就見段爺已經一個箭步沖了上去,腳下的輕功飛鴻踏雪,他猛然躍起,身影彷彿要飛似的,一把柳葉刀電光石火般射了出去。

燕山雪花大如席,一時間風聲都止住了,只有這洋洋洒洒的落雪聲。

等再回過神,那獵人雙腿叉在雪地里,一桿獵槍橫在身前,槍托上有一抹殷紅,赫然就是段爺飛刀的紅穗。

此時,一邊響起爺爺朗朗大笑:「不愧是咱興安嶺的獵人。老段,你這一刀可丟了面子了。」

見爺爺安然無恙,我很是欣喜,只是他的狐皮帽子掉在了雪地里,頭頂稀薄的頭髮在隨風飄舞。

段爺冷笑一聲,又摸出一把柳葉刀:「讓他再試試我這一支。」

我趴在雪窩裏,跟只抱窩的山雞,儘管涼氣已經透過棉襖,但卻不敢再起來了。

爺爺撿起狐皮帽子,拍拍上面的雪,抬眼瞅瞅那獵人,他帶着棉兜帽,圍脖遮臉,看不見面容,只是隱約感覺帽子下有一雙陰寒的目光。

「老段,咱跟他練練拳腳,怎麼樣?」

段爺爽快道:「行啊。」說完手腕一震,手上的柳葉刀砰地釘在一棵山楊樹上。

而此刻那獵人終於有了動作,把槍往前端著,做出一副準備迎戰的姿勢。

爺爺戰意大起,臉上湧上一股紅潮,就跟他聽到熊瞎子一個表情。他怒吼一聲,如猛虎般沖了上去。

爺爺一記猛踹,那獵人倒也機警,身子巧妙一避,手中的槍托朝着爺爺砸去。爺爺一個後仰,槍托貼着他的鼻尖揮了過去,他飛身而起一記狠踢,獵人被踢的連連後退,險些倒地。

這時段爺身影一恍,一隻鷹爪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朝着獵人的喉嚨抓了過去。獵人趕緊向旁躲閃,段爺卻反手一扣,直接鎖住他的喉嚨。以段爺的爪力,接下來只要再一擰,就能把這獵人的喉嚨擰斷。

獵人順勢朝地面一倒,右腳一個倒掛金鈎,卻被段爺搶先一步一腳踢翻。

獵人在雪地里打了個滾,立刻起身獵槍前端,讓人看了頗為古怪。

這時那獵人開口,一陣嘰里咕嚕,完全聽不懂說些什麼。

是在求饒,還是不甘?

爺爺也不理會,直奔過去,獵人端著槍朝着他的臉一記狠刺,爺爺側頭,一把揪住他的腦袋往下一按,再一提!

獵人的帽子被掀開了,一雙眼珠子像是被雪染了一樣,白溜溜的。

爺爺看到這眼睛吃了一驚,一腳將他踹倒在地,「這小子是鬼!老段,幹掉他!」

段爺立刻摸出一把柳葉刀,鬼獵人剛好起身,飛刀直接射中他的腦門。

頓時,一個黑色幽魅的人影從他身體飛了出來,在雪色中潰散的無影無蹤,獵人身體僵直,轟然倒在地上。

「爺爺。」我喊了一聲衝過去,小心翼翼地盯着那獵人,生怕他再起來。

那獵人躺在地上已經不動了,一點生氣沒有,完全不見了剛才生龍活虎的模樣。

段爺低頭看看屍體:「看來是死在外面,被鬼上身了。」

獵人出去打獵死在林海雪原,很容易被那些山精鬼魅附體,這種事我聽過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爺爺很是贊同的點點頭,又納悶地問:「他剛才說的……什麼鳥語?」

「是日語。」段爺眼神變得渾濁不清:「他說……『大日本帝國,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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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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