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河上的一周》(8)

第四十七章《河上的一周》(8)

星期五

「海洋中漂泊的船工

堅定地把握航向,

從不畏縮,從不因疲倦

讓他的臂膀休息分秒,

始終划動雙槳越過滄海汪洋。」

——斯賓塞

「夏季的長袍變得

微黑,像是被染了色的外衣。」

——多恩

離天亮還有很長時間時我們便醒了,在流水的潺潺聲和樹葉的沙沙聲中,我不禁開始憂心今天的風是否會利於我們航行。我們已從這蕭瑟的秋風中隱約感覺到了天氣的變化。樹林里秋風呼嘯,像奔流的瀑布飛濺在岩石上,我們都受到了大自然的這種超乎尋常的活力的鼓舞。在這種萬物開始凋零的日子裏,聽到奔流不息的河水聲的人們就不會感到絕望。昨夜季節完成了交替,我們在夏天入睡,在秋天醒來。夏天在某一難以捕捉的時刻轉入了秋天,就好像一片樹葉被翻轉過來一樣。

太陽剛剛升起時我們就在昨天停船的地方找到了小船,它彷彿在這秋季的堤岸上等着我們歸來。它全身都已被冰涼的露水打濕,船身周圍潮濕的沙子上還清晰地展現著昨天我們留下的足跡,而仙女們卻早已飄然遠去或藏匿起來了。在五點鐘之前,我們將小船推進了濃霧中,跳進船,只撐了一下船篙,河岸便消失在視野中。然後,我們便開始隨着湍急的河水向下游飛速航進,並始終提防著河裏的礁石。我們只能看見翻滾的黃色河水,四周的濃霧像是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庭院,將文明包圍在其中。沒過多久,我們便駛過了索希根河河口和梅里馬克村。當濃霧漸漸退去時,我們鬆了口氣,終於不必再緊盯着礁石了。只見白雲從空中輕輕飄過,一小排山丘染上了第一道金紅色的曙光,河流蜿蜒曲折,還有那河岸上的農舍以及露珠晶瑩的河岸一併映入眼帘,而後朝陽漸漸升起,天逐漸大亮,在葡萄藤鮮艷的色彩襯托下,棲息在柳枝上的金翅雀格外引人注目,撲動成群結隊地在空中起舞。我們貼近河岸行駛時,發現正如我們所想的那樣,秋天確實已經來到了,其實根據岸上人們的面孔便可確定。農舍看起來更加溫暖舒適,裏面的農民只探了探頭便縮回屋裏去、關好房門。

「此時,在每一片草地上,都佈滿了冰冷的秋露,

收割得低矮的再生草,

標誌着這一年已迅速步入末期。」

我們聽到了秋風的第一聲嘆息,甚至連河水都罩上了一層灰白的顏色。榿木、葡萄藤和楓樹都已染上了秋色,馬利筋顯露出濃烈的深黃色。在所有樹林里,樹葉都開始迅速飄落,因為它們那充實的葉脈和飽滿的色澤標誌着它們早已成熟。而且我們知道,楓樹是最早開始落葉的樹之一,楓葉落盡后,便會像煙圈一般凝固在草地邊緣。草原上和公路旁隨處可以聽到牛兒哞哞的叫聲,它們躁動地來回奔跑,彷彿在擔心牧草枯萎,寒冬逼近。我們的思緒也隨之浮想聯翩。

在一年一度的牛展那天,我從康科德村的街道上走過,榆樹和懸鈴木的葉子已被十月的秋風紛紛吹落,而其中所蘊含的生命力卻像在那天獲得自由的耕犁青年一樣朝氣蓬勃。它們令我想起了那片沙沙作響的樹林,那裏的樹木正在為嚴冬的到來做着準備。在這個秋天的節日裏,人們像路邊的一簇簇落葉一樣,自然而然地聚集在街上,不斷地提醒我金秋豐收的到來。街道上牛群的低鳴在樹葉沙沙的伴奏聲下,聽起來好似一曲沙啞而流暢的交響曲。風匆匆掠過田野,拾起散落在地里的每根稻草。農家少年已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粗呢上衣和黑白相間的馬甲,鴨絨、克什米爾羊毛料或是燈芯絨的褲子。他們還因這個特殊的節日戴上了一頂毛皮帽子,匆忙地趕往鄉村集市和牛展,奔向那個集中了全年所有珍品的村中羅馬城。這些農家少年一路上馬不停蹄,用他們那勤勞有力的手撐著跳過一道道柵欄,伴着牛群哞哞、羊群咩咩的叫聲,——阿摩司、艾布納、以利拿單、埃爾布里奇,——

「從松樹生長的陡峭山嶺到平原。」

我愛這些大地的孩子,我愛每個自然母親的孩子,他們興高采烈、成群結隊地從一個展品沖向另一個展品,彷彿在擔心從日出到日落沒有足夠的時間觀看完所有的展品,還擔心太陽停留的時間並不會比曬乾草的季節長。

「大自然聰慧的寵兒,他們生活在這世界,

對於它如何運轉,他們不曾感到困惑。」

他們懷着濃厚的興趣對這一天裏的種種粗俗的消遣樂此不疲,四下奔跑,時而鬧哄哄地緊隨一位歌舞的黑人,這黑人的歌喉使整個剛果和幾內亞海岸的音符都漂洋過海,傳遍了我們的大街小巷;時而去圍觀上百頭軛牛組成的隊列,它們像奧西里斯那樣莊重威嚴,或是觀看一群整潔的公牛和奶牛,它們像伊希斯和伊娥一樣純潔。他們並未對大自然懷有愛情:

「最終,

戀人們從這狂歡的節日中回家去了。」

或許農民們帶到集市上的都是自己最肥壯的牛和最鮮美的水果,然而它們皆因熙熙攘攘的人群而顯得黯然失色。這就是激動人心的秋日,人們常常會像遷徙的鳥雀從樹林里沙沙飛過那樣三五成群地結伴而行。這是一年中真正收穫的時節,空氣中充滿了人類的氣息,風兒吹得樹葉婆娑抖動,聽上去就像人們歡快的腳步聲。如今,當我們讀到古希臘人和伊特魯里亞人那古老的節日、運動會和遊行隊伍時,仍帶有幾分懷疑,或至少不給予贊同;然而,每個民族對大自然熱情而親切的問候都是如此自然,如此難以抑制啊!科律班忒斯、巴克坎忒斯、演技拙劣的原始悲劇演員以及他們的行列和歡歌,還有那些看起來非常古怪而陳舊的泛雅典娜節的整套道具,在當今世界上都能找到與之相似的翻版。一個農民比起學者們所賞識的希臘人,總是顯得更為優秀。古老的習俗尚存,而文物研究者和學者卻在紀念它的同時逐漸衰老。今天農民們擁入集市,是遵循着梭倫和來庫古未曾頒佈的同一古老律法,與蜂群追隨它們的蜂后一樣理所應當。

看看這些鄉村的人,看看他們是怎樣擁入城鎮是非常有意義的。這些清醒的農民此時此刻都非常激動,他們把襯衫和外套的領子都向前立了起來,衣領如此寬大,彷彿襯衫被倒著穿了一樣,而服裝的時尚卻總顯得有些多餘。他們步伐輕盈,熱切地交談著。就連隨遇而安的流浪漢,也定會出現在這類謠言極少的集市上,但第二天他們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一隻生長了十七年的蝗蟲迅速地鑽回自己的洞裏。流浪漢的衣衫始終襤褸,雖然他擁有比農民的更為精緻的服裝,卻從不穿上身。他是來看娛樂活動的,偶爾也會參與其中;如果有人爭吵的話,他便會打聽「為什麼吵架」;哪裏有人喝醉,有馬賽跑,有公雞決鬥,哪裏就有他的身影;他渴望躲在桌子底下撼動桌腿,而最重要的是,他能看到「長條紋的豬」。他是這種場合的奇異活寶,他將囊中之物和自己的個性全部倒入這潮流之中,在這樣的節日裏暢遊。他酷愛這社會的爛泥,在他心中並沒有含蓄和節制。

我喜歡看人們沉醉在這庸俗而奔放的快樂中,就像是牛群津津有味地咀嚼著豆莢和菜梗一樣。雖然在他們之中有許多性情古怪的典型人物,那些人不修邊幅,被逆境擠壓成畸形,就像石磨上的劣質栗子,你甚至會驚訝地發現他們幾個人共戴着同一頂帽子,但是不要擔心他們身上的種族氣質會衰退或動搖,就正如那些生長在樹籬中的酸蘋果樹依然能夠結出味美多汁的果實一樣。大自然就是如此,從世世代代的人們那裏得到了不斷的補充,然而那些外表鮮美、口味香甜的品種卻在日益減少,最終將徹底消亡。人類亦是如此。有多少人是用相當粗劣的材料製成的啊!

風一直朝下游吹,於是我們始終能夠揚帆而行,整個上午一分一秒也沒有耽擱,從清晨到中午一直在向下遊行進。我們手握著深深插入水中的船舵,偶爾也俯身划槳,絲毫不敢懈怠,以至我們能感覺到我們小船血管的每一次搏動,以及船身躍出水面時的每一次羽翼震動。這條河不斷地向東或向南開拓新的路徑,我們的思緒也緊隨它流動,時而會突然轉彎,但我們知道轉彎處的河水流得最快,卻也最淺薄,最堅定的河岸始終堅守着最初的走向,從不會為我們而轉向,而我們為什麼總為它改變自己的方向呢?

一個人無法用哄騙或恐嚇的手段抹殺他人的天賦。這種天賦需要獲得比這世界所要求或賞識的更為高尚的行為,而且還要得到這種行為的支持。這些能夠飛翔的思想就像是渴望自由的飛鳥,不願被束縛,甚至連母雞也不願被你當作低級的動物來撫摸。沒有任何東西比自己的思想更能令人感到如此陌生和吃驚的了。

對於最罕見的才能來說,屈從和遵循於世事常規是代價最大的事情。如果詩人願意隨波逐流,那麼他的才能就是最沒用的廢物。極樂鳥經常毅然地逆風飛翔,以免它那華麗的羽毛過於緊貼身體而影響自由的飛行。

最出色的水手能夠在最小的風力下平穩掌舵,從最大的障礙中獲取動力。一旦船尾出來的風發生轉向,大部分水手便開始解開纜索,順風掌舵。然而在熱帶地區,由於風不會按照羅盤所指示的那些方向吹,所以這些水手是永遠到達不了某些港口的。

詩人不是精緻樹榦上纖弱的嫩枝,不需要特別的制度和法律來保護;相反,他是大地和天空最強健的兒子,通過強大的力量和堅忍的耐力,他那些日趨衰弱的同伴能在他身上看到神的影子。畢竟這個世界上真正的開拓性工作是由美的崇拜者們完成的。

無論詩人有什麼缺點或優勢,都將受到人們的廣泛歡迎。詩人將釘子釘進了敵人的要害,而我們甚至連他鎚子的形狀都不知道。他使我們離開他的爐邊和心房,這要比送給一個人一座城市的自由更加珍貴。

在他們自己那代人中默默無聞的那些偉大人物,在先於他們的那些偉人中卻頗具名望,而世間一切的真正名望,從它們高過星辰的價值時開始沉降。

俄耳甫斯聽不到自己的里拉琴演奏出的旋律,只能感受到吹入里拉琴的氣息;最初的旋律在樂聲縹緲而出之前,有着儘可能多的迴音。餘下的,便是岩石、樹木和野獸的意外收穫。

當我置身於一個圖書館中時,那座圖書館里藏有世上所有文字串聯而成的妙語,但完全沒有錄音製品,只有一種純粹積累的但不是真正漸漲的財富。不朽的著作在那裏僅能與當月的選集並肩而立,蜘蛛網和黴菌已從一本書蔓延到另一本書的封皮上。我愉快地記起了詩歌是什麼,我發覺,莎士比亞和彌爾頓未能預見他們將與何人為伍。唉!一位真正的詩人的作品,竟這麼快就被掃進了這種垃圾堆中!

詩人只為自己的同類寫詩。他只會記住,他從自己的位置看見了真理和美,並且期待着以廣闊的視野無拘無束地俯瞰同一片原野的時刻早些到來。

我們常常被鼓動,把自己的思想講給我們的鄰居或是我們在路上遇見的獨自行走的旅人聽,然而我們的家園和孤獨向一切智者所傳遞的信息卻來源於詩歌。它從不對個人竊竊私語。得知這一點,我們便對那些據說是寫給某人或「致一位少女的柳眉」的十四行詩有了真正的理解。不要讓任何人因為這些詩而感到欣喜,因為詩歌能夠抒寫愛情,而且對任何人都一樣真實。

毋庸置疑,天才或詩人與那些沒有天賦的人真可謂有天壤之別,後者無法正確領悟前者頭腦中出現的思想。不過這是因為那些思想太模糊,以至於難以表達清楚,甚至難以形成特定的印象。那隻能加快或延緩他們血液的流動速度,使他們不知道自己整個下午的無盡歡樂從何而來,並向他們更精緻的機體傳達着堅定的信念。

我們在談論天賦時,似乎只把它當作一種技巧,而且似乎詩人只能表達他人所持的觀點。但同各自的職責相比,詩人是最欠缺天賦的人,反而散文家倒顯得頗具技巧。且看鐵匠具有怎樣的天資吧,材料在他的手中顯得如此柔韌順從。當一位詩人擁有最多的靈感,並且被一種不為普通人的下午增添色彩的光輝所刺激時,他的天賦便全部消失了,他也不再是個詩人。眾神並沒有賦予他比別人更多的技巧,也從未將自己的天賦傳授於他,他們只是用自己的氣息包圍並支撐着他。

說上帝賦予了某個人足夠多的偉大天賦時,通常是指上帝將恩澤降臨到那個人觸手可及的地方。

當我們詩興大發時,我們便大筆一揮,像是一隻專註於蟲子的公雞,將我們的同伴呼喚到自己周圍,在飛揚的塵土中一起嬉戲取樂,卻未曾發覺躺在塵土中的那顆寶石。或許它已被我們扔到了遠處,又或許已重新被揚起的塵土覆蓋。

詩人甚至都不像他人那樣進食,但有時他卻能品嘗到眾神的美酒佳肴,過上神仙般的生活。憑藉一種靈感引起的有益身心的興奮,他得以延年益壽。

有些詩只是為了消遣娛樂而創作。它們優美而甘甜,但那甜蜜屬於糖果,不是勞累給酸麵包帶來的那種醇美。詩人吟誦自己詩句時所呼出的氣息,就是他賴以生存的空氣。

優秀的散文也非常崇高,而且比偉大的詩作更值得我們尊敬,因為它暗示著一種更穩定、更持久的水平,充滿莊嚴。詩人常常像帕提亞人那樣在攻破別國領土后就離開,而且邊撤退邊射擊;而散文家則像羅馬人那樣,征服別國后便在那片土地上建立起自己的殖民地。

真正的詩歌並不是大眾所閱讀的那些。世上始終存在着一種並非印刷在紙上的詩歌,它在誕生的時候,就被印刻在了詩人的生命中。它是詩人通過自己的創作而變成的東西。這並不是如何用石頭、畫布或紙張來表達思想的問題,而是在於那些思想在多大程度上從藝術家的生命中獲得了形式和措辭。詩人真正的作品並不會被陳列在任何王公貴族的畫廊里。

「我的生命已成為我想創作的詩章,

但我無法既生活於它又表達出它。

詩人的延遲

我徒然觀看東升的朝陽,

徒然觀察夕陽的餘暉,

我仰望另一片天空,

期待別樣的生活。

在這種外在的無盡財富之中,

我的內心依舊貧瘠,

鳥兒已歌唱完夏季,

而我的春天仍未來臨。

我是否該等候秋風吹來,

而後被迫去追尋更溫暖的一天?

不把奇怪的巢穴拋在身後,

沒有任何樹林迴響我的歌聲?」

這陰冷多風的天氣以及岸上橡樹和松樹的嘎吱嘎吱聲,使我們不禁聯想起比希臘更北的地方,比愛琴海更寒冷的海域。

莪相留下的遺產,也就是那些他創作的古代詩篇,儘管知名度並不高,但在諸多方面卻同《伊利亞特》一樣經久不衰。在維護游吟詩人的尊嚴上,莪相毫不遜色於荷馬,據我們所知,他是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唯一牧師。把他稱為異教徒也是無濟於事的,因為他賦予太陽以人性色彩,並且同太陽對話;即使他詩作中的英雄們都「崇拜他們父親的靈魂」,即那些虛無縹緲的非實體,可是又有何妨?我們崇拜的只不過是比自己父親更具實際形態的靈魂而已。我們不得不尊敬那些異教徒的堅定信念,他們對自己相信的事物深信不疑,並且總是對那些被他們的迷信儀式激怒的批評家說:「請勿打擾這些人的禱告。」比起異教徒和古人,彷彿我們對人生和上帝的了解要更多。英國的神學中是否包含了這些新發現呢?

莪相使我們想起了荷馬、品達羅斯人、以賽亞和北美印第安人所生活的那些最文雅和最原始的時代。在莪相的詩中,人們只能看到最純樸、最持久的人性特徵,正如人的本質像圓形石陣那樣醒目地展示在神殿前,形成的環形石頭和單獨直立的長桿清晰可見。透過他詩中的薄霧,生命的現象幾乎成了一種虛幻而巨大的幻象。如同所有更古老、更偉大的詩歌一樣,莪相詩歌的特點並非是他過多地讚頌英雄人物。這些英雄站立於星辰與大地之間的荒原上,被壓縮成骨頭和肌肉。大地為了他們的功績而鋪設了寬廣無垠的平原。他們過着如此單純樸素、枯燥不朽的生活,彷彿他們的靈魂不需要同肉體一同消逝,而是完整地從一個時代流傳到另一個時代。幾乎沒有東西能夠轉移他們的視線,他們的生活如同他們所凝望的星辰軌跡那樣不受任何干擾:

「憤怒的帝王,站在分開的圓錐形石堆上,

從各自的盾牌後面探頭遙望遠方,

並留意著滿天的繁星,

它們向西移動着,

發出璀璨的亮光。」

這些英雄的生活開銷並不大,也不需要很多傢具。透過薄霧,他們的形體看起來似乎是人形,既沒有服裝,語言也不通,但他們的舌頭本身就是一種語言,而且可以用獸皮和樹皮充當衣服。他們依靠強壯的體魄得以長壽,在狂風暴雨和敵人的長矛攻擊下得以倖存,成就了無數的英雄偉績,而後:

「在未來的無盡歲月里,

一個個古冢將解答他們的問題。」

他們雙目失明,年老體衰,傾聽着游吟詩人的詩歌,撫摸那曾經用來戰勝敵人的武器以度過餘生。當他們與世長辭時,那游吟詩人允許我們向他們的來世投去短暫而倉促的一瞥,或許那與他們的今生一樣清澈。在麥克羅伊恩遇害時:

「他的靈魂飛向他尚武的祖先,

在風吹雨打的荒涼小島上,

追趕野豬那模糊的蹤影。」

這位英雄的石冢被立了起來,那游吟詩人吟唱了一段簡短而意味深長的詩,它完全可以當作墓誌銘和傳記:

「懦夫將在這寓所找到他的弓,

弱者將企圖拉開那張弓。」

與這種簡樸而堅韌的生活相比,我們文明的歷史就像那曾經風靡一時但已經衰弱的時尚和奢華藝術的編年史。但文明人即便在最原始時代的詩歌中也不會錯過真正的文雅。它使他意識到文明只不過是給人們穿上了衣服而已。它製造出鞋子,但並不能使人們的腳底從此變得堅硬;它編織出優質的布料,但不能取代人們的皮膚。野蠻人依然在文明人的靈魂中佔據着光榮的一席之地。我們是那些藍眼睛、黃頭髮的撒克遜人,是那些身材修長、頭髮烏黑的諾曼人。

游吟詩人這個職業,由於名望而在那個時代受到了更多的尊敬。記錄英雄們的事迹是游吟詩人的職責。當莪相聽到低劣的游吟詩人們的傳說時,他大聲說道:

「我立即抓住這些積極的故事,

用忠誠的詩句將它們流傳。」

他的人生哲學在《卡洛丁》的第三段開頭有所表述:

「現存的事物從何處產生?

已逝的歲月流向了何處?

時間在何處隱首藏尾?

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

它的表面是否只留下了英雄的偉績?

我回顧往昔的一代又一代人,

過去模糊不清,

彷彿微弱的月光下,

映照在湖面上的物體。

沒錯,我看見戰爭的雷電,

但平凡而悲傷的人居住在那兒,

他們都不把自己的事迹

永遠地傳承。」

卑微的勇士戰死,隨後便被遺忘:

「陌生人過來建造了一座高塔,

將他們的骨灰高舉過肩。

一些鏽蝕的刀劍在塵土中出現。

一個人,俯下身,說道:

『這些武器屬於過去的英雄,

我們從未聽過有關他們的頌歌。』」

莪相似乎用一種龐大的、宇宙通用的語言在說話。意象和圖畫佔據了風景的大部分空間,似乎只有在山坡上、遼闊的平原上或是越過海洋才能看見它們。這佈局是如此宏大,以至它不可能不自然。奧伊瓦娜對她父親的靈魂——出現在天上的「托納河畔上頭髮灰白的托基爾」——說:

「你像駛遠的船隻那樣悄悄消逝。」

因此,當芬戈爾和斯塔納即將開戰時,

「帶着低沉的聲音,像是遠方的河流,托納人向這裏行進。」

而當他們被迫撤退時——

「在身後拖着自己的長矛,柯杜林消失在遠方的樹林,像即將熄滅的火焰。」

當芬戈爾說話時,他並不需要聽眾:

「千百名演說者想要

聆聽芬戈爾的吟唱。」

這種恐嚇也會嚇住某些人。復仇和恐怖都是真實的。在一處異國的海灘上,特倫莫爾威脅他遇見的年輕勇士:

「你的母親將發現你面色蒼白地躺在海灘上,

同時看見殺死她兒子的兇手

在海浪中揚帆而去。」

如果莪相筆下的英雄們哭泣,那是因為力量過於充沛,而並非軟弱,是富足的犧牲和祭奠,猶如仲夏石頭的汗液。我們幾乎察覺不到眼淚已經流出,似乎哭泣只適於嬰兒和英雄。他們的歡樂和悲傷是由同一種原料產生的,就如雨和雪、虹和霧。當菲蘭在戰鬥中潰敗,並在芬戈爾面前感到羞愧時,

「他立刻走開,

在悲痛中俯身貼向一條小溪,

淚水打濕他的臉龐,

他一次又一次地用自己顛倒的長矛

砍斷那灰色的薊。」

蒼老且失明了的克羅達,接納了來援助他作戰的芬戈爾的兒子莪相——

「『我已雙目失明,』他說,『克羅達看不見了。

你的力量是否像令尊那樣?

伸出來,莪相,把你的手臂伸向白髮老人。』

我把手臂伸給這位國王。

年邁的英雄抓住我的手,

他長嘆一聲,

淚水從他的面頰流下。

『你很強壯,聖人之子,

雖不及莫爾文的王子。

讓我的盛宴在大廳擺下,

讓每個游吟詩人吟唱起悅耳的詩歌。

我城池裏的人是偉人,

濤聲迴響的克羅達的孩子們。』」

甚至連莪相自己也讚頌他父親芬戈爾的神力:

「你的心靈多麼美好,偉大的人兒,

為何莪相沒能繼承你的力量?」

當我們順風快速地航行時,船尾處傳來河水的淙淙聲,關於秋日的思緒平穩地漂浮在我們的腦海里。與其觀察岸上的風景,我們更留意季節所喚起的無限聯想與憧憬,並期待着在這一年能夠有所進步:

「我得到了聽覺,可它卻只有耳朵,

我得到了視覺,可它卻只有眼睛,

我生存片刻,卻計以數年,

我辨識真理,卻只知學問淵博。」

我們面朝上游坐着,欣賞眼前的景色,就像一個人為我們打開了一幅地圖:岩石、樹木、房屋、小山、草地……當風和水變換佈景時,它們的位置也隨之改變,這些最簡單的物體的變幻莫測,給我們帶來了極大樂趣。每當從一個不同的角度來觀察時,眼前的景觀對我們來說都是嶄新的。

從一座小山頂上觀看最熟悉的景色,會令人產生一種全新的、意想不到的快樂。當我們劃出幾英里以後,我們甚至都已辨別不出那些俯瞰我們故鄉的群山的輪廓了。或許在山谷里,沒有任何人能清晰地回憶起在離家最近的小山上所看到的地平線的輪廓。我們通常不知道環抱着我們房屋和農場的山巒會延伸向遠方何處。彷彿我們的誕生把萬物分隔開來了,像楔子一樣插入大自然體內,直到它傷口癒合,傷疤消失,我們才會發現自己身處哪裏,而且我們發現無論在何處,大自然都是一個完好無缺的整體。一個始終居住在大山東側的人,已經習慣向西面觀看大山,如果有一天他站在大山的西側向東面觀看它,那將是一件頗具意義的事情。然而宇宙是一個球體,它的中心始終位於有智慧的地方,太陽也不及人類那樣靠近中心。我們站在曠野中的一座孤山頂上,感覺自己似乎站在了一塊巨型盾牌的浮雕上,近處的風景被遠處的風景對比顯得略低沉,它們逐漸升高至盾牌的邊緣。地平線上,只見別墅、尖塔、森林、山巒,一處高於一處,直到連接天際。地平線上最遠處的山峰似乎直接從我們身旁的林中湖畔升起,從那山頂上看,不僅看不到這個湖,連上千個更近更大的湖也無法看見。

透過這清澈的空氣去欣賞農民的作品,他們的耕耘和收穫對我們的眼睛來說都有一種從未發現的美。我們不曾擁有這些河岸的一寸土地,但卻有權利欣賞整個河岸的美景,這對我們來說何其幸運!一個懂得如何將這個世界的真正價值收入囊中的人,將是這個世界上最貧窮的人。可憐的富人啊!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用自己的金錢所購買的,而我所看見的一切就已經成為我的。我才是梅里馬克低地上的大財主:

「人們挖地、潛水,卻無法耗盡我的財富,

沒有人佔據任何一部分寶藏,

也沒有誰派遣軍艦進入西印度,

去搶奪我東方的資產。」

一個無論冬夏都能永遠在自己的思想中找到樂趣的人才是真正富有的人,他在任何時節都能享受到豐盛的果實。買一座農場!為買下一座一個農民意圖買下的農場,我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當我重遊我少年時代常去的那個地方時,我驚喜地發現大自然竟打扮得如此美麗。那風景確實是真實而純粹的,而且我從未涉足那裏。在我的記憶里,康科德河的河岸上有一片叫作科南塔姆的土地,那裏景色優美,有荒廢的古老農舍、峭壁光禿禿的牧場、空曠的林地,還有那位於中間位置的綠草地,以及長滿苔蘚的野生蘋果園——這片土地可能會令人產生很多想法但卻做不出任何決定。就是這樣的一處風景,我能夠將它當作幻象留存在記憶中,而且當我故地重遊時,我會立刻分辨出它那恬靜的沉寂,如此質樸,難以名狀。當我的思想察覺到變化時,我喜歡坐在我熟悉的岩石上,凝視上面的苔蘚,注意到它們的不變性是如此穩固。我在永遠呈灰白色的岩石上尚未衰老,但在常青樹下卻已不再年少。即便是在歲月的流逝中,也存在着某種可以找回自己東西的時間。

正如前文所說,這一天的確微冷且有風,當抵達佩尼楚克河時,我們不得不用斗篷裹住身體,任憑秋風和流水載着我們前行。我們的小船在水波翻滾的河面上飛快躍進,遠遠地經過許多耕地,以及將無數農場分開的柵欄,甚至都來不及想像它們所隔開的是哪些不同種的綠色生命。我們時而經過長長的一排排榿木、松樹或橡樹;時而躍過一棟農宅,看見婦女和孩子們站在門外盯着我們,直到我們駛出他們的視線,超越他們周六到戶外散步時所走出的最遠地方。我們緩緩地駛過納舒厄河河口,不久后又將薩蒙溪甩在了身後,只用了比風停歇還要短的時間。

「薩蒙溪,

佩尼楚克河,

我腦海中儘是你的甘泉,

我何時能一睹你的風采,

或是把釣鈎,

再次穿入你的浪窩?

銀色鰻魚,

木質魚籃,

魚餌誘惑這些生物,

還要蜻蜓

掠過水麵,

它們是否還能忍受?」

樹林和草地的陰影飛快地相互追逐,它們的輪流出現令我們心情愉悅。我們可以辨認出每一片雲朵的影子,雖然它們從未在天空中飄到過如此高的高度。當心靈的風景被一片陰影籠罩,那麼這陰影從哪裏投射?我們足夠聰明的話就會明白,我們享受的幸福時刻是受惠於哪種美德。毫無疑問,我們已經在某一時刻贏得了這種智慧,因為上蒼的禮物從不會無償贈予。我們的生命不斷磨損和衰退,成就了我們未來成長的土壤。當我們現在培育成熟的林地變為處女地的時候,無論它會長出橡樹還是松樹,都註定了第二次的生長。每個人都會投下一片陰影,不僅來自他的肉體,還來自他那混合得並不完美的精神。這正是他的悲傷。無論他如何轉變方向,他的影子總是正對着太陽落下,而且中午的影子最短,傍晚的影子最長。難道你從未注意到這點嗎?然而,說到太陽,與其自身的不透明度相比,它的陰影是最寬闊的。它神聖的光芒幾乎將我們完全包圍,但如果我們想保持自己身上的光澤,將自己的陰暗一側也照亮的話,就必須藉助光的折射,或某種發光體,也許某些人是具有透明度的。不管怎樣,我們最暗淡的悲傷還具有月食的青銅色。倘若你讓更強烈的光照亮黑暗,那麼所有的災難和邪惡都將被驅散。對於光源而言,陰影便是一座金字塔,其地基還沒有投下陰影的那些物體堅實,但光是金字塔聚集而成的球體,其頂點就是太陽自身,因此它可以持久地將光線放射四方。但如果我們所使用的發光體只是一根細小的蠟燭,那麼大多數物體所投射下的影子都會比它們自身更狹長,面積更大。

我們溯流而上時曾停留或夜宿過的那些地方,對我們而言已具有某些只有我們自己才能體會得到的歷史意義,這種意義已經在持續幾天的溯流而上的航行中得到了闡釋。當一個人上岸行走以舒活筋骨的時候,他會很快發覺自己被遠遠落在同伴後面,於是不得不利用河灣匆匆涉水渡過溪流和溝壑,抄近道以趕上他們。河岸和遠處的草地已被奪去了夏日裏的光澤,取而代之的是樸素而濃重的色調,因為9月的寒氣已經逼走了它們的驕傲。

「何為生命?驕傲的夏日草地

呈現出欣欣向榮的美景,

今朝它身着綠色盛裝,明日卻淪為乾草。」

這空氣的確是詩人們所描寫的「精美的元素」。在黃褐色的牧場和草地的襯托下,空氣顯得更加透徹、純凈,彷彿是因消除了夏日的雜質而得到了凈化。

我們經過新罕布希爾州的邊界線后,到達了位於廷斯伯勒的霍斯舒低地。我們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一處高聳而平坦的堤岸,以便能更近距離地觀賞秋季的繁花——紫菀、麒麟草、西洋蓍草、唇形花、路邊不起眼的小花,以及生命力旺盛的藍鈴花和弗吉尼亞鹿草。弗吉尼亞鹿草生長在草地邊緣,它開出的鮮艷的粉紅色花朵在周圍的景色中顯得十分醒目,猶如一位清教徒婦女帽子上的粉紅色綢緞。紫菀和麒麟草為大自然披上了華麗的外衣。僅僅是麒麟草就足以展現出這個季節的所有成熟,它們柔和的光輝灑向整個田野,彷彿日益消減的夏日太陽將自己的光彩遺贈給了它們。這是仲夏后不久的一個花期,處處閃耀着金光的微粒,太陽的塵埃好似種子一般散落在大地上,由此誕生了這些花朵。在每一片山坡上、每一道溪谷中,開滿了數不清的紫菀、金雞菊、艾菊、麒麟草以及各式各樣的黃色花朵。它們就像婆羅門教的信徒,從早到晚都忠誠地隨着它們心中的太陽而轉動。

「我看見麒麟草閃爍光芒,

好似黎明時分的太陽雨,

黃色的一縷光芒,

奪走日神燦爛的金色。

「紫菀的紫羅蘭色光芒,

為我與繁星分割這河岸,

西洋蓍草被染上顏色,

猶如月光漂洋過海。

「我看見鮮綠色的樹林

想再次脫去它們的衣裳,

遠處的榆樹點綴空氣,

用黃色的圖片輕輕掩蓋。

「睡蓮不再驕傲

已然成為漂浮着的乳白色,

一簇簇藍色的雜草不再騎行

並嘲笑蒼天的元素。

「秋,你的花環與我的融於

同樣的顏色,因為

富庶的蒼天給了我,

而我如夢般的伴侶卻枯萎。

「我們的天空煥發紫色,但風兒

卻在綠樹和草地上嗚咽,

今日綠草明亮,潛伏在

向冬季過渡之後。

「我們看起來多麼美,我們感覺多麼冷,

我們如此急着腐爛,

繁星卻在我們的夜空中閃爍,

仍在索要晴朗的白天。」

一位康科德的詩人曾這樣吟詠。

花期更晚的花卉有其獨特的情趣,它們同我們一起等候冬季的來臨。在10月底和11月開花的金縷梅外表看上去有幾分像女巫,它那不規則的花枝和花瓣會讓你聯想到毛皮上的軟毛或彩色綬帶。其他的灌木都已過開花期,而它卻在這不合常規的時節怒放,就像被施了巫師的法術一般。當然,它並不開在人們的花園裏,它生長的山坡就是一個美好的仙境。

有些人認為此刻的風並不像早期航海家所描述的那樣,能把陸地上天然而原始的芳香吹送給航行者。過去這裏確實瀰漫着香氣,但由於牧畜吃草,家畜拱土,許多散發香氣的本土植物、香草和藥草都遭到了破壞,空氣中的芬芳也逐漸消散,這也成了當今許多流行病產生的根源。他們說,人類為了滿足自己的食慾,長期以來都在用一種人為的過度耕作的方式來榨取、利用土地,最終使大地變成了豬圈和溫床;人們為了一己私利,正在迫使大自然加速腐朽。

根據廷斯伯勒的一個已故老居民的記載,我們現在正駛過的這條河,曾在1785年10月發生了史上罕見的暴漲,他在屋后的一棵蘋果樹上釘入了一根鐵釘來標示當時的最高水位。他的一個後代帶着我去看了那根鐵釘。據我目測,當時暴漲的河水水位比現在至少高出十七八英尺。根據巴伯的說法,這條河於1818年在布拉德福德的水位漲至比往常汛期水位還高21英尺的高度。在洛厄爾和納舒厄之間修建鐵路前,工程師曾向沿岸的居民調查他們所了解的河流最高水位。當他來到這家時,他被領到了那棵蘋果樹旁,當時已看不見鐵釘了,於是房屋的女主人便把手放在樹榦上指出她從小就記得的那根鐵釘的位置。與此同時,那個老人把胳膊伸進了這棵中空的樹里,摸到穿進去的釘子尖,正好在女主人的手對面,絲毫不差。如今樹皮上有一個刻痕,清晰地標示出了這一點。可是由於別人都不記得河水曾經上漲過這麼高,因此那位工程師對老人的話不以為然。我聽說後來有一次河水暴漲,河水在比斯基特溪離鐵軌只有9英寸,倘若是同1785年相同的漲勢,鐵軌則會被河水淹沒兩英尺深。

正如在尼羅河,在這條河的兩岸,大自然的變革講述著同樣美妙的故事,帶給人們啟發。這棵距此河僅幾竿遠的蘋果樹叫作「以利沙的蘋果樹」。以利沙是一個友好的印第安人,他早先服侍喬納森·廷,後來在一次印第安戰爭中同另一人一起被同民族的印第安人殺死了。人們就在當時的事發地點向我們講述這個故事。他被埋葬在了附近,但沒人知道具體位置。不過在1785年洪水泛濫的時候,那墳墓上方的水壓太大,使原先被挖掘過的鬆土下沉了,待洪水退去后,一處與墳墓形狀大小都相同的凹陷暴露了墳墓的具體位置;然而這一痕迹現在又已消失,未來的洪水也不可能再發現它了,如若必要,大自然無疑將會以更為恰當、更出人意料的方法指出那座墳墓的所在。因此,無論在靈魂不再鼓舞和擴張軀體時——以教堂墓地的一塊新墳作為標誌,還是在軀體不再自然而然地佔據靈魂時——以泥土中一塊模糊不清的凹陷作為標誌,都存在危機。

我們坐在威卡薩克島上游西岸陡峭的岸邊稍事休息,紅色品種的山月桂那光滑的葉子把我們包圍了起來。我們看見一艘駁船從對岸裝載了黏土緩緩駛來,從這裏還可以俯瞰到那個曾熱情接待我們過夜的農民的土地。他可愛的農場里有許多野生的海濱李子樹,還種植了加拿大李子樹、優質的波特蘋果樹和一些桃樹,以及專門運往洛厄爾市場的大片甜瓜和西瓜。移植來的以利沙蘋果樹也結出了本土果實,這令他的家人興高采烈。他曾愉快滿足地帶領我們參觀過他種的那些血桃,從樹皮顏色和樹枝排列來看倒更像是橡樹,而且不像其他果樹那樣容易被果實或積雪壓斷。這種桃樹樹枝粗壯,生長緩慢。那裏還有他培育本土蘋果樹的苗圃,樹苗密密麻麻地遍佈堤岸,它們不需要細緻的照料,在成長五六年後便會被賣給附近的農戶們。看到一隻孤桃長在樹枝上,給人一種天堂般富饒和奢華的印象。這一景象令我們不禁想起瓦羅所描寫的古羅馬農莊:「愷撒·沃皮斯克斯·埃迪利西厄斯在檢查員們面前申辯說,羅西亞的土地是意大利的花園(即珍品),因為那裏牧草茂盛,倘若有人在那裏丟落一根木杆,就再也無法找回了。」也許這裏的土壤並不是很肥沃,但既然有充足的時間,我們覺得用逸事來談論這座廷斯伯勒農場是很合適的。

我們駛過威卡薩克島時,看到該島的小河上漂著一艘遊船,上面坐着一對青年男女。我們看到那艘船很高興,因為這說明了附近這一帶尚有對我們的旅行略知一二的人。在此之前,我們曾向一位運河船工詢問有關威卡薩克島的情況。他告訴我們該島的所有權尚存有爭議,並懷疑我們是為了索取該島的所有權而來,雖然我們向他保證我們此前對此一無所知,並竭力解釋我們到該島來的目的,但他對此一概不信,而且還一本正經地拿出了一百美元要作為對我們所有權的補償交付於我們。後來我們所遇到的其他小船都只是來撿拾河裏的浮木的。河流沿岸居住的一些窮人就是靠這種方式沿着河流收集他們所需要的燃料。由於我們已經快「彈盡糧絕」,所以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在距該島不遠處上了岸,去我們遠遠望見的那個農戶家裏討口飯,而另一個人則坐在停靠在岸邊的小船上,思緒萬千。

如果地上沒有什麼新鮮事物,那麼天上也總會有可供旅行者消遣的東西。天空不斷地為旅行者的視野展現新的一頁。風兒在這藍色的大地上寫滿了文字,勤學好問之人總能在這字裏行間悟出新的真理。那裏有用如此美麗而微妙的比酸橙汁還要蒼白的色調描繪的東西,對於白晝的雙眼,它們絲毫不露蹤跡。唯有夜間的神秘變化才能使它們顯露原形。每個人腦海里的白晝的天空都與繁星閃爍時的夢幻光芒遙相呼應。

我們很快便瀏覽完這些大陸和半球,但總有一片尚未探索到的廣闊無垠的天地從我們腦海中一閃而過,消失在比落日還要遙遠的地方,我們無法通過任何大路或小徑去追尋它,我們在途中總會被迅速生長出的繁茂綠草所阻擋,因此我們只能憑藉自己的翅膀到達那裏。

有時我們彷彿透過一層薄霧在物體之間存在的永恆關係中觀察它們,它們好似帕倫克古城或金字塔那般巍然屹立,我們便會好奇究竟是誰為了什麼目的把它們建造了出來。倘若我們能夠看清事物的本質,那麼那些表面的膚淺東西的長久與否又有何要緊?除了能夠拆穿地球萬千氣象的那些猜測,地球及其萬千氣象本身又是什麼?當我坐在這裏聽着水波拍打河岸的聲音時,我便拋下了過去,而各國的商議或許會對它重新表決。一顆鵝卵石的

摩擦聲打斷了這投票,而夢中我時常還會憶起那潺潺流水。

「經常,我輾轉難眠

聽見浪濤拍岸,

聲音清晰如在正午,

而我則從納舒厄順流而下。」

我們藉助鼓鼓的船帆飛速駛過廷斯伯勒和切姆斯福德,每個人手裏都拿着半塊鄉土氣息十足的蘋果餡餅,那是我們為了慶祝返航而購買的——我們一手拿着半塊蘋果餡餅,一手拿着包裹餡餅的報紙殘頁;一邊狼吞虎咽地吃着不同味道的餡餅,一邊津津有味地了解著自我們出行以來世界各地發生的新聞。河流在這裏延伸為寬廣筆直的河段,我們帶着悠然愜意的表情,藉著這股充滿活力的清風輕鬆地駛過了這一河段。我們的小船好似一根漂浮在河流嘴中的堅硬的白骨,而乘風而行的小船那飛一般的速度讓沿途遇到的一些大船的船工都驚詫不已。從地平線上翻卷而來的狂風如滔滔洪水般橫掃山谷和平原,樹木競相折腰,山巒猶如學校里的頑童慌忙地背過臉去。風是強有力的流動性推手,船帆飄揚,流水奔騰,森林搖擺,大風勁吹。北風敏捷地套上我們已備好的馬具,熱心腸地拽着我們前行。我們像頭頂上的雲彩那樣輕快而平穩地航行,觀看離我們遠去的河岸和頻繁鼓動的船帆。船帆的鼓動就像我們的人生,如此纖弱卻又如此生機勃勃;努力耕耘時默默無聲,效率低下時卻吵鬧煩躁;時而為慷慨的和風俯下身軀,時而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顫抖擺動。它是遠方大氣溫度變化的標尺,它能夠與和風嬉戲這麼久,對我們來說也是饒有樂趣的。我們就這樣行駛,雖然不能在空中飛翔,但能展開船的雙翼,腳踩溝壑,朝着我們的家園航行,在梅里馬克河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犁溝。我們以優雅的姿態駕馭著一對快活的牲口——清風與河流,一起拉犁耕種,前者是一頭狂野桀驁的公牛,與它拴在一起的是它那沉靜安分的同伴。這也是一種飛翔,就像野鴨在飛起來前先拍打着翅膀衝出水面,在四周濺起水花。要是我們被拉上岸幾英尺,該會是怎樣的情景啊!

當我們抵達位於米德爾塞克斯上方的大河灣時,河流從那裏向東奔流35英里入海,我們終於還是與這股助我們行進的順風分道揚鑣了,但我們明智地選擇了長時間借風而行的方式,因此一路飛駛,就快要抵達大船閘了。正午時分,我們的老朋友——那位高等數學愛好者幫助我們通過了船閘,並為我們經過了如此多的船閘且安全返航感到高興不已;不過,我們並沒有停下來去顧及他的各種提問。即使在這條河上再來一次旅行,我們也會愉快地度過整個秋天,而絕不會問他信仰什麼。在大自然中碰到這樣一個頭腦中所思考的與手中所操作的毫不相干的人實在難得,在每個人喧鬧忙碌的背後,都應該有一種不受干擾的安詳與勤奮,正如環繞珊瑚島的暗礁中總有一泓寬闊的靜水,在那裏經過長年累月的沉澱后,最終把暗礁抬出水面。

賞識一個科學真理的赤裸而絕對的美的眼光,比賞識一個被道德真理所吸引的眼光要珍貴得多。很少有人在科學真理中發現道德,或是在道德中發現科學。亞里士多德定義藝術為「無木頭之工作的原則」,但大多數人更願意木頭和原則並存,他們要求真理有血有肉,豐富多彩。他們寧願陳述中帶有偏見,因為那才最適合且最能衡量他們和他們的商品。然而,科學作為測量的檢驗員,至少仍普遍存在。

我們已經聽到了許多關於數學的詩歌,但其中卻鮮有被傳唱至今的。同我們相比,古人對他們在詩歌方面的價值有着更為恰當的看法:對任何真理最顯著、最美好的陳述最終都應該採用數學形式。或許我們將道德哲學和算數的規則都過於簡單化了,以致用一個公式便能將二者都表述出來。所有的道德法則都可以隨時翻譯成自然哲學,因為我們通常只需恢復那些詞語所表述的原本意義,或只注意它們的字面意義而不用引申。它們已經是超自然哲學了,如今被稱為道德真理或倫理真理的整個體系都作為抽象哲學存在於黃金時代。如果我們願意,我們可以說自然法則是最純潔的道德。智慧樹,就是分辨善惡的樹。若一個人對自己的研究不持有共鳴,也不指望得到既具理論又能應用的東西,那麼他絕不是一名真正的科學家。去相信純粹的巧合或片面膚淺的法則是非常幼稚的。如果應用範圍沒有超過繁星所在的這個體系,那麼幾何學就只是渺小而單調的頭腦練習。數學不僅應同物理結合,還應同倫理結合,那才是混合數學。實際上,我們津津樂道的是自然主義者的生平,最純粹的科學依然是傳記性質的。任何事物都無法賦予科學尊嚴或提高科學的地位,如果科學非常徹底地隔絕其信徒的道德生活,或是它的信徒宣佈信奉科學之外的其他事物並在異國聖地朝拜的話。在古代,一個哲學家的信仰同他的學術體系,或者說是他的宇宙觀,是保持完全一致的。

我的朋友們大費周章地向我贅述事實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他們的在場,甚至連他們的誇張和吹牛對我來說都是同樣可靠的事實。對於事實,我並不懷有尊重,除非我要利用事實,而我在很大程度上從不依賴我所聽到的東西,而且不在乎它們是否精準,換句話說,我也不在乎用更現成更緊迫的事實來取代所聽到的事實。

詩人利用科學和哲學的成果,並對這些成果所演變出的最廣泛的結論加以概括。

探索的過程非常簡單。將已知的法則源源不斷地、系統地應用於大自然,從而使未知的事物來自我揭秘。幾乎每一種觀察模式最終都會取得成功,因為人們最需要的是方法。只要確定被觀察的事物,並對其進行周密的觀察就可以了。一把一英尺長的尺子將會揭示多少新關係啊,然後又有多少東西尚未能應用到它呢!一根準繩、一套水準儀、一個勘測員的指南針、一支溫度計或氣壓計,還能探索出多少奇妙的發現啊!只要有一座天文台和望遠鏡,我們就能期待任何人的眼睛都能立刻看見嶄新的世界。我應該說,我們國家,或者我們這個時代最傑出的科學家們要麼正在致力於學科而非科學,要麼正在一些特殊部門忠誠而辛勞地從事著受雇於人的工作。他們並沒有紮實而循序漸進地去接近最重要的事實。一有新的發現,所有觀察者的注意力都完全被吸引過去,由此引發出許多類似的發現,彷彿工作尚未完成,他們便已放下槳停止划動了。這種觀察,缺少一種持之以恆的精神和精準的指導及訓練。

然而無論如何,天才仍然稀缺。我們的科學之書在精確性方面確有提高,但同時也面臨着危險,即失去辨別真正的自然法則所需要的朝氣、活力和機敏,而這些是古人的一個突出優點。我被老一輩自然主義者談論大自然的作用時的那種略微的驕傲和自滿以及那種強勁甚至是誇張的文體,深深地吸引著,雖然他們本可以更好地鑒賞而不是分辨不同的事實。他們的主張被證明不能成立時,反倒更具價值。如果這些主張並不是事實,那麼則是對大自然自身動作的建議。格斯納說:「希臘人用諺語『一隻睡覺的野兔』來比喻偽君子或騙子,因為野兔睡覺時仍能看見東西。野兔睡覺時,身體其餘部位都休息了,但眼睛仍在站崗放哨,這是大自然奇妙而罕見的創造。」

人們的觀察力非常敏銳,觀察所得的事實也被迅速地累積到人們的經驗當中,而理論家卻總是磨磨蹭蹭的,似乎註定永遠只會得出有缺陷的結論;然而在歷史的各個時期,人類始終非常缺乏發現法則的能力,很少運用觀察到的真相。原始人的感覺能夠供給他足夠的事實,使他成為一個哲學家。古人至今能具有權威性地與我們對話,即便是在地質學和化學這些起源於現代的科學領域裏。若干世紀以來,關於科學進步的談論已經足夠多了。我認為,科學上有益的成果已經被累積起來,然而從嚴格意義上講,其實並未給子孫後代積累下任何知識,因為知識並不是通過等量的經驗就能夠取得的。我們無從知曉哪些東西僅是別人告訴我們的。每個人都只能用自己的經驗去解讀別人的經驗。我們閱讀得知牛頓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但有多少聽過他成名故事的人曾意識到與其發現的定律相同的事實真理?也許不止一個。他的那個意外發現,尚未被任何後來人的意外發現所取代。

「我們看到行星滑落,

僅此而已。」

在一篇關於詹姆斯·克拉克·羅斯爵士所著的《南極發現之旅》的評論文章中,評論者給我們描述了一個莊嚴而崇高的物體如何給一群人留下同樣深刻的印象,而這也正是物體由莊嚴崇高踏入荒謬可笑的一個生動事例。評論者描述了南極洲大陸的發現:人們起初越過茫茫冰海看見了一百英里以外的地方。那大得驚人的山脈,有的有六七千英尺高,有的高度在一萬二到一萬四英尺之間,山上的冰雪終年不化,看起來那麼宏偉、荒寂又高不可攀。天氣一度晴好,陽光照射在這片冰原上,只有它的島嶼才能接近這塊大陸,島上「沒有絲毫植物生長的痕迹」,只有幾個地方有岩石從冰雪中伸出,這令觀察者確信這裏的核心是塊陸地,而不是一座冰山。然後,這位注重實際的英國評論家繼續描寫,一氣呵成:「1月22日下午,探險隊抵達南緯74°24′。到下午7時許,他們已有根基(根基!這冰天雪地何來的根基?),認為自己所在的地點比那位富有探險精神的好勝水手——已故的詹姆斯·威德爾船長所到達的緯度更高,因此他們比任何前人所到達的緯度都更高。為此,船員們領到了一份額外的兌水烈酒作為對他們堅韌不拔精神的嘉獎。」

願我們這些近代的船員不要因我們的牛頓和居維葉這樣的人物而沾沾自喜,我們配得上一份額外摻水的烈酒。

運河在此處筆直地穿過一片樹林,我們企圖讓風兒沿着長長的運河向下吹,卻徒勞無功,於是我們不得不重拾老辦法——用繩索拖船。當我們抵達康科德河時,風兒和流水都不再照顧我們了,我們只得奮力划槳,但此時陰冷的天氣逐漸消退了,我們感覺到了一股夏日午後般的溫暖。天氣的變化有助於我們更多的沉思默想,令手握船槳的我們又陷入了更為幽深的夢中。我們一邊在河中漂流,一邊在想像中沿時間的長河漂流,漂向那些處於溫和時期的詩人。與梅里馬克和納舒厄相比,切姆斯福德和比爾里卡更像是英格蘭的古鎮,也許一代又一代的平民詩人曾經居住在這裏,並吟唱過他們的詩作。

莪相那些嚴肅而凄涼的詩歌與喬叟的,甚至是莎士比亞的和彌爾頓的有着多麼強烈的對比,更不用說德萊頓的、蒲柏的和格雷的了。我們英國詩歌的夏天似乎正走向秋天,如同先前的希臘和拉丁詩歌,而且還結滿了應季的碩果和樹葉,帶着絢爛的秋色,但不久將被嚴冬驅散掉無數茂密而濃綠的樹葉,只剩幾根堅韌而孤寂的枯枝承受霜雪,在持久的勁風中嘎吱作響。當進入文明時期的文學時,我們無法擺脫對繆斯的這種印象,即她在她的飛翔中微微屈服了。首先我們聽說了詩歌在不同時代的各種形式,那便是田園詩、抒情詩和說教詩。然而,古代詩歌的符文紀念碑卻只有一種形式,而且每個時代皆是如此。游吟詩人在很大程度上喪失了自己職業的尊嚴和神聖。從前,他被稱為預言家,但如今人們認為此人所能預見的東西與其他人一樣多。他不再具有游吟詩人的狂熱,只是想像著往昔自己隨時可以完成的事迹。眾多英勇的戰士不可能誤解或放棄古代游吟詩人的詩歌。那時候游吟詩人不存在被同時代的人無視的危機。然而現在,英雄和游吟詩人屬於不同的職業。當我們來到文雅的英國詩歌園地時,暴風雨已經過去,電閃雷鳴再不會回來。詩人已走進室內,把森林和山嶺換成了壁爐,把蓋爾人的小屋和巨石陣換成了英國人的房屋。門口沒有站着隨時準備高歌一曲或大顯身手的英雄,而是站着一個淳樸的英國人,他栽培著詩歌藝術。我們在所有的詩篇中都看到了舒適的壁爐,聽見那柴火燃燒所發出的噼里啪啦聲。

雖然喬叟具有寬厚的博愛精神,而且我們在他的詩作中可以感受到許多社會和家庭的舒適,但我們卻不得不將視野範圍稍微縮小來對他進行研究,彷彿在這風景中,喬叟只佔據了一小部分空間,不像莪相那樣佔據了整個小山和溪谷。然而從後代的角度來看,喬叟作為英國詩歌之父,英國詩歌在他之前經歷了一段漫長沉寂而又混亂的歷史,沒有任何純粹的旋律能夠賦予其活力,因此我們對喬叟肅然起敬,對更早期的大陸詩人非常不屑。既然我們準備駛向那英國詩歌的令人愉快的群島,那麼在莪相生活的那個霧朦朦的時代,在那長期圍繞我們的薄霧之後所出現的第一個名字便是喬叟。事實上,喬叟雖然代表着如此不同的一種文化和社會,但他在諸多方面還是可以被看作英國詩人中的荷馬的。或許他是英國詩人中最具有青春活力的一個。我們回歸到喬叟,就如同回歸到最純凈的那口井,那是離混亂的生活之路最遙遠的凈水。與後世的詩人相比,喬叟是如此自然和積極,我們甚至可以把他當作春天的化身。對於一名忠實的讀者,喬叟的詩歌天賦幾乎給了那個時代一副面貌。細細品讀喬叟的詩,喬叟的時代彷彿總是與黃金時代聯繫在一起。那些仍是青春和生命的詩,而不是思想的詩。他的詩中雖然道德傾向明顯而連貫,但卻並沒有將太陽和日光排擠出去。繆斯最崇高的樂曲大多是莊嚴且悲傷的,沒有一首頌歌像大自然那樣自由自在。太陽從早到晚照耀着的心情並未得到吟唱。繆斯寬慰自己,並非是自我陶醉,而是在撫慰心靈。有一種被含蓄表達的災難和悲劇因素隱藏在我們的所有詩句中,它們關於百靈鳥和晨露的內容很少,更多的是在描寫夜鶯和晚霞。較之現代崇尚道德的那些詩人,荷馬和喬叟的身上有着更多的年輕人的天真和明朗。《伊利亞特》是清晨的讀物而不是安息日的,而人們依戀這古老的旋律,是因為他們渴望生活中有更多未經洗禮、不受約束的時刻。對於天真純潔的人來說,既沒有守護神,也不存在天使。在珍貴而稀少的瞬間,我們超越道德的拘泥,升入永恆不變的晨光中。在那晨光中,我們只需繼續生活,呼吸芬芳的空氣。《伊利亞特》沒有代表任何心跳或觀點,我們懷着自由不羈的罕有感覺閱讀它,彷彿我們腳踏故土,是當地土生土長的人。

喬叟具有文人和學者的顯著習慣。任何時代都不如無法找到清閑的案牘的時代更令人興奮,喬叟就被武器的喧囂所包圍着。哈利登山和內維爾十字戰役就發生在他的青年時代,此外還有更令人難忘的克雷西戰役和普瓦捷會戰,但這些並沒有引起這位詩人的關注,而威克利夫及其改革卻令他感興趣得多。喬叟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有幸能夠坐着同書本對話的人。他幫助建立了文化階層。他是英語語言的奠基人之一,僅這點就足以使他的作品具有重要意義,即便是那些缺乏詩意的篇章。他在簡單生動的撒克遜語言方面所做出的貢獻與華茲華斯不分上下。當時撒克遜語言不被官方重視,未能登上文學的殿堂。但丁對意大利的社會改革起到了推動作用,喬叟對其所在的社會也有些許類似的作用。如果說希臘語完全可以滿足希臘人的需要,阿拉伯語可以滿足阿拉伯人的需要,希伯來語可以滿足猶太人的需要,拉丁語可以滿足拉丁人的需要,那麼英語就是可以滿足喬叟的需要,因為這些語言中的任何一種都可以用來傳授真理,「正如不同的道路引導不同的人民通向羅馬」。在《愛的誓約》中,喬叟寫道:「讓文書用拉丁語寫作,因為他們具有科學的特性和知識;讓法國人用法語書寫他們優美的詞語,因為法語更適合他們的口舌;讓我們使用從母語中習得的詞語來描繪我們的幻想。」

在經歷過詩歌的貧瘠牧場之後,來到喬叟時代的人們自然而然地懂得如何欣賞他,在啃食過這裏的詩歌牧草之後會發現喬叟如此人性,如此智慧,我們甚至可能會對他做出錯誤的判斷。在現存的撒克遜詩歌中,最早期的英格蘭和蘇格蘭詩歌讓讀者更多地聯想起一個時代的衰落,而不是青春的朝氣蓬勃。那些詩歌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對仿製品的翻譯,偶然帶上些詩歌的輕微色彩,通常是對語言的偽造和誇張,而沒有用自身的想像來完善;於是我們看不到那時的詩歌和如今的詩歌之間的共鳴所創造的古風重現、人性特徵和歡樂再現。然而喬叟卻是朝氣蓬勃和現代的,他真正的篇章一塵不染。他的詩歌都在閃光,提醒着我們英格蘭的花朵曾經盛開,鳥兒曾經歌唱,心曾經跳動。在真誠的讀者眼中,時光的塵垢逐漸撣落,原本的綠色生物顯現出來。喬叟是個質樸的本國人,他與現代人共同呼吸著。

沒有什麼智慧能夠取代人性,我們從喬叟身上就能看出這一點。我們最終能在他的氣息中感到愉悅,而且我們認為自己本能夠成為他的熟人。他是個很有價值的英格蘭公民,而意大利的彼特拉克和薄伽丘,瑞士和亞洲的退爾和帖木兒,蘇格蘭的布魯斯,以及威克利夫、高爾、愛德華三世、岡特的約翰和黑太子愛德華都是與喬叟同時代的人物。羅吉爾·培根的名聲從13世紀流傳下來,但丁的名字仍佔有重要的位置。總體來說,喬叟留給世人的印象是,他本人比他的名聲更偉大,一點也不像荷馬和莎士比亞。喬叟若是與他們同行,定會高高地仰起頭。在早期的英格蘭詩人中,喬叟相當於房東和地主,持有主人的權威。在他之後的最初的那些詩人還滿懷深情地提起他,將他與荷馬和維吉爾比肩,我們在評估喬叟的特點和貢獻時應該對此加以考慮。詹姆士國王和蘇格蘭的詩人鄧巴談及喬叟時,比任何一個當代作家談及前輩時所懷有的熱情和崇敬都要多。這種單純而真誠的關係如今已不復存在。我們在閱讀喬叟的作品時多半都不帶有批評色彩,因為他不曾為自己辯護,而是為讀者說話,這種偉大的信賴和可靠必然使他廣受歡迎。他相信讀者,而且毫無保留地與讀者推心置腹。反過來,讀者對他也非常信任,相信他只說實話,痴迷地閱讀他的故事,彷彿那是一個孩子婉轉的說辭;但在閱讀後讀者往往會發現,喬叟的表述比聖賢還要言簡意賅,他從來都不是薄情無義的:

「因為首先這件事經過了內心思考,

在嘴裏吐露出任何言語前。」

他的那些主題在當時那個時代是如此新穎,以致他無須創造發明,只要講述即可。

我們欽佩喬叟那質樸的英國式的智慧。在他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的總引里,他以輕鬆的語氣侃侃而談,彷彿他就是書中講故事的朝聖者中的一員,這個特點可以與詩中任何精彩的片段相媲美。但它雖然充滿了良知和人性,卻不是最優秀的詩作。在刻畫人物方面,《坎特伯雷故事集》的栩栩如生或許在英國詩歌中沒有篇章能夠與之並駕齊驅。然而它本質上是幽默的,但最高貴的天才從來不是如此。幽默,無論多麼寬廣、溫和,終究比熱情目光狹窄。在喬叟自己那個精美的風格中,他還融入了他那個時代所有常人的見識和智慧。在他所有作品的字裏行間,都明顯地流露着他對世界的淵博知識、對人物性格的精心刻畫以及他那難得一見的常識和用諺語表達的智慧。他不似彌爾頓那般才華橫溢,但他的才能是平易近人的,令人有一種熟悉感。它充分展現了柔情和雅緻,但卻缺少了英雄氣概。它只是帶着一切缺點的人性當中較大的那部分。喬叟不似雷利那般英勇,沒有赫伯特那種虔誠,也不像莎士比亞那樣富有哲理性,但他是英國的繆斯之子,是詩人們的父親。他詩歌的魅力往往只在孩子的言行舉止之中體現,而非成人中,那是一種返璞歸真和完全真誠的狀態。

文雅和精緻在喬叟的詩中隨處可見。他口中說出的是最簡明樸素的詞語。在了解了《女修道院院長的故事》的寫作精神,以及故事中孩子唱的《善良女子的故事》,或是讀到《律師的故事》中關於康斯坦斯帶着她的孩子到海上去漂泊的原因后,沒有人能不尊重作者塑造的人物的純潔本質,也不能誤解作者對當時種種風氣的反思。華茲華斯只是偶爾能接近一種簡潔哀婉和女性溫柔的特點,但這卻始終是喬叟的特色。我們也許會說,喬叟的才能是有關女人的而並非男人的,但這種女性化很難在婦女身上找到,儘管這不是對它的欣賞;或許,它根本不存在於婦女身上,只是男性身上的女性化特徵而已。

這種對大自然純潔、真摯且如孩童般單純的愛,在任何詩人身上都是難得一見的。

在喬叟談到上帝時的那種親切、天真而又虔誠的態度中,他那種特別的信任與深情非常突出。他誠心誠意地想到上帝,如同聽到和風吹拂,聽見上帝的聲音。如果大自然是我們的母親,那麼上帝就是我們的父親。愛和簡單純粹的信任在莎士比亞和彌爾頓那裏就要少得多。在我們的英語語言中,我們很難找到對上帝的愛的表達!當然,沒有什麼感情比我們對上帝的愛更珍稀了。差不多只有赫伯特一人這樣表達過:「啊,我親愛的上帝啊!」我們的詩人喬叟用了相似的卻要得體得多的語言,每當他看到一個美麗的人或物時,總要為上帝的「神奇」而驕傲。他甚至向上帝推薦迦太基女王狄多做新娘——

「如果開天闢地的上帝,

熱愛美和善良,

淑女,貞潔和禮貌。」

不過,為了證明我們的讚揚有理有據,我們必須論及喬叟的作品本身,論及《坎特伯雷故事集》的總引、《高貴》的敘述、《花與葉子》《格里塞爾達的故事》《弗吉尼亞》《阿里阿德涅》和《公爵夫人之書》,以及更多不太出名的作品。許多更有品位、更加文雅的詩人懂得如何避免單調乏味,但這種消極的天才無法長久地吸引我們,我們終將懷着熱愛回歸喬叟。有些人的文雅和尋求平衡的能力更高一籌。即便是小丑也有自己的品位,雖然他輕視自己的使命,但他們的使命比藝術家的更高尚和純潔。如果我們不得不將喬叟作品中的那些單調乏味的篇章也統統瀏覽一遍,我們至少可以滿意地發現那些單調並非矯揉造作,而是因為太容易與生活中的眾多篇章相匹配了。我們承認,我們通常將快樂和甜蜜集中並累積起來,詩人則可能會像個旅行家那樣講話,帶領我們從一處名勝遊覽到另一處名勝,欣賞不同的美景,或許最終能在他的自然環境中遇到一個美好的思想,更令人欣喜。命運把它私藏在這些風景中,最終是為了某些結局。大自然把它的堅果和花朵四處傳播,從不把它們收集到一起。這是它生長的土壤,這是它開花的時刻。倘若太陽、風和細雨共同來此撫育和幫助這花朵生長,我們是否要來此採擷它呢?

一首真正的詩與其說是以巧妙的措辭或任何它所暗示的思想著稱,不如說是歸功於它周圍存在的氣氛。大多數詩作往往只有華麗的外在美,以一個陌生人的形式和姿態吸引讀者的注意;然而真正的詩篇則悄悄地來到我們身邊,帶着友誼的氣息,將我們圍繞在它們的精神和芬芳之中。我們的許多詩歌都很好,但缺乏特點,只有語言特殊的準確性和靈活性,彷彿作者喝了一劑葯而不是一口醉人的美酒。它具有雕塑的鮮明輪廓,記述了較早的時辰。在激情的影響下,所有人都這樣清晰地講話,但憤怒並不總是神聖的。

被稱為詩人的有兩種人,一種栽培了生命,另一種栽培了藝術,前者因為需要營養而尋找食物,後者則是為了口味;前者消除了飢餓,後者則滿足了味蕾需求。同樣,偉大而珍稀的藝術作品也有兩類,一類是天才或極具靈感的人創造出的,另一類則是存有靈感間隙的智慧和鑒賞力。前者超越了批評,永遠是正確的,甚至給批評擬定了規則。它永遠隨着生命而震顫搏動。它是神聖的,應該被尊敬地閱讀,就像研究大自然的運轉一樣。這類作品中,風格始終不變的例子很少,或許每個人都說了話,但發言者所講述的內容卻無法給人留下印象。這種寫作風格會使我們同作者脫離個人關係。我們並不常把他的話掛在嘴邊,而是讓他所表達的意義進入我們的心田。它是靈感之流,不斷湧出,時而流向這裏,時而流向那裏,時而流進這個人心裏,時而流進那個人心裏。通過怎樣的冰晶觀看它都無關緊要,它時而化作一股噴泉,時而成為地下涌動的洋流。它存在於莎士比亞、河神阿爾斐俄斯、彭斯和阿瑞圖薩身上,但卻是同一股水流。另一種作品則沉着冷靜而富有智慧。它恭敬天賦,貪求靈感,無論是在最高位還是最低位都能始終保持清醒。它與對才能的完美駕馭並存。它處於沙漠般的寂靜之中,而蘊含其中的各種物體就像綠洲或棕櫚樹那樣在地平線上清晰可見。思緒的列車像沙漠中的商隊那樣整齊而輕柔地緩步前進。此時,鋼筆不過是一種工具而已,並不似較長的手臂那樣充滿生機。它為自己所有的作品都塗上了一層薄薄的清漆或油料。歌德的作品就是後者最典型的例子。

公正和冷靜的批評尚不存在。沒有什麼事物可以存在於永恆的美麗之中,而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身體一樣,必須按最新的時尚潮流着裝。我們的品位過於敏感和挑剔,它對詩人的作品說「不」,卻從不對詩人的希望說「是」。它鼓勵詩人美化自己的缺陷,而不是像樹木脫去樹皮那樣將這些缺陷拋棄。我們是生活在明亮光線下的一類人,住着珍珠和瓷器製成的房子,只飲淡酒,我們的牙齒一碰到不自然的酸味就會立刻酸倒。假如事先諮詢過我們,那麼構成地球脊背的材料就不會是花崗岩,而是布里斯托爾晶石。一位現代作家若處在一個更為原始的時代,那麼他早就夭折了。然而,一個詩人不僅僅是吟唱詩人,更是一位「語言的潤色者」;他是文學界的辛辛納圖斯,卻並沒有佔據世界的最西端。猶如太陽,他隨意地選擇韻腳,以一種不拘一格的品位把萬物編入自己的詩篇中,自由地照耀着大地和收割后的田地。

在這些古老的書籍中,泥灰早已碎裂,我們閱讀的是雕刻在花崗石上的東西。與其說它們表面平滑雅緻,不如說它們形體粗獷厚重。石匠們只磨光了它們的煙囪狀裝飾物,而它們的角錐狀結構依然很粗糙。在未經雕琢的花崗石那粗糙的表面,暗含着一種深深打動我們的莊嚴,而那精雕細琢的表面卻只能滿足我們眼球的需求。真正完成的作品是時間所創造的,而且還具有實用價值。大自然的風雨仍在雕琢那些角錐結構。藝術除了可以塗漆和鍍金外,便別無他用。一件天才的作品最初都是未經雕琢的,因為它期待時間的流逝,而且一旦它的片段破碎,它所具有的內在美就會顯現出來,成為它實體的本質。它的美就是它的力量,摒棄了它的光澤。

偉大的詩篇一定具有偉大的特徵,還有本質的精髓。讀者從容地漫步在最淺顯的當代詩歌中,使它們充滿時代的生機和希望,如同行走在神殿內的朝聖者,聆聽着禮拜者們最柔美的聖歌;然而,當代詩歌不得不越過這些沙漠,穿過最外層城牆的廢墟,才能以自己莊嚴而壯麗的形體對後代說話。

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漂浮在康科德河上,那超越了一切風格和年代的大自然正帶着沉思的神情創作它秋的詩作,人類的任何作品都無法與之媲美。

夏天,我們置身於戶外,擁有渴望在大自然里生活的衝動和情感,通常只有等到秋季和冬季的漫漫長夜來臨后,這種思想才會消退。我們感覺到,在沙沙作響的樹葉、一堆堆的穀物和一串串的葡萄背後,隱藏着一個無人經歷過的全新生活領域,甚至我們居住的這個地球,也是為比人類更神秘、更高貴的種族創造的。在十月夕陽的餘暉中,我們看見了通向其他高樓大廈的入口,那兒距離我們所居住的大樓並不遠——

「在火紅的小山那邊有個地方,

繁星在那裏閃爍朦朧星光,

那地方高於一切,那裏從未出現邪惡,

也沒有骯髒的思想。」

有時,一個凡人能在自己的身上感覺到大自然,並且深知賜福於他的並非他的父母,而是他的自然母親,因而他會隨着大自然的永存而變得不朽。大自然時常重申它與我們有血緣關係,它的血

液從靜脈悄悄地流入我們的血管。

「我是秋日的太陽,

我與秋風一同賽跑;

榛樹何時開花?

葡萄何時在我的蔭涼下成熟?

豐收的季節或狩獵月

何時將我的午夜變成正午?

我全身枯黃,

但甘美流進我的心臟。

橡樹果實掉落在我的林中,

冬季低聲吟唱着我的心境,

枯萎的樹葉沙沙作響,

那音樂是在訴說我的悲傷。」

繆斯用散文對一個蹩腳的詩人這樣說道。

月亮不再反射白晝的光芒,而是堅決地按自己的規律升起,於是農民和獵人公認它為女主人。紫菀和麒麟草沿途盛開,蠟菊也不曾枯萎。收割后的田野被剪去了它的自豪,然而內在的繁榮仍然賦予它榮耀。薊花將自己的茸毛撒在池塘里,黃色的落葉為葡萄樹穿上了衣裝,任何事物也不會打擾人類正常的嚴肅生活。在一捆捆秸稈的草皮之下,隱藏着一種收割者未曾采割過的成熟果實,它才是當年真正的收穫。它永不衰竭,人們每年都灌溉和培育它,使它那結出美味果實的莖永不受損。

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沒有人過着周圍有葡萄藤蔓延、有榆樹遮陰蔽日的自然生活。一個人若以自己的觸碰去褻瀆它,世界上的美將永遠對他有所保留。他生活在大地上,不僅需要在精神上被神化,還需要被自然化。有誰會想像到神明會將什麼樣的屋頂延伸在他的頭頂之上,什麼樣的季節對他有幫助,什麼樣的職業能夠賦予他生活的尊嚴?只有正在康復的病人才會去揭開大自然的面紗。他將生命中的不朽授予了他的住所。風兒應是他的呼吸,季節則是他的情緒,那麼他也應該把自己的安詳寧靜傳遞給大自然本身。但據我們所知,他同它四周的景色一樣轉瞬即逝,而且並不渴望不朽。當我們下山走進在那座山頂上曾遙遙相望的村子時,發現原在我們想像中住在那兒的高尚的村民們都已逝去,空寂的街道上只剩下一些害蟲。詩人們的想像讓那些勇敢的言語出自他們所塑造的英雄之口。他們可以杜撰加圖的臨終遺言:

「大地、空氣和海洋,我所熟知的一切,

以及它們在和平與戰爭中的所有喜怒哀樂;

而此刻,我將看見諸神的國度和星星。」

但這既不是普通人的思想,也不是普通人的命運。假如這天國沒有他們期望的那般美好,那麼他們所期待的天國又是什麼樣子?他們是否在為擁有一個比自己現在所想像的還要美好的天國做準備?死在劇院舞台上的人,他的天國又在何方?我們的天國要麼

在這裏,要麼根本不存在。

「儘管我們看見天體運行於大地之上,

我們仍在大地上耕種並熱愛它。」

我們想像不出有什麼東西比我們的經歷更加美好。「青年時期的回憶是一聲嘆息。」我們常常徘徊在成年的道路上尋找我們兒時的夢想,而那些夢想在我們習得語言之前就已經被遺忘了一半。我們必須既是塵世的,又是天國的,正如人們傳說的古時候的泰坦,或比他們更優秀的種族。對於某些英雄來說,這個世界似乎就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彷彿創世因他們的存在才最終獲得了成功;他們的日常生活構成了我們的夢想,他們的出現增添了大自然本身的美麗和富饒。在他們行走的地方——

「這裏有一種更富饒的氣息閃爍著紫光籠罩這田野,

他們能辨認出屬於自己的太陽和星辰。」

我們喜歡聽某些人說話,儘管我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們呼吸的空氣濃郁芬芳,他們的嗓音像樹葉的沙沙聲和柴火的噼啪燃燒聲,不斷傳入我們耳中。他們排成陣,深深地紮根在大地之上。正如那些從來不曾站在他們下方的人,他們有為自己的同胞準備的天空。他們的眼睛炯炯有神,像螢火蟲一般仰望星空。他們的舉止優美流暢,像河流穿過山谷那般從容,彷彿這片土地為他們所造。比起這些純潔而原始的天性,道德上的差別以及對與錯、真理與謬論的差別都無足掛齒,而且都已失去了自身的意義。我凝視空中的巨大雲層,看着它們時而緊鎖眉頭,時而容光煥發,時而被夕陽鑲上金邊,就像天堂里城市的城垛一樣,它們的莊嚴宏偉因我平庸的職業而失去了意義。對於這種低劣的表演而言,那帷幕實在太過考究了。我簡直都不配做一名那城牆之外的郊區居民。

「除非一個人能夠自立,

否則他真是個可憐蟲!」

我們願意以自己的音樂去激發另一種比我們日常勞作所允許的更為美好的交往。我們的樂曲在回聲中得到了潤色,再回到我們這裏,如同一位好友在仔細品讀着我們的詩篇。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塗抹水果,讓它們散發出香氣以滿足與動物相像的胃口?

「我請教那位老師,他的建議通俗易懂,

但對我的評價卻過於複雜。」

或許這些事情暗示着我們生活在另一個更加純潔的王國的邊界,這些香氣和聲音正是從那裏飄到我們身邊的。我們田地的四周開滿爭奇鬥豔的鮮花,而這些花的種子就是被風從毗鄰的樂土吹送過來的。它們是諸神食用的野菜。一些更加鮮美的水果和更加誘人的芳香傳送給我們,這說明另一片樂土就在不遠處,那裏住着回聲女神厄科,彩虹的拱形橋台也在那裏。

「一個更優良的種族和更優秀的培養,

在我們的頭頂上方設宴狂歡,

而我們這些侏儒則只能

從他們的餐桌上收取殘羹剩飯。

他們享用水果的芳香,

而我們則嚼著果肉和根荄。

那將是何時啊!

我們懷着驚訝屹立於奧林匹亞。」

與僅憑感官所感知到的天國相比,我們需要為一個更加崇高的天國而祈禱,那裏的生活是一種純粹的美。我們目前的感官只是那時候感官的雛形。相比之下,我們現在似乎又聾又啞還瞎,也沒有嗅覺、味覺和觸覺。每一代人都會發現他們神聖的活力被浪費了,每個器官的功能都被濫用了,以致最終整個天國都變得墮落了。耳朵最初被締造出,並非為了人們慣常所認為的那些瑣碎的用途,而是為了聆聽天國的聲音。眼睛最初被創造出也不是為了用在現在其正在發揮的並因此而漸漸卑微的用途上,而是為了去發現現在社會中的那些無形的美。難道我們不能去見上帝嗎?我們是否能在這種生活中感到快樂,如同它只是一則寓言?如果正確地解讀,大自然是否只是它一貫被當作的象徵所體現的東西?當一個普通人仰望那片他尚未嚴重褻瀆的天空時,他會認為那天空不像大地那般粗俗,於是懷着敬意尊稱它為「天堂」,但預言家卻在同樣的意義上稱它為「塵世」,並稱上帝為「塵世中的上帝」。「他是否創造出了內在之物,同時也創造出了外在之物?」那麼如果想要這些被稱為感官的神聖幼苗發育,需要怎樣的教育呢?為了使個人和國家發展,要寬容地對待正在成長起來的這一代人,不讓他們受到任何誘惑,不要教他們用眼睛斜視他人,也不要讓他們的耳朵習慣褻瀆的言語。然而,到哪兒去尋找這樣的導師呢?又在何處才存在這樣正規的學校呢?

一位印度哲人說過:「正如一位舞蹈家在向觀眾展示完自己后就會停止跳舞那樣,大自然在向靈魂展現過自己的風華后也會停止跳舞。在我看來,沒有什麼事物是比大自然更加溫和文雅的了,她一旦意識到自己已被靈魂看見,便立刻不再將自己暴露給靈魂觀看。」

與我們了如指掌的這塊大陸的一道褶皺相比,去尋找與哥倫布發現的新大陸相似的另一塊大陸要容易得多。大地不在視線當中,指南針偏離了方向,人類開始叛亂,而歷史卻仍像垃圾一樣堆積在大自然的門口。然而,必然存在着這樣一個不可避免的時刻,它清醒的神志和功能告訴我們,在普通的大自然後面還有一個大自然,在那裏,我們只擁有優先購買權和西方保留地。我們居住在那個區域的邊界地帶。關於那個區域,我們所知道的只是雕刻過的樹木、搖曳的樹枝和夕陽映照的天空。我們不會被那漫長的天氣周期所影響。我的朋友們,無論誰企圖欺騙我們,我們不要被騙得去循規蹈矩以掙得我們鐵飯碗裏的鹽。讓我們稍等片刻,不要急於購買這裏的任何土地,堅信更富饒的低地將很快被拍賣。我們站立的地方只是一層薄薄的土壤,而在此之前我已感覺到自己的根深深扎在了另一片更為肥沃的土地里。我看見了玻璃花瓶里用稻草鬆鬆地扎在一起的一束紫羅蘭,它使我不禁聯想

到了自身。

「我是一次無功的奮鬥,

由於偶然被捆綁在一起,

晃來晃去,他們的環扣

製作得如此寬鬆,

我想,

為這更溫和的天氣。

一束無根的紫羅蘭,

與紅棕色的東西攪在一起,

環抱它們的是一小捆草,

曾經有着卷狀的秧苗,

法規

將我修葺。

時光將一束花

從樂土之外採擷,

帶着雜草和斷莖,如此急急忙忙,

變成亂糟糟的一團,

浪費

他所耕耘的日子。

我在這裏悄悄地短暫盛開,

把我的汁液一飲而盡,

土地中沒有根須,

保持我枝條永蒼,

站立

於赤裸的杯子中。

有些新蕾留在我的根莖上,

模仿生命,

但是,唉!孩子們將無從得知,

直到歲月催人老,

煩惱

充滿他們的生活。

但如今我明白了我並非枉然被采,

之後被栽入生命的玻璃花瓶中

得以逃生,

一隻仁慈的手將

生命

帶到一個陌生地點。

受損的苗木很快恢復生機,

又過了一年,

正如上帝所知,越發旺盛,

更多的果實,更美的花朵

將結出,

而我將就此凋謝。」

這個世界猶如土星那樣具有許多光環,而我們現在生活在這些光環的最外圈。沒有什麼人能夠審慎地說他與他親手採摘的花朵長在同一個領域,或是屬於同一個時代;雖然他的雙腳有可能會踩碎那花朵,但他會被難以想像的空間和時間分開,花朵或許不存在被他傷害的危險。植物學家們都知道什麼?我們的生命應該存在於地衣與樹皮之間。肉眼也許能夠看到手中的事物而不是頭腦中的。我們在出生后看海洋、陸地、太陽、月亮和星星仍模模糊糊的,至少過了九天才看清楚它們。古代特洛伊的地點在哪裏?這是一個令旅行家和地理學家感到遺憾的問題。它的真實地點與他們所設想的地點並不接近。當一個事物衰敗並消失后,它原先所佔據的地理位置必將變得撲朔迷離!

正如大自然一次又一次賜予人類的那些對現實的微弱啟示對我的影響,現代天文學逸事對我有着相同的影響。當我記起古人和大多數現代人稱為金星的那一微弱光點,並把其看作附屬在環繞我們地球的中空球體上時,我們卻發現它本身是另一個世界。哥白尼對此進行了長期而耐心的思考,在望遠鏡尚未被發明前就說道:若人們能比當時更清晰地觀察它,就會發現它的周相同月球的一樣。哥白尼死後不到一個世紀,望遠鏡問世了,而哥白尼的話則被伽利略證實。當我回憶起有關金星的這一歷史時,我滿懷希望地認為我們甚至可以在此時此地獲取對另一個世界的一些準確信息,而人類的直覺長期以來都對此有所預言。實際上,我們稱之為科學的一切,我們稱之為詩歌的一切,都是這種信息中的一顆微粒,它在自己涉及的範圍內是準確的,儘管它仍受到真相的限制。如果我們能夠如此準確地推論,並對自己的推論深信不疑,尊重那些超越我們自然視野之外的所謂的物質客體和事件,以致頭腦猶豫不決,不敢相信自己的分析,即使這些分析已通過觀察而證實,那麼我們的思考為何不能延伸至更遠的星系呢?當然,我們具備的知覺適合探究真實的、物質的和永恆的空間,正如這些顯露在外的星星適合穿越物質的宇宙。維伊阿斯、摩奴、瑣羅亞斯德、蘇格拉底、基督、莎士比亞、史威登堡——這些人都是我們的天文學家中的一部分。

在我們的天體運行軌道中有由外圍天體的影響所造成的混亂,任何天文學家都沒有計算過造成這種混亂的未知世界的成分。在我普通的思路下,我看出一個自然而不間斷的序列,每一項都預示著下一項,或者如果出現了中斷,則會呈現一個新物體。然而,一個誇張而突然的無法解釋的轉折來源於相對狹隘而偏頗的所謂關於事物常識性的觀點,轉入到無限擴展和自由的觀點,從看見人們描述的事物到看見人們無法描述的事物。這意味着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即使是在最智慧的人的經歷中也極其難得一見,它感知得到不普通的事物。

天空是淺灘,想像如一個饑渴的旅人,渴望走出沙漠。流動的思緒急不可耐地衝破天體運行軌道的桎梏,那軌道猶如宇宙一隅的蜘蛛網,把自己發射到路途無法追逐到的地方,而科學已發現的法則變得虛弱疲乏。頭腦了解一種距離和一種空間的度量單位,顯現出來的是物體與實際存在的物體的間距。我所知道的許多星辰,它們非常遙遠,非常明亮,在它們的軌道上運行穩定,可是它們的價值何在?如果我們把它們開拓為殖民地,它們則只不過是西方更為荒廢的野地,星星的領土或許將被建成實施奴隸制度的州。我只對星星的六角感興趣,並且這種興趣也是稍縱即逝的。隨後我向所有我熟知的天體道別。

如果聰明的話,每個人都會站在能夠支撐住他的底座上,如果一個人受到的地心引力比另一個人的強,那麼他就不敢冒險在後者安全行走着的草地上行走,寧可不去修剪生長在那裏的蔓越莓。或許在某個春季,河水暴漲將那些蔓越莓的果實衝到他身邊,那時這些果實可能已經經受過霜凍並且水汪汪的。我曾在許多窮人家的閣樓上和許多教堂的食物箱和倉庫中都看見過這種皺巴巴的漿果,只需加一點水適當加熱,它們便會膨脹起來,恢復從前的大小和色澤,這時再加入足夠的糖,便能夠做出人們餐桌上的果醬了。

常識在其自己的適用範圍內是非常好的,如同陸軍和海軍必須服從上級的命令、保持步調一致;但不尋常的見識只對聰明人來說是常識,既更加難得,也更加出色。有些人希望在下屬部門中卓爾不群,願上帝祝他們一臂之力。福勒對大學教師的評論是普遍適用的:「一個大學教師身上的一點點遲鈍,使他更適合去處理非宗教事務。」

「他需要信任,懼怕悲傷,

因為他需要它,他具有真正的信仰;

他傷感,因為自己的悲傷太少,

這種人懷有真正的悲傷和最好的信仰。」

或許被另一位詩人的語氣所鼓勵——

「在他們身旁,走過這片土地的菲多元帥,

他母親帶他來到這個世上時十分虛弱,

他起初是個柔弱多病的孩子,

含着淚花迎接明媚的陽光。

但歲月使他成長,帶給他力量,

他成為無敵的勇士,堅韌的騎士,

馳騁疆場,鎧甲鋥亮。

「他用萬能的手將山嶺扔入海洋,

終止並扭轉了太陽魯莽的行程;

自然打破了自然的法則,是在他的指揮下,

地獄或天堂的力量皆無法阻擋他的力量,

數年之間事件來又去,

他以驚人的預言展現了這些,

以盲目來證明盲目的感覺。」

「昨天黎明時分,」哈菲茲說,「上帝把我從一切塵世的苦惱中解救出來;在朦朧的夜色中向我展示永生之水。」

在道拉特·沙阿撰寫的《薩迪傳記》中有這樣一句話:「謝赫·薩迪的無形的靈魂之鷹,從他的羽毛上抖落他肉體的塵埃。」

我們就這樣思緒萬千地划著船,向家鄉的方向快速駛去,以此來作為我們秋天的勞作,加速季節的更替。或許大自然在我們一無所知的時候就已利用了我們,借我們四處行走時幫它播撒種子,掛在我們衣衫上的刺果和麥仙翁被我們從一片田野帶到了另一片田野。

「萬物都源於

廣袤的大地,

靈魂和自然

各有淵源。

「夜夜日日,年年歲歲,

高高矮矮,遠遠近近,

這些是我們自己的面貌,

這些是我們自己的懺悔。

「你們這些河岸的守護神,

永遠居住於此,

我看見你們遙遠的岬角,

向兩邊無限伸展。

「我聽到了甜蜜的夜晚之音,

發自你那永不貧瘠的土地。

不要再用時間欺騙我,

請將我帶入你的田園。」

天色漸晚,我們在和緩的河流上划著槳,悠然地穿行於鮮花怒放、芬芳撲鼻的河流兩岸之間,這裏是我們第一次宿營的地方。我們駛向了那片生活了多年的鄉野,似乎看到了西南方地平線上家鄉天空的色彩。太陽剛剛躲進一座林木茂盛的小山後面,落日的餘暉這般絢麗,彷彿它永遠不願謝幕,除非有不為人知的原因,而且比起時間的漫長捲軸,它將被標上更鮮艷的顏色。雖然群山的陰影開始逐漸遮蓋住河面,整個溪谷隨着這柔和的光線波動起伏,這輕柔的光線比月色更為純潔,令人過目難忘。白晝似乎在向荒涼空寂的山穀道別。兩隻大藍鷺揮動着細長的翅膀,高高地從我們頭頂飛過,高傲而沉默,像是在天黑之前儘快趕路一樣,它們當然不會降落在地球上的任何一片沼澤中,但或許會降落在我們這片天空的另一端。無論是它們默默飛翔而在天空上留下痕迹,還是被雕刻在埃及象形文字的符號中,都是人們世代研究的象徵。它們朝着北方的某片草地飛翔,彷彿畫中的鸛一般保持着莊重的姿勢,最終漸漸消失在雲朵之後。成群的烏鴉順着河流的流向飛行,彷彿要飛去它們的聖地做個短暫的傍晚朝聖,又像是為了禮讚這美麗的落日景象。

「因此,正如那位朝聖者,

夜晚的黑暗急忙將他困在途中,

在你的家園思考吧,我的靈魂,

仔細思考生命消逝的那一天留給你的是什麼:

你的太陽已轉向西方,你的清晨已然逝去,

不會再給你重生的機會。」

日落預示著所有人都將空閑下來,陷入一番沉思默想中,唯獨那農民之子卻若有所思地吹着口哨,將牛群從牧場趕回家。放牧者也不再抽響鞭子,而是壓低聲音控制着牲畜。白晝的最後一線光芒也終於消失,我們朝家鄉的方向靜靜地划船,夜空中只有零星的幾顆星,我們坐在船中沉默無言,或是陷入深思,或是靜靜聆聽划槳的單調聲,那是一種粗淺的音樂,適合黑夜的耳朵或與那燈光暗淡的大廳中的音效相配:

「時光的脈動使山谷再次迎來星空。」

而且山谷里的回聲還在星空中飄蕩。

我們沉默地仰望那些遙遠的星光,不禁有了一種難得的想像:星星最初是類似地球的天體,並給人們帶來巨大的好處。伯納爾德斯曾記載,在哥倫布的首次航行中,當地人「指著天空,打着手勢示意他們相信一切的力量和神聖都來源於上天」。我們有理由感恩那些天體現象,因為它們大體符合人類心中的理想。星星是遙不可及的,並非奪人眼球,但在我們最美好、最難忘的經歷中,星星卻是明亮而永恆的。「讓你靈魂那不朽的深沉引領你,但你要用目光誠摯地仰望蒼天。」

正如一個最真實的社會總是越來越趨於孤寂,最出色的演講也最終歸於沉默。對於所有人而言,沉默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可以被聽見。沉默是我們在傾聽自己內心時可以聽到的,聲音則是在我們傾聽外界時所聽到的。宇宙並沒有將沉默撤換,而只是轉移了它的框架和陪襯。所有的聲音都是它的奴僕和廚師,這表明它不僅是它們的女主人,而且非常傑出,受到了忠心的追隨。迄今為止,聲音和沉默都屬於同類,聲音是沉默表面上的水泡,在浮出水面後會立刻爆裂,證明了潛流的力量和創造力。它們是沉默的一種模糊表達,當它們與沉默形成對比或襯托沉默時,它們只是令我們的聽覺神經感到更歡愉而已。根據這一點,聲音能使沉默得到提高和增強,所以它們是最和諧、純正的旋律。

沉默是全宇宙的避難所,是所有單調談話和愚蠢的行為的必然結果,是我們每一次懊惱的止痛劑,不管是在滿足或是失望之後。無論是畫家、藝術大師還是笨拙的手藝人都不會臨摹那沉默的背景;無論我們在前景中勾勒出了怎樣模糊的圖形,那背景始終是我們不可侵犯的庇護所,在那裏不存在任何能傷害我們的侮辱性言辭,也沒有能夠騷擾我們的人身攻擊。

演說家善於掩飾自己的個性,他最沉默寡言的時候實際上是最能雄辯的。他講話的同時也在傾聽,與他的聽眾一起做聆聽者。誰未曾體會過沉默那無窮無盡的喧鬧?它是真理的擴音器,是唯一的神示所,是真正的德爾斐和多多納神諭,帝王和朝臣都要向其請教,而且他們也不會得到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回答。人類通過它所做出的一切啟示得到了一種開明的見解,他們的時代也被標榜為開明的時代。但每當他們遊盪到陌生的德爾斐神諭和發瘋的女祭司那裏時,那個時代就變得昏暗而沉悶。這些嘈雜而吵鬧的時代不再發出任何聲音,但希臘的時代或那寂靜而悅耳的時代卻不斷地迴響在人們的耳畔。

一本好書相當於一個裏拉琴,用來演奏我們那些默默無聲的歌。我們常常把自己沒能寫出續篇趣味的責任算在已完成的毫無生氣的作品頭上。對所有的書籍而言,續篇都是必不可少的部分。再次強調「他說」,它應該是作者的目的所在。這應該是出書者最該做到的目標。如果他把自己的書做成可以衝破河堤的無聲的波浪,那該多好呀。

我竭力想要打破沉默,可仍無濟於事。沉默無法被口譯成英語。六千年來,人們一直在忠實地翻譯它,可它依然是一本難以破譯的天書。一個人可以非常自信地滔滔不絕,自認為已經將沉默掌控於股掌,沉默遲早會耗盡,然而他最終也將歸於沉默。最終人們也只是這樣評論說:他開了一個多麼勇敢的先河,因為當他最終永遠沉默時,他曾說出的話和尚未說出的話竟能如此失衡,前者看起來甚至像是他消失的那處水面上的氣泡。然而,我們卻像那些中國崖燕一樣,繼續用泡沫為我們的巢穴加上羽毛,總有一天它將成為棲居在海岸上的那些生物的食物。

這一天,我們藉助風帆和船槳行進了大約50英里。此刻,夜已深,我們的小船在婆娑的蘆葦叢的輕撫下逐漸駛入了它家鄉的港灣,而它的龍骨也辨識出了康科德的淤泥。一些菖蒲自我們出航后就不再挺立了,它們一直保留着我們小船的輪廓。我們興奮地跳上岸,把船拖上來拴在了先前的那棵野蘋果樹上,而春季河水沖刷河岸時拽動小船的鐵鏈摩擦樹榦所留下的勒痕至今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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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羅文集(套裝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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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河上的一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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