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4

序幕4

老龔的男中音很渾厚,迷得死女孩子。幾個女生也跟着唱。

小迷糊笑笑,說:「春天到了。」

老龐沒有什麼浪漫情調,只顧和關美玲聊天。

唱着唱着,老龔臉色漸漸不對,就站起來說:「吃飽喝足。老龐,咱兩個摔跤怎麼樣?」

老龐力大如牛,全西窪子也是一霸,哪裏把老龔放在眼裏。他傲慢地說:「好,就當活動活動膀子!摔疼了的話,可別叫喚。」

兩人下了場。老龐慢慢脫去棉襖,露出一身腱子肉。場上氣氛立刻緊張。我們怕老龔吃虧,都起來助陣支招。李家軒還建議說:「不來摔跤,來拳擊!」

老龔根本不在乎,問老龐;「怎麼着?一盤就算?」

老龐同意:「就一盤。」

兩人搭上了架子,但路數完全不同。老龐用的是蠻力,就是倆人也奈何不得他。老龔用的是正規摔法,不停地挪步。兩人像虎狼相爭,呼呼直喘氣。

女生既擔心又興奮,男生光是高興,一個勁兒起鬨。小迷糊不停地喊:「決鬥!決鬥!」

只見老龔忽然賣個破綻,被老龐抱住了腰。老龐牛一聲吼,就要發力。卻不料老龔腳下向老龐身後一插,站穩,一個「大別子」,眨眼間把老龐摔個仰巴叉。

這結局來得太快,眾人一愣,繼而一陣歡呼。老龐出乎意料,躺在地上,半天沒回過神來。老龔走過去,拉他起來:「怎麼樣?這叫竅勁兒,你學吧。」

老龐爬起來,一臉羞愧,說:「不算,再來一把。」

我們就起鬨:「咋不算?算!」

關美玲見場面尷尬,趕緊拾起老龐的棉襖,遞過去,說:「你看看身上的土,快撲嚕撲嚕吧。」

老龐這才有了一點兒面子,嘟囔著:「哪天再試巴試巴。」

老龔志得意滿,吹聲口哨,雙手拇指插在褲兜里,做着美國大兵狀,輕輕晃着上身說:「行,改天再來,你把你那勉檔褲換換,興許能贏。」

老龐又要發作,關美玲一把拉住他,回頭對老龔說:「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眾人也一陣勸解,大家重新坐下。老龔高興,又起了個頭,先唱蘇聯歌《小路》,接下去又一首首的唱,女生都能和上。後來,我們又起唱起地下流行歌曲《精神病患者》,女生居然也會。

小迷糊驚奇:「流氓歌他們也會?」

我說:「她們天天在那屋聽,哪能不會?」

幾首下來,老龐也聽入了迷,忘了剛才的計較。

正午陽光下,我時時拿眼偷看梁燕眉,只見她若有所思,時而一笑,滿臉都是燦爛。

再起身幹活兒時,梁燕眉遞給我一副新的帆布手套:「看你,手套破成那樣,還不換。」

我接過,竟然無語,一股暖流在心頭。我知道,這是「可以處一處」了。

13

我們的青春,就這麼在荒野里度過。記憶里,連陽光都是焦干焦乾的。滿頭是灰塵,穿着臃腫,吃糠咽菜,但它仍然美麗。

那一年,西窪子美麗的五月終於來了。

城裏到了「五一」,杏花已經開過。西窪子這裏,卻還是「草色遙看近卻無」,不細看,看不到什麼春天。唯一的變化是,農忙的季節一到,兩頓飯改成三頓,天一亮就下地,勞動強度猛然地增加了。

這「春驚」確實很讓人難忘。黑土被犁開,大地就有了噴兒香的生機。地邊上的落葉松林出芽了,鬱鬱蔥蔥,綠得透明。土裏土氣的西窪子,在春光里第一次流露出無比的明媚。我們這幫小年青,也都不安分了。老龔在集體戶屋子裏,故意大聲背誦歌德的名言:「妙齡少女,哪個不懷春?」人人都知道,他是朗誦給關美玲聽的。

種玉米的時候,仍是自由組合。老龔當仁不讓,把自己跟關美玲組合到了一起,一個在前面刨坑,一個在後面「點籽兒」,儼然是男耕女織。

老龔在那個時代,算是個佼佼者,要在今天,也就是一個二百五的「小資」。但在那個年代可不得了,文武兼備。關美玲對他的態度很曖昧,沒表示接受,也不表示拒絕。這一兩可,老龔就有了動力,窮追不捨,毫不掩飾。關呢,自然很滿意有個文武兼備的人這麼追她。

無論時代是多麼枯燥,愛總是要發生的。在今天咱們這個「奔小康」的年月,教授之子去追工人之女,要被人笑話神經有問題。而在那個年代,門第劃分與現在不同,因此沒人覺得不妥。關美玲也覺得自己有資格,拿得起褶來。

我跟梁燕眉,就沒這麼幸運了,我倆誰也不敢公開。而且連對方是不是那麼個意思,都還拿不準。那才真是「懷春」啊,揣在懷裏,只有自個兒明白。

鄉村裏的愛,因為文化土壤貧瘠,所以反而比城裏來得猛烈。這方面我們有榜樣。大老張不用說了,為了愛,他離鄉背井,捨棄了城市生活不過,來老林里當「土匪」。他這還算是值的,好歹把當年那個如花似玉的妞兒泡到手了。

比他還悲壯的,另有人在。誰呢?打死我們也想不到,就是前王隊長。王隊長下了台,但還沒有完全喪權辱國,而是屈尊當了生產隊的會計。這個角兒,總得能寫會算的人來干。王會計樂天知命,天天勉著黑大襟棉襖,腰裏扎著麻繩,查倉庫,算工分賬,一副鄉村知識分子的模樣。我們集體戶的糧食和工分,有時要他來負責給我們打理,所以免不了要有來往。春節前後的嚴峻形勢已經過去了,老農們該咋生活咋生活,所以我們和王會計之間的陣線,也不大分明了。

一天,老龔從大老張那兒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王會計,這土鱉知識分子可萬萬不能小瞧,他是遼寧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沒畢業,就為情所困,流落到了西窪子當了農民。60年代初,大學生很金貴,不像現在臭了滿大街。那時候,農村回來個高中生,就像現在回來了個「海歸人士」,說西窪子一個生產隊,就藏着三個大學生,那真是天下奇聞。

我們男生,當晚一胡隆都跑到大老張家,聽他說端詳。

原來,這王會計,早在1960年就是遼大中文系的大三學生,因為愛上了本班一個女同學,有點兒神魂顛倒。那女生估計是比章子怡差不多,根本就沒把他看入眼。這邊廂老王的攻勢猛烈無比,全不顧影響不影響,全系都在看他倆的西洋景。那女生羞憤交加,索性學也不上了,躲到了西窪子她舅舅家中。老王當時正在興頭上,情報也非常靈敏,腳跟腳就攆到了西窪子。兩人終於見了面,談了一回,那女子仍是不從,第二天就不辭而別,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老王知道他今生算是摘不到這朵花了,於是,號啕一場,萬念俱灰。竟然放棄了大好前程,在西窪子就地當了農民。

他先是笨手笨腳地干苦力,漸漸得取得老屯的信任,便干起了鄉村的腦力勞動,從記工員干起,晉陞會計,又晉陞了生產隊長。愛情明顯靠不住,他也不挑揀了,當時山東農民過來「闖關東」的多,就隨便找了個山東娘們兒結了婚。為愛一場,鬧了個天翻地覆,老王的婚姻因而被延誤,成了晚婚,孩子比同齡的老屯們的要小得多。

老王的這慘烈情史,讓我們唏噓不已。聽完大老張的講述,我們又找了個理由,一忽隆跑到老王家,重新認識這藏龍卧虎的農村知識分子。果然,老王家牆上的玻璃鏡框裏有證據。遼大中文系某年級某班合影,一個梳「瓦塊」式分頭,身穿白襯衫的帥哥,依稀能看出老王的輪廓。當年風華正茂,玉樹臨風,如今卻是混同於一般老百姓。這中間的滄桑,有多少呢?

我們一邊看照片,一邊找話題跟他聊。老王倒是不記仇,對我們語重心長。告訴我們說,要想在隊里站住腳,一定要把農活兒學好。吃飯的本事,可忽略不得。他說:「當年我來落戶,第三天就下地,借了把鋤頭,到了地里,不知道該怎麼使。還問人家,這玩意兒是拿着往前推的嗎?後來,一點點的也就什麼都會了。農村,跟城裏沒啥區別,不一樣的是,吃穿住,啥事情都沒有現成的,都得自己動手。」

老王的這番「再教育」,是現身說法,老房、王亞奎、馮長駿都聽得入迷。老龔等我們四個非工人家庭出身的,則更多的是領悟了人世無常,青春不可依恃。

從老王家裏出來,看黑夜中的漫天星斗,大家不禁都聯想起了自己,來日方長,前途何在?人家大學生都被同化成這樣了,我們幾個初中生,又有何德何能?往後的幾十年中,又能靠什麼安身立命?

星星不知人的心,只是萬古如此閃爍。我們在村路上摸索著回戶,一路無人說話。忽然,路邊響起了一陣娃娃的哭聲,細長而又凄婉。抬頭看遠處,高坎上有幾顆忽閃忽閃的綠星星。

「媽呀,什麼東西?」王亞奎叫起來。

老龔說:「狼,是狼!」

大夥兒毛骨聳然!雖說誰也沒見過狼,但看這陣勢,肯定是無疑。我們低頭摸了石頭瓦塊,連呼帶喊,一陣襲擊。那狼群也不退縮,堅持在路邊高坎上俯瞰,綠眼睛像鬼火。

老房說:「咱們走吧,反正它們不敢過來。」

他話音一落,小迷糊帶頭,眾人撒丫子就跑。直到看見了集體戶女生屋裏的燈光,才像見到了根據地,都嘻嘻地笑出聲來。再看女生的窗戶,已經貼上了白紙,再也偷窺不成了。

前有車,後有轍。西窪子大學生痴心不改、矢志不渝的壯烈行為,極大地激發了我們的想像。季節也正是愛情萌發的時候。那時,春風終於綠遍了天涯。山旮旯里,落葉松長出一大片脆生生的綠葉,玻璃一樣透明。

山地上,不能種麥子,只能種玉米,而且很費工時。生產隊的男男女女們就頂着大好春光,慢慢在小塊地上刀耕火種。每過兩個半小時,歇一氣。

春光里,人的面貌也變得明媚。土掉了渣的屯老二,在碧綠的背景下,顯得俊俏多了。林子裏,有布穀鳥在叫。「關關雎鳩」,叫得人心亂。集體戶的男知青和青年農民,在漫長的「春驚」中,暗暗展開了泡妞的爭奪戰。老龔才貌雙全,文武兼備,是我們的主力軍,決心「肥水不流外人田」。對方以龐德海為首,都是三十來歲的已婚老屯,決心不放過這「包二奶」的大好機會,就算是過過乾癮也行。

這件事,經過幾十年後再去想,雙方都做的是無用功。對男知青來說,真正的談婚論嫁,還得十年後。女人老得快,十年後,正是我們二十六、七酷斃了的年紀,女生們已成了殘花謝柳,怎麼可能讓我們瞧得起眼兒?對少壯男社員來說,即便當時女生們願意隨了他們這些土老冒兒,他們又怎敢休妻別子?不要說大隊幹部會出面干預,就是村裏人的吐沫星子,還不得把他們都淹死?

明明是沒用的事,雙方卻天天都在使暗勁兒。

關美玲有一條黑底帶紅白點的圍脖兒,天天都戴着出工。散散地往肩上一搭,美得沒法形容。種玉米的時候,有一天,老龔也戴了這麼一條圍脖兒。小迷糊指給我看,我嚇了一跳:難道關美人給老龔送定情物了?那年月,男女要是走到了這一步,那麼花前柳下,肯定是早就越過界線了。再回頭看看關美玲,那標誌性的圍脖仍在。原來是老龔痴迷,不知從哪裏搞來了一條,一模一樣。

男人動了情,也是很細膩的啊。我大為感慨。

小迷糊沖我擠擠眼,故意大聲對老龔說:「哥們兒,你那圍脖兒,誰的搞?」

集體戶男生都明白這典故,一起鬨笑。老龔縱是臉皮厚,也鬧了個大紅臉。男社員反應比較遲鈍,不大明白。老龐還直誇呢:「真挺帶勁啊!趕明兒上敦滑,咱也買一條。」

老龐活兒好,總是最先刨到地頭。返過身就幫老龔他們這一組刨坑。實際就是有意往關美玲身邊湊乎。老龔感覺沒面子,就說:「老龐啊,你有勁沒處使,去跟老牛練練摔跤,我們這兒不用你摻合。」老龐這句話倒聽懂了,他嘻皮笑臉地說:「革命同志嘛,互相幫忙,算個啥?」

李家軒聽不下去了,就說:「老龐,你昨晚沒搞『運動』,今兒勁頭這麼大?幫誰不是幫呢,你咋不幫幫咱爺們兒?」

小迷糊就說:「幫你,你有圍脖嗎?」

家軒啐了一口:「狗屁,我有吼房!」

田間勞動中的爭風吃醋,具有娛樂性,無形中降低了勞動強度。女生們都明白自己是爭奪對象,洋洋得意,卻故意做嬌羞狀。聽到涉及黃色內容的戲謔,還要紅著臉罵一聲「缺德」。在心裏頭,卻巴不得男生和男社員為他們打破頭。

我們青年時代的「再教育」,絕大多數就是在這種氛圍里進行。所謂貧下中農語重心長地教育城裏娃,都是當時的文人在扯蛋。

我們的青春期啟蒙,我們的性啟蒙,都是在老屯們幹活時津津有味地談牲口交配時得來的。

老屯們沒有「性愛」的概念,也沒有「水乳交融」的遐想,關於男女之事,只有一個字可表述——「干」!

我們當然不承認事情只有那麼簡單。可苦的是我們那時誰也「干」不了,只能閉着眼瞎想。

春天裏,杏花、桃花次第開放,最後是漫山遍野雲霧一樣的梨花。我們各自鍾情著或懷念著某個女孩,在上工和放工路上,大唱《喀秋莎》: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着柔曼的輕紗……」

那年頭,報紙、書刊上的辭彙味同嚼蠟,這歌里,僅僅是「梨花」、「天涯」、「柔曼」、「輕紗」幾個詞,就激起了我們無限聯想。

我們將來的「喀秋莎」,當然是純潔,美貌,溫柔。可是,她是誰?她在哪裏?她何時才能屬於我?

就在這種甜蜜而又苦澀的期待中,浪漫的「春驚」終於結束了。最後一天,是在半山上一塊很偏僻的地塊上種玉米。下午五點多鐘,徹底完活兒。老龐長出一口氣,把鎬頭一扛,吼了一聲:「收工!回家!吃大碴子飯(碎玉米飯)嘍!」

小迷糊接了一句:「吃完飯,什麼地搞?」

嘻嘻哈哈中,人群三三兩兩往回走。斜陽照在蔥綠的山凹里,落葉松林優美如幻境。有金花鼠在樹榦上竄來竄去。這東西大概是松鼠的一種,脊背上有五條黑色條紋。

春風拂面,人生的這一刻很愜意。

在當時的農村,除了春節能放五天假,其餘時間,只要人睜着眼睛、腦袋頂上有日頭,那就要幹活兒,一分鐘也停不了。本來,老農的生活完全不必這樣緊張,一年的閑日子應該有三分之一。可是自從「公社化」以後,集體勞動,按出勤率算收入,多勞多得。那時候,農民不大聰明,以為工分越多,錢就越多,結果都拚命延長工時,沒活兒也得找出活兒來干。工分總額一多,就不值錢,大夥就又拚命延長工時,多掙工分。惡性循環,把自己搞得跟老牛似的。

春耕最後一天,早收工一個小時,人人都覺得佔了大便宜,樂從心頭起。

老龔說:「聽說山後有咱們校一個集體戶,咱們今天去看看?」

「好勒——」大夥兒一陣歡呼,返過身,就去翻山。

從小路翻過山頂,一群城裏打扮的青澀少年扛着鎬頭、挎著種子簍,魚貫而下,穿過碧綠的落葉松林,直奔山凹里的小村而去。

這樣的少年,只有在那個年代有;這樣的景象,也只有那個時候有。我們前途莫測,卻傻掂掂地樂,在春日的黃昏里,勞累了一天,還有心思翻山去串門。

小村裏的集體戶,果然是我們校初二的一幫同學。

這村子,是真正的山村,連個平道都沒有,跟西窪子那樣的大屯不能比。集體戶也很寒酸,模樣就是一簡陋人家。大部分人都勞動去了,不在家。在家的兩三個人,神情很寞落,無精打采混日子的樣子。我們跟他們聊了聊工分值多少錢,勞動累不累,最近回長春了沒有,雙方一時都覺得挺親。坐在他們凋敝的小院子裏,聞聞空氣里瀰漫的柴煙味兒,還真是有陶淵明的感覺。

呆了一會兒,我們就要走。主人盛情挽留,老龔就說:「算了,我們還是回去,家裏都做了飯。再說這十幾口子,餓狼似的,哪能讓你們招待?」

一聲唿哨,我們便告別了山溝里的校友,往回返。此時,夕陽已經銜山,金光萬道。翻上山頂時,我們不由得停下腳,只見下面西窪子的原野鬱鬱蔥蔥,公路如細線,村莊如棋盤,千樹梨花,正漫揚輕紗。江山是如此多嬌,生活是這麼地好,叫人怎能不想起「喀秋莎」?

老龔帶頭,我們又唱起了蘇聯歌:「歌聲輕輕地蕩漾在黃昏的水面上……」,那種深情與惆悵,正與眼前景色相合。有關、梁兩大美人在,我們的歌,就越發婉轉,多出了不少的內容。暮色中,兩美人明眸皓齒,極目遠方,恰是兩尊穿軍裝的「維納斯」

多年以後,我每每回憶起這一幕,都忍不住要想:幸福跟錢有關嗎?幸福跟成功有關嗎?或者,幸福跟發達有關嗎?不,都不是。幸福,只與青春有關。

這是一個人有了閱歷,才能領會的。

14

我們萬沒有想到,春耕結束,劉隊長和集體戶的「蜜月期」也就結束了。他的位置,早就鞏固,用不着一幫小毛孩兒來幫助搖旗吶喊了。那麼,我們的價值,就在於在其他方面還有沒有用了。

這一點,我們應該很慚愧。我們確實沒用。農村裏用不着多少書本知識,要的是力氣和幹活兒技巧,外加一點兒狡詐。這幾樣,我們都沒有,不是就等於廢物了?

我們下鄉已有五個月,看來是沒有很快回城的跡象。這意味着,我們要常年從當地的老屯嘴裏分一碗飯了。西窪子的老屯們看清了這一點,不再為我們洋里洋氣的「大拉鎖兒」所迷惑,為了利益,變臉了。

突然襲擊是在某個晚上的生產隊大會上發動的。開會,是為了評定工分等級。大夥逐一評價每個勞動力的表現,七嘴八舌說了一陣兒。當時農村的男勞力,每干一天掙10分,婦女比較受歧視,一天掙6分。未成年的「半拉子」,與婦女相同,也是6分,意思是還不算男人。有極少數力氣大,農活兒好的人,每天可記12分。而生產隊長,是最特殊的,一天什麼都不幹,照拿12分。在那個「年代」,既有不勞而獲的隊長,也有同工不能同酬的婦女,這是後來的少壯學者們不能想像的。

不能想像的還有,每個人工分的評定,都是民主通過的,隊長不能願意給誰高分就給誰高分。民主的程序,很奇特,就是大家喊「行」或者「不行」,以分貝高的意見為準,大致還比較公平。

輪到評定集體戶時,突然冷了場。

過了好一會兒,劉隊長說:「提嘛,反正集體戶不是外人。」這句話,簡直陰險之極。只聽老龐接上就說:「我看集體戶女生幹活兒還行,給6分可以;但是男生太不著吊,幹活兒水襠尿褲,給10分太高了點兒。」

他話音剛落,就有群眾一哄聲地喊:「對,給8分。」「8分也高,給6分。」「6分!就6分!」

老屯們自己的帳算不開,但跟我們算帳可是清楚。給了我們6分,我們就少賺了,他們就能多得。這還不算,關鍵是,這太侮辱人,等於宣判我們不過跟女人一樣。

我們想跳起來反駁,但民意實在太強大。人家也說得頭頭是道,哪一天,哪個人,坑刨淺了;哪一天,哪個人,活兒太慢,都一一道來。我們目瞪口呆,敢情這「貧下中能」都是干間諜的出身。

最後劉隊長出來收場,他肯定了大家的意見,原則上就定6分了。其中老房、王亞奎、馮長駿活兒稍好,可給7分。眾老屯又是一陣叫好。

我們這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孤家寡人」,什麼叫「大勢已去」。

原來,我們被劉隊長給耍了!

社員大會開完,我們心裏像堵了塊大石頭。想想三個月前,我們是何等威風,那還是劉隊長一日不可缺少的御林軍;如今價值一失,淪落到大人小孩都來踩,連個男人都不算了。

在我們眼裏,西窪子一下就暗無天日了。回到集體戶,老龔拿起我放在炕頭的《譯文》雜誌,悶悶地亂翻。忽然看到幾首烏克蘭詩人舍甫琴科的詩,就忽地站起來,用渾厚的男中音放聲朗讀:

「我們感受到了不自由的巨大哀痛……」

他一朗讀,女生屋子的喧嘩就停止了。詩寫得很好,全戶的人都在靜靜聽他讀。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這個詞的份量,有了一種要掙脫的願望。可是,外面的夜色和原野比什麼都寬廣,我們能逃到哪裏去呢?

第二天垂頭喪氣地幹了一天活兒,晚飯後,老龔、小迷糊、家軒和我出村去散步。小迷糊帶了一把京胡,就像現下「女子十二樂坊」一樣,支在腰間「吱吱咯咯」地拉。我們就這樣在京胡尖銳的伴奏下,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空曠無人的公路上走。西天上是一片晚霞的血紅,我們的心,也在流血。莫斯科的郊外,離我們有十萬八千里。我們的希望,又在哪裏?

這是我們走上社會以後的頭一個重大挫折。當年,我們把它看得太重,覺得全世界都在跟我們做對。其實老農們還算實事求是的,我們的活計,確實幹得不怎麼樣。你想啊,一幫城裏的少爺秧子,能出什麼好活兒?只是老農們缺乏教育手段,有啥說啥,不會哄著來,一下就冷了我們的心。

這次社員大會,把我們集體戶的人分成了三個等級,我們也就從此走上了很不同的道路。

當時,老房、王亞奎、馮長駿也很頹唐,畢竟他們只比婦女高一分,仍然是個半殘廢。所以那幾天,男生們都還能同仇敵愾。

女生們最輝煌的時候到了。「貧下中能」的肯定,比什麼都重要。小姑娘們說話走路都傲了十分,與少壯男社員打情罵俏,就更有水平啦。相比之下,男生們簡直還沒脫哺乳期。我們不明白,那些男女間的曖昧語言,女生們是什麼時候學會的呢?鬱悶啊!

學習完畢后,看看外面,正是月白風清。男生們回到自己屋裏就議論:「媽的,還幹什麼活兒?是女的就能拿滿分,什麼世道?」

老龔就說:「這天氣這麼好,明天還幹個鳥活兒,咱們玩吧,今晚就出發,上水庫抓魚!」

老龔說的這個水庫,離我們這裏有十多里地,是我們早就神往的地方。他一說,大夥兒興頭兒就來了,說走就走。三更半夜走夜路,防身的傢伙不可少,眾人分頭找了燒火棍、小鐵鍬和菜刀,裝備起來。

老龔說:「冷兵器,還不行。看我的。」

他打開自己的牛皮提箱,拿出一件紅布包的東西。打開一看,哇噻,是一把手槍!

這是當年自製的小口徑手槍,雖然粗糙,但功能都全。老龔藏下來沒有上繳,現在派上了用場。

一支奇怪的隊伍,就這樣出了集體戶。初夏夜,蛙鳴四起,田野的風帶着青草的芳香。

老龔在隊伍前面把手槍一舉:「走!同志們,向莫斯科進軍!」

出發的時候,已經是晚上10點了。那時候我們誰也沒有表,老房心細,特地帶了集體戶的小鬧鐘。栓了個繩兒,掛在褲腰帶上,這樣,隨時都可看時間。

因為有月亮,這一路,就走得順。月光下的曠野,比白天好看,很神奇。初夏的晚上不冷不熱,正好趕路。一夥兒穿綠色仿軍夾克衫的異裝少年,不停地唱着蘇聯歌兒,在大路上大步行進。這一路,沒見到狼群的綠眼睛,也沒見到蘇聯特務的信號彈。

他們怎麼敢來?就算是妖魔鬼怪,也要被我們狂熱的氣勢所嚇倒。我們要掙脫!我們要自由!我們不想再勞動了!

走到興頭上,老龔說:「操,咱們就這麼走到蘇聯去得了!」

我說:「對,去蘇聯!」

小迷糊和家軒也直喊:「走啊,去他娘的西窪子!」

蘇聯,在現實中,當時是我國的大敵,百萬大軍就在邊境上虎視眈眈。但是,在我們虛擬的世界裏,它就是人間天堂,是共產主義。蘇聯文學,多少滋養了我們一點點。白樺樹、小別墅、伏特加,我們多少知道一點點。國界那邊,沒有「貧下中能」,沒有狗日的「工人民兵」,可以男女手拉手跳舞,可以喝牛奶吃麵包,那不是共產主義是什麼?

不知道別人如何,我那時真是動了心,就他娘的跑吧,跑到國界那邊,就有自由和幸福。

就這樣連唱帶喊,走了一個多小時,喊不動了,就默默地走。山野里的蛙聲蟲鳴,開了鍋一樣的歡暢。

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了。

月下的水庫,白霧瀰漫,勝似天鵝湖。這樣寬廣的一片水域,靜靜躺在山凹里,簡直就是睡美人。我們都被這美景鎮住了,屏住呼吸看。

地方到了,睏乏也突然襲上來。草上全是露水,坐都沒法坐。走夜路,褲腳早就被露水濕透了,風一吹,人直打哆嗦。我們四下里看,想找個露宿的地方,總不能就這麼站到天亮呀。

尋尋覓覓,總算找到了一個小窩棚,是附近村子的人來打魚,搭起來臨時過夜的,這時候正好沒人。窩棚裏邊堆著不少穀草,一捆捆堆到天棚。我們拽出來兩捆,點着了,好好烤了一通火。

火光照亮黑夜的一角,我們又想起了抗日聯軍。抗聯苦,但是人家幸福,有日本鬼子可打。我們白白穿了一身仿軍夾克,想當英雄都當不成,天天被「貧下中能」欺負,真是喪氣喪氣!

烤着火,老龔就給我們侃蘇聯。他看過的蘇聯小說不少,說起來一串一串的,瓦西里、喀秋莎、斯大林、冬妮亞、列寧在1918……虛幻的世界就像這眼前篝火,明亮、溫暖,驅散了黑暗。

烤完火進屋,拿電筒照照,牆上還掛着魚網。行了,明早上抓魚,連傢伙什兒都有了。看看鬧種,我的天,已經兩點了!大家趕忙把穀草在地上鋪好,倒頭就睡。

這一夜,可真是「黑甜鄉」,我們啥夢也沒做,一覺到天亮。

早上,我被人狠命地搡醒,睜眼一看,天已經大亮。原來是老龔先醒了,發現老房不在,魚網也拿走了。顯然老房是先去了湖邊。看看小鬧鐘,已經七點半,這在夏天的北方農村,就好比是現在城裏的上午十點鐘,一上午都快過半了。老龔一急,就把大家全叫醒了。眾人揉揉眼睛,出門就往湖邊跑。跑到一半,看見老房背着魚網正往回走,褲子濕了大半截。我們跟他打招呼,他卻沉着臉沒答腔,只顧垂頭喪氣地繼續走。

大夥兒納悶,就拽着他問:「嗨嗨!怎麼啦?」

老房瞟我們一眼,蹦出來兩句話:「起來晚了!魚早沒啦!」

原來,在這水庫里打魚,要趁黎明時分。天大亮后,魚就吃飽喝足,跑到水底下玩去了。東北緯度高,到五月底,3點半天就亮了,我們睡到7點半,日上三竿,還能撈什麼魚,連魚糞蛋兒都撈不著了!

老房比我們早起來一個小時,忙了半天,白忙了一場,沮喪得無以復加。他鞋裏灌滿了水,走路咕嘰咕嘰的,到了小窩棚,把魚網一扔,嘆口氣說:「唉,白來,白來啦。」

大夥兒一到白天,就清醒多了,昨晚的浪漫情緒一掃而光。

小迷糊說:「咋辦?」

老龔說:「玩玩兒,看看風景再走。」

王亞奎不同意:「咱們趕緊回去吧,到家下午還能趕上幹活兒。這一天,不能就這麼白耽誤啊!」

如果抓到了魚,我們還覺得值得一來。現在是白跑了一趟,大夥兒都有浪費了好時光的感覺。王亞奎的提議獲得多數同意,說走就走,沒等我們看清白天的湖面是啥樣,就匆匆沿着來路返回了。

正所謂「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返回的路上,沒有歌聲,也沒有浪漫,只有現實主義。

將近中午,回到了西窪子。這一場風花雪月的夢,就此無影無蹤。下午,我們又去了生產隊,聽驢嘶馬叫,干雜活兒。

那時候我們是小孩兒,可是小孩兒也有現實得可怕的一面。我們趕了十多里夜路,在窩棚里趴了一宿,要是擱在現在的成人,還不得在水庫玩瘋了再回來?可是,我們就這麼匆匆忙忙回來了。那個下午,幹了些什麼活兒,乾的那活兒對我們一生有什麼重大意義,我現在狗屁也記不起來了。可是,我一輩子都記住了那個無比浪漫的晚上和深深遺憾的撤離。

李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我早就認為他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明白人。人撐死能活多久?現實主義又好在哪?能帶到棺材裏去嗎?能盡歡的時候,不盡歡,那不是大傻瓜嗎?我很嘆服那時候的王亞奎,那麼小,就知道積累工分,如果他後來一直是這個價值觀,那麼這30多年,還不知道積累了多少工分呢!不知他現在下崗了沒有?不知他今天用不用為孩子的學費發愁?一個人,再現實,還能抗得過潮流的瞬息萬變嗎?那時候,多掙10個工分,就能保證一輩子不再受窮了嗎?

我今天,已經明白了絕大部分人生道理。但有些事,即使明白也已經晚了,晚了!

15

遠征水庫后沒有幾天,苦難夏鋤開始了。在農村裏,春耕並不可怕,冬天也就是混工分,最可怕的活計只有兩項,夏鋤(老屯叫「鏟地」)和秋收(老屯叫「嘎地」,就是「割地」之意)。夏鋤時正是農曆「夏至」前後,白天日照最長,在東北有16個小時,只要能看見苗,就得干。所有的地塊,在一個半月內要鋤三遍,才不至於雜草叢生,才能保證莊稼的營養。這「鏟地」,是個高難度的技術活,老農們掄鋤如飛,眨眼之間要把苗留下,草鋤掉,所有的土還要松一遍,簡直是武俠的工夫。沒開鏟之前,老屯們對鏟地難度的描述,就嚇得我們不輕。一開鏟,果不其然,能把人累死。我們不僅掄不好鋤頭,也挺不了那麼長時間。東北的地,都是大塊兒的,一條壟,恨不能有三公里長,一眼望不到頭,讓你絕望到想死。

夏日炎炎,曬不了兩天,我們就成了有色人種。老屯們都戴着尖斗笠,個個都成了大清兵。那尖斗笠,可是有講究,是用麥秸編的,有空隙,能透風。他們嘲笑城裏人勞動時戴的「蘑菇」草帽,說:「那叫啥玩意兒,王八蓋子,悶死人!」是啊,到了農村,才知道,在老屯眼裏,城裏人基本都很蠢,就一點比鄉下人強,那就是能夠月月領公家的錢,而且還領得挺多。

這回蠢人的孩子們到鄉下接受「再教育」來了,老屯們很解氣,總要教訓教訓知青,城裏人有多麼蠢。夏鋤一開始,蠢不蠢,立刻就很分明。老屯們走筆龍蛇,霎時就干出去半根壟。如果以北京的地理打比方,他們相當於已經干到「北二環」了,我們還在「南二環」窮追。

龐德海一夥道德墮落分子,這時候早就撕下了文明的畫皮,一到地頭,返過身來就「接」美眉。「接」就是幫着鏟,三下五除二,兩下里大會師。美眉們一個媚眼一陣笑,估計老龐他們那勉檔褲都要兜不住了。那邊會師了,把我們幾個雄性的,就那麼撂在地半截,沒人管。大幫人馬一到地頭就歇氣兒,約有20分鐘。等我們忙活到地頭,人家早就另起一壟開幹了。

這「鏟地」,着實讓我們中有幾個人「熊」了。

熱,渴,累,漫無盡頭。再怎麼說是「煉青春」,我們這也是童工啊。即便童工也不要緊,好處是可以不長成「豆芽菜」,身體棒,但是,別給我們氣受啊。

幹了幾天,我和老龔、家軒、小迷糊四個少爺秧子頂不住了。私下裏就商量:「還干他娘個蛋!沒拿我們當人,干也是白乾。」

老龔有謀略,摸著上唇的一點點小黑胡說:「咱們得想辦法,西窪子,不是咱們久留之處。你看老房他們仨,都玩了命了,他們是想進步。這麼一整,咱們太孤立,得挪地方。」

小迷糊說:「我這就回家,看看能不能往長春附近轉戶。再怎麼,也得離家近一點。」

我問:「你有啥辦法?」

小迷糊說:「問問家裏,鄉下有沒有親戚。把咱們四個一塊兒轉過去,從頭來,不在這兒受他媽的氣。」

家軒說:「對,我也回家問問。」

老龔對我說:「咱們兩家,在農村沒親戚,明天就去串戶吧。找找同學,看哪兒能有機會安排咱們。」

第二天,我們就扔了鋤頭,再沒撿起來。

那年月,知青在農村確實沒出路。現在的少壯學者提起那時候,都牙恨得痒痒的,說是「集體無意識」。但是,他們死都不肯說一個真相,那就是,那時候是青年人最自由的時期。回城雖然沒門兒,但是自由無比。「貧下中能」雖然說了算,但人民公社不強迫知青非得勞動,你願意干不幹。不幹,就沒工分。年終分糧的時候,要是工分值不夠口糧錢,你拿錢買就是了。每人400多斤糧,是活命的,隊長也不敢扣下。第一年,我們是國家包給糧食,吃喝不用愁,那兩個賣命的工分,掙不掙,我們根本就不在乎。

不是說「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么,那時候的插隊知青,就生存在這最自由的「社會組織」中。貧下中農拿我們小少爺沒辦法,除了道德鄙視,他們沒有強制權。這道德鄙視,就好比現在的人鄙視「包二奶」,當什麼用?照包不誤!

老房、亞奎和長駿三個人,終於放棄了自由,決心當牛做馬了。他們是工人出身,從小沒少幹活,比我們能受罪。劉隊長開的那個社員評工分大會,起到了「一石三鳥」的作用,徹底分化了我們戶。

女生們,是集萬千寵愛在一身,不用說了。看樣子,都時刻準備着,要做老龐他們的二奶了。白天幹活兒,美眉們嬌聲嬌語,為的就是讓老龐他們多幫點兒忙,到晚上,就到人家家裏去搞統戰。那些少壯老屯的黃臉婆,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都放下大老婆架子,對這些「准二奶」關愛備至。

老房他們仨,用苦幹表忠心,老屯看在眼裏,都說他們幹得不錯。其實他們技術也沒啥提高,老屯看得順眼,那就是好。那時我們不明白這是中國特色,只氣不過,我們不比他們差,但怎麼干都不討好。那時候想,這「貧下中能」真是渾不講理。我們沒想到,30多年後,拿着高等文憑的人,也一樣渾。能不能讓人家看順眼,是我們中國人做人的頭等大事,一百年都不可能變。

我們四個罷了工,在家裏做出發準備。開飯就吃飯,吃完就躺在炕上議論出走計劃。

正是梁燕眉輪值做飯,我們誰也沒心思幫她挑水抱柴禾了。她抽了個空,在外屋地小聲問我:「你們怎麼不去幹活兒?」

我躊躇半天,說:「不想幹了,想玩玩。」

梁燕眉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睛裏充滿怨情。這一眼,直刺我心。

在女生當中,她是唯一比較正派的。雖然少壯老屯免不了也要跟她調笑,但她總還有個分寸。不像其他那幾個,浪得要把人家勉檔褲子撐開。梁燕眉這充滿怨恨的一眼,我知道,就意味着「可以處一處」宣告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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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子作品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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