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河上的一周》(4)

第四十三章《河上的一周》(4)

星期一

「我也想觸到

那每日萬象更新的世界

我想做,

我也能夠做到。」

「你且銘記,

諾丁漢的郡長。」

——《羅賓漢民謠》

「他的箭被漫不經心地射出,

那支箭飛出卻並未落空,

因為它射中了一位郡長,

威廉·特倫特葬身於它。」

——《羅賓漢民謠》

「他凝望天空,尋覓在凡塵看不到的東西。」

——《不列顛的牧歌》

當第一縷曙光照射大地,鳥兒蘇醒,這條勇往直前的河汩汩流向大海,我們帳篷周圍的橡樹枝葉在晨風中婆娑多姿,每個人一覺醒來都重回活力,振奮精神,消除了疑慮和恐慌,被大自然吸引著去征服新的冒險。

「所有英勇騎士,

迎來嶄新的一天,

戴上胸鎧,

英勇殺敵。

被石頭擊中的戰馬頓足,

扔掉了勇氣和束縛,

熄滅大地之光,

黑夜即將結束。」

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將船劃到1.25英里遠的平坦的河對岸,排幹了船里的積水,洗凈了污泥;此時,另一個人則在點燃火堆準備早餐。我們很早便上路了,像以前一樣划船穿行於迷霧之中。當太陽露出臉龐時,這條河已然蘇醒,用無數跳躍的漣漪來迎接朝陽。休息了一天的鄉民們也重新打起精神,忙忙碌碌地開始為這一周的生活擺渡。這個渡口像河狸建築的水壩那樣一派繁忙,彷彿全世界的人都急着從這個地方渡過梅里馬克河,他們當中有拿着用紙包好的兩美分的孩子,有越獄犯和持有逮捕令的警察,有四海雲遊的旅行家,以及把梅里馬克河視為屏障的男男女女。在天色灰暗的清晨,薄霧中站着一個怪人,那是一位等得不耐煩的旅行家。他正手握鞭子在潮濕的河岸上來回踱步,不時透過薄霧朝漠不關心的「冥河渡神」及其遠去的船隻叫喊,彷彿他要把那乘客從船上扔進水中,而讓船夫為他即刻返程一樣,他會付給船夫報酬的。他將在對岸的某個隱蔽地方吃早飯,他有可能是萊迪亞德或是流浪的猶太人。請問他是從哪兒走出霧氣蒙蒙的夜晚的?在這晴朗的一天裏,他將去向何方?我們只注意到他整天都在渡河,這對我們來說很奇怪,而他自己卻忽視了。他們共有兩個人,或許是維吉爾和但丁,但我記得,整個冥河上只有他們,看不到其他任何人往來行船。那只是一段短暫的航程,正如生命本身,能在冥河上自由穿行的,除了長壽的諸神,還未曾有他人。不用說,這些在星期一外出的人中一定有許多是牧師,他們騎着租來的馬去開發新教區,那些隨身攜帶着的佈道詞均已宣講過,次日將不再使用。他們的足跡遍佈全國各地,行程像縱橫交錯的經緯線一樣,都能織起一件鬆散的衣服了。他們現在有了六天的假期,於是停下忙碌的腳步,抽空採摘堅果和漿果,或收集路邊的蘋果。他們這些善良的宗教人士,懷着對人們的博愛之情,用精神財富繳納擺渡費。我們卻無須為了通過擺渡關口而省吃儉用,順着旅行的方向繼續划進——那天,我們沒有交付擺渡費。

霧消散了,天空晴朗宜人。我們優哉地划著小船穿過廷斯伯勒,遠離熙熙攘攘的人煙,逐漸深入古老的鄧斯特布爾腹地。1725年4月18日,赫赫有名的拉夫韋爾上尉率領部下正是從鄧斯特布爾這個當時還是邊城的地方出發去追擊印第安人的。他的父親是「奧利弗·克倫威爾軍隊中的一名海軍少尉,到美國后定居在鄧斯特布爾,去世時120歲。」一百年前的一則童話故事這樣寫道——

「他和他英勇的戰士們在寬廣的森林裏巡邏,

他們忍受着千辛萬苦,為了擊垮印第安人的驕傲。」

他們在佩科凱特茂密的松林中與「反抗的印第安人」遭遇,經過一場浴血奮戰後,他們獲得了勝利。倖存者返回家園后受到了州政府的嘉獎,一個名為拉夫韋爾的小鎮被完全賜予他們,不過現在這個鎮莫名其妙地被更名為彭布羅克。

「我們勇敢的英國戰士只有34名,

印第安暴徒卻有80人;

戰後只有16人平安返鄉,

其他人非死即傷,我們悲痛萬分。」

「我們敬愛的拉夫韋爾上尉也戰死沙場,

他們還殺死了羅賓斯中尉,打傷了年輕善良的弗萊伊,

他是我們英國人的牧師,他殺死了許多印第安戰士,

在槍林彈雨中他斬下了敵人的頭顱。」

我們英勇的祖先已消滅了所有印第安人,他們墮落的子孫離開了軍營和戰場,去安享太平。如果如今眾多的「英國的卓別林」能像「年輕善良的弗萊伊」那樣展示他不容懷疑的英勇的戰利品,或許是件好事。我們要堅決追隨邁爾斯·斯坦迪什、丘奇或拉夫韋爾的腳步。沒錯,我們即將踏上另一條荊棘之路,但它對我們有好處。假如今日被剿滅的是印第安人而不是在曠野四處覓食的野蠻人,又會怎樣?

「而且路上充滿艱難險阻,

但他們終在5月13日平安抵達鄧斯特布爾。」

不過並非所有人都在5月13日或15日抑或30日「平安抵達鄧斯特布爾」。康科德的埃利澤·戴維斯和喬賽亞·瓊斯(我們家鄉有七人參加了這場戰爭),以及鄧斯特布爾的法韋爾中尉和安杜佛的喬納森·弗萊伊都光榮負傷,於是落在部隊後面,只得朝駐地爬行。「在爬行了幾英里后,弗萊伊因體力不支而被落下,最終孤身一人壯烈犧牲。」不過,近代的一位詩人為弗萊伊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增添了一位同伴:

「他是個英俊的男子,

優雅而勇猛,博學又善良;

他離開老哈佛的知識聖殿,

在遙遠的荒野中尋找到墳墓。

啊!此刻他高舉血跡斑斑的臂膀,

拚命睜開雙眼;

長眠前再一次向上帝

祈求和讚美。

他祈求仁慈的上帝賜予他們勝利,

指引和保佑勇士拉夫韋爾的戰士,

當他們忠誠的熱血一灑而光時,

請把他們全部領向幸福。

法韋爾中尉握住他的手,

手臂環繞着他的脖子,

輕聲呢喃:『勇敢的牧師,

願上帝准我代你而亡。』」

法韋爾的生命在此之後延續了11天。正如我們從《康科德歷史》中所了解到的,「有一則傳說,戴維斯隨法韋爾中尉來到一個池塘邊,把腳下的一隻鹿皮鞋割成了一條條帶子,系在鈎子上,用它們捉到了一些魚,並把這些魚煎熟吃了。魚為戴維斯補充了體能,但對法韋爾而言有害無益,不久后他便死了」。而戴維斯中了一顆子彈,右手也已骨折,不過相比於其他同伴,他的傷勢並不算重。在荒野中行進了14天後,他來到了貝里克。瓊斯也中了一槍,子彈還在他的體內,但他也是在14天後到達的索科,他的情況很糟糕。一份舊刊物上曾這樣報道,「他靠吃森林裏的野菜才存活下來,那些被他吃下的蔓越莓又從他身體上的傷口處掉出來」。這與戴維斯的狀態是一樣的。最後,這兩個身受重傷的人都平安地回到了家鄉,領着殘疾人撫恤金又生活了許多年。

然而,唉!讓我們再看看那些傷殘的印第安人,以及他們在森林中的冒險吧——

「如我們所知,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夜晚平安到家的僅有20人。」

他們中了多少槍,他們吃下了蔓越莓如何了,他們到達了什麼樣的貝里克和索科,倖存下來以後最終又獲得了多少撫恤金和獎賞,沒有任何報刊對此進行過報道。

《鄧斯特布爾歷史》一書中這樣記載,在拉夫韋爾最後一次出征前,曾被告誡要謹防敵人的埋伏,但「他答道『那些伏兵根本無足掛齒』,然後把身旁的一棵小榆樹壓成弓狀,並宣稱『這就是印第安人的下場』。那棵榆樹至今仍挺立在納舒厄,枝葉繁茂,令人肅然起敬」。

眼下,我們正經過位於廷斯伯勒的馬蹄形河段,這兒的河道猛地彎向了西北方。我們的沉思令我們對前程有了些預感,我們正在進一步深入這片領土,深入這白晝。儘管星期一的些許忙碌和喧囂已滲透到了此情此景,但事實證明,今天與昨天一樣珍貴美好。我們需要時不時全力以赴地繞過某些水流湍急的地方,翻滾的河水沖刷著礁石,深入水中的楓樹樹枝被河水捲動,但通常在急流一旁會有個迴流或旋渦助我們行船。此處河面約40竿寬,15英尺深。有時,我們當中的一個人會沿着河岸跑去觀察田野,造訪最近的農舍;而另一個則獨自順着蜿蜒曲折的河道行船,直至在遠處的某個地方與同伴會合,聽他講述此番探險經歷,比如農夫如何誇耀他那口水井裏的清涼凈水,農夫的妻子如何邀請陌生人飲一口牛奶,以及他們的孩子如何爭先恐後地擠在窗口圍觀異鄉客人。儘管那是一個全新的村落,但由於在那個明朗的日子裏,我們乘着小船被禁閉在河岸之間,放眼望去,四下看不到房屋。不過我們不必划行很遠便能找到人的蹤影——蜂窩般的聚居地,人們在梅里馬克河畔疏鬆的沙地和沃土上挖掘了一口口水井。正午時分,在那升起裊裊炊煙的地方,保留着希伯來的經典及法的精神,所有關於尼羅河上游、孫德爾本斯三角洲、廷巴克圖及奧里諾科河居民的故事,都誕生於此。人類的每一種族和階級都有典型代表。根據新罕布希爾的歷史學家貝爾納普60年前的著述,或許在當時,這也住着「新崛起的人物」和自由思想家。他寫道:「幾乎整個州的人都是這樣或那樣的基督教教授級人物,不過有一類賢人自稱要摒棄基督教,但他們尚未找到更好的替代教。」

此間,另一位行船的旅伴或許會看到一隻褐色的雄鷹,或是一隻土撥鼠,抑或是一直在榿木下竄來竄去的麝鼠。

我們間或會在楓樹或柳樹的綠蔭下休憩片刻,取出一個甜瓜充當點心,閑暇之餘思考河水與生命的流逝,就如那捲著枯葉滾滾遠去的急流,世間萬物皆如眼前此景。而此刻在這條河的遠方,那一座座城鎮和市場仍在墨守成規地運轉。正如詩人所云,在人類的事務中實際上蘊含着一股潮流,當事物流動時,潮流循環不已,並始終保持相對平衡。江河都只是海洋的支流,而海洋自身卻並不流動,海岸也始終固定,而且它所存在的時間遠比人類的要久遠。無論我們走到哪裏,我們只能發現細節上而非整體上的無窮變化。當我走進博物館看到包裹在亞麻繃帶中的木乃伊時,我便知道,人類的生命早在他們行走於地球之前就需要重塑了。走出博物館后,我在大街上遇見一些人,他們宣稱拯救人類的時刻就要到來。然而,今日人們生活在鄧斯特布爾,正如人們曾經生活在底比斯一樣。新譯派毗濕奴講過:「時間吸收了每一種高尚偉大行為的精髓,這種行為早應付諸行動,但在實施中被延誤。」而我們發覺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常識和勞動中來,這就是歷史的證據。

「然而我懷疑,一顆不斷增強的決心並不會隨時間的長河流逝,

我們與諸神的約定中有一些重要條款,對於歷史學家而言,這些神秘的條款永遠不得而知。

手藝嫻熟的學徒有很多,堪稱大師的工匠卻屈指可數。在教育、道德及生活藝術等方面,我們一直遵循着一種最明智的慣例,因為哲人的智慧處處都有體現。有誰看不出異教已經盛行了一段時期而且也發生過改革?這世間的所有智慧都可以被看作是某位聖賢的歪理邪說。某些勢力已經在世上佔據了一席之地,而我們並未給它們準備充足的空間。甚至那些最先墾地建房的拓荒者也因此而獲得了某種勇氣。正如平原的凹凸被遙遠的距離所掩蓋,突兀的一個個時代和斷層也在歷史長河中被理順撫平。但除非我們不局限於學習當代的手藝,否則我們永遠只是學徒,而非雕刻生活的大師。

既然我們正在摒棄掉這些瓜種,我們又怎能避免被責備的感覺呢?享用水果的人至少應該把子種到地里;是的,如果可能的話,他應該種下比他所吃的水果更優良的種子。種子啊!若想擁有足夠的種子,只需用鼓舞向上的聲音或畫筆在泥土中攪動一番,便能結出甜美的果實。噢,你這揮霍無度的傢伙!快向世界償還你的債務,不要像奢侈浪費者那樣把富有組織和制度的種子吃掉,應當把它埋入土中,想想你的生存,只有這樣,或許才能使它生長、結果。

有些時候,一切憂慮和辛勞都在大自然無盡的安詳和寧靜中得以平息了。所有勞動者都應該享有午休,在一天當中的這個時刻,我們或多或少都成了亞洲人,暫停了手中的一切工作和改革。在烈日當空的正午,我們把船划向岸邊,用柳枝穿過船頭的鈎鎖把船固定。當我們切開甜瓜這個東方水果時,我們的思緒穿越到了阿拉伯、波斯和印度這些具有懂得沉思的民族的廣袤大地上。在這冥想的歷險中,我們甚至可以為那些吸食鴉片、煙草和咀嚼檳榔的癮君子找到辯解之詞。法國旅行家、博物學家博塔說,薩貝爾山以出產卡特樹而聞名,據說「吃了這種樹枝柔軟的頂端和嫩葉,會產生興奮感,使人消除疲勞,打發睡意,並讓人樂於與人交談」。我們覺得,還是沿着這條河去過一種高貴的東方式生活吧,沿路這些楓樹和榿木就是我們的卡特樹。

有時從坐立不安的改革者階級中逃跑是件饒有樂趣的事。如果確有這些苦情怎麼辦?你我都一樣會逃離。你是否想起了在這漫長夏日裏久久伏窩的母雞?它在穀倉頂棚的裂痕上無聊地發獃。我敢肯定,大自然在聽見遠處穀倉處隱約傳來的咯咯聲后,一定很想知道她的母雞又下了幾枚蛋。那宇宙的靈魂——人們如此稱呼——對堆甘草、喂牲口、排去草地中的積水都很感興趣。遠在西徐亞和印度,它用以製作黃油和乳酪。假設所有農場都變得貧瘠,而我們年輕人必須購買古老的土地以讓它重新發揮作用。每個地方的改革反對派竟然都與我們有着奇特的相似,或許他們是圍坐在廚房爐灶邊聽水壺響起的幾個老女人、老光棍。「神諭經常令我們的選擇最終成功,而不是把勝利賦予世俗的秩序。比如,神諭指出,隨着我們獨特生活的發展,我們自願承受的悲傷已在心中萌生。」你所談論的改革可以在任何一個清晨,在我們打開房門之前進行,不必進行任何對話。當兩個吃全麥麵包的鄰居如今開始吃玉米麵包時,眾神笑逐顏開,因為這讓他們感到非常欣慰。你為何不嘗嘗呢?不要讓我妨礙了你。

大自然和社會的冷漠、悠閑,暗示了人類發展的無盡階段。從緬因州到得克薩斯州的美國人都有雅興對報紙上的笑話哈哈一笑,新英格蘭人對澳大利亞人圈子裏的下流雙關語表示震驚,而可憐的改革者的話語卻沒人願意聆聽。

人們通常不是因為缺乏基礎知識而失敗,而是因為不能利用智慧進行深思熟慮。其實我們想要知曉的事物都非常簡單。制定一套長久和諧的常規實在太容易了,自然界的所有成分都會立即贊同此舉。只有讓一種事物去制約另一種事物,人們的言行舉止才會積極起來,彷彿這正是他們想要的東西。無論如何,人們必須付諸行動去加工整理所有材料。不論是好是壞,現存的生活是始終存在的,所有人都支持這種生活。我的朋友們,我們不應輕易去修葺這生活,三思而後行。「不要按照神諭而匆匆忙忙地向虔誠邁出超凡的腳步。」激昂的語言最多不過是給人生動形象的感覺罷了。若你想宣佈神諭,那麼你必須先保持冷靜。與蘇格拉底,或其他任何賢人智者的冷靜頭腦相比,代神傳諭的女祭司的

豪言壯語又算得了什麼?其實,激情是一種超自然的平靜。

「人們發現生活中的行動不同於

他們在書報中讀到的誇誇其談;

處理世上的任何事務,

正如同在地質學里,我們在社會制度中也可以發現一成不變的社會秩序中存在着改革舊體制的原因。最偉大最成功的物理革命是輕盈的空氣、隱秘的水同地下火所發生的反應。亞里士多德說過:「因為時間是無限的,宇宙是永恆的,無論是塔奈斯河還是尼羅河都不能永遠流淌。」我們處於我們所觀察到的變化之外,而且是獨立存在的。槓桿越長,所做的運動就越不明顯;心臟跳動最緩慢的,往往是最健康的。英雄懂得如何等待時機,也同樣明白怎樣迅速行動。好運總是陪伴在等待時機的人左右。我們在這裏停留,比匆匆越過西邊的群山還能更快地追上黎明。一個人的成功,與他所具備的能力是成正比的,這點大可放心。鮮花不僅能生長、盛開在每年河水沉積淤泥的地方,在河水泛濫之處也能茁壯成長。一個人不是他所希望的那樣,也不是他在絕望時的那樣,更不是往昔他所做過的那樣。我們尚不知自己都做了些什麼,更不知自己現在正在做什麼。待到晚上,我們才會發現白天所做的事情的真正價值,那些工作中的閃光點並非我們中午時認定的那樣。正如農夫到達犁溝的盡頭后,回頭一看,便能準確地判斷出哪塊壓緊的土壤最亮。

對於一個習慣對事物真正狀態深思苦想的人來說,很難說存在有任何政治狀態。對他來說,事物的政治狀態令人難以置信,甚至毫無意義,若讓他竭力從這種貧瘠的材料中提取真理,就猶如明明有甘蔗卻非要用亞麻破布來榨糖一樣。通常情況下,不論是國內還是國際的政治新聞,都可以為今後十年做出足夠準確的報道。社會上的大多數變革都沒有能力激發我們的興趣,更不能令我們感到恐慌;然而,告訴我關於我們的河流正在慢慢乾涸或者鄉下的松樹樹種正瀕臨滅絕的消息,倒可能會引起我的注意。載入史冊的大多數事件,與其說意義非凡,倒不如說是吸引人們的注意罷了,比如大家都關注日食和月食,卻無人不厭其煩地去計算日食月食對人們所造成的影響。

然而有人問道:政府是否永遠也不會被管理得井井有條,以至我們這些百姓再也聽不到關於它的任何消息呢?「國王回答說:『無論如何,我需要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來處理我王國的政務。』前任大臣說:『唉!陛下,一個精明強幹的人恰恰是永遠不會涉足這類事情的。』」這位前任大臣真是一針見血!

在我短暫的人生經歷中,如果外界障礙確實存在的話,那麼它是死去的人所規定的種種制度,而不是活着的人。越過上一代人前進,就如同穿過露珠晶瑩的草地一樣令人心情愉悅。對於那些毫無猜疑心的人而言,人類就像清晨一樣純真。

「美好的清晨飛舞在四周,

並非這個郡的美夢——

「他喜悅地招呼早至的香客,

他們漫遊了群山,

許許多多起早的農夫,

不過還是會有小偷和強盜。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來預見到哥薩克或奇珀瓦人回來打破這忠誠純樸之地的平靜,導致某一龐大機構最終會用它褶皺的鱗爪抓住並碾碎它那些自由的成員,不要忘記:法律牢牢控制住盜賊和兇手,而法律自身卻為所欲為。州政府要求我為自己所受到卻並非我想要的州政府的保護支付稅金,但在我還尚未支付時,州政府實際上就已經搶劫了我;當我維護了它宣稱的自由時,它實際上已經軟禁了我。可憐蟲啊!倘若它並沒有更清楚地知道,我便不會譴責它;倘若它不能離開這些手段去生存,我就要譴責它。無論在奴隸制還是在征服墨西哥的問題上,我恰好都不希望與馬薩諸塞州有任何瓜葛。在這些方面,我比她更勝一籌。馬薩諸塞州如此巨大,以至把布里亞柔斯、阿耳戈斯和科爾喀斯巨龍都聯合在了一起,共同守護憲法的小母牛和金羊毛,我們卻不願保證對她的尊重,就像對待某些合成物那樣在任何氣候下都保持其品質。發展到最後,擋住我去路的是傳說中的那些編織出來的天羅地網,而不是惡魔。它們確實都是一個真摯的人前進道路上的小磕小絆,而且最終這個人甚至對那灰塵滿布的閣樓產生了依戀。我熱愛善良的人,痛恨那些已經離世的嚴厲的人的種種規則。沒有什麼時刻比人們在執行死者遺囑時顯得更誠摯了,從遺囑正文直到最後的附錄,一字一句嚴格落實。是遺囑在統治這個世界,活着的人都不過是遺囑的執行者而已。通常我們的演講和佈道也是如此。它們都是本人的。虔誠,追根溯源來自埃涅阿斯從特洛伊廢墟中背着父親安喀塞斯逃出的英雄行為。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們就像一些印第安部落一樣,時刻背負着祖先留給我們的腐朽遺物。比方說,假設一個人聲稱個人自由的價值高於純粹的政治上的公共福利,他的鄰居仍然能夠寬容待他,正是這位鄰居更接近他的生活,甚至有時周濟他,而不是政府。州政府的官員是一個生龍活虎的人,他也許具備人類的美德和獨立的思想,但他作為一個統治機構的工具,就像監獄官手裏的鑰匙和警察握著的警棍一樣,絲毫不比這些工具高級。悲劇不過如此:那些凌辱自己天性的人,甚至是那些被我們稱為聰慧善良的人,甘於去執行比自己膚淺、殘忍的人的指示。由此將戰爭和奴隸制度領進門,而此門一開,還有什麼是不能跟進來的呢?但當然,一個人可以以不同的方式把麵包放進嘴裏,這並不會影響他成為一個同伴或友鄰。

「現在轉彎,再轉彎,

因你已經走錯了道路,

因你已偏離了主幹線,

毋庸置疑的是,社會需要經歷無數次變革,因為其沉悶而缺乏活力。不過儘管在這種情況下,我仍在早春時節見過一些蛇,它們身體的不同部位交替表現出僵硬與靈活,導致它們無法蜿蜒前行。大多數人的靈魂都埋葬在了習俗的墳墓里,我們只能看到少數幾個頭顱露在地面上的人。還是肉體死亡的人更好一些,因為他們的腐爛速度更快。一旦美德停滯不前,則不復為美德。一個人的生命應當像這條河一樣永葆清新,河道從未改變,只不過每時每刻都有新鮮的流水注入。

「美德如江河流逝,

大多數人的生命都沒有斜坡,沒有湍流,沒有瀑布,只有沼澤、鱷魚和沼氣。我們從書上得知,在亞歷山大遠征時,歐奈西克瑞塔斯曾被派去拜訪印度知名的天體學派哲人,向他們介紹西方新興哲學家畢達哥拉斯、蘇格拉底和第歐根尼及他們的學說。其中一位名叫丹達米斯的天體學派哲人回應道:「在他眼中,他們似乎就是天才,但他們對法律漠不關心。他們說Lieou-hiahoei和Chao-lien都不能一如既往地堅持自己的方式,有損於自己的名望。他們的語言和諧而富有正義,但他們的行為過於感性。」——西方的哲學家很容易被人這樣評價。

夏多勃里昂說過:「隨着人們年齡的增長,有兩樣東西也會逐漸在他們的心中滋長——對鄉土的愛和對宗教的愛。即使在青年時期將它們忘懷,它們遲早也會以自己獨特的魅力呈現在我們面前,自然而然地以它們的美來喚醒我們內心深處的依戀之情。」可能確實如此。但這高尚心智的弱點所在,標誌着青年時的希望和信仰在逐漸衰減。這是年齡的失真。沃洛夫人有句格言:最先出生的那個人擁有的舊衣服最多。因此,夏多勃里昂所擁有的舊衣服比我的多得多。相對而言,人們羨慕的是一種相對的、被反襯出的美,而不是本質的、內在的美。這是因為老人年老體衰,感覺生命的大限將至,就認為他們對人的力量已了如指掌。他們不會自吹自擂,相反都以坦誠謙恭自居。好吧,就讓他們擁有這自己所能保證的少得可憐的幾許安慰吧。謙卑依然是一種非常人性的美德。他們總是回顧此生,從不放眼未來。年輕人的視野則總是瞄向無邊無際的前方,把未來和現實混為一談。在一天接近尾聲的時候,這些思緒也匆匆趕往深夜裏休息,甚至不再期盼下一個清晨的到來。老人的思想已為夜晚和睡眠做好了準備。站在人生那風光無限的山頂上的人,和那些期待自己在世間的日子早日結束的人,永遠不會有共同的希望和夢想。

我可以斷言,良心——假設這是它最恰當的名字——並非是漫無目的或為設障礙而給予我們的。無論秩序和利益看上去如何誘人,它們也只不過是一種失眠症的安眠藥,而我們寧可選擇清醒,哪怕狂風暴雨也儘力堅持活在這塵世上,拒絕簽署我們的死亡令。讓我們知道我們是否可以離開這個上帝為我們安排的地方。上帝的法律是否能像他的光芒那樣遙遠地延伸呢?民族之間的權宜之計相互抵觸,唯有絕對的正確才利於所有人。

關於這點,我想起了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中為廣大學者所熟知的一節。安提戈涅決定把沙子撒在她哥哥波呂涅克斯的屍體上,全然不顧國王克瑞翁所頒佈的禁令——凡是為本國的敵人舉行安葬儀式的人都要被處死。然而對希臘人來說,葬禮儀式是至關重要的。不過,伊斯墨涅卻不像安提戈涅那樣勇敢而堅決,她拒絕同她的姐妹一起舉行儀式,她說:

「所以,我請求在地下安息的人們為我考慮考慮,因為我是迫不得已才這樣做的,我不得不臣服於當權者,因此偏激的行為是極不明智的。」

安提戈涅說:「我不會強求你,如果你願遂己願,你也不會高興地與我一同去做這件事,去做對你有益的事吧。但我仍將埋葬他。為了做這件事,即使搭上性命也是無比榮耀的。我將與我親愛的人一同長眠,就像個罪犯做了一件神聖的事一樣,因為對我來說,取悅那些九泉之下的人比討好這裏的人需要更長的時間,所以我要永遠躺在那裏。但既然在你看來這對你有益,那麼就把眾神賜予榮譽的事情視作恥辱吧。」

伊斯墨涅說:「我其實沒有把這視作恥辱,但我天性無法做出與公民對立的事情。」

後來,安提戈涅被帶到國王克瑞翁面前時,克瑞翁問道:

「你怎麼敢觸犯這些法律?」

安提戈涅說:「因為向我宣佈這些法律禁令的不是宙斯,也不是正義女神,他們都沒有給人類制定這些法律。我也不認為你的命令具有如此威力,能使你一個凡人超越眾神口頭不成文的那些永恆不變的法律。神明的法律不是單純地存在於今天或昨天,而是永世長存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它們始於何時。我不會因為害怕任何人的專橫而拒絕在眾神面前接受我違反這些法律的懲罰。既然我清楚地知道我即將死去,那為什麼不呢?即便你還未宣佈我的死刑。」

這就是關於埋葬一具屍體的故事。

《新約全書》以其純潔的道德而著稱,印度教經典中的最佳則以純粹的理智而著稱。沒有任何典籍能夠比《薄伽梵歌》更能使讀者升華並保持在一個更高、更純、更少的思想境界。沃倫·哈斯丁斯在信中向東印度公司董事長推薦此書的譯本時提到,這本書的原著「在概念、推理和措辭上的成績,卓越得幾乎無與倫比」,而且是印度哲學家們的著作「所產生的財富和權力的源泉,即使未來英國在印度的統治早已結束,它也將繼續存在」。《薄伽梵歌》毫無疑問是我們所能讀到的最崇高、最神聖的經典之一。書籍是靠它們論題的崇高偉大而聞名於世的,這個要素甚至比書的寫作風格還要重要。東方哲學從容地探討著比當代哲學所渴望探討的更為崇高的主題,因此當東方哲學滔滔不絕地談論於此時也就不足為奇了。它只是在給這些主題尋找合適的定位,將它們分別歸入行動和沉思,或更確切地說是公正地評判它們。西方哲學家們尚未以他們的觀念考慮到沉思的意義。哈斯丁斯在談及婆羅門的精神原則和他們所獲得的抽象超凡的能力時,曾列舉過一些他親眼所見的實例,哈斯丁斯說:

「對於那些從不習慣把頭腦同感官注意分開的人來說,很難想像這樣一種能力是怎樣獲得的;因為甚至連我們這半球最勤奮的人也會發現控制自己的注意力是多麼困難。它會不斷關注目前的某一對象,或是回憶過去,甚至有時一隻蒼蠅嗡嗡飛過也會擾亂注意力。但如若我們被告知,有人在漫長歲月中逐漸養成了每日做抽象沉思的習慣,這種習慣始於少年,在許多人身上持續到了中年,通過代代相傳在其祖先積累的經驗寶庫中又增添了一份新的知識。由此得出這一結論便不算武斷:同身體一樣,頭腦也會通過鍛煉而加強力量,在這樣一種鍛煉中,每個人或許都已取得了自己渴望的頭腦能力,而且他們的集體沉思或許已經引導他們發現情感的新領域,與其他民族所熟知的教義截然不同,那些教義無論具有如何微妙或思辨的優勢,其根源根本不受任何外來混合物的影響,事實上可以與我們自己最簡單的教義一起確立下來。」

黑天對最古老的人類的教誨,後世代代相傳:

「直到最後,摒棄著作,經過一段時間,那非凡的藝術失傳了。」

「每一件傑作都毫無疑問地會在智慧中被發掘。」黑天說。

「雖然你是所有罪犯中的罪大惡極之人,你依然能夠駕起智慧的方舟,渡過罪惡之海。」

「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維護純潔的智慧相比。」

「行動比運用智慧的地位要低得多。」

月中人的智慧「在他像烏龜一般收攏身體各部分,約束它們不去做習慣性的事時,便得以證實」。

「唯有孩童,而不是學者,才會把思辨教義和使用教義分開來看。它們其實是一回事,因為二者的結果相同,而其中一種教義從其追隨者處贏得的地位,另一種教義也同樣享有。」

「一個不享有行動自由的人,不能不開始他所必須做的事,他也無法從完全的靜止中收穫喜悅。沒有人能享有片刻的時間靜止。每個人都不自覺地被其本性的那些原則所驅使。一個能約束自己積極的思維能力,讓思想專註於感覺對象的人,被稱為迷失的靈魂、欺騙的行動者。因此,能夠剋制自己的一切情感,以積極的思維能力來運行生命的全部功能並對結果漠不關心的人,更能得到人們的讚美。」

「讓動機存在於行動中,而不是結果里。莫要做一個行動起來是為了得到回報的人,不要虛度你的生命。」

「一個人不帶任何情感地做自己的分內之事,終將獲得巨大的成功。」

「可以在活動中看到靜止,在靜止中看到活動的人,是人類中的智者,他是一切職責的完美履行者。」

「每一項事業都不受慾念的影響,行為被智慧的火焰所吞噬,智者稱這樣的人為『博學者』。他放棄了獲得回報的心愿,他總是知足,始終獨立,雖然他可能在從事某項工作,但又可以說他什麼事也沒做。」

「他既是一個瑜伽信徒,又是一個托缽僧,做着自己必須做的事,不在乎結果如何,他不是一個未曾犧牲激情、靜止生活的人。」

「他享受的只是自己的祭品中留下的能使人永獲梵天精神的飲料,即神王。」

生命的實踐到底等於什麼呢?即刻需做的都是些瑣事,我可以推遲它們以聆聽這蟬鳴。我經歷過的最輝煌的事,不是任何我已完成或是想要做的事,而是我曾有過的一個轉瞬即逝的想法或幻覺,也可能是夢想。為了一個真正的幻覺,我願意獻出世上的所有財富及一切英雄的豐功偉績。但我是世間一個小小的鉛筆製作者,又怎能在不瘋癲的情況下,與神明交流呢?

「我對所有人類一視同仁,」黑天說,「沒有人值得我的愛與恨。」

這一講求實際的教誨與《新約全書》所講求的實際意義不同,它在實踐中並非永遠講得通。婆羅門從不打算英勇地與罪惡戰鬥,而是想耐心地將罪惡餓死。他積極的思維能力被種姓觀念、不可逾越的界限觀念以及命運和時間的專制觀念弄垮了。應該說,黑天的觀點並非無懈可擊,其對於阿周那為何一定要去戰鬥並沒有給出充足的理由。阿周那或許是被說服了,然而讀者卻想不通,因為他的判斷並非「構建於數論思辨學說的基礎上」「只在智慧中尋求庇護」;而在西方人眼中,什麼才是智慧呢?他所談及的職責是武斷的。它於何時確立?婆羅門的德行在於做武斷的事,而不是正確的事。什麼是一個人「必須做」的事?什麼是「行為」?什麼是「既定的功能」?什麼是「一個人自己的宗教」?它比另一個人的宗教優秀那麼多嗎?什麼是「自己特定的事業」?什麼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職責?它是對種姓制度的一種辯護,是對士兵「天職」所謂的「嚴守紀律」「不得臨陣脫逃」等諸如此類規定的辯護;而那些不在意自身行為後果的人並不會因此對自己的行為漠不關心。

對比東方人和西方人的差異,前者在這世上什麼也不做,而後者卻充滿行動力。一個人凝視着太陽直到雙目失明,而另一個人則追隨太陽逐漸西落。即便是在西方,也存在着像種姓這樣的事物,但它相對比較細微,是這裏的保守主義。它說,不要放棄你的職責,不要違抗任何制度,切忌使用暴力,不要撕毀任何契約,國家是你的父母。它的德行和男子漢氣概是孝道。在每個民族內都存在着「東方人」和「西方人」的鬥爭,有些人永遠凝視太陽,有些人則始終追趕太陽。前者對後者說:「即使你到達日落的地方,也不會使你距離太陽更近的。」後者則回答:「但這樣我們延長了白晝。」前者「只行走於萬物在時間的夜裏入睡的那個夜晚。沉思的月中人只在萬物皆醒的白晝睡覺」。

我願意引用桑傑伊的話來總結以上這些摘錄:「啊,偉大的王子啊!當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黑天與阿周那之間那神聖而偉大的對話時,我越發喜悅;而當我回想起月中人出神入化的形式時,我不禁大吃一驚,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高興!只要黑天在那,只要偉大的弓箭手阿周那在那,那裏就會充滿好運、財富、勝利與善舉。這是我堅定的信念。」

我想對《聖經》的讀者說,如果他們渴望讀到好書,那麼就去閱讀《薄伽梵歌》,它是《摩訶婆羅多》中的片段,完成於四千多年前,傳說是由黑天撰寫的,譯者是查爾斯·威爾金斯。這本書作為一個虔誠民族神聖著作中的一部分,甚至值得美國人認認真真地讀完。聰明的希伯來人會欣喜地在這本書中發現與他們的《聖經》極為近似的道德上的莊嚴和崇高。

把中國、印度、波斯、希伯來及其他一些民族的經文或聖典彙編成集,將是這個時代意義非凡的一件事。《新約全書》或許仍過多地被人們掛在口上、記在心上,甚至在這個意義上稱不上是一部《聖經》。這樣一種結合和對比也許能幫助人們拓寬信仰。這是一部將由時間編寫的著作,並將給印刷工作加冕。它將是一部由傳教士帶到天涯海角的經典,或「書中之書」。

正當我們陷入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中時,我們還以為自己是這條河上唯一的航行者。突然,一艘運河船揚帆出現在我們眼前,那艘船在我們前方的某一點繞行而過,像是一頭巨大的河中猛獸,頃刻改變了河上風光。隨後,一艘接一艘的運河船駛入我們的視野,我們這才發現自己已再次身處商業的浪潮中。於是我們將果皮扔到水裏餵魚,使自己的呼吸融入生機勃勃的世人中。我們沒有考慮在遙遠的花園中,那些我們已播下的種子所結出的果實會在何時被人食用。我們的甜瓜躺在梅里馬克河的沙床上,找到了它們的歸宿,而我們船底的馬鈴薯,既有陽光照耀,又有水分滋潤,看上去更像是一種鄉下的水果。不過我們很快便遠離了那支船隊,獨自佔據了整條河流。中午時分,我們再次平穩地向上游劃去。我們行駛在納舒厄與哈得孫的領地之間,哈得孫曾經被稱作諾丁漢。我們時不時驚起了避暑的翠鳥和鴨子。與其說翠鳥是靠它的短尾舵平穩持久地飛翔,倒不如說它是憑藉強勁的衝力滑翔的,沿着曲折的河流發出「咯咯」的叫聲。

沒過多久,又有一艘平底船進入了我們的視野向下游駛去。我們向船上的人打招呼,把小船拴在它的舷側,與它一同往回漂流。我們同船員交談,用他們的水壺喝到了更清涼的水。他們似乎是遠方山區來的新手,想駕船行抵海濱,開闊眼界。他們在返航重遊梅里馬克河之前,可能會去遊歷福克蘭群島和中國海,也可能永遠不會再原路返回。他們已在同類人較大的冒險行動中獲得了私利,樂於與人類交往只是為了能在自己櫥櫃中的抽屜里多存一些錢。他們很快便消失在了河上某一處,而我們則嘰嘰喳喳地獨自上路了。生於新罕布希爾群山中的他們到底有什麼傷心事呢?我們不禁自問:這裏到底缺少了什麼,以至這些人匆匆地奔向遙遙相對的地方?我們為他們祈禱,祝願他們的美好願望不會落空。

「儘管所有命運女神都如此尖刻,

也勿要拋棄故土。

即使是無風的日子,帆船也要靠岸,

駿馬也要在山腳休息,

但我們的命運仍在飛奔,

去每個地方把我們找到。

雖然船的桅杆堅固,

但在它的銅板下有蠕蟲爬動;

船兒繞過海角,跨過赤道,

直到被一片冰川阻攔。

無論風兒是否輕柔,

海水是深是淺,

船上載滿的是馬尼拉麻線,

還是馬德拉白葡萄酒,

是中國茶葉,抑或是西班牙皮革,

都已不再重要。

它泊在港口或隔離檢疫;

遠離新英格蘭波濤洶湧的海岸,

卻帶上了那裏的蠕蟲,

麻線、白葡萄酒、皮革和茶葉,

同它一併沉入印度洋海底。」

我們經過位於廷斯伯勒和哈得孫之間河東岸的一片小沙漠,在幾乎全為綠色的大地中,這片沙漠顯得妙趣橫生,使我們眼前一亮。這片沙漠給我們留下了幾分美好的印象。在納舒厄旁邊的田裏勞作的一位當地老人告訴我們,他仍記得那裏從前是一片農田,生長著玉米和穀物;但後來漁夫們為了方便拉網捕魚,就把岸上的灌木全部連根拔掉了。岸堤遭此破壞后,風逐漸把河岸的沙子吹向地里,直到最後,幾英寸厚的沙子將這塊田地掩埋了起來。這條河附近有個地方的沙子被吹向了一個古老的地方,我們在那裏發現了一間基石裸露在外的印第安人棚屋,被燒過的石頭排成了一個完美的圓形,直徑有四五英尺,和它們混合在一起的還有優良木炭和被埋在沙中而保留下來的小動物的骨頭。周圍的沙地上散佈着另外一些灼燒過的石頭,那是他們生火用的。還有幾個箭頭狀的石頭薄片,其中一個完好無損。有一處地方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那是印第安人曾經坐着製作石英箭頭的地方,一小塊沙地上散落着碎玻璃狀的小碎片,同四便士硬幣差不多大。由此,印第安人一定在白人到來之前就已經開始在這裏捕魚了。再往前走半英里,還有一片類似的沙地。

此時仍是中午,我們把船頭靠在一側岸邊,洗了個澡,然後躺在岩石旁的幾株懸鈴木下。這裏是哈得孫鎮上的一片幽靜的牧場,它向河邊傾斜,四周長滿了松樹和榛樹。此時我們的腦海中仍在思索著印度,思緒在那古老而鼎盛的哲學上徘徊。

我閱覽過的所有古籍中,最吸引我的就是《摩奴法典》了。根據威廉·瓊斯爵士的說法,「帕茹阿莎茹阿之子毗耶娑宣佈,《吠陀經》及其應伽或根據它演繹出的六個部分,已經揭示出的醫學體系,與《往世書》或神聖的歷史及《摩奴法典》被稱為四部最具權威的著作,它們永遠不會因為人類的評議而改變論點」。印度人認為《摩奴法典》是「最初由梵天的兒子或孫子發佈的」,是「第一個創造物」。據說梵天「用十萬行詩句將他的法律傳授給摩奴,而摩奴用如今譯本中的原話向古代世界解釋那些詩句」。另有傳說是為了便於凡人閱讀,那些詩句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刪減,而「下層天國中的諸神和天國樂師則忙於研究這法典的最初內容」。「聖賢和哲人們寫就了大量關於《摩奴法典》的註釋和評論,他們的論述,加之我們之前的論述,構成了共同意義上的法律權威著作或法典。」柯路卡·博哈塔就是他們當中較現代的一位。

每一部聖典都會相繼被人們在信念中所接受,是遊盪的靈魂的最終歸宿,但畢竟它只是一個提供給旅客的暫時休息地,並引導他們繼續趕往伊斯法罕或巴格達的客店。感謝上帝在建構世界的時候沒有讓印度教的專制統治盛行於世,而我們現在是世界的自由公民,不屬於任何社會階級。

我不知道哪一本流傳給我們的書能比此書具有更崇高的理想,它是如此客觀、真誠,從不具有攻擊性,也不會令人覺得荒謬可笑。把大肆宣揚的現代文學方式與此書的簡介進行比較,然後再想想它所針對的讀者群,以及它所期待的評論。它的語句彷彿是作者日出時在一座東方高山的頂峰上以一種清晨所獨有的預見性寫下的,你每讀一句都會感覺像是被提升了一個高度。似沙漠之風的韻律,像恆河一樣的潮流,它像喜馬拉雅山般凌駕於任何評論之上。它的語調質地如此細膩,甚至時至今日仍未被時光磨損,依然對英語和梵文的華麗外衣漠然處之,而且它固定的語句仍閃爍著星星般的火光,那火熱的光線照亮了整個世界。全書以高貴的姿態和傾向捨去了很多不必要的語句。英語的意義已經勞累了,而印度的智慧卻精力充沛。雖然我們在閱讀時,那些句子都很普通,但有時又像花瓣一樣以一種罕見的智慧令我們眼前一亮,這智慧絕非是在生活瑣碎中所能學到的。當它流傳到我們這裏時,就如同沉入海底的瓷器那樣精緻。它們像暴露在風雨中數千載的化石一樣清潔乾燥,如此客觀而科學,以至成了客廳和櫥櫃中必不可少的裝飾品。任何有關道德的哲學都極為罕見。摩奴的道德哲學給我們講述的秘密要比大多數哲學多得多。與如今在客廳或佈道壇上所講的語言相比,它更加私密、親切,同時又更公開、普遍。正如我們國家的家禽起源於印度的野雞,我們國內的思想也是以印度哲學家的思想為雛形的。我們涉獵於當今傳統而真實的生活要素中,彷彿它是一個原始集會,會上要對如何吃喝、如何睡眠,以及如何以足夠的尊嚴和真誠去維持生活等問題做出決定。它比我們摯友的忠告還要更為親近。對於最開闊的視野來說,它是真實存在的,當你在室外閱讀時,就會聯想到矗立在那裏的大山的朦朧輪廓。大多數書籍只適合在室內閱讀,比如房間或走廊里,若帶到田野則讓人感覺很單薄。它們沒有裝飾,簡潔明了,周圍沒有光環或煙霧。美麗的大自然遠遠地躺在它們身後,這種哲學源於人類身上所具有的最深沉、最持久的特質。它屬於一天中的正午,一年中的仲夏。當春季冰雪融化、水汽蒸發時,它的真理依舊在我們的實踐中得到驗證。它幫助太陽光照四方,陽光也同樣照射在它的書頁上。它度過了日日夜夜,給我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彷彿它總是在黎明前把我們喚醒,它猶如一股芬芳縈繞在我們四周,直至第二天清晨。它把新的光芒傳遞到草地和樹林,而它的精神則好似更加微妙,隨着一個國家的盛行之風掠過大地。夏日裏的蝗蟲和蟋蟀都只不過是印度法典所綻放的光芒,是聖典的一種延續。如我們所說,最焦慮的拓荒者身上是具有東方特徵的,因此最遙遠的西方也是最遙遠的東方。當我們讀到這些語句時,現在這個美麗的世界看上去只是將帶有柯路卡註釋的《摩奴法典》再版了而已。以新英格蘭人的眼光或現代純粹務實的智慧來審視的話,這些句子是一個種族古老的至理名言;但若是這唯一公正廉潔的神裁法呈現在天空上的話,它們則同藍天一樣深邃寧靜,而且必將經受住任何檢驗,佔據重要的一席之地。

給我一個任何智慧都無法讀懂的句子吧。一定存在着某種與它相對應的生命和顫動,在它的詞語之下,一定有某種血液永遠在流淌。人說話的聲音只能在近處聽到,若超出一定範圍,我們便聽不到任何同時代人的聲音;而它的聲音竟然從萬里之外傳入我們耳中,真是不可思議!樵夫們已經在此地砍伐了一片古老的松林,從而讓陽光照進西南方的遠山和湖泊,現在它霎時間出現在森林裏,彷彿它的形象來自永恆。也許這小山上的一棵棵老樹樁還記得這潭湖水何時曾在地平線上閃爍微光。人們好奇,這樣光禿禿的土地再次見到如此美景,是否依舊不為之動情。秀麗的湖水靜靜地躺在陽光下,它的無限美麗使它更加自豪、美好。它似乎孤芳自賞,自我陶醉,很難被察覺。那些古老的句子也像西南方那一潭湖水一樣,最終向我們展露了容顏,並長久地在自己的胸懷中映照我們的天空。

印度大平原像杯子一樣橫卧在北面的喜馬拉雅山和南面的海洋之間,它的東面是布拉馬普特拉河,西面是印度河,原始民族也是在那裏生活的。我們並不懷疑這種說法。我們在那個國家的自然史中興奮地讀到了「松樹、落葉松、雲杉和銀色冷杉」覆蓋着喜馬拉雅山南麓,而「醋栗、木莓和草莓」則從溫帶附近俯瞰熱帶平原。由此看來,這種活躍的現代生活在當時就已在東方平原中立足了。另一個時期,「山谷的百合花、櫻草、蒲公英」朝平原蔓延,在平坦的土地上延伸,與百花爭奇鬥豔。溫帶的時代已然來臨,這是松樹和橡樹的時代,而棕櫚和榕樹卻不符合這個時代的要求。或許岩石頂上的青苔也將於不久后找到屬於自己的天地。

至於婆羅門的教義,我們不太在意它們信條的內容是什麼,只要有人信奉就好。我們能接納各種哲學流派,原子論者、聖靈論者、無神論者、有神論者——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留基伯、畢達哥拉斯、瑣羅亞斯德和孔子。與和這些人物交流相比,他們的態度更讓我們感興趣。實際上,在他們和他們的注視者之間存在着無休止的爭論,但如果事情真的到了你需要將註釋加以比較的時候,那麼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他們每個人都把我們帶入了晴朗的天空,最小的氣泡同最大的氣泡一樣,最終也將升入天空,並且同樣為我們描繪出天和地的美好。任何真誠的思想都是不可拒絕的。婆羅門真正的苦行猶如一種更精緻、更高貴的奢侈品,吸引著虔誠的靈魂。若一種要求被如此輕易文雅地滿足,似乎別具樂趣。他們對於創世的思考,像夢境一般平和。「當力量覺醒時,這個世界會無限擴張;但當它沉睡時,整個宇宙都會逐漸縮小直至消失。」在神譜的不確定之處,蘊含着一則崇高的真理。這一真理幾乎不允許讀者相信任何至高無上的造物主,但又直接暗示出一個更高級的最終創造者,它就存在於尚未創造出的事物之後。

我們不會去打擾這經典的古老體制,它是「從火焰、空氣和太陽中提取出來的」。人們可以調查一下光和熱的時間表,讓太陽自由照射吧。摩奴對此事的理解最為透徹,他曾說:「那些最清楚地懂得白晝和黑夜如何劃分的人,也懂得梵天的白晝將持續到一千個這種時代(不過根據凡人的計算則是無數個時代)的結束,它能激起善良的品行;而梵天的夜晚則與他的白晝同樣長久。」確實,伊斯蘭教徒和韃靼人的朝代超越了一切可計算的年代。我覺得我已經在這些朝代生活過。每個人的頭腦里都存在着梵語。《吠陀經》及其應伽不像沉思默想那樣古老。為什麼我們會被古代遺產影響?那嬰兒不是幼小天真的嗎?當我看着那嬰兒時,卻覺得他似乎比最年長的人還值得尊敬,比長老涅斯托耳和西比爾女先知們還要蒼老,有着農神薩圖爾努斯一樣的皺紋。那麼我們是否只生活在現在?那是一條多寬的分界線?此刻,我正坐在一棵樹樁上,上面的年輪說出了它有幾百歲的年齡。如果我環顧四周,我會發現土壤恰恰是由這些樹樁及它們祖先的殘遺所構成,大地被鬆軟的沃土所覆蓋。我把這根棍子深深地插入地表,用鞋後跟踩出一道深溝,比千年來的風霜雨雪在這裏犁出來的溝還要深。如果我傾聽,我可以聽到青蛙的呱呱叫聲,它們比埃及的黏土還要古老,遠處一隻鷓鴣在圓木上鼓動翅膀的聲音,彷彿是夏日裏空氣的脈動。我把我最美麗、最鮮艷的花種撒在了這片古老的沃土上。我們樂於稱其為新的事物膚淺地停留在表皮,地球尚未被它着色。它並非我們行走在其上的沃土,而是我們頭頂上抖動的樹葉。最新鮮的事物也不過是我們的感官看見的舊事物。當我們把地表以下一千英尺深的土掘出地面時,我們也稱它為新事物,而且有新植物成長於其上;當我們的目光去探索宇宙空間更深一層的奧秘時,發現了一顆始終存在着的更遙遠的星體,我們也稱之為新事物。我們坐着的這片土地如今的新名字

叫哈得孫,但它曾經一度叫諾丁漢,曾經。

我們應當像欣賞風景那樣用不帶任何批判的眼光去閱讀歷史,而且保證對歷史的基礎和構成的興趣遠遠超過對空氣色澤和中介空間所引起的各種光線和陰影的興趣。西邊的清晨變為傍晚,太陽還是同一個,不過卻出現了新的光輝和氣氛。它美如日落,並非像畫在牆上的壁畫那樣平展而有邊界,而是存在於空氣中,縹緲不定、自由不羈。實際上,歷史的變幻莫測就如從早到晚的景色變遷,重要的是顏色的變化。時間不會藏匿任何財富,我們需要的不是它的彼時,而是此時。我們不會抱怨地平線上的群山呈藍色且模糊不清,因為它們看起來更像天堂。

瞬間發生的什麼事情是可以被遺忘的,什麼又是必須被銘記的呢?死者的紀念碑所存在的時間,比人們對死者的回憶存在得還長久。金字塔並沒有向世人講述它所見證過的故事,它存在的意義只是為紀念它本身。為何要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嚴格地說,歷史的一幕幕不曾從遺忘中找回一個事實,它自身卻取代那事實而變得默默無聞了。研究者似乎比他們的研究對象更值得紀念。一群人站在那裏欣賞薄霧,他們透過迷霧看到了朦朧的樹影。此時,其中一個人走上前去探究這樹影,於是其他人都向他隱約遠去的背影投去了欽佩的目光。令人震驚的是,人們完全不靠社會群體間的相互協作就能牢牢記住過去。在過去所發生的故事中,除了指派給它的繆斯外,還有另外一位繆斯。瓦基迪的《阿拉伯通史》就是一個講述歷史是如何開始的範本:「我是從艾哈邁德·奧爾馬丁·奧爾喬哈密那裏聽說的,他是從瑞法·艾本·凱斯·阿拉米瑞那裏聽說的,而瑞法·艾本·凱斯·阿拉米瑞又是從塞夫·艾本·法巴拉赫·奧爾查特庫阿米那裏聽說的,塞夫·艾本·法巴拉赫·奧爾查特庫阿米是從薩貝特·艾本·奧爾卡馬赫那裏聽說的,此人說他當年就在事發現場。」這些歷史的書寫者並不急於將歷史記錄、保存下來,而是渴望了解事實,因此他們並沒有忘記事實。人們運用批判的頭腦試圖揭示過去,但過去不可能被重現,我們無法知道自己不曾經歷過的一切。但是,一塊面紗遮擋着過去、現在和未來,歷史學家的職責就是要探尋現在,而不是過去。在一場戰役已經結束的地方,除了能找到人和動物的屍骨,什麼也沒有;在一場戰役正在燃燒的地方,卻能找到一顆顆跳動的心。我們將坐在土丘上思考,試圖不讓這些屍骨重新站起來。你想一想,大自然會記得它們曾經是人抑或它們現在是白骨嗎?

古老的歷史有一種古典的氣息,但它本應更現代化。它被寫了下來,彷彿旁觀者看着牆上的圖畫想像著其背面是什麼樣子,或彷彿作者期望死者成為他的讀者,傾聽他的經歷。人們似乎渴望穿越這幾個世紀而回,認真地重新創作,因為它們已被時間沖蝕腐爛;然而就在人們遊手好閒時,他們和他們的作品卻成了頭號敵人的戰利品。歷史既沒有古代的莊嚴,又缺少現代的朝氣。它的所作所為似乎要追溯到事物的起源,而這正是自然史理應承擔的任務;然而,請考慮一下世界通史,然後再告訴我們牛蒡和車前草最早出芽的時間。歷史多半就是這樣被寫成的,以至它所記錄的時代被貼切地稱為「黑暗時代」。正如有的人所評述的那樣,那個時代是黑暗的,因為我們對其一無所知。太陽在歷史上很少照耀,因為它一半滿是灰塵,一半處於混亂。當我們遇到振奮人心的事情時,它被我們引用並使之現代化。就像我們從撒克遜歷史中了解到,諾森布里亞的國王埃德溫下令「在他已看見的春意盎然的地方將標樁固定在大路上」,然後「將一個個黃銅盤子用鐵鏈拴在標樁上,以便使疲倦的旅行者振作精神,只因埃德溫曾親身體驗過旅行者的這種辛勞」。由此亞瑟發動的十二場戰役是值得的。

新英格蘭的一線光芒勝過歐洲的五十年!

傳記也有同樣的缺陷,它本應成為自傳。讓我們聽從德國人的建議,不出國去折磨自己的腸胃,以便我們可能為自己辯護。如果我不是我,那麼誰會是我?

然而,說過去本應是黑暗的也是恰當的,儘管黑暗是傳統的一個特性。關係上的疏遠,而不是時間的流逝,使編年史變得如此幽暗。接近這一代人心靈的東西依然美好而光明。希臘在一片燦爛的光芒中舒展它美麗的土地,因為太陽和白晝存在於它的文學和藝術中。荷馬、菲狄亞斯和帕提儂神廟都不允許我們忘記太陽曾經普照大地。但歷史上沒有哪個時代是完全黑暗的,我們也不必急於聽信歷史學家,為一線光輝而自我慶賀。倘若我們的目光能看穿那些遙遠年代的朦朧,我們會發現那裏的光線充足,但那裏沒有我們的白晝。有些動物生來就能在黑暗中看見物體。世界上光芒的總量是相同的,新出現和消失了的星星、彗星、日食和月食都不能影響光的總量,而只有我們的望遠鏡才能觀察鑒別它們。依然存在的最古老的化石告訴我們:光的規律在當時與現在一樣盛行。光的規律是始終如一的,觀看的方式和角度卻各不相同。眾神不偏袒任何時代,始終在天堂上照耀他們的光芒,而觀望者的眼睛卻變成了石頭。最初只有太陽和眼睛,而這悠悠歲月並未給前者增添一線光芒,也不曾為後者改變纖毫。

如果我們把時間融入思想中,那麼打個比方說,所有神話和古老詩歌的遺跡——詩歌的殘骸,仍然閃耀着它們最初的光芒,就像浮雲被過往的陽光染上了顏色。它們的光芒一直照射到最近的一個夏日,把此時此刻與創造天地的那個清晨聯繫到一起,正如那位詩人所吟誦的那樣:

「那氣勢恢宏的樂曲片段,

隨歲月的長河飄蕩,

如同斷裂的船隻的殘骸,

這些就是關於人類起源和發展的材料和線索,它們講述了如何從螞蟻的狀態發育成人的形態,藝術是如何被逐漸創造出來的,並讓上千種猜測來裝點這個故事,使其更加光彩照人。我們並不會被歷史年代、地質時期所限制,但它們會令我們質疑人類事物的發展。如果我們超越那天的智慧,我們就會期待人類的那個清早,那一天最簡單的生活必需品都已應有盡有:玉米、酒、蜂蜜、油、火、清晰的語言,還有農業和其他方面的技藝,人類也逐漸從螞蟻的形態發育成人。而這一天過後,世界將由閃爍著同樣進步的光輝的另一天所代替。隨着這神聖時期的時光流逝,其他神力和聖人將把人類提升到遠遠高於現狀的層次。

但我們對此所知甚少。

就這樣,一個航行者在做着白日夢,而他的同伴則在岸上熟睡。突然,號角被吹響,號聲回蕩在河兩岸,那是農夫在向他的妻子發出信號,表示農夫要回去和她一起吃飯。但那裏似乎只有麝鼠和翠鳥聽見了號聲,不過既然我們的思緒和睡意被全然打斷,便再次拔錨起航。

下午我們繼續航行,西岸變得低了些,有些地方的河水離河床更遠,只剩下幾棵樹裝點着水邊;而東岸則不時突兀升高,與五六十英尺高的綠樹成蔭的小山連成一片。椴樹,也叫歐椴樹或美洲椴,對我們而言是個新面孔,它的枝條懸垂於河面上,樹葉寬大呈圓形,點綴著一串串快要成熟的小堅果,它的樹蔭是我們水手愜意的乘涼處。這種樹的樹皮內層具有韌性,漁夫用它來編織席子,俄羅斯人用它製作了許多繩子和農用鞋,有些地方還用它來織網織布。據詩人們說,椴樹曾經是菲呂拉,海洋女神之一。據說古代人用它的樹皮做成小屋的屋頂、籮筐和一種被稱為菲呂拉的紙。人們也用椴木製作圓盾,「因為它堅韌、輕便且富有彈性」。椴木曾一度被廣泛用於雕刻,如今仍用在鋼琴的共鳴板和車廂的嵌板,以及各種需要韌性和彈性的東西上。籮筐和搖籃都是用椴木的嫩枝做成的,它的樹液還可以製糖,花朵釀製的蜂蜜據說人人都愛。在某些國家,它的樹葉用來喂牛,果實可以製成一種巧克力,花朵可以用來泡製藥物,而椴木燒成的木炭則是黑色火藥的寶貴原料。

這種樹使我們記起自己已置身於異鄉的土地。泛舟於這濃密的樹蔭下,我們透過樹蔭的縫隙窺視天空時,這種樹的含義和概念似乎都以千百種象形文字的形式鐫刻在蒼穹之上了。宇宙萬物如此貼切地適應着我們的肌體,以至我們的雙眼在流連於美景的同時能夠充分休息。到處都有撫慰和取悅我們感官的事物。仰望樹梢,且看大自然是如何巧妙地潤色它的傑作的,看看松樹是如何一株更比一株高地聳立,為大地裝扮上優雅的流蘇的。誰會清點那從樹梢飄走的纖細蜘蛛網及在樹梢之間東躲西藏的萬千昆蟲?樹葉的形狀比世上所有語言組成的字母表還要千姿百態,僅以橡樹為例,幾乎不可能找到兩片相同的樹葉,每一片樹葉都有它自己的特點。

大自然只不過發展了所有產物最初的胚芽而已。人們或許會說,鳥類的創造並非是偉大的發明。如今掠過樹林上空的老鷹,最初或許只是林蔭道上飄舞的一片葉子。在漫長的歲月里,它從沙沙作響的樹葉搖身一變成了翱翔歌唱的飛鳥。

薩蒙溪自納舒厄村下1.5英裏外的鐵路西側緩緩而來。我們劃了很遠才抵達那片與它相鄰的草地,從河岸上一個曬乾草的人那裏了解到了它的漁業史。那個人告訴我們,過去這裏盛產銀鰻,他還指了指沉在河口的那些魚筐。他的記憶力非常驚人,想像力也極其豐富,他講了關於漁夫在無底的海島漂流及生活着許多神秘魚種的湖泊的故事,我們一直聽到黃昏,但我們無法把時間花費在這裏,於是重新起航駛向大海。雖然我們未曾踏上那片草地,只是用手觸及了它的邊緣,但它的美麗永遠駐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據說,薩蒙溪的名字是從印第安語翻譯過來的,這是個土著人喜歡往來的地方。也正是在這裏,納舒厄的第一批白人移民定居了下來,而且地上他們的房基凹痕和老蘋果樹的殘枝仍依稀可辨。這條小溪上游約一英里處,坐落着老約翰·拉夫韋爾的舊宅,他是奧利弗·克倫威爾軍隊中的少尉,是「大名鼎鼎的拉夫韋爾上尉」的父親。他在1690年以前來此定居,大約1754年去世,享年120歲。人們認為他在此定居前,曾在1675年參加了納拉甘西特沼澤戰役。據說印第安人因為他對他們表現出的友愛仁慈,在之後的戰爭中沒有傷害他。直到1700年他已經白髮蒼蒼,頭顱已一文不值,法國總督對剝下這種頭皮不給予任何獎賞。我曾站在河岸上老約翰·拉夫韋爾地窖的凹地上與一個人交談過,或許這個人的祖父或父親曾經在那裏與拉夫韋爾交談過。拉夫韋爾老年時在這裏弄了一座磨坊,開了一家小店。附近仍健在的一些人還記得他是個身強力壯的老人,經常用拐杖把果園裏搗蛋的男孩們趕跑。想想這個凡人的成就,需展示出多少低劣的紀念品啊,他在百歲時不需要戴老花鏡就能修補鞋子,在105歲時仍步履矯健地穿行於市。據說達斯坦夫人從印第安人那裏出逃后,最先到達的地方就是拉夫韋爾的房子。佩科凱特的英雄可能就是在這裏誕生長大的。我們還可以看到附近的約瑟夫·哈塞爾的地窖和墓碑,據其他資料記載,哈塞爾和他的妻子安娜、兒子本傑明及瑪麗·馬克思「於1691年9月2日傍晚,慘遭印第安敵軍殺害」。正如古金先前所評述的那樣,「印第安人打在英國人脊背上的子彈,並非是完成上帝的使命」。薩蒙溪仍是條寂靜的河流,蜿蜒穿過森林和草地,而當時荒無人煙的納舒厄河河口,如今卻迴響着一個製造業城鎮的喧囂。

一條發源於哈得孫奧特尼克湖的河流,剛好在薩蒙溪上游對岸流過。從這裏的河岸可以遠眺安卡努努克山,它是這個地區最引人注意的山峰,高聳於上游那座橋的西端。我們不久便穿過了納舒厄河畔的納舒厄村,那裏有一座與河流同名且帶有頂蓋的橋,橫跨在梅里馬克河上。納舒厄河是梅里馬克河最大的支流之一,發源於沃楚西特山,流經蘭開斯特、格羅頓及其他幾個城鎮。那些地方形成了因榆樹成蔭聞名的草地,但我們並沒有前去探訪,因為它靠近河口的河段被瀑布和工廠所阻斷了。

在距這裏很遠的蘭開斯特,我曾與另一個同伴一起穿越納舒厄河的寬闊河谷。在那之前,我們曾經常站在康科德山向西眺望,但一直都未曾發現它與地平線上的青山相接。如此多的溪流、草地、森林和寧靜的人類居所竟都隱藏在那些惹人喜愛的群山之間。從遠處廷斯伯勒的一座小山上俯瞰,你可以將它們的景色盡收眼底。在我們年輕的視野中,那裏的森林似乎從未有人涉足,在地平線上兩棵相鄰的松樹縫隙間,納舒厄河蜿蜒流淌,而此時此刻,河谷底部的河水悄無聲息地匯入了梅里馬克河。在遙遠的西邊可以看到那瀰漫於河谷上方的雲朵正飄向草地上空,它們已穿過落日餘暉,為我們裝扮著無數個夜空。但那河谷似乎被草皮隔層遮蔽住了,在我們駛向那些山峰時,它的容顏第一次清晰地展現在我們眼前。無論冬夏,我們看見的群山輪廓都是朦朧的,而距離和模糊感並非山巒本身給予自己的氣勢,這給詩人和旅行家們帶來了引喻。佇立在康科德懸崖,我們向群山表達着心意:

「你憑藉未發覺的力量堅守陣地,

憑藉寬大的容量盤旋飛舞,

所有聲音只有騷動的沉默,

遠處是你溪流的搖籃,

莫納德諾克山和彼得伯勒山;

從未流行的強勢論點,

包圍着那些哲學家,

猶如龐大的艦隊,

航進在風雨中,

穿越寒冬酷暑,

保持着你崇高的冒險精神,

直到你在天空尋找到海岸。

並不貼近陸地偷偷行船,

禁運的貨船,

因為那些委託你運貨的人

已讓太陽看清

他們的忠誠。

這條航線上的船,每一艘,

你都駕駛向西,

護送著雲彩,

它們總是在狂風大作前,

聚集在你的支索中,

船在帆的壓力下,

遠重於金屬。

我坐在這穩固的座位上似乎感覺到了你,

底艙深不可測,

橫樑寬無節制,

輪軸長度難測量。

我看你悠閑而盡享奢靡,

在你那新的西方;

你的山頂如此清涼而碧藍,

既然時光讓你無所事事。

你平躺下來,

未經使用的力量,

未經加工的原始木料,

可製成如此僵硬的膝蓋,如此脆弱的桅杆。

新土地由這些形成,

某天終會成為我們西方的貿易,

適合做世界的支柱

穿越時空的海洋。

當我們享受這徘徊不去的光線,

你仍勝過西方的白晝,

靜伏在上帝的農場,

它彷彿是結實的乾草垛。

智慧的人類從未在任何一頁,

書寫下如此醒目的一行。

森林的微光,

彷彿敵人的營火

沿地平線閃爍,

亦像當天火葬柴堆的

烈焰燃燒,

鑲嵌了金銀邊的雲朵,

好似天邊層疊的綾羅綢緞,

如此深邃的琥珀色光芒

裝點着西方,

那裏有零星歪斜的光線,

甚至天堂都顯得過分奢華。

瓦塔提克山

平躺在地平線的基石上,

像個孩子前夜遺失的玩具,

和左右散落的衣物,

在地球的邊緣,山巒和樹木上矗立,

彷彿它們被鐫刻於天空,

或像港口的泊船,

靜待清晨的微風。

我甚至想像

天堂之路蜿蜒穿過你的峽谷;

脫離史書的記載,伸向更遠的遠方,

黃金和白銀時代仍未結束;

大風勁吹,

吹來未來世紀的訊息,

吹來全新思潮的動態,

從你那遙遠的溪谷中。

但我尤其記得你,

同我一樣的沃楚西特

是那樣特立獨行。

你遙遠的藍眸,

天空的殘跡,

穿過空地峽谷,

或透過鐵匠鋪的窗口,

可以看見過眼雲煙。

一切都是假的,

除了聳立在你我之間的東西。

你這個西方的先驅,

從不知羞恥或恐懼為何物,

被冒險精神驅使

在天堂的屋檐下;

你能在那裏,

呼吸到充足的空氣?

你的遷徙,

甚至跨越西方,

來到晴朗無雲的地域,

不用香客的斧子,

來為你開闢天路。

以你滄桑的山頂,

為自己在天空掃清一片空地。

上依蒼天,下傍大地,

是你與生俱來的樂趣。

不擎青天,不靠黃土,

願我配得上做你的兄弟!」

最後,像拉塞勒斯和其他山谷的歡樂居民一樣,我們決心去攀登西方地平線上的藍色高牆,雖然我們擔心以後我們能看見的仙境不復存在。要講述我們這次的歷險需要很長時間,而今天下午我們又沒空,因為我們想沿着這薄霧中的納舒厄山谷逆流而上,重走一遍我們的朝聖旅程。我們曾在新英格蘭和紐約的主要山峰上做過許多次相似的旅行,甚至還在遙遠的荒山野嶺上宿營過。而此刻,當我們又一次站在本地的群山上向西眺望時,雖然我們的眼睛注視着沃楚西特山和莫納德諾克山上的岩石,但這兩座山已經再次隱退在地平線上的巍峨藍山之中。

到了1724年,納舒厄北岸依然沒有住宅,只是在邊遠地區和與加拿大接壤的區域零星散佈着幾座用樹皮或草席搭建的棚屋,以及幾片陰森森的樹林。同年九月,兩個在北岸從事松脂製造的人被一夥由30個印第安人組成的隊伍抓住並押往加拿大。在當時,松脂製造是那片荒野中最早出現的事業。鄧斯特布爾的10個居民前去尋找他們,發現他們的桶箍已被割斷,松脂也灑了一地。廷斯伯勒的一位居民曾向我講述了他祖上流傳下來的故事,說兩個戰俘中的其中一個,在印第安人要打翻他的松脂桶時,抓起一根松樹枝並揮舞著,發誓要殺死第一個碰他松脂桶的人,於是印第安人有所收斂;後來,當他從加拿大返回時,發現那隻桶仍完好無損地立在原地。也許當時還有其他松脂桶,但不管是否發生過這個故事,偵察員們通過樹上那些由木炭和脂肪混合而成的塗料所做的記號判斷出那兩個人並沒有被印第安人殺害,他們只是成了戰俘而已。其中的一名偵察員法韋爾發現桶里的松脂尚未流干,由此推斷印第安人並沒有走遠,於是他們即刻追擊。他們直接追隨印第安人的足跡,沿梅里馬克河而上,結果在桑頓渡口附近,也就是現在的梅里馬克鎮,落入了印第安人的埋伏,除了法韋爾以外的其餘9人全部犧牲,法韋爾在擺脫了敵人的奮力追捕后僥倖逃生。鄧斯特布爾的居民把他們的屍體運回城內,安葬了他們。這幾乎與羅賓漢民謠句句吻合:

「他們把這些森林居民運到美麗的諾丁漢,

正如那裏人人皆知,

他們在自己的墓地為他們挖掘墳墓,

把他們埋葬成行。」

諾丁漢就在河對岸,但他們的墳墓並非恰好排成一行。在鄧斯特布爾的墓地,你可以在「死亡象徵」和任何一位死者的名字下讀到他們是如何「結束人生」的,而且

「此人和躺在這墳墓里的另外7人在一天中全部被印第安人殺害。」

另外一些死者的墓碑被立在公用墓地四周,各自刻有碑文。共有8人埋葬於此,但據最權威的記載描述,有9人被印第安人殺害。

「溫柔的河,溫柔的河,

看,你的水流被鮮血浸染,

許多英勇尊貴的船長

沿着你柳樹成蔭的河岸航行。

「都在你清澈的河水邊,

都在你明亮的沙灘旁,

印第安領袖和基督教勇士

針鋒相對地廝殺。」

《鄧斯特布爾歷史》這樣敘述:法韋爾逃回來后,奮力追捕他的印第安人又與一批白人激烈交戰,印第安人被迫撤退至納舒厄河的河口對岸,但在那裏他們再次被擊退。印第安人撤離后,白人在岸邊的一棵大樹上發現了他們刻下的印第安領袖的頭像,命運已將它的名字賦予了納舒厄村這一區域——「印第安人頭」。古金在談及菲利普王戰爭時說:「有些有識之士評論說,在戰爭最初,英國士兵根本沒把印第安人放在眼裏,許多士兵都曾說過這樣的話:一個英國人能夠輕而易舉地追捕十個印第安人。許多士兵都把此戰看作是愷撒大帝的那句名言——我來,我看見,我征服(Veni,vidi,vici)。」不過我們可以推斷,這些有識之士在當今肯定又發表了截然不同的言論。

法韋爾似乎是唯一一個研究過自己職責的偵察員,他懂得應如何追擊印第安人。他死裏逃生后又參加了新的戰鬥,因為第二年他在佩科凱特被任命為拉夫韋爾的中尉,但正如我們前面提到的,在那次戰鬥中,他長眠於荒野。他的名字仍使我們心有餘悸地想起那暮光昏暗的時代,以及追蹤印第安人的森林偵察員。對新英格蘭來說,法韋爾是位重要的英雄。正如一位近代詩人描述拉夫韋爾作戰時所吟詠的,這是一種含蓄又頗為大膽的表達:

「血染的河流依然流淌,

像是小溪的流水那般,

波光粼粼,叮咚作響,

從懸崖飛流直下。」

這些戰役聽上去似乎難以相信,我認為我們的子孫後代也很難相信這類史實,懷疑我們那些定居此地的勇敢的祖先是曾與森林中的幽靈戰鬥,而不是銅色皮膚的民族。它們是水蒸氣,是荒無人煙的森林裏的熱病和瘧疾。如今的這片土地,只有幾枚箭頭在犁地時被翻出。在貝拉斯基人、伊特魯里亞人或英國人的歷史中,都沒有如此玄幻朦朧的故事情節。

這是一個荒涼而古老的墓地,這裏灌木叢生,它俯瞰著1.25英裏外的梅里馬克河,一條廢棄的水溝在墓地的一側靜靜流淌,在那裏安息著的是鄧斯特布爾的古代居民。我們從此處向下走三四英里,路過那塊墓地。你可以在那裏讀到拉夫韋爾、法韋爾,以及其他許多在同印第安人的戰鬥中立下功勞的家族成員的名字。有兩塊巨大的一英尺厚、呈正方形的花崗石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它們被平鋪在當地第一位牧師和他妻子的墓穴上。

世界各地的死人都是躺在石塊下的,這點很令人驚奇:

石塊,假如度量法允許的話,我們也可以說它是屍體。當石塊較小時,它不足以壓倒正在沉思的旅行者,但對我們來說,這些石塊顯得有些野蠻。自金字塔出現以來,一切壓在人們屍體上的巨大紀念碑都是如此。一座紀念碑至少應該矗立着「指向星星」,以指明靈魂的歸宿,而不應像那些被遺棄的軀體一樣平卧在地。歷史上曾有一些民族除了建造墓地以外,什麼都不會做,於是那些墳墓變成了他們曾經存在於這世上的唯一痕迹。他們正是那些野蠻之人。可是為什麼這些石碑像感嘆號一樣直立而醒目?那裏曾生活過何等非凡的人物?為何這些紀念碑比預期的永垂不朽的名聲存在的時間還長久?只是一塊石頭和一根骨頭這樣嗎?「這裏安卧著某某」「這裏躺着某某」——為什麼不寫那裏站着某某?它只是為了人們想像中的軀體而設立的紀念碑吧?「他們已走到生命盡頭」——他們已經結束了生命,這樣說豈不更真實?墓誌銘最難能可貴的品質是真實。倘若要刻意規定死者的品性,應該像陰間三位審判官的判定那樣誠懇準確,而不應只是朋友們的片面之詞。朋友和同齡人只應說清死者的姓名和生卒日期,然後把碑文留給後人去評寫。

「長眠於此的是一個忠誠的人,海軍少將范。

請相信,

兩人共存一墓,

以使他永垂不朽,

另一人便是雕刻匠。」

聲望本身只不過是一則墓誌銘,同樣遲來,同樣虛偽,同樣真實。然而,唯有它們是經過死亡潤色的真正墓誌銘。

一個人可以虔誠地祈禱自己不因被埋葬於自然界的任何一角而遭受苦難或詛咒。多數情況下,一個好人的靈魂多半會變成一個可怕的鬼魂出現在他的墳墓周圍,因此羅賓漢的著名粉絲小約翰的墳墓以「出產優質的磨刀石而聞名遐邇」,使小約翰聲望大增的同時,也充分反映了他的品性。我承認我並不喜歡地下墓穴、拉雪茲公墓、奧本山公墓甚至是鄧斯特布爾墓地的那些收藏品。無論如何,唯有古老才能引起我對墓地的興趣。我在那裏沒有朋友。或許我缺少創作關於墳墓的詩歌的天賦。已從農場收穫了豐碩果實的農民或許會把自己的遺體留給大自然去犁耕,為農場增加肥沃度。我們不應該阻礙,而是應該促進大自然的「經濟發展」。

納舒厄村很快便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樹林又開始茂密起來,我們在落日餘暉下緩緩地划船行進,尋找著適合宿營的幽靜地點。平靜的水面上倒映出晚霞和暮雲,橫穿河流的麝鼠不時在水面上激起漣漪。我們最終在佩尼楚克溪岸邊宿營,這個地方現位於納什維爾界內,旁邊有一道松林環繞的深谷,樹下的枯葉就是我們的地毯,它們褐色的松枝在我們頭頂上方蔓延,但火焰和煙霧很快就遮住了周圍的景色。岩石願意充當我們的牆壁,松樹則做了我們的屋頂,森林的邊緣是我們最合適不過的避風港。

荒野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既親切又寶貴的。儘管最古老的村子得益於人造花園,但它受到的周圍野生森林的恩惠更多。森林的邊緣及它偶然伸進新興城鎮中的那部分,都美得難以名狀,令人備感振奮,而那些城鎮就像新築的狐狸洞一樣,不斷地出現在森林裏。松樹和楓樹挺拔直立,象著着大自然遠古時的正直與活力。那裏松樹密佈,松鴉啼叫,我們的生活需要這種背景作為調劑。

太陽落山時,我們為自己的小船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停泊港,我們搬下自己的家當,很快便在岸上安頓下來。水壺在帳篷門口噴吐熱氣,我們則聊起了遠方的友人,聊起了我們即將看到的風景,想弄清楚那些城鎮在我們的哪個方位。我們的可可茶很快就煮好了,晚餐擺在我們的箱子上,我們像年邁的航海家一樣邊吃邊聊,慢慢品味這頓飯。與此同時,我們還把地圖鋪在地上,查看地名詞典,看看最初的移民是何時來此地興建城鎮的。吃罷晚餐,寫完航行日誌,我們便以野牛皮為被,以胳膊為枕,躺下休息,伴着尚未止息的微風,在遠處的狗吠聲和近旁的流水聲中進入了夢鄉——

「西風蹣跚而至,

夾着太平洋的喧囂,

我們夜晚的郵車,丁零響應

郵政部長的號令;

裝載着加利福尼亞的訊息,

不論清晨過後發生過什麼,

在薔薇和叢林旁,從這裏到阿薩巴斯卡湖,

人世如何變遷。」

半夢半醒間,我似乎夢見了一顆星辰穿過我們的棉布屋頂閃耀微光。或許在午夜時分,我們有人被肩上尖聲歌唱的蟋蟀或是他所夢見的一隻捕食的蜘蛛所驚醒,隨後又被我們身旁樹林繁茂、岩石遍地的深谷底部的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溪催眠入夢。頭部如此低地躺在草地上,聆聽着這個忙忙碌碌、叮噹作響的自然實驗室,我們無比愜意。千百個小工匠徹夜在他們的鐵砧上不斷敲打鍛造。

夜色已深,當我們在梅里馬克河岸上酣然入睡時,我們聽到了某個新手連續擊鼓的聲音,據說那是在為鄉村集會做準備,於是我們想起了這句詩——

我們可以向他保證,他的鼓聲將會一擊百應,人們定會被召集起來。你這夜間的鼓手,不要擔心,我們也即將到此捧場。然而他依舊在這寂靜和黑暗的深夜不停擊鼓。這來自遠方的聲音不時傳到耳畔,那聲音悠揚、動聽且耐人尋味,我們彷彿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聲音,不帶任何偏見。毫無疑問,他是位技藝不佳的鼓手,但他敲擊的音樂讓我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閑暇時光,讓我們感受到了機緣巧合。這淳樸的聲音使我們聯想到遙遠天際的浩瀚星辰。是啊,這鼓聲中的邏輯令人如此信服,以至用人類的百家思想也不能使我懷疑這鼓聲的結論。我停下了習慣性的思考,猶如犁鏵陡然穿透地殼而深入犁溝那般。我剛剛跨過自己深不可測的人生沼澤,又如何能繼續思考呢?突然,時光老人對我眨眼暗示——啊,你認識我,你這個遊子。而且時光老人還帶來了一切順利的消息。那古老的宇宙如此康健,我想,它定會永不消亡。醫生們啊,去治癒你們自己吧,而我將依靠蒼天而活。

「閑暇時光悄然流逝,

甩下我與永恆為伴。

我聽見超越聲音界限的響動,

我看見超越視野範圍的景象。」

我常常看、嗅、嘗、聽、觸摸那些與我們緊密相連的永恆之物,它們是我們的創造者、我們的住所、我們的命運、我們自己本身。這一歷史真理,是最顯著的事實,它們會變成我們自發的獨特思考對象,是宇宙真正的輝煌;它們是人類必須承認的或在某種程度上難以忘懷或摒棄的唯一事實。

「它確實向所有人揭示了我的私隱,使我在人群中獨立。」

我已看到世界的基礎是如何形成的,我絲毫不懷疑它將永遠挺立。

「此刻重要的是我的誕生時辰,

也只有現在才是我生命中的全勝時光。

我將不去懷疑那無盡的愛,

那既不是我的價值,也非需要所買,

它追求我的年輕,又追逐我到蒼老,

把我帶到這無盡黑夜。」

什麼是耳朵?什麼又是時間?所謂音樂曲調,是一系列的特殊聲音,彷彿一支無形的軍隊,從草地上掠過卻未觸及任何一顆露珠。這樣的曲調是否能被風吹過幾個世紀,從荷馬的時代傳入我們耳中呢?我們又是否能從中獲得相同的神秘魔力呢?音樂能傳達最美好、最崇高的思想及古人的志向,甚至傳達語言從未表述過的意思,它是跨時代的絕妙的交流方式。它是語言之花,是光彩曲折、流暢而靈活的思想,它清澈的泉水被太陽着色,它潺潺流動着,倒映出青草和白雲。一段音樂旋律使我不禁想起《吠陀經》中的一節,使我對無限遙遠的概念及美和寧靜的含義有了更深的理解,因為對於感官,距離我們最遙遠的事物往往最能同我們的內心交流。它再三教導我們,最遙遠、最細微的事物是最神聖的本能,使我們的夢擁有真切的經歷。當我們聽見它時,感到悲傷又歡喜,或許是因為我們所聽到的並不是它真正的聲音。

「於是一股悲傷的巨流

奔騰咆哮著席捲了你的凱旋曲。」

這悲傷屬於我們。印度詩人迦梨陀娑在劇本《沙恭達羅》中寫道:「也許人們看到美麗的形體、聽見悅耳的音樂時所產生的悲哀,是源於對往昔歡樂的朦朧記憶及與往事相似的某種痕迹。」正如拋光可以使大理石和木料的花紋清晰,音樂能使一切英雄品質盡顯一樣。英雄和宇宙之間存在着一種自然而然的和諧,任何一個擊鼓和吹號的士兵都願意去模仿。當我們身體健康時,所有聲音在我們聽來都像是橫笛和鼓的旋律;當我們在黎明醒來時,依然能夠聽到空氣中的曲調那漸弱的回聲。英雄行進時脈搏與大自然一起跳動,他按照宇宙的節拍邁著步伐,於是便有了真正的勇氣和無敵的力量。

普魯塔克說:「柏拉圖認為,眾神從不僅僅為了娛樂或愉悅雙耳才賜予人類音樂、曲調及和諧的技藝,但靈魂的循環和美的結構因缺少和諧的曲調,不和諧的成分便無節制地游移在肉體四周,爆發成許多狂妄的言行。也許它們可以被親切地召回,並巧妙地得以恢復成原先的和諧一致。」

音樂是一種被普遍傳播的聲音。它是唯一能夠顯示自信的音調。它的旋律帶給一個人的信念遠遠超過任何人對自己崇高命運的信心。音樂使人們了解種種事物。我曾聽說過這些:

「來自一架風弦琴的傳說

有一個無人見過的溪谷,

那裏從未有人涉足,

彷彿那裏有個焦慮而悔罪的生命,

在忍受辛勞與鬥爭。

在那裏,每一種美德都有着自己的起源,

在它降臨塵世之前,

每一份功績都回歸,

燃燒在慷慨的胸懷。

那裏的愛情溫暖,青春絢麗,

詩歌尚未被吟唱,

因為美德依舊在那裏探險,

自由地呼吸它本土的空氣。

若你細細聽來,

你仍可聽到晚上祈禱的鐘聲,

還有心靈高尚的人走過的腳步聲,

他們的思想正在與天空對話。」

根據楊布利柯的說法,「畢達哥拉斯之所以取得了成就,並不是藉助樂器或嗓子,而是利用某種難以名狀、不可理解的神力。他在這莊嚴的世界交響曲中豎耳聆聽,全神貫注,彷彿只有他一個人在傾聽並欣賞著行星的和聲,以及穿梭於行星間的星星所發出的悅耳和音,這些星辰的聲音所構成的曲調比人世間的任何音樂都更加響亮而飽滿」。

一天清晨,我從這裏向東步行了大約20英里,從漢普斯特德的迦勒·哈里曼小旅館到黑弗里爾去,當我到達普拉斯托的鐵路時,我聽到從遠處空中傳來的一種像是風弦琴的微弱樂音,我立刻猜想那是電報軟線在剛剛蘇醒的晨風中顫動的聲音,於是我把耳朵貼近其中一根柱子聆聽,事實證明我沒猜錯。那是電報正在急促地彈奏着它的「豎琴」把信息傳遍全國,而拍發此電報的並不是人,而是眾神。或許,就像是阿伽門農的雕像,它只是在清晨太陽的第一縷光芒照射它時才演奏。它像是人們在海邊聽見的第一架里拉琴或貝殼的鳴響——那纖細的琴弦在籠罩海岸的高空中輕輕震動。因此,一切事物都有其較高層次或較低層次的用途。我聽到了一則比報刊上歷來刊登的新聞都有意思的新聞。它講述的事情具有傾聽和傳播的價值,它並非是關於棉花和麵粉的價格,而是暗示著世界自身的價值,暗示著無價之寶、絕對真理和美的定義。

那一晚,鼓聲仍隆隆作響,我們熱血沸騰,心潮澎湃。號角聲、盔甲和圓盾的鏗鏘聲從心靈的村莊里傳出,騎士們正拿起武器為戰鬥準備着。

「『在每一支先頭部隊前

都有高山的騎士舉著長矛,策馬前進,

直至大批部隊抵達;戰功赫赫的軍隊

遠去!遠去!遠去!遠去!

你並未保守你的秘密,

我將於某天住到

你所說的異鄉。

時間是否沒有留下閑暇,

讓你綵排這齣戲。

永恆難道不是一份租契,

為了創造比詩更好的功績?

悉聽英雄死去,

抑或健在,着實欣喜,

倘若我們繼承他們的事業,

讓他們永活於心,則更佳。

我們的人生應餵養名譽的泉涌,

用那綿延不絕的波浪,

如同海洋哺育涓涓清泉,

用它們在海洋中的墳墓。

你的天幕,輕輕罩住我的胸膛,

是我藍色的盔甲;

你的大地,接住我暫歇的長矛,

是我忠實的戰馬;

你的星辰,是我在天空的矛尖,

是我的一枚枚箭頭。

我看見潰敗的敵人逃竄,

躲不過我一根根鋥亮的長矛。

賜予我一名天使為敵,

此刻就確定地點和時機,

我將直面迎戰,

越過高高星空的鐘聲。

伴隨着我們圓盾相撞的鏗鏘,

空中的行星發出鳴響,

燦爛的北極光將高懸

在我們比武的賽場旁。

如若天堂失去了它的王牌鬥士,

告訴它莫要絕望,

因為我將成為它新的戰神,

重新拾起它的名望。」

今夜疾風勁吹,我們後來獲悉當晚別處的風兒吹得更加猛烈,這風對遠近的玉米地造成了極大損害,然而我們只聽見風兒不斷發出的哀嘆,彷彿它在因未能搖動我們的帳篷而惆悵。松林沙沙作響,河流泛起水波,帳篷微微晃動,不過我們卻將耳朵貼近地面,風兒與此同時,正繼續勁吹,警示他人。我們則在黎明前早已做好照常上路、繼續旅行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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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羅文集(套裝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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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河上的一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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