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河上的一周》(6)

第四十五章《河上的一周》(6)

星期三

人類是人類自己的敵人和宿命。

——科頓

今天清晨,當我們捲起露水中的野牛皮將它裝回船上的時候,篝火的餘燼仍在冒着裊裊青煙。船閘上幹活的泥瓦匠碰見了我們,我們才發現自己的帳篷竟擋住了通向他們小船的路,昨晚我們在河邊查看礁石的時候曾看見他們駕船渡河。這是我們唯一一次在宿營地被人看到。就這樣,我們遠離了那些車水馬龍的交通要道,繞過了旅途的塵囂,悠然自得地欣賞這美麗的鄉野。其他的道路多少都在用粗暴的方式對待大自然,唆使旅行者死死盯住她,但這條河卻悄悄地潛入了這片風景中,默默地點綴並創造這美景,像一陣和風一樣來去自如。

我們在日出前離開了這個岩石繁多的河岸,岸上的小精靈——一隻較小的麻鴉時而沿着岸邊閑逛,時而站在泥里覓食,雖然看上去十分投入地忙碌著,卻時刻都在偷偷留意我們。有時,它在一塊塊潮濕的石頭上飛跑,像穿着雨衣尋找失事船隻的工作人員,努力搜尋着蝸牛和鳥蛤的殘骸。這時,它搖搖晃晃地飛走了,卻不知道自己將在何處落腳,直到榿木叢中一塊乾淨的沙地吸引了它,才慢慢飛落,但正在逐漸靠近的我們卻驚擾了它,它不得不再另尋一處避難所。這種鳥屬於最古老的泰勒斯流派,堅信水是萬物之源。這種大洪水時代的遺物,至今仍與我們美國人共同棲息在這些明快的美國河流上。在這種憂鬱的鳥類身上存在着某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品質,它們在地球尚處於一片混沌時便已經駐足其上了,或許在化石上都留有它們的爪跡。這種鳥一直逗留在我們的一個個炎熱的夏日裏,雖得不到人類的同情,卻堅韌地與命運抗爭,彷彿在期待連上帝都毫無把握的基督再臨。通過對岩石和沙質海角的鑽研,它是否已經獲悉了大自然的全部秘密,人類不得而知。它單腿站立,目光憂鬱地長久凝視着陽光、雨露、月亮和星辰,獲得了多麼豐富的經驗!關於那些平靜的池塘、蘆葦和陰濕的夜霧,它又能講出多少故事!仔細觀察它那在孤寂中一直睜得大大的關注世界的眼睛,是非常值得的。我想,在它那憂鬱的黃綠色眼睛中,我的靈魂一定是肉眼看不見的翠綠色。我曾親眼見到這些鳥兒三五成群地沿河岸立於淺水中,把鳥喙深入河底的淤泥里覓食,整個頭部也都沒入水中,而河面上的鳥頸和軀幹彎成了一個拱形。

科哈斯河是馬薩比西克湖的出水口,距離此處五六英里,水域面積1500英畝,是羅金厄姆縣最大的淡水湖,從東面注入附近的河段。我們泛舟於曼徹斯特與貝德福德之間,於清晨通過一個渡口和戈夫瀑布,那有一個小村莊,住着印第安科哈西特人,河流中間有座蔥綠秀美的小島。建造洛厄爾的磚塊是從貝德福德通過梅里馬克河用船運過去的。本地人告訴我們,大約20年前,貝德福德住着一個名叫穆爾的人,他的農場里蘊藏着大量燒磚所需要的黏土,他與那座城市的建造者們簽訂合同,兩年內向他們提供八百萬塊磚。穆爾只用了一年就完成了這個合約,從那以後,這些鎮子製成的磚便成了主要銷出物。農民們也因此為自己的木材找到了市場:他們往磚窯送去一車木材后,便可交換一車磚塊拉到河邊去賣,以此作為一天的營生,這樣一來是共贏的局面。洛厄爾城被「挖出」的那些地方很值得一看。同樣,曼徹斯特也是由磚塊搭建起來的,不過它的磚塊是在位於此河上游的胡克西特燒制的。

在梅里馬克河岸上靠近戈夫瀑布的地方,在那個以「蛇麻草和精美的家庭手工藝品」而遠近聞名的貝德福德鎮,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些土著居民的墳墓。大地在此處依舊留有傷疤,然而時光之輪正在慢慢碾碎一個種族的遺骨。自從土著人在這裏開始捕魚打獵以來,每年春天,棕色嘲鶇必定會站在一根白樺或榿木樹枝上歡唱新一天的到來,而永不停歇的蘆葦鶯就會匆匆穿過枯萎的草叢,發出沙沙的聲響,但這些白骨卻不會發出聲音。那些腐朽碎片正在慢慢醞釀着又一次的變化,為新的主人服務,而印第安人原本的意願,不久之後便會化為白人的力量源泉。

我們聽說,貝德福德已不再像從前那樣以出產蛇麻草著稱了,因為蛇麻草價格起伏不定,而且也不再是支柱產業了。不過如果有旅行者從這條河往回走幾英里,蛇麻草窯仍會引起他的興趣。

這個上午的航行沒有發生什麼可談的事,不過現在河中的礁石開始多了起來,瀑布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經過數小時不間斷的划行后,此刻我們已把自己鎖在了一個隱僻的地方了,因為周遭沒有產閘管理員。我們一個人端坐在船里,另一個人則費力地一邊「嘿喲」地喘粗氣,一邊將船閘打開,耐心等待船閘中注滿河水后再關閉船閘。我們為拖船而準備的輪子一次也沒有用上。我們藉助旋渦的力量,有時幾乎能直接面對瀑布漂到船閘處,同理,每一塊浮運的木材都被旋渦一圈一圈地捲入湍流中,最後才會順流而下。這些陳舊的灰色水壩,在陽光的照耀下將它們的胳膊伸展在河面上,彷彿是這自然景色中的一部分,翠鳥和磯鷂自由地飛落其上,就像棲息在木樁和礁石上一樣怡然自得。

我們悠然地向上游逆行,連續劃了幾個小時,直到太陽當空高照。我們的思緒隨着這單調的划槳聲不斷翻湧。我們背朝上游安坐船中,只有這條河流和逐漸遠去的河岸能夠證明外界事物處於不斷變化中,兩岸的景色在我們面前不斷開合;至於內心世界的變化,只有繆斯能夠勉強給予我們這類思想。我們不時經過一些低矮但景色迷人的河岸以及陡然突出的堤岸,但我們不曾上岸遊覽。

如此種種近在眼前的景象,

在我們的人生畫面中曾出現。

可以看出,人類是如何佔領地球的。最小的河流是那些內陸中的海灣,在陸地中間的較小的港灣,人們在那裏可以通過他們農場的邊界和農舍的燈光辨別方向並駕船航行。至於我自己,若不是有那些地理學家,我根本無從知道地球上的水佔多大比例,我這一生主要是在這樣深的一個小山谷里度過的,不過有時我會冒險遠征至我的斯納格港的河口。我喜歡在斯塔騰島的一座已成為廢墟的要塞上觀察一艘第一次來到沿岸的航船,一看就是一整天。清晨的時候,我通過望遠鏡看清了她的船名。在領航員和新聞採訪船經過胡克角的時候,我與她相遇在寬闊的外灣那狹窄的航道上,直到衛生官員上了船。她被停泊在了檢疫站,抑或是繼續她那向紐約碼頭行駛的航線,她的船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此外,觀看探險精神不足的新聞記者也非常有意思,他不顧瘟疫和檢疫法便徑直衝向通過納羅斯海峽的航船,把他的小划艇系在她龐大的船體旁,爬上去進入了船艙。隨後我便能想像船長會說什麼消息了,那是全美都聞所未聞的,即亞洲、非洲和歐洲,全部都沉沒了。當然,最後那記者為這條消息買了單,帶着一大捆報紙從大船的舷側走下,但那並不是他先前登船的地方,因為這些不速之客不會讓八卦持續的。他穩健而快速地划著小艇離去,以便向出價最高的人賣掉他的商品,這樣我們不久以後便可以讀到那條令人震驚的新聞了:「根據最近抵達的」「根據那艘大船」。星期日,我曾在某個內地小山上看見一長列船隻入海的情形,它們從城市碼頭出發,穿越納羅斯海峽,經過胡克角,最終駛入海洋。極目遠眺,它們莊嚴地揚起船帆,期待着一帆風順;但不用說,每次都會有一些船隻葬身海底,再也回不到這個港口。此外,在天氣晴朗的傍晚,清點一下視線範圍內的帆船個數也是我的一大樂趣。不過,隨着夕陽漸斜,更遠處會出現越來越多的船隻,最後一次的清點計數總是最為精準的;在最後一絲陽光拂過海面時,最初的數目已經翻了一倍到兩倍,但我已經無力把它們分類歸納為海船、三桅帆船、雙桅船、縱帆船和單桅帆船幾個類別了,大多都只是模糊的普通船隻而已。而後,黃昏微弱的光線或許顯示出一位海員正在駕船回家,他的思想已經遠離了美國海岸,奔向我們夢中的歐洲。我站在同一座小山頂上,烏雲從卡茨基爾山脈和高地地帶飄來,一場雷陣雨突如其來,傾灑在這座島嶼的陸地上。當雷陣雨在日光中離去時,它又帶着巨大的陰雲和黑暗,呈傾瀉而下之勢迅速攆上了海灣里的船隻。明亮的船帆頓時垂下,像穀倉的外牆般黯然失色,它們在暴風雨前似乎退縮了,而放眼望去海上的更遠處,那些暴風雨尚未追上的船帆仍在陽光照耀中穿過這黑暗的雨幕而閃閃發光。午夜時分,四周和頭頂都一片漆黑,我看見遠處海面上閃動着一片銀光,那是大海映照出的月光,在這漆黑的夜裏脫穎而出。在那片海域上可以看到,月亮穿過萬里無雲的夜空,偶爾那片銀光里也會出現一個黑點,那是一艘幸運的航船正伴着夜色繼續它愉快的航行。

然而對於我們這些河裏的水手而言,太陽從不會在海浪中升起,而是從某片綠油油的小樹林背後冉冉而升,在某座幽暗的大山身後徐徐落下。我們同清晨的麻鴉一樣,也不過是河岸上的居民而已,我們所追逐的,也不過是蝸牛和鳥蛤的殘骸。不過,我們知道有一個更美好、更與眾不同的海濱的存在,也就感覺終生無憾了。

我的生活猶如海灘上的一次漫步,

盡我所能走近大海的邊緣,

我緩慢的步伐偶爾被海浪追上,

有時我會駐足讓波濤淹沒雙腳。

我唯一的工作,即是我所關心的,

是使我的收穫超越潮流的供給,

每一塊更光滑的卵石,每一枚更稀罕的貝殼,

都被海洋慈祥地贈予我手。

我在岸上鮮有夥伴,

那些在海上航行的人卻藐視海岸,

可我常想他們橫跨的海洋,

比我在岸上所知的更深邃。

大海中間並無深紅的掌狀紅皮藻,

它更深處的波浪從不把珍珠吐露,

我的手沿着海岸觸摸到大海的脈搏,

我同許多遭遇海難的船員交談。

沿河岸每間隔一英里或更長的距離便零散地坐落着幾間小房子,它們通常隱蔽得我們根本看不見,但在駛近河岸的時候可以聽到一隻母雞焦躁地咯咯叫,或是某種輕微的家庭特有的聲音,我們便會推測到房屋的存在。船閘管理員的房子的地理位置獨特,總是建在臨近瀑布或急灘的地方,居高臨下,能夠俯瞰整條河風景最美的河段。因為瀑布上方的河流一般較為寬闊,更像是一片湖泊,船閘管理員便是在此等候需要過閘的船隻。岸邊這些住宅簡樸而實用,它們仍以壁爐作為屋內的核心,比宮殿或城堡更能令我們心情愉悅。正如前文所提,這幾天的中午,我們有時會上岸向這些房屋裏的居民索要水喝,或與那些居民攀談一番。這些房屋高高地矗立在草木繁茂的河岸上,許多都被種著玉米、豆子、南瓜和甜瓜的一小片田地所包圍,有的在一側是個精緻的蛇麻草園,窗戶上蔓延著葡萄藤,看上去猶如夏季采蜜用的蜂房。我在書中讀到的阿卡迪亞人田園牧歌式的生活都無法媲美這些新英格蘭居民舒適而寧靜的生活。至少從它們這生活外表的鍍金來看,足以稱為黃金時代。當你走近灑滿陽光的門廊時,腳步聲引起了迴響,可這些寧靜的房屋仍默不作聲,而你擔心的是最輕微的叩門聲也會衝撞這些東方的夢中人。開門的也許是一位新英格蘭籍的印度婦女,她說話聲音細小,但卻發自內心地真誠好客,同時她也有所保留,只怕將好意強加於人。你踏過擦洗得發白的地板,輕輕來到明亮的「櫥櫃」前,彷彿害怕驚擾這家人的祈禱,因為自從餐桌上一次擺放在那裏,有多少個東方王朝相繼崩塌。你又從那兒走到了人們常來的井欄,井底映出你那張久未剃鬚的已被遺忘的臉,與一旁新做的黃油和井裏的鮭魚交融在一起。「或許你還想加點糖漿和生薑」,正午那溫柔的嗓音似乎在提醒你。有時那裏會坐着休息的海員兄弟,他們中最優秀的所知道的也僅僅是最近的港口離這兒有多遠,對稍遠處的一切就一無所知了,只知道更遠處有大海和遙遠的海角。他拍拍小狗,撫摸一下懷抱中的小貓,它們在帆索和船槳邊舒展開四肢趴下,任船憑藉着北風之神波瑞阿斯或信風航行。他抬起頭用海員的眼神半驚半喜地凝視着這位陌生人,彷彿他看到的是一隻近在眼前的海豚。倘若人們相信這一切,那麼比起這些新英格蘭宅子裏的生活,世界上就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世外桃源了,也沒有比這更富有詩意或更田園牧歌的生活了。我們認為,這些房屋裏的居民白天的工作或許就是養花養草,牧牛牧羊;夜晚則像古代的牧羊人一樣,聚集在河岸上為漫天的繁星命名。

上午,我們在肖特瀑布與格里菲斯瀑布之間經過了一座草木繁茂的大島,島的前端生長著一片俊秀的榆樹林,這是我們見過的最美麗的一座島。如果此時已是傍晚,我們一定會欣然在此宿營。不久,我們又經過了一兩座島。船工們告訴我們,這裏的河流最近發生了巨變。一座島嶼,即便是最小的島嶼都能引起我美好的想像,一小塊陸地也是地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幻想着能夠把自己的小屋建在一座島上,哪怕是一座荒無人煙、雜草叢生、一眼就能望到邊際的小島,對我來說也依然帶有難以言表的誘惑。在兩條河流的交匯處通常都會出現這樣一座小島,每條河流都迴旋堆積下自己的泥沙,彷彿這就是大陸的起源一樣,每一座島嶼都是依靠這種細微和長途跋涉的貢獻才被構築而成的。大自然猶如螞蟻那樣孜孜不倦,勤奮地運送著金色和銀色的沙子,為這裏未來的大陸奠定基礎並日日營造。品達羅斯人對錫拉島的起源做了一番描述,後來巴圖斯帶領利比亞人就是在那裏定居的。以歐律皮洛斯的模樣出現的海神特里同在阿爾戈英雄即將返航回鄉時,向其中的一位名叫歐斐摩斯的英雄獻上了一塊土。

「他知道我們來去匆匆,

立刻用他的右手

抓起一塊土,儘力將它獻給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當作禮物。

那位英雄並未對此不屑一顧,而是縱身跳上河岸,將自己的手伸向他的手,

接受了那神秘的土塊。

不過我聽到土塊從甲板上滑落,

被大海無情掠走,

夜晚與汪洋大海為伴。

我常常叮囑那粗心的僕從

守護好這塊土,但他們卻未謹記在心。

如今這島上遼闊的利比亞不朽之種

期限未到,卻已毀滅。」

品達羅斯人還講述了另一則動人的神話:太陽神赫里阿斯有一天俯瞰大海,或許是在他的光芒第一次被一片閃亮奪目的沙島所映射的時候,他看到了那風光旖旎、美麗富饒的羅得島

「從海底湧現,

足以哺育許多人,適宜繁殖獸禽」。

在經過宙斯點頭默許后,

「此島從波濤洶湧中升起,

普照天地的慈父,

噴火駿馬的主人,擁有此島。」

這些游移的島嶼!誰會不心甘情願地讓自己的房子被這樣一個對手破壞?一座島嶼的居民能說出是什麼潮流形成了他耕耘的土地,他的土地仍在不停地生成或損毀著。他的門前或許仍在流淌那遠古以前給他帶來沃土的河水,而且仍在帶來或沖走這土地,真是明目張膽的優雅大盜!

沒過多久,皮斯卡塔康格河便進入了我們的視野,它也被稱作閃光河,從我們的左邊匯入梅里馬克河,河上游阿莫斯克亞格瀑布的流水聲也傳入了我們耳中。正如我們在地名詞典上所了解的那樣,每年仍有大量的木材沿皮斯卡塔康格河運送到梅里馬克河,而且這條河上還有許多設計精巧的磨坊專用通道。就在該河河口上游,我們經過了一個人工瀑布,曼徹斯特製造公司的運河就是在那裏注入梅里馬克河的。這個瀑布十分惹眼,具有巴什比什瀑布那樣的景色,是值得遠近居民到此遊玩的,它應該有個響亮的名稱。瀑布從三四十英尺高的地方飛流直下,或許是為了減弱水的衝力,故意墜落在七八塊陡峭而狹窄的石頭台階上,化作了一大團泡沫。運河水似乎並未因為被人們使用而變得水質不好,它好似一股水氣縹緲的山洪,水花飛濺,隆隆作響。雖然這運河水是從一座工廠下面流出的,但我們卻在它上面看到了一道彩虹。往下游一英里處是阿莫斯克亞格瀑布,但我們沒有駐足欣賞,而是駕船迅速從附近一座安詳的村子前駛過,直到岸上為建造另一座洛厄爾城而發出的鐵鎚聲逐漸消失在我們耳畔。在我們以前航行時,曼徹斯特還只是一個約有兩千居民的村子,我們曾在那裏上岸待了一會兒,取了些清涼的水,那裏的一位村民告訴我們,他一般都擺渡到對岸的戈夫斯敦去取水。不過現在據我所知,這鎮上的居民應該已有14000人了。我站在戈夫斯敦與胡克西特之間的小山上眺望,四英裏外的曼徹斯特鎮里正下着一場雷陣雨,當太陽撥開烏雲重新露出笑臉時,陽光普照在那座小鎮上,九年前我就是在那裏的野外登陸上岸的。當地博物館的旗幟隨風飄揚,在那裏能見到「美國唯一完整保留的格陵蘭鯨(或稱河鯨)的骨骼化石」,我還在它的名稱地址錄里讀到了「曼徹斯特圖書館和美術館」。

根據地名詞典介紹,梅里馬克河上規模最可觀的阿莫斯克亞格瀑布的落差在半英里內可達四十五英尺。我們在一群村民的圍觀中駛船通過了船閘,沿着這河流的「台階」拾級而上,那些人不亦樂乎地看着我們跳入運河中划行,小心翼翼地防止翻船。阿莫斯克亞格,或稱納瑪斯基格,意為「極好的捕魚地點」。正是那位沃納蘭塞特酋長曾經居住過的一帶。傳說他的部落在與莫霍克人交戰時,把自己的糧食供給藏在了這些瀑布上方的石洞裏。這些將自己的口糧藏在石洞裏的印第安人斷言:「上帝開鑿出的這些洞穴,正是為他們而準備的。」而在上個世紀,英國皇家學會曾在自己的學報上談及過這些洞穴:「這些洞穴顯然是人工開鑿的。」與英國皇家學會相比,那些印第安人似乎對這些洞穴的起源和用途更為了解。在這條河的斯通峽谷中,在奧塔韋河上,在康涅狄格州的博羅瀑布下,在馬薩諸塞州迪爾菲爾德河上謝爾本瀑布的石灰岩地帶,總之所有的瀑布周圍都或多或少可見這種類似的「洞穴」,它們十分引人注目。或許在新英格蘭,這類洞穴中最令人驚奇的是佩米奇瓦塞特河上著名的窪地,它是該河的河源之一,20英尺寬,30英尺長,深度與面積比例相稱,四周的河岸平坦呈圓形,窪地中的河水清涼透徹,略顯綠色。在阿莫斯克亞格區域,該河被礁石切分成若干條湍流和小溪,由於大部分水流都注入了一條條運河,因此始終無法注滿河床。有一座礁石島上有很多洞穴,河水暴漲時會漫過這座島。這些洞穴與我第一次在謝爾本瀑布觀察到的洞穴一樣,直徑和深度都為一英尺到四五英尺不等,呈標準的圓形,邊緣平滑而弧度優美,宛若一個酒杯。即使是最粗心的觀察者也能輕而易舉地看出它們的由來。被湍流衝來的一塊石頭遇到礁石后就停下來開始轉動,彷彿在樞軸上一樣,經過了幾個世紀后便慢慢地深陷礁石中,而一次又一次的河水暴漲又使若干新石塊也沖入這陷阱里,在那裏永無止境地旋轉,就像是西西弗斯那樣以苦行贖罪,直到它們的生命漸漸消耗殆盡,或是以頑強的毅力將礁石穿透,或因大自然的某種變遷而獲得釋放。那個島上躺着的石塊大小不一,小的如卵石般,大的直徑可達一兩英尺,有些是在今年春季才從苦行中得以脫身的,有些高高在上的石塊因靜卧多年而被風化了。我們注意到露出水面的一些石頭至少高出水面16英尺,而另外的一些石頭仍在旋轉,一年四季都不停歇。在謝爾本瀑布某處,一些不停旋轉的石塊已經磨穿了礁石,以致瀑布還未瀉落就已有部分河水從礁石的漏洞中穿過了。阿莫斯克亞格的一些洞穴位於一塊非常堅硬的褐色砂石上,與它們相伴的還有一塊質地相同的橢圓柱形石頭。有一個深15英尺,直徑為七八英尺的洞穴已與河水連通,一塊質地相同的光滑但形狀不規則的石頭卧於洞中。每個地方的礁石上都有河水沖蝕的形狀或殘跡,以及旋渦留下的硬貝殼。彷彿這些堅硬的岩石在經歷了諸多磨難后,依靠相互的鼓勵和慰藉,儘力旋轉或流動成近似液體的形態。技藝最超群的石匠並非僅是打磨銅具或鐵具,而是在空氣和流水的漫長歲月中慢慢輕撫它們。

在這類窪地中,不僅有那些歷經千百年後漸漸形成的洞穴,還有一些洞穴在某個古老的地質時期就已成形了。1882年,在工人們挖掘波塔基特運河時,就曾發現過帶有洞穴的暗礁,那裏可能曾經是該河的河床,而且據說該州迦南鎮的一些洞穴仍然銜著石頭,它們位於梅里馬克河與康涅狄格河之間的高地上,比這些河高出了足足一千英尺,足以證明山嶺和河流已經變換了位置。在那裏靜卧的石頭或許在人類大腦形成思想以前就已完成了自身變遷的任務。印度和中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人神混淆難分的古老年代,但與這些石頭所經歷的漫長歲月相比卻短暫得微不足道。在早期時,那裏的一塊岩石只能在一場力量不平等的競賽中以一塊卵石的形式終結自己。正是時間和大自然的這種力量,才造就了我們的鋪路石。那些默默無言的工人給我們上了一課,世界上確實有「石頭裏的佈道詞,滾滾急流中的書籍」。印第安人確實曾在這些石洞裏隱藏他們的糧食,但如今那洞裏沒有麵包,只是在洞底有麵包的老鄰居——一塊塊石頭。誰能知曉這些石洞曾為多少種族效勞過?或許按照一條簡單的法律或某一附屬細則,我們的宇宙本身就已自我完善,準備服務於它的居民。

這些石洞,以及與石洞相似的東西,毫無疑問定是我們的古迹,而我們如此缺少人類遺跡。這條河的河畔曾屹立着多少英雄的紀念碑和諸神的聖殿,但如今它們都已歸於塵土,成了一片原生野地。那些未被載入編年史的民族已不再沿着河岸低語,而洛厄爾和曼徹斯特卻又一次開始追蹤印第安人。

羅馬人曾一度生活在這地球上的事實,深刻地反映出了大自然的自尊;從某一座特定的山崗上,羅馬人曾經瞭望大海。大自然不必為她子孫的遺跡感到羞愧。那收藏古董的人是多麼高興地告訴我們,他們的船隻曾經進入這海口或曾駛入某條遠方的河流啊!羅馬人的軍事紀念碑仍留存在這山間,埋藏在這溪谷里。那些常被人們提起的羅馬故事在這東半球的每一角落都被寫成了文字。而如今,或許人們挖出了一枚全新的硬幣,其上所印刻的文字重述且證實了羅馬人的不朽名聲。那些「猶太被俘」硬幣印刻着一個女子在棕櫚樹下哭泣,那是對一頁頁歷史的無聲爭辯與抗議。

「曾經活着的羅馬是世界唯一的裝飾;

如今死去的羅馬是世界唯一的豐碑。

現在她躺着,重重地壓下自己的分量,

用一堆堆實物來印證她的巨大。」

如果一個人疑心希臘人的英勇和愛國心是否是詩人們的虛構,那麼他可以去雅典,在密涅瓦神廟的牆上仍可見波斯戰爭中從敵人那裏奪來的、懸掛在那的盾牌所留下的圓形痕迹。我們不必捨近求遠去尋找確鑿的現存證據。塵土本身的形狀就證明我們曾讀過的某個故事確實存在。正如富勒在評論卡姆登的熱情時所說:「一口破瓮就是一個完整的證據,或是全城的人曾被逐出的那扇至今倖存的大門。」當梭倫力求證明薩拉米斯島原屬於雅典人而不是麥加拉人時,他命人把墳墓打開,用事實證明薩拉米斯島的居民把他們死者的臉轉向雅典人那一側,而麥加拉人則是在相反的方向。他們先前在這個問題上本是受到質疑的。

有些人的思維同大自然一樣缺乏邏輯性或辯論性,那些思維提供不了理由或「推測」,它們只是在展列一些莊嚴而毫無爭論的事實。如果有需要解決的歷史問題,它們便叫人打開塵封已久的墳墓。這些思維的默默無聞和實事求是的邏輯讓人們在理智和理解力方面同時感到信服。唯一適當的問題和唯一令人滿意的回答總是屬於這個類型。

我們自己的國家同其他國家一樣擁有歷史悠久且價值很高的古迹,至少岩石上也有青苔覆蓋,而且土壤若是一塊未經開墾的處女地,則肥沃鬆軟,像是大自然的塵埃。即便我們不能在岩石和泥土上看到羅馬、希臘、伊特魯里亞、迦太基、埃及或巴比倫的遺跡也無妨,因為我們的懸崖峭壁並非寸草不生。岩石上的青苔是日趨完美的大自然的早期作品,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塊粗糙而簡陋的保護盾,如今她那紀念品仍在那兒懸掛着。在這裏,即使時間有限,詩人的目光也能察覺到將時間定格的銘文上的銅釘,如果他具有天賦,便能憑藉這條線索破譯上面的文字。那些圍住我們的田地,圍住現代羅馬,圍住帕提儂神廟的圍牆,皆是由廢墟所築。這裏可以聽到河流的喧囂聲,早已遺失自己名字的遠古之風徐徐吹過我們的樹林,這春天所發出的最初的微弱聲音,比起雅典繁榮輝煌的夏季,似乎顯得更為悠久古老。山雀在林間啾啾叫,松鴉在樹上歡聲唱,藍知更鳥輕柔地唱着歌,還有那嗡嗡作響的

「蜜蜂

繞着黃花柳那競相開放的花朵飛舞。」

這就是遠古暗淡的黎明,而我們的未來至少應在我們置身於后的事物之後出現。紅楓和白樺的葉子,均是尚未被破譯的古老的神秘字母;柔荑花序、松球、藤蔓、橡樹葉和橡子,拋開它們在石頭中的形態,僅僅是它們本身就已堪稱是古老而無價的遺產了。一位頭髮花白的全能藝術大師的傳說甚至在現在這個夏天仍在被廣為流傳,他曾經使每一塊田地和每一片樹林都佈滿了雕像和超凡脫俗的建築物,上面的每一個圖案都成為希臘人模仿的模子;而如今它們的遺跡已復歸塵土,一塊石料堆疊在另一塊石料之上的景象不復存在。若干個世紀的日照和一次又一次的雨淋已經摧毀了它們,直到如今,那個採石場再也取不出任何一塊碎片;而詩人們或許會想像,當初是眾神把那些石料從天國送到人間的。

不論旅行家告訴我們關於埃及遺跡的什麼事情,我們是否都要這般病態或懶散,以致我們必須為某人殘損的記憶和並不痛苦的故事而犧牲我們的國家和今天的這一切呢?卡爾納克和盧克索不過都是地名而已,倘若它們的殘骸尚存,則需要更多的荒沙,甚至最終需要地中海的浪花去沖刷附着在它們的雍容華貴之上的污穢。卡爾納克!卡爾納克!這就是我的卡爾納克。我看到了一座更龐大、更聖潔的神殿的立柱。

這是我的卡爾納克,穹頂無可測量,

黯淡了測量技術和測量者的家園。

看看這些花兒,讓我們趕上時間,

不去夢回三千年,

挺直自我,讓那些圓柱安卧,

不要俯身舉起花劍刺向天空。

哪裏有當時的精神?

除了這一天,或許還有這行詩?

那過去的三千年從未消逝,

它們仍徘徊在這夏日的清晨,

而門農的母親此刻輕快地招呼我們,

眉宇間散發着她那青春的光輝。

希望卡爾納克的圓柱仍挺立於平原,

留存下來以享受我們的際遇。

著名的帕薩科納威酋長曾居住在這一帶,古金曾經遇見過他:「在波塔基特,當時他大約120歲。」在人們眼中,他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是一個巫師,他制止他的人民同英國人交戰。人們相信「他能夠使水燃燒,使岩石移動,使樹木跳舞,而且能夠把自己變成一個燃燒的火人;能從落葉的灰燼中提煉出一片綠葉,用死蛇皮變出一條活蛇,以及種種類似的奇迹。」根據古金的說法,在1660年的一次盛大的舞會上,帕薩科納威向他的人民發表了告別演說,他說由於他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他們聚集在一起了,所以要留給他們這一忠告,即他們應注意他們是怎樣和英國鄰居們爭吵起來的,因為雖然最初他們可能的確給對方造成了一定損害,但事實證明那只是他們在自取滅亡。他說他自己在英國佬剛剛搬來時也像別人一樣如大敵當前,想方設法要消滅他們,或至少阻止他們開墾這片大地,但最終也沒能成功。古金認為他「也許具有巴蘭身上的那種精神,據《民數記》23章23節記載,巴蘭說:『斷沒有法術可以害雅各,也沒有占卜可以害以色列。』」帕薩科納威的兒子沃納蘭塞特認真地遵循着他的忠告,在菲利普王戰爭爆發后命令他的追隨者們從戰場上撤退到佩納庫克,即如今新罕布希爾的康科德。在歸途中,沃納蘭塞特拜訪了切姆斯福德的牧師,據該鎮鎮史記載:「他想了解切姆斯福德在這次戰爭中是否損失慘重,當他被告知切姆斯福德一切太平而且應當感謝上帝時,他回答說,『其次應當感謝我。』」

曼徹斯特是約翰·斯塔克的居住地,他是兩次戰爭的英雄,第三次戰爭的倖存者,他去世前是美國獨立戰爭將軍中僅存的兩個人之一。他於1728年誕生於與倫敦德里毗鄰的鎮子,在當時那裏叫納特菲爾德。早在1752年,他在貝克河附近的荒野中打獵時被印第安人俘獲;在法蘭西戰役中,他作為巡邏騎兵上尉表現得英勇出色;在邦克山戰役中,他率領新罕布希爾的一個民兵團作戰;1777年,他打贏了本寧頓戰役。在戰爭結束后,他退役了;1822年逝世,享年94歲。他的紀念碑矗立在此河的第二個堤岸上,位於瀑布上游約一英里半的地方,那裏可以眺望幾英里內梅里馬克河上下游的景色。那紀念碑暗示著在這美好的景色中,一位英雄的墳墓比那些活着的默默無聞的人的住宅給世間留下的印象要深刻得多。你站在紀念碑前緬懷的英雄,或是令你聞所未聞的那些英雄的後代,誰才是真正的死者?

帕薩科納威和沃納蘭塞特的墳墓都建在了他們故鄉的河岸上,墓前沒有樹立任何紀念碑。

如果我們能夠充分信任地名辭典的話,那麼我們所經過的每一城鎮都是某位偉大人物的居住地。但我們雖然曾敲開過許多門,甚至曾做過特定的調查,卻依然無法找到任何一位活着的名人。在利奇菲爾德,我們讀到了以下文字:

「尊敬的懷斯曼·克拉杰特在這個鎮子結束了他的一生。」根據另外的文字記載,「他是一位古典文學學者,一位傑出的律師,一位才子,一位詩人。」我們看到他那陳舊的灰色房子就坐落在大奈森基格河下游。

在梅里馬克河的源頭有這樣的文字:「尊敬的馬修·桑頓,美國獨立宣言的簽名者之一,曾在本鎮居住過多年。」他的故居也可以從河上望見。

「喬納森·戈夫醫生,溫文爾雅,才智過人,技藝高超,曾居住於此鎮(戈夫斯敦)。他是本鎮最老的開業醫生之一,作為立法機關的成員,他長期積極參與該機構的工作。」

「尊敬的羅伯特·敏斯於1823年1月23日去世,享年80歲。他在很長時間裏是阿默斯特的居民。他本是愛爾蘭人,1764年來到了美國,以他的勤奮和專心在這裏贏得了巨大的財富和人民的尊敬。」

「威廉·斯廷森(丹巴頓最早的移民之一),生於愛爾蘭,隨父親一同來到倫敦德里。他很受尊敬,是個很有作為的人。詹姆斯·羅傑斯來自愛爾蘭,是羅伯特·羅傑斯少校的父親,他在樹林里被人誤當成一頭熊而被開槍打死。」

「馬修·克拉克牧師是倫敦德里的第二任牧師,原籍愛爾蘭,早年曾在軍隊中擔任軍官。公元1688年至1689年,當倫敦德里市被國王詹姆斯二世的軍隊包圍時,克拉克在該市的保衛戰中表現出眾。之後他放棄軍旅生涯,轉而成為一名牧師。他意志堅強,性格略古怪。他於1735年1月25日去世,根據他的遺願,他的遺體由他過去的戰友抬到了墓地,而他的戰友中有許多都是該市的早期移民,他們當中有幾位因為在那永載史冊的保衛戰中英勇奮戰而被威廉國王免除了英國統治下的一切賦稅。」

喬治·里德上校和大衛·麥克拉里上尉也是倫敦德里的市民,是「傑出而勇敢」的軍官。

「安德魯·麥克拉里少校,本鎮(埃普瑟姆)人,在布里德山的戰役中陣亡。」

這些英雄很多都像勇敢的羅馬人,當列剋星頓大屠殺的消息傳來時他們正在犁地,他們扔下手中的犁,一起奔赴戰場。距我們此刻所在位置幾英里處曾立着一塊路標,上面寫着「距離麥克高侍從的家還有三英里。」

但總的來說,這片土地現如今卻非常缺少男子漢,我們甚至懷疑是否達到了我們在書中所讀到的幾百人。也許,是由於我們站得太近了。從五六英里以西的阿莫斯克亞格依稀可以看見位於戈夫斯敦的恩卡努努克山,但當我們從自己家鄉眺望時,它卻遠在地平線的東北角。從阿莫斯克亞格眺望,它呈現幽藍色,一點也不像我們曾攀登過的那座恩卡努努克山。據說這座山名字的含義是「雙乳」,因為它有兩處間隔很遠的凸起高地。最高的一處大約海拔1400英尺,雖然森林略微擋住了視線,但在那裏俯瞰梅里馬克河及附近的鄉村,視野或許比在任何別的山上都更為寬闊。梅里馬克河上只有幾處很短的河段可以看見,但你可以根據河岸上的一片片沙地,向下游追溯其河道,直到遠方。

相傳大約在60年前,安卡努努克稍稍偏南的一個地方,有一位老婦人外出去採集唇萼薄荷,卻被枯草中的一隻小銅壺的栓環絆了腳。有人說,當時她還發現了些燧石和木炭,以及一處營地的遺跡。那隻容量為四誇脫的銅壺被保存至今,依然被用來染線。人們猜測它原先可能屬於某個法國或印第安老獵人,他在一次狩獵行動中被殺死,因此再也無法回來照料自己的銅壺了。

不過,我們卻對這故事中的唇萼薄荷十分感興趣。它使我們高興地意識到大自然竟生產現成的供人類使用的東西。人們知道某些東西是有益的。有人說那是酸模,有人說那是白英,還有人說那是紅榆樹皮、牛蒡、貓薄荷、風輪菜、土木香、貫葉澤蘭或是唇萼薄荷。當一個人的食物就是他的良藥時,他也許會感覺自己很幸運。世界上本沒有什麼藥草,只不過有些人說它有作用而已。我很高興聽到這話,它讓我聯想起了《創世記》。但他們究竟是怎樣得知那些草是有益處的呢?這對我來說是個謎,對此我總是感到失落。多麼不可思議啊!他們竟然發現了藥草。既然萬物都是有益的,人類最終還是無法分辨什麼是毒藥,什麼是解毒藥。這世上一定存在着兩種完全相反的藥方。多吃和節食,只不過是治療感冒的兩種方式,人們始終積極運用這兩種方法。不過,你必須選擇聽從其中一種做法,彷彿另一種根本不存在。在宗教和醫學方面,所有的民族都仍處於野蠻未開化的狀態。在那些最文明的古國中,牧師仍不過只是個巫師,而內科醫生也只不過是了不起的一劑葯。且看各地方的人們對醫生的叮囑表現得多麼百依百順,沒有什麼比醫術更能證明人類輕信的態度了。庸醫隨處可見,而且到處都能取得成功。既然這樣,那麼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對於人類輕信的態度,任何欺詐行為都不會顯得太過分。牧師和醫生從不應互相正視。他們毫無共性,在他們之間也絲毫沒有斡旋的餘地。只要一個到來了,另一個便定會離開。只要他們碰到一起,就一定會發出嘲笑彼此的哈哈聲,或是意味深長地沉默不語,因為他們當中一方的職業是對另一方職業的諷刺,一方的成功就意味着另一方的失敗。奇妙之處在於,醫生竟然會死,牧師竟然活着。為什麼從不讓牧師和醫生去商量?是否因為人們相信物質是獨立於精神之外的?但庸醫又有何醫道呢?他通常是只針對病人自己的身體來企圖治癒他的疾病。其實我們需要這樣一位醫生,他同時治療病人的心靈和肉體,也就是治療整個人。不過現在,他卻處於心靈和肉體二者之間。

在駛過船閘后,我們又撐船在運河上行進了約半英里,最後進入到該河可以通行船隻的河段。這條河在阿莫斯克亞格上方延伸成一片筆直的湖泊,在一兩英里內沒有一處彎曲。這裏有很多運河船在駛向八英里之外的胡克西特,當船工們正乘着空船駛往上游時,其中一位船工主動提出如果我們願意等的話,可以拖着我們的船一起航行。不過當我們靠上他們的船時才發現,他們的原意是讓我們搭乘他們的船,否則我們會嚴重妨礙他們的船隻前進;可是我們的小船過於沉重,無法吊上他們的船,因此我們一如既往地逆流而上,而那些船工則開始吃飯了,最後我們為了也能吃午飯,在對岸的幾株榿木下停下了船。雖然離得很遠,但對面堤岸和運河港口發出的每一個聲響都傳到了我們耳畔,也可以看見每一艘經過此處的船隻。不一會兒的工夫,幾艘運河船徐徐駛來,它們彼此間隔1/4英里,在和風的吹拂下駛向胡克西特,陸陸續續地消失在上游的一個轉彎處。它們鼓起船帆,在一陣陣溫柔的風中緩緩溯河而上,如《聖經》中所述的大洪水以前那個久遠年代的單翼鳥一樣,彷彿在被某種神秘的逆流推動着。這是一種崇高的運動,如此緩慢而莊嚴,正如「離岸駛遠」這一短語所描述的遊船平穩地緩緩前進的情景,彷彿它在被正確的判斷和意向引導著,絲毫不偏離航向。那些船帆平靜地張著,像拋向空中的碎片那樣從容地顯示著風向。後來,之前和我們有過交集的那艘船又駛來了,它始終佔據中間河道行駛,當我們的距離近到可以互相說話時,它的船工們略帶嘲諷地向我們喊道,如果我們現在願意靠上去,他們就拖着我們行駛。不過我們對他們的譏諷並不在意,仍待在樹蔭下直到吃完午飯。當最後一艘船鼓著船帆消失在河灣時,風勢略有減弱,於是我們升起帆,快速地划槳向上游駛去。當我們駛近那艘船時,他們正在做着無用功,苦苦地祈求風神埃俄羅斯相助,於是我們回應他們先前對我們的問候,向他們提議,如果他們扔過來一條繩子,我們就「拖着他們走」,結果這些梅里馬克水手尷尬無言。就這樣,我們逐漸趕超了一艘又一艘船,直到整條河又為我們所獨有。

今天下午,我們的航線位於曼徹斯特和戈夫斯敦之間。

當我們在這裏漂浮時,我們的靈魂遠離了親朋好友所住的那條支流的河岸,思緒猶如繁星一般從他們所在的地平線上升起,因為那裏流淌著的血液比拉瓦錫發現的有關法則的血液更為優良,但那並不是親緣的血液,而是友愛的血液,無論相隔多遠,它的脈搏都將為愛跳動。

真正的友愛是一種純潔而神聖的親密關係,

並非建立在人類血親之上。

它是一種精神,而不是血緣關係,

超越了家庭和地位的界限。

在多年徒然的交往後,我們仍記得某一個冷漠的手勢或下意識的舉動,比起那些對我們說過的最智慧最友善的話語,它向我們訴說的意思更多。有時我們會意識到一種很久以前曾擁有的友愛,意識到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我們的朋友對我們的關懷如此純潔高尚,而我們卻毫無意識,好似微風不知不覺地掠過我們身旁;那時他們從未把我們當作現實中的那個人來對待,而是把我們當成我們渴望成為的人來給予我們鼓舞。或許這種高尚的行為影響到了我們,我們既沒有將它遺忘,卻也沒有將它銘記,而我們一想到自己是如何冷漠地對待它時就感到不寒而慄,儘管在某個真切而遲來的時刻,我們曾儘力地想抹去這些回憶。

根據我的經驗,只要談話主題是人的時候,哪怕是與一位摯友促膝而談,談話內容也通常是生活中最乏味最瑣碎的事情。尤其是當我們談論起人的性格時,就好像整個宇宙都要坍塌。我們的談話內容都趨於誹謗中傷,而且隨着談話的深入,談話的範圍會變得越來越小。為何我們在結交新朋友后就被迫如此對待我們的老朋友呢?女管家說,我這一生從沒有用過任何新陶器,可我卻開始打碎舊陶器。我說,還是讓我們換個話題來聊一下蘑菇和林中樹木吧。儘管我們有時能在私下記起它們。

啊,最近,我結識了一位文雅少年,

他的樣貌完全由美德的模子所出,

作為她為美所設計的玩物之一,

但後來又讓他守衛她的要塞。

他在各個方面都坦坦蕩蕩,

你也許看到他內心並不缺乏力量,

因為城牆和城門始終只是

虛弱和罪惡的借口。

勿說愷撒的卓越輝煌,

身經百戰千辛萬苦佔領名望的殿堂,

在另一意義上,這少年無上榮耀,

無論他走向何方,自己便是個王國。

沒有任何力量可以為他贏得勝利,

當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收益;

因他所到之處不見他人,

唯有他們高貴的君主云云。

他猶如夏季的薄霧般侵襲,

那寂靜在我們眼前展現清新景色,

而革命毫無怨言地作用着,

連天空下一片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都沒有。

這一切讓我無所適從,

我竟忘記表達自己的敬意;

但現在我不得不了解到,雖然這很艱難,

我可能會愛上他,深深地愛上。

每當我們相互靠近,

一種嚴肅和尊敬便將我們分開,

致使我們似乎無法接觸彼此,

比初見時更為陌生。

我們在共鳴時便融為一體,

因此我們不能作為簡單的交易;

既然我們是智慧的,什麼能揭示它,

如果是缺席造成了這雙重關係?

永恆或許不是重複的機會,

我必須一人獨自前往,

悲傷地憶起我們曾經相遇,

知道幸福一去而不歸。

我的輓歌自此將歌詠行星,

因為輓歌再無其他主題;

每一首在我耳畔響起的樂曲,

都奏響與他人離別的哀歌。

快歌唱我的悲劇吧,

樹林和田野為此而伴奏;

悲傷於我比任何都更為寶貴,

比其他場合的一切都歡愉。

彌補這些是否為時已晚?

距離,的確已從我虛弱的股掌中搶走

那空殼,抓住了無用的稗子,

而我手中卻留有小麥和穀粒。

若我只愛他的美德,

即使它在清晨的空氣中散發芬芳,

我們將依然真正熟悉,

無人知道有更為珍貴的情誼。

友誼,在每個人的經歷中都短暫而易逝,當回憶起它時,就像留在記憶里的某個夏日的閃電。友誼像夏日的雲朵那樣輕輕飄過天空,無論乾旱持續多久,空中總是懸浮着蒸汽,甚至會降下如四月春雨般寶貴的陣雨。它的殘餘永遠不會消失,通常會飄浮在我們的大氣層中。它像如此多的植物構成的植被一樣,由於存在某一自然法則,始終無法定型,儘管它如日月般古老而親切,而且定會去而復返。人的心靈永遠缺乏經驗。這些永不消散又不曾欺騙的幻象,像是通過某種魔法被悄悄地聚集在一起,彷彿最寧靜最晴朗的日子裏那些明亮而輕柔的雲朵。朋友就猶如太平洋上某座令水手迷失方向的棕櫚樹島,在他藉助信風而航行之前,他會遭遇諸多艱險,如暴風驟雨及兇險的珊瑚礁。但有誰不願歷經挫折和風暴,甚至穿越大西洋的驚濤駭浪,只為到達某個大陸人傳說的那個隱蔽的海岸呢?這想像源於那最模糊的傳說,它是關於

大西洋

受到隱藏的愛的溪流,流淌著,

比地獄火河更亮,更淺,

包圍着我們,像海水一般,

將我們孤立於大西洋的神秘之中。

沒有人曾登陸過我們寓言中的這片海岸,

沒有水手曾發現我們的海灘,

如今無人可見我們的海市蜃樓,

以及附近漾著綠波的海浪,

然而最古老的的航海圖依然畫有

我們島嶼的輪廓;

在遠古仲夏時節,

在西方諸島中,

特內里費和亞速爾群島

已顯現出我們雲霧縹緲的海岸。

但你這荒涼的島嶼,尚未沉下,

不久你的海濱將露出商業的微笑,

更豐富的貨物會裝滿海濱,

遠遠超過非洲或馬拉巴爾海岸,

永遠美麗富饒。

你那傳說中的人跡未至的海岸,

帝王和君主們相互競爭,

看誰能最先派人踏上你的領土,

並以王冠上的寶石為賭注,

以便把你那遙遠的土地佔領。

哥倫布藉助水手的羅盤已航行至這些島嶼的西側,但無論是他還是他的後繼者均沒有發現這些島嶼。我們並沒有比柏拉圖距離它們更近。那些熱切的探尋者和新大陸那滿懷希望的發現者總是與它擦肩而過,似乎它是在一條直線上。

大海和陸地只是他的鄰居,

是他勞作的夥伴,

他在海洋的邊緣和陸地的盡頭

真心渴望並尋求他的朋友。

許多人住在遙遠的內陸,

而他形單影隻孤坐於海濱。

無論他在思考人類還是書籍,

他總是眺望大海,

閱讀海上新聞,

瞥見最輕微的閃光,

感受海風吹拂自己的面頰。

內陸人說的每一個字,

在同伴的每一個眼神中

確實看見一艘帆船;

在海洋沉悶的咆哮中

從某一遙遠的海港,他聽說

遠方海岸上的遇難船隻,

以及往昔的探險故事。

誰走在這平原上不是如同走在沙漠中的塔德木爾圓柱之間?在這地球上,友誼未曾建立在任何機構和制度上,並非任何宗教所致,任何權威性的著作都不是它的主義。它沒有神殿,甚至連一根圓柱都沒有。有謠言說這塊陸地上有人居住,然而落難的水手在岸上卻沒有看到任何足跡。獵人也只發現了陶器的碎片和居民樹立起的紀念碑。

不管怎樣,至少我們的命運是相互聯繫在一起的。我們並沒有分道揚鑣,但因命運之網是被編織而成的,經歷了洗滌,我們越來越被拋向它的中心。人們自然而然但軟弱無力地追尋着這種聯繫,而且人們的行動在某種程度上能夠預見到它。我們通常強調相似性而不是不同點,而且我們承認在異體中有低於人類正常體溫的許多不同程度的溫熱,但卻沒有高於正常體溫的寒冷。

有一兩個朋友時常來我家做客,這對他們來說多少為自己提供了些交際活動。他們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一言不發,似乎在等待着我的琴撥動他們里拉琴的弦。若是他們能在自己嚮往的領域中講出或聽完一句完整的話該有多好啊!他們竊竊私語,從不打擾他人。他們曾聽到過一些他人,甚至是他們自己都無法轉述的新聞。那是他們隨身攜帶的一種財富,而且可以用任何方式去花費,那麼他們還出來尋找什麼呢?

任何詞語都比不上「友誼」那樣更能被人們時常掛在嘴邊,而且也沒有什麼比人們對友誼的渴望更加強烈了。人們做夢都渴望擁有它,而它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卻無外乎都是悲劇。友誼是宇宙的奧秘所在。你可以穿越城鎮,你可以漫步鄉野,你會發現任何地方都沒有人在談論它,但它卻始終是人們思考的焦點。例如,關於在友誼方面有哪些思想可能會左右我們對待陌生人及熟人的態度。不過,我記得所有的文學作品中只有兩三篇文章涉及這一主題,也就難怪神話、《一千零一夜》、莎士比亞以及司各特的小說令我們如此着迷,我們自己便是詩人、寓言作者、劇作家和小說家。我們在一出比任何作家筆下的戲劇都更有趣的戲中,不停地扮演着不同角色。我們總是夢想着我們的朋友是我們真正的朋友,而我們是我們朋友的朋友,但我們真正的朋友只是那些我們曾對其立過誓約的人們的遠親。在我們這一生中,與朋友交流時那些超過我們思想和感情慣常達到的水準的話從未超過三句。一個人走上前準備說:「親愛的朋友!」而對方卻這樣問候:「瞎了你的狗眼!」不過不必介意,懦弱的心靈從不會贏得真正的朋友。噢,我的朋友,希望有朝一日你成為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知己。

倘若友誼沒有專門的時間,倘若友誼總是被一些無關緊要的義務和關係擠到次席,那麼即使懷有最友好的心意又有何用?友誼第一,友誼也是最後。然而不可能在忽略我們朋友的同時,又要讓他們與我們的思想保持一致。當他們說再見時,我們才剛剛想到要伴他們同行。我們常常這樣背棄我們真正的朋友,以致我們可能會去與他們理想中的堂兄弟相見。我希望我能配得上做任何人的朋友。

通常被冠之以「友誼」美名的東西並非源於深刻而強烈的天性,人們無論如何都不會真正深愛他們的朋友。我很少看到農民們因為彼此間的友情而成為預言家,或是到了大智若愚的境界。他們相互間的愛並不常被美化或是升華。我也從沒見過他們因為一個人的愛而變得純潔、優雅而高貴。如果一個人將他的木材價格稍稍降低,或是在鎮民大會上將票投給自己的鄰居,或是送給鄰居一桶蘋果,或是常把自己的馬車借給鄰居使用,這些都被用來認定為可貴的友誼了。農民們的妻子也沒有在過着一種為友誼獻身的生活,我從沒見過一對敢同全世界作對的農民夫婦朋友,這樣的夫妻恐怕在歷史上都寥寥無幾。說一個人是你的朋友,通常只意味着他不是你的敵人而已。大部分人只在意友誼所帶來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好處,比如在需要幫助時,朋友能夠給予自己錢財、權勢的幫扶或是為自己出謀劃策;然而,只想從友誼中獲益的人根本無法領悟友誼的真諦,或根本不懂得什麼是友誼。上文所提及的那些幫助,較之真正無私而永恆的友誼,只是卑微而苛刻的。甚至最大程度的友好、彼此間的和諧以及真正的仁慈,對於友誼來說仍是不夠的。因為如某人所說,朋友不僅僅存在於和諧之中,還存在於生活的旋律中。我們不需要朋友為我們提供衣食,僅就衣食這一點來說,鄰居的好心就已足夠,我們希望朋友給我們提供精神支持。在這一點上,很少有人能夠完全做到。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笨拙地將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混淆。愚笨的人只能辨別不同種族或民族,或至多只能辨別不同社會階級;而聰慧的人卻能辨別不同的個人。一個人的個性,對於其朋友而言體現在每一種神色和每一個動作中,而且他的個性會因朋友而得以改善。

想一想友誼在育人方面所具備的重要性。

「擁有愛心,且具備辨識力的人,

友誼使一個人變得忠實,使一個人成為英雄,使一個人成為聖人。它是一種良性循環的狀態,使正直者與正直者交往,高尚者與高尚者交往,誠摯者與誠摯者交往,男子漢與男子漢交往。

另一位詩人說得好:

「為何美德中的愛不為人所知,

慈善家、政治家和女管家身上的惡習都是改革的對象,這些惡習在與朋友的交往中逐漸被改正了。朋友應該是不斷讚揚我們的人,期望從我們身上看到一切美德,並且去欣賞美德。友誼需要雙方坦誠相對,一個人訴說,另一個人傾聽。一個寬宏大量的人也很難同一塊木頭或石塊交往。如果我們只同那些虛偽而不誠實的人打交道,最終我們也會忘記如何講實話。只有情侶才懂得真實的寶貴與崇高,而商人們往往重視廉價的誠實,鄰居和熟人則注重卑微的禮貌。在我們與他人的日常交往中,我們高貴的品質處於休眠狀態,而且漸漸在消失。沒有人會為了從我們身上看到某種高尚而讚揚我們。雖然我們可以舍予金子,但他們卻只需要銅。我們請求自己的鄰居能真誠而體面地對待自己,但他們對此卻若無其事,甚至根本沒聽到我們的懇求。實際上他說道:「如果你把我當作『沒比我強多少的』不誠實、庸俗和自私的人來對待,我就心滿意足了。」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滿足於這樣對待他人,也這樣被他人對待,而且我們認為人和人之間不可能存在任何更為真誠和崇高的關係。一個人或許會有所謂的好鄰居、好相識,甚至是好夥伴、好妻子、好父母、好兄弟、好姐妹、好兒女,他們也僅是在此基礎上與他人交往而已。國家並未要求它的公民保持公正,反而認為它的成功得益於最低程度上的公正,這與無賴的做法如出一轍,實際上鄰居和家人也是如此。人們往常所指的友誼,也只不過比無賴的做法稍多一些正義的因素而已。

不過有時,據說我們會愛另一個人,也就是說,我們與這個人處在一種真摯的關係中,以致我們將最好的事物給予他,也從他那裏得到最好的事物。我們與他之間有忠誠和友愛,與我們相互間的忠誠和信任相輔相成。我們的生活神聖超凡,而且與我們的理想相吻合。在我們與世間男女的交往中,有些感情問題的交流是任何預言都未曾指引我們的,它超越我們的凡塵生活,為我們預期天國的模樣。什麼樣的愛才能進入戈夫斯敦平凡的一天呢?那樣的日子和眾神每天的生活一樣,那樣的愛可以發現一片美好、清新、永恆的新天地來取代舊世界,而在普通人的眼裏它卻只是沉澱於宇宙間的一粒塵埃,否則那個新世界將無法到達,或根本不存在。我們甚至還可以發問:除了愛所激發的那些話語,還有什麼話語值得被銘記與懷念?神奇的是,那些有關愛的話語早已有人說過。它們確實稀有,但卻像一段樂曲,不斷地由記憶重複演奏。其他一切話語都隨着壓在心上的灰塵一起碎裂。我們現在不敢大聲重複這些話語,因為我們沒有可以在任何時候都聆聽它們的資格。

適合年輕人閱讀的書籍在擇友問題上都花費了許多筆墨,但其實就朋友本身而言並沒有什麼話可說。那些書籍只是在指夥伴或知己。「要知道,敵人和朋友的相互對立是上帝決定的。」只有相互吸引的人之間才能產生友誼,這是一種完全自然的且必然的結果。任何錶白或示好都無濟於事。就連言語,最初也與友誼毫無關係,但它會悄然而至,正如植物嫁接后很久才能長出新葉。友誼是雙方都無角色可出演的一場戲。在友誼面前,我們都是伊斯蘭教徒或宿命論者。缺乏耐性和決心的情侶們認為他們每次約會都應該談論一些或做一些展現善意的事情,他們決不能表現冷淡。然而,真正的朋友從不去做他們認為該做的事,而是做他們應該做的事。甚至連他們的友誼,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對他們也只是一種崇高的事物。

一個真正的不會令人失望的朋友,會對他的朋友說如下這樣的話:

「我從不請求你允許我愛你——我有權利愛你。我愛你,並不是把你當作為個人所私有的,而是當作你本身,當作我所發現的值得全宇宙共同熱愛的珍寶。噢,我如此想念你!你的美麗純潔無瑕,你的善良無邊無際。我永遠都會信任你。我從未想過人性竟能如此豐腴。請給我個機會讓我好好體驗吧。」

「你是虛幻小說中的真實——你是比小說更奇特,更值得讚美的真相。我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人,唯有我永不會妨礙你。」

「這便是我想要做的事——像對待我的靈魂那般與你親密無間,像尊敬我自己的理想那般尊重你。決不以言語、行為甚至思想,彼此褻瀆。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之間不會再有第三個熟人。」

「我已經發現了你,你怎能躲避得了?」

朋友間不求回報,只求對方能夠真誠地接受自己的情感,而不是貶低自己對對方的崇拜。朋友間相互懷有對方的希望,友善對待對方的夢想。

儘管詩人說:「偉大的友誼歸因於雙方的優秀。」但我們決不能讚美我們的朋友,不能認為他值得讚揚,也不能讓他認為他可以通過某些舉動來取悅我們,或者對我們足夠好。在別處享有同樣美譽的友善之舉,卻很難與這種關係並存,而且諸如某些刻意而為的友善,並非朋友本質上所必需的,其實這是對朋友的一種當眾侮辱。

男女兩性因身體構造上的永久差異,自然而然強烈地相互吸引,而且通常這兩種性別確實能夠相輔相成。對於男人而言,使女人被他自己感興趣的事物所吸引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情。具備相同文化背景的男人和女人相遇,比相同文化背景的男人和男人的相遇更具意義。在這個社會中,早已存在着自然而然的公正與慷慨。我覺得,任何一個男人在一群聰明的女性面前朗誦自己最喜愛的書時,都比在任何一位同性面前更加充滿自信。男人拜訪男人,可能會成為一種打擾,但異性之間則會期待對方的來訪。但友誼對兩種性別是一視同仁的,而且或許異性之間的友誼比同性之間的友誼更為珍貴。

不管怎樣,友誼是一種完全平等的關係,平等的職責和地位,二者缺一不可。一位貴族從不會在他的僕人中選擇朋友,一位國王也不會在其臣民中結交好友。並不是說建立友誼的雙方在各方面都需平等,但在有關尊嚴或影響他們友誼的方面必須要平等。一方的愛恰恰由另一方的愛來平衡和體現。人們只不過是裝盛美酒的容器,流體的佯謬也不過是愛的法則的象徵。它找到了自己的水平面,在所有的流體中上升至源泉,它那細長的柱體在海洋中保持平衡。

「而且牧羊人也同樣可以去愛,

關於愛,一種性別並不比另一種性別更溫柔。一位英雄鐵漢的愛,同一位纖纖少女的愛一樣細膩而敏感。

孔子曰:「無友不如己者。」友誼產生於比雙方的真正性格所保證達到的水準的更高水平之上,這正是友誼的優點,也是對友誼的一種維護。光線能如此蜿蜒曲折地照耀着我們,以致我們遇見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比實際更高大。這樣的基本原則也算得上是一種禮貌。我的朋友,是個能感受到我最深奧的思想的人。我總是在自己不在時給他指派一個任務,這任務比他一直從事的工作高尚得多,而且我想像他為我付出的時間是從一個更高級的社會中獲得的。我從朋友那裏受到過的最嚴重的羞辱就是,他因我們長期而廉價的交往,在我面前一再縱容我的缺點,而且他對此不以為然,仍以友好的腔調同我講話。你一定要注意,免得你的朋友最終也學會了容忍你的缺點,這最終會給你的愛的發展造成阻礙。有的時候,我們甚至會對朋友感到厭煩,就免不了開始互相表現得不尊敬對方,在這種時刻,我們應當虔誠地退隱到孤單和沉默中,以便為一種更為高尚的親密關係做準備。在與朋友的交往中,沉默就猶如芳香的夜晚,在那夜晚中,他們的真誠得以恢復並深深地紮根。

友誼從不會作為一種明明白白的關係被建立起來。你是否要我減少與你的友情,以便你能更透徹地了解它呢?然而我有什麼權利去認為別人對我懷有如此珍稀的感情?友誼是一個需要不斷得到證明的奇迹,它是最純潔的想像與最珍貴的信念的實際運用。它以無聲卻有力的行動在雄辯:「即便如此,你也要相信,我將與你建立一種你無法想像的聯繫。我將為你獻出忠誠,那是我全部的財富。」而這位朋友則以他的性格和生命默默地回應着,並且以同樣神聖的恩惠對待自己的朋友。無論是在順境還是在逆境,他都非常了解我們。他從不索要愛的任何標記,但卻能通過愛的天然特徵來準確辨認它。我們從不需要他在來訪時講究繁文縟節。莫要等我去邀請你,只要你能看到我總是為你的到來不亦樂乎就可以了。你的到訪太難得了,以致我從不敢奢望,也難以回報。在我朋友生活的地方,有着各種財寶和吸引人的東西,但卻沒有什麼能導致我和他疏遠。就讓我永遠不必向你說出彼此心照不宣的話語吧。讓我們的交往超越我們自身,讓我們從中成長、升華。

友誼的語言並不是它所使用的詞語,而是它的意義。友誼是一種超越語言的理解力,一個人想像著要與朋友敞開心扉、隨心所欲地暢談天下,然而實際上卻往往事與願違。熟人可能來了又走,可能會在各種場合說着相同的話來應付,但是他輕聲說出的那些不經意的話,又有什麼思想和含義呢?假如你去告別一位馬上就要動身遠行的朋友,除了同他握手以外,你還知道什麼別的適合此場合的示意動作呢?你是否可以即興同他攀談?是否給他準備了盒藥膏塞進他的口袋?有什麼特殊的口信需要他捎帶嗎?有什麼話你忘了說嗎?——好像你可能會忘記任何事情一樣。——不,其實你握住他的手說聲再見,這就足夠了,這是迄今為止最為流行的習俗,但你可能很容易忽略這點。如果他正要出發,而你的告別卻拖了他很久,這會令他很痛苦。若他必須得走,就讓他快些出發。你還有什麼最後的話想說嗎?唉!那隻不過是你為了說話而搜腸刮肚找到的言語,你連第一個詞都還沒想好怎麼說呢。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大膽地直呼其名的人寥寥無幾。一個被喚出來的名字,是對它所屬之人的一種承認。一個能正確說出我的名字的人,可以任意呼喚我,也有權得到我的愛和幫助。然而,矜持是情侶們的特權,也是他們的自由。正是他們對本性中敵意或冷淡成分的自我剋制,才為彼此的親密和友善騰出了空間。

強烈的愛和強烈的恨一樣令人生畏,當它變得持續時是安靜而平等的。甚至它那眾所周知的痛苦也是由那漸漸消減的愛開始的,因為很少有人是真正的情侶,儘管所有人都期盼著成為情侶。如果一個人很難為異性所動或毫無激情,那麼就證明他很適合擁有友情。真正的友情既智慧又溫柔。友誼的各方都默默地遵循着他們愛的指引,絲毫不知道其他法則或好意。友誼並不放縱或瘋狂,它所說出的誓言永久不變。它是更加真切的真理,更加美好的消息,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蒙受羞辱,更不會因此而被抹殺真實性。友誼是一種在冬夏交替時生長在溫帶的一株最為繁茂的植物。朋友是不可或缺的,朋友是在樸實的土地上遇到的那個人,而不是在地毯或墊子上隨便碰到的一個人;朋友是與你一同坐在土地上或岩石上促膝而談的人,他們將順應自然和原始的法則。他們在相遇時沒有大聲呼喚,在分離時沒有嘆氣憂傷。他們的關係暗含着類似於戰士所珍視的某種東西的性質,因為在開啟人類心靈之門時,需要戰士打開城堡大門那樣的勇氣。友誼不只是閑暇時的同情和相互慰藉,更是在理想和奮鬥上英勇的志同道合。

「當人性被如此匹配,

以致恐懼無從藏身時,

令人厭煩的任務,

瓦瓦塔姆向皮貨商亨利表達的友誼在亨利的歷險記中有所描述,那種友誼幾乎光禿得寸草不生,但卻開花結果了,被人們永遠銘記。堅韌而沉着的勇士在經歷了齋戒、隱居和苦行之後,來到了這座白人的小屋,斷定那人就是自己在夢中遇到的白人兄弟,從此便收留了他。他與他的朋友們相處融洽,他們在一起打獵、吃喝,還一起製作楓糖。「金屬熔化后才能混合在一起,鳥獸為了便利而聚集在一起,獃子因為恐懼而和愚蠢為伴,而只有正人君子才彼此一見如故。」倘若瓦瓦塔姆願意同他的整個部落一起品嘗「白人的乳汁」,或共享他那碗由那個皮貨商的同伴的人肉熬成的湯,他便要先為他的朋友找到一處安全的藏身之處,這位朋友經歷過與他相似的命運。最後,他們在荒野中的酋長家裏度過了漫長的冬季。在一整個冬天寧靜而快樂的交往、打獵、捕魚后,春天他們回到了米奇利麥基諾,處理他們的毛皮;到了烏塔爾德島,瓦瓦塔姆必須離開他的朋友了,因為後者為了逃避敵人要去蘇聖瑪麗,他們都以為這隻會是短暫的分別。「現在我們用一種彼此都有的情感道別吧,」亨利在書中寫道,「我滿懷對諸多善舉的無限感激之情離開了印第安人棚屋,我對自己親眼所見的印第安人的德行深感欽佩。你們全家人把我送到了河岸邊,獨木舟一下水,瓦瓦塔姆便開始對馬尼託大神禱告,祈求他保佑我——他的兄弟,直至我們重逢。瓦瓦塔姆一直在祈禱,我們劃出了很遠都能聽見他的聲音。」不過在那之後,我們卻再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了。

友誼不像想像中的那麼仁慈,它沒有多少人類的血液,與那些對人類及人類建築物的、對基督教信條及人性的漠視共同存在着,同時還像電流那般凈化空氣。在兩個人的關係中可能存在着最嚴重的悲劇,這種關係往往超越了他們最高本能中的單純和真誠。我們可以把它稱為一種本質上未開化的交往,就其性質而言,無拘無束,義務地進行善舉。友誼不僅是最崇高的同情心,更是一種純潔高尚的交往,是一種神聖、片斷的傳統交際,如今仍在斷斷續續地延續著,它一旦記起自身便毫不猶豫地無視人性中更為卑微的權利和義務了。友誼需要神聖高潔的成熟品質,它只依賴于謙卑和對遙遠未來的憧憬而存在。任何僅僅只是美好卻不合理的事物,倘若真實存在的話,我們都不喜歡。大自然不僅在每個果實面前都安放了一種花朵,還在其後放置了一個花萼。當一個朋友為更新的聖約書的信條而打破了自己的信仰及偶像,走出了未開化、迷信的狀態時,當他忘記了自己的神學,並把自己的朋友當作一名基督徒來對待或以他力所能及的方式來對待時,友誼就已不再是友誼了,而是變成了慈善。曾經建立慈善院的規則,現在卻帶着博愛精神存在於家中,在那裏興建了一座救助站並聯繫受助者。

至於這個社會所承認的數字,到底都是從「一」開始的,那是我們所知的最高級最偉大的數字,至於這世界是否要將其延續,是否如喬叟所說

「天空中有比一對星星更多的星星。」

這仍有待考證。

「而且他一定會去

在一千之中尋找那個一。」

我們不會獨愛任何一個數字,只要我們能意識到總有另一個數字更值得我們去愛。然而友誼並不等同於數字,一個人不會掰着手指清點他的朋友,朋友是不可數的。這種情感里包括的人越來越多,如果他們確實被包括在內的話,那麼將他們聚集到一起的愛也就越顯珍貴和神聖。我願意相信三人之間的關係有可能同兩人之間的關係一樣親密無間。確實,我們不可能擁有太多朋友,我們所欣賞的美德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我們本身所具有的,因此我們生命中的每種人際關係都很融洽。低劣的友誼是狹隘的,而且具有排他傾向,但高尚的友誼卻是廣泛包容的。友誼那豐富的博愛,是一種使社會變得溫和而富有同情心的人性特徵,雖然它的基礎存在於私人之間,實質上卻是一種公共事務,具有公共利益,因此對於國家而言,朋友比各家各戶的頂樑柱更有功於社會。

在一段友誼中,唯一的威脅就是它遲早會終止。友誼是一種土生土長的嫩植,即使是最微小的低劣手段,甚至是小得令人難以察覺,也會傷害到它。要讓這位朋友明白,他在自己朋友身上看到的那些缺點也會導致自己出現這些缺點。我們要在發現問題的過程中有所收穫,世上沒有什麼比這條規律更加永恆不變的了。由於狹隘和偏見,我們會說:我的朋友,我能從你那裏得到這麼多東西,僅此而已。或許沒有任何人足夠慈愛、無私、智慧及勇敢,得以擁有真正而持久的友誼。

有時我從朋友那裏聽到委婉的抱怨,說我從不欣賞他們的長處。我不會告訴他們我是否會去欣賞。似乎他們每做一件好事,每說一句好話,都期待別人給他們投上感激的一票。誰知道這些優點會不會得到欣賞呢?也許沉默才是兩種做法中的最佳選擇。對於那些別人從不提及的事情,保持沉默才為上策。對於最高尚的語言交流,我們只需要洗耳恭聽。我們對於自己最美好的關係不僅保持沉默,還將其掩埋至永不會露出的深淵。也許我們甚至還互不相識。人際交往中的悲劇,並非始於對詞語的誤解,而是對沉默的不解,那樣的話就當真無法解釋清楚了。倘若一個人愛你卻不理解你,那又有何用?這種愛是一種禍根。那些總認為自己的沉默比你的沉默更意味深長的人,又是怎樣的夥伴呢?認為你是唯一受委屈的一方,這樣的態度是多麼愚蠢、輕率和不公正的啊!你的朋友是否也常在抱怨同樣的內容?不用問,我的朋友們有時對我說話像是在對牛彈琴,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我們聽到了他們無意中說出的什麼內容。我知道由於我沒有在他們想聽的時候說話,或說出的話不是他們所期待的,而使他們時常感到失望。每當我見到朋友時都會對他說話,但那個期待我說話的洗耳恭聽的「朋友」並不是他。他們也會抱怨說「你太倔強了」。噢,你這個會把椰子內外倒置的人啊,下次我難過啜泣時,我定會讓你知曉。他們要求真正的言語和行動,而一種真正的關係即是言語和行動的一致。如果他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他們又怎能獲取知識呢?我們常常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感受,不是因為驕傲,而是怕我們不能繼續愛那個總要求我們證明自己感情的人。

我認識一位聰慧的女士,她的思維永遠那麼活躍,她對自己的文化素養很感興趣,而且渴求儘可能高的修養。我與她的接觸很愉快,我把她當作一個能夠激發我靈感的自然人,而且我猜她也受到了我的啟發。不過我們的交往遠沒有達到女人,實際上是所有人,所渴望的那種心心相印的程度。我樂意為她效勞,因此我也得到了她的幫助。我很喜歡以一種陌生人的視角去了解她,而且同她其他朋友一樣,我不常去拜訪她。我本性的底線就在這裏,我不明白原因何在。或許她沒有向我提出最高的要求,一種宗教上的要求。雖說我對某些人有偏見,並且並不同情他們的特殊癖好,但他們以自信心來鼓舞我,而且我相信他們至少把我也當作了一名異教徒、一名誠實的希臘人來加以信任。同時,我也像他們精心確立自己的原則那樣確立了我的原則。如果一個人能毫不固執地去設想:只要我們的命數相同,只要我們的守護神允許,我就與她交往,並重視這種交往,這些對我來說也足夠了。我感覺自己對她似乎顯得疏忽、冷淡而且毫無原則,不期望得到更多,但也不滿足於得到的太少。如果她能知道我對自己乃至所有人都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她便會明白較之那種毫無保留但缺乏堅實基礎且毫無原則的交往,這種真誠但有所保留的交往要優越得多。我需要一個對我提出與我天賦相匹配的高要求的人來作為我的伴侶。這樣的一個人,永遠都會寬容得恰到好處。任何與此標準相悖的做法都是一種自殺,會摧毀優良的作風。我尊重並信任那些熱愛和讚揚我理想而非表現的人。如果你不願停下來看看我,而是隨着我的目光去看,看得比我更遠,那麼我的成長將離不開你的陪伴。

我的愛必然

如雄鷹展翅般自由,

翱翔於大地與海洋

及萬物之上。

我不該模糊我的視線

在你的沙龍,

我不該離開我的天空

和夜的明月。

勿做獵人的天網

阻止我的飛翔,

它被巧妙地埋設,

以吸引我的目光。

請做那和風

載我騰雲遨遊,

縱使在和風消散后,

仍鼓起我的風帆。

我不能因你的任性

走出我的天空,

真愛將翱翔

在九霄天外。

雄鷹不能容忍

他的伴侶被掠奪,

他將自己的目光

對準頭上的太陽。

在不向友誼求援的條件下,只利用一些普通的瑣事來幫助一個朋友是很困難的,尤其是當你們非常熟絡時,很少有事情比這更難。我站在一種最友好的關係中,處於社會和精神的大地上,他並未發現我有什麼能使用的技能,但當他由於這類瑣事而尋求我的幫助時,卻對他所求助的人一無所知。他不利用我的技能,而我對於這種事的技巧卻比他高超得多,但他卻只藉助了我的雙手而已。我認識的另一個人,情況完全相反,他在這方面的辨別力非常強,他懂得如何利用自己不具備的他人身上的技能,他懂得何時不該去照顧或監督,或是在他的工人面前停下。所有的工人都知道為他效力是難得的榮幸。對於另一種情形,我感到極大的痛苦。那就像是在最友好、最高尚的交往後,你的朋友居然誠心誠意地把你當作一把鎚子,用你的頭去釘釘子。雖然你是他的好友,也是個還算健康的木匠,而且也願意用一把鎚子來為他服務。這種感覺的遲鈍是一切心靈美德所無法救濟的:

我們如何信賴好人?

只有智者才公正。

我們利用好人,

無法選擇智者。

無人在這些人之上;

他們了解和熱愛好人,

但卻不會被那些無知者

再度知曉。

他們並非用眼睛使我們着迷,

但他們的忠告卻振聾發聵;

他們不會片面地同情

一個人的幸與不幸,

而整個宇宙的喜和悲,

為他們所知和同情。

孔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可是人們希望我們同他們的罪惡也結下友誼。我有這樣一位朋友,他希望我把自己明知是錯誤的事情當作正確的來看待。然而,如果友誼是要蒙蔽我的雙眼,讓白晝變得暗無天日的話,我寧可不要它。友誼的作用應當是自由而廣泛的。真正的友誼負擔得起真知,不會依賴於黑暗和無知。缺乏是非分辨力絕不是友誼的特徵。如果與他人相比我更能看清我朋友的美德,那麼同樣,相比之下他的缺點也更為明顯。我們沒有任何權利去憎恨我們的任何朋友。缺點並不因始終與相應的美德平衡就不被當作缺點,對於缺點而言,不存在任何借口,儘管它在許多方面顯得比實際更嚴重。我從未見過能夠容忍批評,抵制奉承,不昧良心,真正認為真理比他自己更受人喜愛的人。

兩位同行的旅行者若想一路和睦相處,那麼兩個人必須以同樣準確而公正的觀點看待沿途事物,否則他們的旅途不會一帆風順,只會坎坷難行。不過,你同一位盲人卻有可能一起愉快而順利地旅行,並因此受益匪淺,只要他足夠謙恭有禮,而且當你在談論風景時會有意識地顧及他是個盲人而你卻能看見;同時也不要忘記,他的聽覺或許會因為失明而變得更加靈敏,否則你們的旅行終將不歡而散。一個盲人和一個視力完好的人同行,他們走到了懸崖邊。「小心啊,我的朋友!」後者說,「這裏是懸崖了,別再往前走了。」但前者卻說:「我心裏比你更清楚這些。」然後墜崖而亡。

即使是在我們最忠誠的朋友面前,我們也不可能說出全部的內心所想。我們可能寧願與他訣別也不願怨聲載道,因為我們的抱怨已經太根深蒂固而難以啟齒了。在任何兩個人之間都不存在多麼深切的理解,對一個人的某一嚴重缺點的揭露,會引起與那個缺點同樣可怕的誤解。始終存在的本質差別是完美友誼的一種阻礙,也是朋友間始終避諱的話題。他們為自己的行為提出忠告。沒有什麼能夠讓他們重歸於好,除了愛。當他們開始辯解,互相視對方為敵人的時候,一切都為時已晚。誰會願意為一個朋友而主動道歉呢?他們應像露水和寒霜那樣互致歉意,雖然它們都會在陽光下消散,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們是有顆善心的。辯解本身是有必要的,但究竟什麼樣的辯解才能為犯下的過錯贖罪呢?

兩個真心相愛的人不會因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爭吵,因為那種誤會只要彼此了解就可以消除。不過,唉,他們卻因那些無法駁回的充分且持久的理由而爭吵,不論那些緣由看起來多麼無關緊要。如果這種理由確實存在,關於它們的爭吵便會不斷發生,儘管友情的光芒總會為他們的眼淚染上金色,正如彩虹,無論它的出現是多麼美麗又準確的徵兆,都不會預示著永久的好天氣,而至多預示著一個季節的好天氣。我有兩三位熟友,但我卻不知道除了在一些瑣碎而短暫的事務中,我的忠告還能在何事上起效。一個人可能了解另一個人所不知道的事物,但即便是最佳的好意也無法傳遞那些使忠告能夠奏效的信息。我們應該遵循自己的本性來接受或拒絕對方。相比於馴服我的朋友,我能更輕鬆地馴服一隻鬣狗,他好比一塊我的工具無法加工的材料。一個赤身裸體的野蠻人能用一個火把放倒一棵橡樹,能把一塊石頭打磨成一把小斧,但我卻無法從我朋友的性格中取下最細小的碎片,雕琢它或醜化它。

情侶們最終認識到,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絕對坦率和值得信賴的人,相反,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魔鬼,而那魔鬼最終能導致他犯下任何罪行。然而正如一位東方哲學家所說:「儘管好人之間的友誼被中斷了,但他們的本性卻堅定不移,就像藕斷絲連那樣。」

帶着愛的愚昧和粗糙,比沒有愛的智慧和技藝好。或許會伴有禮節,甚至是勇氣、才智、天賦和妙趣橫生的對話以及真誠的善意,然而,最崇高和最神聖的才能卻渴望被發揮。我們的生活若沒有愛,就像焦炭和死灰般沉寂。人們可能像雪花石膏和帕羅斯大理石那樣純凈,像托斯卡納別墅那樣雅緻,像尼亞加拉大瀑布那樣壯觀,但若是他們的宴會上少了奶酒,那麼他們就會還不如哥特人和汪達爾人那樣「溫和好客」。

我的朋友並不是其他種族或家族的人,而是與我血脈相連的親兄弟。我發現我們天性都喜歡鑽研,住得也相距不遠,這難道不是命運已經在許多方面都將我們聯繫在一起了嗎?《毗濕奴往世書》中說道:「對於有德之人來說,同行七步便足以建立友誼,而你我已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你與我長久以來吃同一塊麵包,飲同一股泉水,呼吸同一片空氣,感受同樣的寒冬酷暑,同樣的水果能使我們兩個人都感到精神振奮,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任

何性質不同的思想,這一切難道不是很有意義嗎?

大自然每天都有她的破曉,

而我的破曉在每天之間;

我心滿意足地呼喊、預言,

我想,我的破曉最光芒萬丈。

因為當我的太陽正在升起時,

大自然已趨近正午,

她美麗的田野靜卧在陰影中,

我的光芒也不能駐留。

有時我在她的日光中取暖,

與我的同伴侃侃而談,

但我若與她互換一縷光線,

她的熱量便即刻減弱。

通過她的話語我登高遠望,

猶如矗立於東方的高山上,

新一天的朝陽向我升起,

比她巧妙的創造更為輝煌。

彷彿兩個夏日已合為一體,

兩個星期日亦萍水相逢,

我們的光芒融合成一個太陽,

在這夏日的晴空中。

如同這11月末的日落定會將我傳送到天國世界,令我想起了青春的血色清晨;如同傳入我聽力日益衰退的耳中的那最後旋律,令我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大自然的種種影響貫穿我們一生,因此我的朋友也定是我永恆的朋友,將上帝的一線光芒反射到我身上,而且時光會培育和裝點我們的友誼,使它像神殿的廢墟那般神聖不可侵犯。正如我愛大自然,愛歌唱的鳥兒,愛閃光的麥茬,愛奔涌的河流,愛清晨傍晚,愛夏日嚴冬,我也愛你,我的朋友。

然而,我們所能談及的一切關於友誼的話題都只像花卉之於植物學一般,滄海一粟。因此又怎能徹底理解友誼呢?

甚至連朋友的死亡也會給予我們激勵,如同他們的生命那樣鼓舞我們。他們會給哀悼者留下安慰,就如富人會給他們葬禮的開銷留下錢財一樣;而且對他們的回憶將會令人產生崇高而樂觀的思想,就像其他人的墓碑周圍都長滿了青苔一樣,而我們的朋友不佔這墓地的一寸一土。

這些便是我們對阿爾卑斯山這一邊和大西洋這一邊的朋友們所說的一切。

此外還有一些懇求和忠告的話語,是講給山那邊由熟人組成的龐大而可敬的民族的,我向他們致敬。

我最安寧的無責任的鄰居們讓我們認識到了人各有優勢;我們如果並不相互欽佩,至少還可以相互幫助。我知道那阻隔我們的山脈拔地倚天,連年積雪,但不要對此感到絕望,我們可以在這晴朗的冬季去攀登這些高峰。必要的話,可以用醋去軟化岩石。這裏靜卧著的意大利翠綠的平原已準備好隨時迎接你。我也會加快腳步,進入到你的普羅旺斯。大膽地敲擊頭部、心臟或任何重要的部位。我敢說,這種木料經過嚴謹的處理,非常堅韌,經久耐用。如果它斷裂了,那麼可以從它的產地獲取更多這種木料。我不是一件遇到我的鄰居就會有被打碎風險的陶器,而且那陶器在碎裂時會先發出刺耳的響聲然後才毀滅。我是一個老式的木質食盆,有時被置於桌上,有時被充當擠奶用的凳子,有時被當成孩子們的座椅,最後破破爛爛、光榮地走進墳墓,在沒有被人們用得破舊不堪時是不會壽終正寢的。沒有什麼能震懾到一個勇敢的人,除了遲鈍。想一想,每個人的一生經歷了多少次冷遇,或許曾失足落入飲馬池,或許曾吃淡水蛤以充饑,或許曾穿了件一周都未能換洗的襯衫。實際上,你無法接受這樣的生活,除非你對那些令你感到震驚的事物有着特殊的情感。請使用我這個木質食盆吧,因為我以我的方式實現着我的利用價值,從傘菌、天仙子到大麗花、紫羅蘭,諸多請求者都希望我被加以利用,無論如何你都能發現我的廣泛用途:既可以用來貯存藥酒或葯浴材料,比如香油和薰衣草;又可以用來盛放香料,比如馬鞭草科植物和天竺葵;亦可以用來栽花,比如種上仙人掌;還可以用於啟迪思想,比如栽養三色堇。這些用途即使不算高級,至少也是非常有用的。

啊,我親愛的陌生人和敵人們,我不會將你們忘懷,我會歡迎你們。讓我在署名前添上「你的永遠忠實的、充滿感激的僕人」。我們不必畏懼我們的敵人。上帝有一支常備軍,而我們沒有任何同盟來抵抗我們的朋友——那些粗魯的汪達爾人。

再一次對每個人:

「朋友們、羅馬人、同胞們和戀人們。

讓這種純正的恨意繼續支撐

我們的愛,也許我們會成為

彼此的良知,

而且我們的同情

恰恰就從那裏萌生。

我們將似諸神那般相互對待,

將我們對於美德和真理的

一切信念,贈予

對方,而且將猜疑

留予地下神靈。

兩顆孤星,

遙遠的那裏,數不清的星系運行

在我們之間的浩瀚宇宙中,

然而憑藉自己意識的光芒

我們堅定地朝向一極。

需要用什麼毀掉這天體?

愛情禁得起等待,

任何時候都不會太遲,

或見證一項義務的終結,

或輔助另一項任務開始。

它將最有益於

鮮花的色澤,

唯有獨立的客人

頻繁出入它的居處,

繼承它的遺物。

關於它的任何友善話語都隻字不提,

然而更友善的沉默

卻施與它的同伴,

夜晚慰問,

白天道賀。

以訛傳訛說了些什麼?

道聽途說聽了些什麼?

通過運數,

年復一年

表達自己的意義。

感情的港灣荒涼無路,哀情張口,

沒有語言的橋樑,

或雄偉的橋拱,

能跨越那環繞着真誠人兒的

護城河。

沒有能夠將敵人抵擋在城外的

鐵棍和弩箭,

也無法躲避他偷埋的地雷,

他疑慮地闖入

劃定着的界線。

城門沒有侍衛

允許友好之人進入,

但如太陽普照眾生,

他必將贏得城堡,

光芒沿城牆照耀。

我所知的世間萬物

皆無法逃離愛,

下至萬丈深淵,

上至九霄雲天。

它等待着,彷彿天空在等待

雲開霧散,

它安詳地放出光芒,

白晝永存,

無論雲遮霧罩,

還是雲消霧散。

愛無可取代,

敵人也許會化解敵意,

倘若經過誘導,

但仁慈為本的人,

心潮永不平息。」

在阿莫斯克亞格河上游划行了五六英里后,在太陽落山前,我們進入到了比較美好的一處河段。為了尋找一戶能為我們補給必需品的農家,我們其中一個人上了岸,而另一人留在河上巡航,勘察對岸的情況,以便能找到合適的港灣宿營。與此同時,一艘艘船開始繞過我們身後的某處向我們駛來,因為風已經完全停息了,他們不得不緊靠河岸撐船前行。這次,船工們不再向我們提供幫助了,不過有一名船工為了報復在之前賽船中勝利的我們,沖我們叫喊說他在下游半英里處的一株高大的白松上看到了那隻被我們嚇跑的木鴨。他重複喊了很多遍,但我們對此持懷疑態度,這令他十分惱火。當時在那兒棲息的那隻木鴨,並未被我們驚擾。

不一會兒,我們那位到岸上去考察的旅行家回來了,還帶了一個長著亞麻色頭髮的當地小男孩。那個小男孩滿腦子都是關於魯濱孫的傳說,因此被我們的探險深深迷住了,便請求父親允許他來同我們一起度過這個夜晚。他站在堤岸頂上,用他那閃閃發亮的眼睛打量着我們的船和設備,很顯然,他多麼希望自己也是一名水手。他是個活潑有趣的小男孩,我們很樂意帶他上路,但內森還只是他父親乖巧的孩子,還尚未到懂事的年齡。

我們得到了一個農家自製的麵包,以及一些作為甜點的香瓜和西瓜。內森的父親是位聰明且熱心腸的農民,在一大塊土地上都種植了可以在胡克西特和康科德市場上銷售的瓜。第二天,他熱情地款待了我們,帶我們參觀了他的蛇麻草田、蛇麻草窖和瓜田。在瓜田周圍離地一英尺高的地方一根繩子緊繃着,他提醒我們注意繞過它。他同時用手指了指角落裏的小涼亭,這根繩子的一端在那裏拴著一桿槍上的保險,那槍與繩子平行。他告訴我們,有時他會在愜意的夜晚坐在那裏提防竊賊,保衛自己的家園。我們把腿抬高跨過繩子,瓜田主人認為自己的這種防範措施是出於人之常情,但實際上卻欠缺人道主義精神,不過我們對此表示理解與同情。據傳當天晚上竊賊就很可能到來,而他槍里的火藥是乾燥的。這位農夫是衛理公會教徒,居住在河流與恩卡努努克山之間,受到了許多遙遠的政治組織的鼓勵,同時依靠自己堅韌的品格,賣瓜致富,勤懇耕種。我們建議他在倉庫中增加幾種新品種的瓜和異國風味的水果的種子。我們來到了山間,以領會大自然公正無私的慈愛。這個菜園裏的草莓和甜瓜長勢良好,太陽也仁慈地將陽光照在他的山坡上。我們這樣想:我們所認識的這少數幾個熱心而忠誠的人,都得到了大自然更多的恩惠。

我們在河的對岸,或者說是東岸,為我們的小船找到了一個舒適的港灣,這個地方仍屬於胡克西特地界,夜間不會有船隻進出此河灣,因為上行的船隻通常都緊靠河岸航行,或是躲避急流,或是用桿撐船。人們不必上岸便可進入這個河灣。我們挑了個最大的瓜浸泡在小河河口榿木叢下平靜的水中冰一冰,可當我們搭好帳篷去拿那個瓜時,它卻已隨水流漂走,不見蹤影。於是我們駕船在暮色中追尋我們的這件財物,幾經周折后,終於在河下游很遠處發現了一個綠色的圓形物體正隨着當晚從山上衝下來的殘枝落葉,緩緩地漂向大海。它在水中如此平穩,絲毫沒有翻轉,我們為了讓它迅速冰涼而在瓜上切開的那個小口都滴水未進。

我們坐在岸邊吃晚飯,夕陽的餘暉照射在東邊的樹上,斑駁的樹影倒映在水中,這宜人的夜景如此寧靜,美得難以名狀。多數情況下,我們都認為莊嚴的程度差異甚微,很難區分,它的最高級也只是比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略高一籌,然而被愚弄的總是我們。當更加莊嚴的景象出現時,原來的景象便黯然失色,逐漸消失。當內在證據使我們聯想到宇宙法則的永久性時,我們感到歡欣,因為我們的信念是對知識的一種運用和享受,而不是只為記憶箴言。當我們不必相信它時,它卻與真理真正接觸,而我們則與它最直接、最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平靜生活的波浪有時從我們身邊經過,就像多雲天氣里的一片片陽光輕掃過田野一樣。構成了各民族編年史的所有事件都不過是我們個人經歷的縮影罷了。我們稱之為歷史的各個時代,突然在心中覺醒,閃爍著些許光芒,為亞歷山大和漢尼拔的遠征和行軍帶來了廣闊空間。總而言之,我們所閱讀的歷史,只是我們對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的較為模糊的記憶,而傳說則是一種更為斷斷續續且模糊不清的記憶。

世界在我們的想像中只是一塊油畫布。我看到人們竭盡全力地滿足自己的身體需要,至少和我為自己的想像所付出的心血一樣多。在身體的需求之上,一定存在着一種獨立於身體的精神生活。身體常被溫暖,而想像卻凍得麻木;身體豐滿肥碩,而想像卻瘦骨嶙峋。但如果想像力枯竭,擁有其他資源又有何意義?「想像是大腦的空氣」,頭腦在想像中才得以呼吸和生存。宇宙萬物皆如我,那麼變化之物何在?歷史只是如我們所看見的那樣帶有英雄色彩。正是在這塊油畫布上,我們那些關於英雄主義的幻想才得以描繪,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朦朧的未來藍圖也同樣可以被描繪出來。我們的境遇符合我們的期望以及天性要求。我注意到了,如果一個人認為他需要一千美元,並且沒人能勸他並不需要這麼多時,那麼通常他最終會賺得這筆錢。只要他活着並且有思想,一千美元便手到擒來,儘管他只是用它來買鞋帶。如果一個人很難相信自己會擁有一千座磨坊,那麼這一千座磨坊的得來也會同他的想法一樣艱難至極。

在這個問題上,人和人是生而平等的。

也就是說,他們自己和他們的自身條件已被註定,而且沒有差距。

我對我們的生命那超乎尋常的頑強精神和持久性感到震驚。奇迹就是:當一切其他事物的存在都十分艱難時,如果不是不可能,那麼「是」又是什麼?在我們離開人世前,我們已經在自己特定的道路上走了這麼遠,只是因為我們必須在某條道路上行走;每個人都能擁有謀生之計,但能夠比生存做得更出色的人卻寥寥無幾。在我逐漸喪失健康和力量前,我所能完成的也就這一點,不過這已足夠了。現在的這隻鳥剛好停留在槍的射程之外。在錢財上,我從來都不富裕,卻也從未窮困潦倒。如果欠了債,債務最終也會隨着事物發展而被一筆勾銷,正如根據同一法則,人們難免會欠下債務一樣。我聽說一個年輕人同一個少女訂婚了,後來又聽說解除了婚約,但兩件事情我都不知道原委。我們認為我們被意外事件和機遇所束縛,時而似在夢中行走,時而在現實中奔跑,彷彿這一切自有定數,萬物或被阻撓,或被扶助。我不可能換衣服,除非我正在換,但我確實會換衣服並把新衣服弄髒。奇妙的是,我做了這件事,卻沒有做我曾提及的那些值得讚美的事。我們各自的人生似乎都具有幸運及自信的力量和堅持,彷彿被沖入機遇潮流中的石墩那般堅固頑強。當其他的道路都寸步難行時,我們以獨特而堅定的自信,沿着我們自己的道路前進。我們冒着多麼大的風險!飢荒、火災、瘟疫以及千萬種殘酷的命運形式,然而,每個人都活着,直到他們死亡。他們是如何做到這點的呢?難道根本不存在致命的危險?當我們聽說一個夢遊者能夠平安無事地行走在一塊木板上時,我們不必感到驚奇,因為我們的一生都在木板上行走,直到走到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地方。我的生命不會等待任何人,而且相反,它還會毫不耽擱地趨於成熟,而與此同時我還能行走在大街上,與這人或那人討價還價以維持生計。這就像窮人的狗一樣,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只顧安逸放鬆並結交同類。生命會像山澗那樣打通自己的渠道,最終不讓最高的山脊將自己與大海阻隔。目前為止,我發現世間萬物,無論是人還是無生命的物質,無論是風雨還是四季,都奇怪地適應了我的心智。無論我的生命中曾出現過怎樣的魯莽之事,我都被允許草率行事。海灣上轉瞬就架起了橋樑,彷彿一輛看不見的行李車為我載來了這橋。與此同時,我從高處眺望那未經探索的迷人的未來太平洋。那船隻的構件正在被逐一馱過山嶺,船的龍骨在大海的驚濤駭浪中破浪前行,載着我漂向東印度群島。黎明永不會到來,若是沒有:

內心的清晨

所有的衣服都存於我的思想,

它們是大自然外在的穿着,

大自然時刻改變自己的面貌

以彌補世間萬物。

我徒勞地四處找尋變化,

未能發現任何差異,

直到某些和平的新光線不期而至

照亮我的心靈深處。

是什麼為樹木和雲朵鍍上金邊?

是什麼將天空渲染得如此艷麗?

除了遠處那道永恆的光,

它的光輝亘古不變?

看啊,陽光穿過密林,

在冬日的清晨照耀,

它無聲的光束射向哪裏,

哪裏的黑夜就不復存在。

堅韌的松樹如何知道

溫和的晨風即將吹來?

謙遜的花朵又怎能預見

那隻昆蟲在正午輕聲歌唱?

直到那束新光隨着清晨的歡愉

自遠方射穿至走廊,

機敏地告訴林中樹木

樹林會延伸多遠。

我在靈魂深處聽到了

這清晨振奮的消息,

在我思想的地平線上

曾見過這東方的色彩,

猶如黎明的曙光中,

最先蘇醒的鳥兒,

在寧靜的樹林里歡唱,

壓斷了纖細的新枝,

或在日出前,

於東方的天空可見,

他從遠方帶來的

夏季炎熱的預兆。

我的夏季生活一周一周、一月一月地就這樣飛逝了,猶如一團團消逝的煙霧,直到最後,或許我能在某個溫暖的清晨看見一片薄霧被風從溪邊吹向沼澤,而我也隨之在田野上空飄浮。我總能喚醒腦海中關於那最寧靜的夏日時光的記憶,那時蚱蜢在毛蕊花上歡唱跳躍,並且存在着一種朦朧的英勇,像盔甲似的對任何命運的打擊都一笑而過。在我們的一生中,可以聽見一架豎琴交替發出的或強或弱的樂曲,而死亡只不過是「狂風在回憶自己時的停歇」。

我們清醒地躺了很久,聆聽着小溪的呢喃,我們的帳篷搭在堤岸與河水幹流形成的岬角上。河流講述的故事裏有一種令人着迷的東西,在漫漫長夏,無論是河水暴漲還是久旱未雨的天氣,這有趣的故事都不會中止,就連更為深沉的流水聲都被這河水的潺潺聲所淹沒。然而那股細流,它那:

「銀色沙灘和卵石

與春天合唱着永恆的小曲。」

寒冬最初的霜凍令河流默不作聲了,而那強勁的幹流也不再洶湧,它滿布石塊和殘枝敗葉的河底接受不到陽光的照射。河面不再發出淙淙的流水聲,霜凍束縛了成百上千條匯入河流的小溪,而對於河流而言,遇上冰霜也無能為力。

這一晚,我夢到了很久以前發生的一件事,那是我與一個朋友之間的分歧,雖然我不用自責,但這件事帶給我的痛苦至今沒有停息。然而在夢裏,他對我的猜疑因最終得到了公正的評判而消除,而且我得到了在清醒時從未有過的慰藉。我的欣慰與喜悅難以用語言描述,甚至夢醒之後也依然感到興奮,因為在夢中,我們從不欺騙自己,也不會被別人欺騙,而這似乎正是最後公正評判的依據。

我們為自己祈福,也在詛咒自己。有些夢像清醒時的思想一樣神聖。多恩曾經這樣吟誦一個人:

「他的夢比大多數人的祈禱更虔誠。」

夢是我們個性的試金石。當我們回憶起夢中的卑劣行為時,我們所經受的痛苦並不比實際生活中發生的要輕,悲傷是我們在贖罪,而我們悲傷的程度可以衡量出夢中的卑劣行為與現實中的差別。因為夢中的我們只是在扮演清醒時的角色,而且在夢中無疑會找到清醒時的某種讚許。若這種卑劣行為在我們身上毫無根基,那我們又何必為之難過?夢中,我們發現自己赤裸身體,將真面目展露無遺,甚至比清醒時觀察別人要更清楚。但是堅定而威嚴的德行會迫使哪怕最怪異、最模糊不清的夢去遵從它時刻清醒的權威。正如我們習慣了心不在焉的嘀咕,我們絕不該在夢中做同樣的事。我們最真實的生活,就是我們在夢中清醒時:

「而且,有更多的東西引誘他沉睡在夢中,

淙淙流水從高聳的岩壁上翻滾而下,

濛濛細雨打濕了穀倉頂棚,

與呢喃的和風共同交響,好似蜂群

熱鬧地飛舞,讓他神魂顛倒,

沒有其他喧鬧,沒有人們的聒噪,

在那高牆環繞的城內,

也沒有其他聲音干擾,只有超然的寂靜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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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河上的一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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