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10

第二百三十五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10

「柯斯加,你可知道,謝爾蓋·伊凡諾維奇跟誰坐一趟火車?」陶麗給孩子們分好黃瓜和蜂蜜之後,說道,「跟伏倫斯基!他要到塞爾維亞去。」

「而且不光是他一個人去,還自己出錢帶上一個騎兵連呢!」卡塔瓦索夫說。

「這是他做得出來的。」列文說。「難道還有志願兵陸續開去嗎?」他看了一眼柯茲尼雪夫,問道。

柯茲尼雪夫沒有回答,因為碗裏有一片白白的三角形蜂窩淌著蜜,一隻活蜜蜂粘在上面,他正在用小刀背小心翼翼把活蜜蜂往外挑。

「當然還有啦!您要是能看到昨天車站上的場面就好啦!」卡塔瓦索夫一面咯吱咯吱地嚼著黃瓜,一面說。

「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看在上帝的面上,謝爾蓋·伊凡諾維奇,您給我講講,這些志願兵開往哪兒去?他們和誰打仗呀?」老公爵問道。顯然他是接續列文不在時就開了頭的談話。

「和土耳其人。」柯茲尼雪夫把那隻無力掙扎著的被蜂蜜糊得發了黑的蜜蜂挑出來,從小刀上移到一片結實的白楊樹葉上之後,這才放心地笑着回答說。

「那麼,究竟是誰向土耳其人宣戰的?是伊凡·伊凡內奇·拉果佐夫和李迪雅伯爵夫人以及施塔爾夫人嗎?」

「誰也沒有宣過戰,而是大家都同情他人的苦難,願意支援他們。」柯茲尼雪夫說。

「但公爵說的不是支援,」列文幫岳父說道,「他說的是打仗。公爵是說,個人不得到政府許可是不能參戰的。」

「柯斯加,當心點兒,這兒有一隻蜜蜂!真的要蜇人哩!」陶麗一面說,一面在驅趕一隻黃蜂。

「這不是蜜蜂,這是黃蜂。」列文說。

「哦,哦,您有何高見?」卡塔瓦索夫顯然想挑列文爭論,笑着對他說,「為什麼個人就沒有權利呢?」

「我的見解是:一方面,戰爭是一種不人道的、殘酷的和可怕的事,任何一個人,更不用說一個基督徒,都無法自己承擔發動戰爭的責任,只有負有這種使命、不可避免會捲入戰爭的政府才能承擔。另一方面,從科學和常理來說,在國家大事上,尤其是在戰爭這種事上,公民不應依照個人心意行事。」

柯茲尼雪夫和卡塔瓦索夫都準備好了反駁的話,一齊說起來。

「老兄,問題就在於,有時政府不能按公民的心意去做呀,這時社會就要表示自己的心意。」卡塔瓦索夫說。

但是柯茲尼雪夫顯然不贊成這樣反駁。他聽了卡塔瓦索夫的話,皺起眉頭,從另一方面反駁說:

「不應該這樣看待問題。這談不上什麼宣戰不宣戰,只不過是人道的、基督徒感情的表現。骨肉弟兄和同教弟兄在遭受屠殺嘛。就算不是骨肉弟兄和同教弟兄,而是一般的婦女、兒童和老人,也不能無動於衷;一旦動了義憤,俄羅斯人就會奔去支援,制止暴行。你想想看,如果你走在大街上,看到醉漢在毆打婦女或者小孩子,你會怎樣呢?我想,你一定不管是不是向這人宣過戰,都會立刻向他衝過去,保護受欺負的人。」

「不過,我不會把他打死的。」列文說。

「不,你會把他打死的。」

「我說不上來。如果我看到這種事,我也許會感情用事,但事前我不敢這樣說。對待斯拉夫人受壓迫問題,可不能這樣感情用事。」

「也許你能忍耐。別人可是不能忍耐。」柯茲尼雪夫不滿意地皺着眉頭說,「民間還流傳著『瀆神的伊斯蘭教徒』欺壓正教徒的傳說。人民聽說自己的兄弟受欺壓,就說話了。」

「也許,」列文含含糊糊地說,「可是我沒有看到;我也是人民,我就沒有感覺到這一點。」

「我也沒有。」老公爵說,「我過去在國外,看到報紙,老實說,還在保加利亞慘案以前我就怎麼也不懂,為什麼所有的俄國人一下子都熱愛起斯拉夫弟兄,為什麼我對他們毫無感情?我非常傷心,以為我太怪僻,或者喝外國泉水喝多了。但等我回到這兒,我就放心了:我看到,只關心俄羅斯,不關心斯拉夫弟兄的,不止我一個。柯斯加就是這樣。」

「在這種事情上,個人的意見算不了什麼。」柯茲尼雪夫說,「當整個俄羅斯,當人民表示出其意志的時候,個人的意見是無足輕重的。」

「對不起。我看不出這一點。人民連知道都不知道呢。」老公爵說。

「不,爸爸……怎麼不知道呀?禮拜天在教堂里不是講過嗎?」陶麗聽着他們說話,插嘴說。「請給我拿塊毛巾來。」她對笑嘻嘻地望着孩子們的養蜂老頭兒說。「不可能所有的人都……」

「禮拜天在教堂里那算什麼呀?叫牧師宣讀,他就宣讀了。他們什麼也不明白,只是嘆氣,就像平時講道那樣。」老公爵繼續說,「隨後又對他們說,為了拯救靈魂要捐錢給教堂,他們就每人掏出一個戈比交上去。至於做什麼用,他們就不知道了。」

「人民不會不知道;人民總是能認識自己的命運的,在現在這種時刻,這種認識就顯示出來了。」柯茲尼雪夫打量著養蜂老頭兒,肯定地說。

這個清秀的高個子老頭兒,留着花白的大鬍子和濃密的銀髮,端著一碗蜂蜜,一動不動地站着,親切而安詳地俯視着老爺們,顯然什麼也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這話一點兒不錯。」他聽了柯茲尼雪夫的話,似有所悟地晃着腦袋說。

「可是,你們問問他好啦。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想。」列文說。「米海雷奇,你聽說打仗的事了嗎?」列文問他,「在教堂里念的是什麼?你是怎麼想的?我們應該為基督徒打仗嗎?」

「我們有什麼可想的?皇上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都替我們想好了,什麼事都替我們考慮到了。他看得最清楚了。是不是再拿點兒麵包來?再給這小廝一點兒吧?」他指著吃麵包皮的格里沙,對陶麗說。

「我用不着問。」柯茲尼雪夫說,「我們看到過,現在也看到,千百萬人為了支援正義事業拋棄一切,從俄國的四面八方湧來,毫不含糊地、明確地表示自己的心意和目的。他們拿出錢來,或者親自來,直截了當地表示他們是為什麼。這說明什麼呢?」

「依我看,」開始上火的列文說,「這說明,在八千萬人中總有一些人,也許不只像現在這樣幾百個,而是幾萬個失去社會地位的亡命之徒,這種人什麼事都可以干——投奔普加喬夫一夥,去希瓦,去塞爾維亞……」

「我對你說,不是幾百個,也不是亡命之徒,而是民族的最優秀代表!」柯茲尼雪夫就像是在保護最後的家產,也帶着火氣說,「還有捐款呢?這可是人民毫不含糊地表示自己的心意呀。」

「『人民』,這個詞兒含義太不明確。」列文說,「鄉文書、教員、千分之一的庄稼人,也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至於其餘的八千萬人,就像米海雷奇一樣,不僅沒有表示自己的心意,而且根本不了解,他們應該對什麼事情表示自己的心意。我們有什麼權利說這是人民的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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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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