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別人碗裏的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GY市郊區，某上世紀八十年代，因為支援三線建設生產活動而曾經紅火繁榮過的小鎮學校操場上。
時不時冒出些刺耳雜音，帶着銹跡的大喇叭中，刺啦刺啦的播放着廣播體操的號子。
高媛媛飾演的主角青紅，是一位女高中生。
此時，她正在鏡頭前，與其他群演一同站在操場上，做着廣播體操。
故事的背景被設定在八十年代。
也就是導演王曉帥自己的青年時代。
其實這部片子，不光在講述他自己和他父母身上所發生的故事，同時也更像後世流行的所謂「WHATIF」，也就是未發生的平行世界。
王曉帥初中時，父母帶着他搬離了貴州，之後通過孩提時的繪畫基礎，考入央美附中，再進入北影，以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可如果他父母沒有搬離貴州呢？他沒有進入央美附中呢？
他認為，自己大概率無法成為一名導演，可能會是貴州附近某種工廠中的普通工人。
電影中的女主角青紅，其實就是他想像中的自己。
沒錯，是想像中的。
因為王曉帥壓根就是在瞎想。
就算他不離開貴陽，也不能成為一位工人。
他爹是曾在上戲任教，他媽是魔都工廠的技術骨幹。
他們家，本就不是普通人家。
普通人家在那個年代，哪有空閑讓孩子從小學習繪畫啊。
他能有今天這一切，半數是靠家裏的培養和關係。
這就是為什麼很多普通人厭惡傷痕文學和相關題材的影視作品。
大家討厭的，其實不是「傷痕」，因為這些傷痕，刻在了每一個華夏人的血液當中。
大家真正討厭的，是那些吃着龍蝦，喝着茅台，腕帶勞力士，腰纏愛馬仕，肥頭大耳，吃的滿嘴流油的傢伙，大談國事，訴說自己當年的苦難，將這些苦難無限放大的同時，卻絕口不提自己擁有和獲得的一切。
撇除王曉帥對自己的想像，和對年少歲月的追憶后。
其實這部片子所講述的故事，還是挺有現實意義的。
因為這片子好就好在，沒有講大故事，而是說的小故事，將關注點落在了少數個人頭上，由點及面，反應出了那個時代的無奈。
青紅從小生在，長在貴州，這裏就是她的家。
他的朋友，家人，都在此處。
可父母卻對自己年輕時冒然前來三線而感到悔恨，所以一直想要回到魔都老家。
於是青紅和父母間便產生了極深的裂痕。
父親更將高考作為青紅回到魔都的唯一跳板，故此對女人的私生活嚴防死守，不光充斥着封建大家長的權威，更是束縛到了病態的程度。
而機械廠的小根則對青紅傾心，這場父愛與情愛，留守與回鄉之間的矛盾，最終釀成了這場一死一瘋的慘劇。
這便是張遠與高媛媛二人將要演繹的故事線。
而秦浩則是另一條線。
他飾演的無業青年，在搞大了某位農村姑娘的肚子后，又勾搭上了青紅的閨蜜。
兩人自以為是痴男怨女，到頭來，不過是黃毛與小姐，一地雞毛。
高媛媛有些機械的，大開大合的擺動着手腳。
張遠早就發現，這你娘們的形體能力着實不怎麼樣，僵的很。
要不後來怎麼會喜歡上做陶藝和木工呢。
現在做個廣播體操都展露無疑。
畢竟這位在進入影視圈前，沒有任何錶演基礎。
她能成名，全靠一樣東西。
臉！她和劉茜茜一樣，表演天賦一般，全靠臉蛋補足。
當時拍《倚天屠龍記》時，這位的演技其實很普通。
可就往那一坐，一蹙眉，蘇友朋就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覺得張無忌虧欠周芷若太多。
我見猶憐，不外如是。
就像劉茜茜扮好了，往那兒一站，你說她是王語嫣，觀眾就信了。
其實外形優秀到一定的程度后，是會影響表演的。
觀眾的關注點老在臉上，太容易分心。
所以在這部片子裏，王曉帥其實故意將高媛媛扮丑了。
打扮土土的，老穿着件暗紅色的呢子外套。
髮型也是中規中矩的女式中短髮。
如果她的時裝打扮是八分，古裝是十分的話。
那現在大概只有五分的樣子。
而且可以明顯感覺到，同樣是演戲，她的表現還有沒身後那群群演自然。
因為那幫群演也不是隨便拉來的。
王曉帥憑藉老爹當年的關係，直接從貴州話劇團拉了幫專業演員來配戲。
「卡！」王曉帥喊了停，高媛媛停下動作。
耳旁第六套廣播體操的音樂耳隨之停止。
「你一會兒還是跳廣播體操，但是情緒要變。」王導細緻的解釋道。
片中有兩場做操戲，一場是開頭，一場是青紅經歷打擊后，兩場戲場景相同，着裝相同，但情緒卻天差地別。
「哎，知道了。」高媛媛有些心不在焉的回道。
同時，她還此處張望着，好像在尋找什麼？找什麼呢？
人。
誰呢？
當然是張遠啦！
山中走獸雲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猴頭燕窩鯊魚翅，熊掌乾貝鹿尾尖。
問，這些東西中哪樣最好吃？
其答案就和世界上什麼車開的最快一樣。
後者的答案是：借來的車。
前者的答案是：別人碗裏的。
劉茜茜頂着她那張臉，說自己是屌絲。
卻老想着在表演和吃苦耐勞上證明自己。
人就是會對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不屑一顧，而對別人所擁有的東西趨之若鶩。
而高媛媛呢？在感情上，這位從小收到的情書，多到能糊牆用的大美人，早已習慣了男人喜歡她。
畢竟對她一見傾心太常見，對她沒感覺才少見呢。
劉茜茜的倔強，主要體現在事業上，而這位，則主要體現在感情上。
八百多個圍着我的，早就膩了，多沒意思啊。
哎，你手裏這款可不錯嘿！自己鍋里的五花肉又肥又膩，別人碗裏的五花肉鮮美誘人。
這是她的某種自尊心與征服欲糅雜后產生的想法。
就像很多男人追女生，不是因為真喜歡，而是通過追到優秀的女生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滿足虛榮心。
所以，在《倚天屠龍記》片場相處幾個月時間，她知道張遠外形優秀，能力也很突出，這兩點都足夠吸引人。
為她擋了「一劍」，更讓她難以忘懷。
但此次再見，身邊還有王曉帥這個追求者兼導演在，她為了自己的利益，只能暫時壓制這份好感。
能在這圈子裏混的，都不傻。
可當她從姚安濂老師口中知道，張遠與程好兩人是「一對」后。
張遠對她的吸引力陡然猛增，以幾何系數飛速攀升！高媛媛覺得，自己的麒麟臂可能快壓不住了！正所謂「遇強則強，生死不詳」。
程好的模樣在美女如雲的娛樂圈也算是上品了。
這更激起了周芷若同學的戰鬥意志。
「明明是我先認識他的！」高媛媛如此想到。
「他還為我受過傷。」
「憑啥落到那人手裏。」
她現在哪還有心思拍戲啊，老想着張遠呢。
工作注意力不集中，造成這廣播體操的戲份，足足拍了八遍才過。
可王曉帥捧着她，倒也沒多說什麼。
「走，收拾東西，去機械廠。」
劇組就一台大機器，攝像師扛起來就走。
與《神鵰俠侶》的大場面相比，的確是寒酸極了。
但張遠會樂意拍這片子的原因，其實與高媛媛一樣。
文藝片，是奔著拿獎去的！
如果拿了國內外大獎，演員知名度便會大增，商業價值和片酬也會蹭蹭往上漲。
就算沒有拿獎，去戛納之類的地方走一圈紅毯，也能增加商業價值和曝光度。
同時還可以踏入文藝電影這個小圈子。否則你一個拍商業片的，文藝片導演其實不太敢找你拍戲，因為付不起片酬。
同時，搞文藝片的，其實也看不上搞商業片的，這玩意有一條自己的鄙視鏈。
拿獎這事，一次不行，以後還有機會嘛。
人總得有點追求，張遠不光想撈錢，拿獎也是他的目標之一。
眾人很快來到了一處名叫「國營新興光學儀器廠」的廢棄廠房內。
這都是劇組找的實景，不是後期搭建的。
以前這兒真有一座工廠。
這也是為什麼《青紅》這片子，看着老有種紀錄片感，因為除了演員外，其他都是真的！
「張遠，你在這裏呀。」高媛媛剛才拍戲時就在找他，卻一直沒有尋見人影。
「你穿着身……」高媛媛上下打量了一下。
此時的張遠穿着身洗的發白的藍色工作服，上衣有很多口袋，帶着黑色的扣子，非常具有時代特色。
他的髮型也被處理成了往下塌著的模樣。
「還是挺好看的，就是有點獃獃的。」圓圓笑着說道。
呆就對了……一旁的王曉帥也看到了張遠的造型。
因為這個角色就是個內斂，自卑，卻又偏執的小人物。
幾乎與張遠本身的性格完全相反。
王導本覺得他和高媛媛一樣，形象有點太好，生怕在鏡頭前齣戲。
現在一瞧，換上衣服帶上妝，還真像那麼回事。
「你怎麼臉上臟髒的，像個花貓。」高媛媛發現他臉頰上有幾道黑黑的油印。
說着，還想抬手幫他擦擦。
嘖！王曉帥看到兩人動作親密，不由得一皺眉頭。
可下一秒，張遠的話，卻又讓他眉頭舒展了不少。
「別擦，這是我故意的。」張遠輕輕撥開了她的手掌。
「我飾演的角色小根是個工廠的鉗工。」
「成天在老式衝壓機前工作。」
「手上，身上沾著油泥很正常的。」
「這還是我剛才花了幾個小時時間熟悉機器，特意弄上的呢。」
「你給我擦了，我不就白整了。」
哦……王曉帥有些驚訝的看向張遠。
他在接到投資方的要求后，特意去看了張遠以往的表演。
其印象就一個字，帥！
拍了那麼多古裝劇，瀟灑帥氣是必須的。
而且他研究張遠的時候，《天下無賊》和《功夫》都沒有上映，他未看過張遠在這兩部電影中的反差形象和表現。
所以在他心中，張遠是那種偶像派演員。
如今見到他竟然主動研究起人物，便願意「自毀形象」來貼近人物，一時間竟然有點難以接受。
「這還是我想像中那種戲差屁事多的偶像演員嗎？」
關鍵王曉帥發現，自己和美術指導設計的人物只是工作服小分頭。
而他自己卻把頭髮弄塌了些，還加上了這些髒兮兮的印記后，明顯比他們的設計更像一位工人了。
王曉帥發現，自己腦中兒時那些貴州普通工人的形象竟然和面前這位「關係戶」演員重影了。
「有點意思啊。」
王曉帥便抽煙邊等待攝像組準備完畢。
「張遠準備好，馬上開拍。」
很快，他這個男一號的第一場戲即將開始。
這場戲的內容也很簡單，就是拍攝小根的工作內容。
坐在一天衝壓機前沖零件。
劇組從工廠的倉庫里拉來了一台老式沖床，就是上邊有一個大號皮帶輪驅動機器的那種。
這玩意噪音很大，如今已經很少見了。
破舊的，青灰色調的老工廠中，張遠坐到了機器前。
不像余敏這個「打光狂魔」一般，拍個人物近景都能用上十幾盞補光燈。
王曉帥佈置的場景中，只在張遠的左手邊，出現了一盞十瓦左右，泛著白光的小枱燈。
除此之外，背景中模糊的，透過工廠大門，淺淺灑落在地的陽光，便是唯一的光源了。
打光非常簡單。
「ACTION！」王曉帥一聲令下，攝像機便穩穩的轉動了起來。
這片子，還用的膠片機呢。
張遠得令，便開始工作起來。
將金屬零件放到沖床下，拉動拉杆，刃頭落下，在金屬片上刻出一個規則的圓孔。
左手拿起沖好的金屬片，帶着已經臟成了灰色的勞保手套的右手則從一旁的桌面上拿起一柄遊標卡尺，朝着那圓孔比劃一下后，確認尺寸在合理範圍內，便將金屬片放到了一旁的藍色塑料筐中。
做完這一套流程，便開啟下一個循環，如此往複。
他面無表情，雙目直愣愣的。
肩膀挎著，腰背彎著。
雙手半耷拉不耷拉，整個人沒精打采，看上冷冰冰的。
好似比那機器更像一台機器！就是那種人在單位，魂在天外的上班族標準形象。
「好啊……」王曉帥緊盯着監視器，眯眼觀看着。
他沒想到，這男主角一上來，便給他露了手。
「這狀態可太對了。」
「沒上過十年班，眼神都不可能這麼心如死灰。」
在流水席干久了，哪有正常的。
大部分人都受不了這種機械枯燥，一天十幾個小時，一成不變的循環往複。
除了受不了跑了的，剩下那些則是徹底麻木，眼神都失去了光亮的那種，好似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他這種麻木的感覺抓的特別好。」
「和我見過的老工人太像了！」王曉帥轉頭和副導演說道。
「是不錯，沒想到這小子模樣不賴，演的也不賴。」
一般能靠臉吃飯，誰還磨鍊演技啊。
賺慣了塊錢，就回不去了。
「是不是因為這個，星美那邊才一定要他來演。」副導演說道。
王曉帥想了想，搖搖頭：「李冰也能做到的。」
他還想着自己的御用演員呢。
「雖然他也不錯，但若是用李冰的話，這片子早就拍完了。」王曉帥依舊對此感到憤憤。
「卡！」
王曉帥喊了停，張遠也趕忙跑過來，看回放順便聽取導演的意見。
眾人圍在監視器前。
看了許久后。
「嘖。」王導習慣性的上下嘴皮一碰，發出了不滿的輕響。
「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是我表演的問題嗎？」張遠主動問道。
王曉帥聽他這麼說，但覺得這年輕人不錯。
一般年輕演員，聽到導演不滿都往後躲，生怕說自己。
他倒好，主動詢問，一點不怵。
說明是把拍攝效果放在了個人之前的。
這點非常專業。
「呃，你的表演倒問題不大，就是畫面看上去怪怪的。」
「是道具有問題嗎？」副導演問道。
「好像不是。」
「但總覺得畫面缺了點什麼。」王曉帥琢磨道。
「你去把機器的位置和角度調整一下，我再看看。」
「好！」道具大哥這就忙活了起來。
可經過三次拍攝，每次都調整了道具位置和拍攝角度后，王導依舊不滿。
就在副導，攝像和道具大哥一同犯愁的時候。
當了好幾個小時鉗工的張遠撓了撓頭，開口道。
「導演，我好像知道問題在哪裏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