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暗殺1905第三部》(17)

第三十九章《暗殺1905第三部》(17)

最後一次刺殺

越獄

民國二年七月十二日,在孫文的指示下,李烈鈞於湖口召集舊部成立討袁軍總司令部,正式宣佈江西獨立,並發表電告討袁,南方各省紛紛響應,宣佈獨立,組織討袁軍,二次革命正式爆發。

僅僅十天之後,七月二十二日,江蘇討袁軍便在徐州地區會戰失利,不得不退守南京。同一天,上海方面戰事打響。

武士英離奇死亡后,應桂馨一直被關押在六十一團兵營的監獄里,直到二次革命起兵時,仍未定讞。上海戰事一開打,六十一團便要奔赴前線,被關押在兵營里的應桂馨,自然無人看管。

陳其美是二次革命在上海方面的主要策劃人,他的高級副官周陔南向他請示,說「刺宋案」的要犯應桂馨還關押在兵營監獄里,一旦打仗便會無人看管,要不要提前將他明正典刑,立予槍決。

陳其美思慮片刻,搖了搖頭。

這一搖頭,就等於放了應桂馨一命。

二十四日深夜,南北兩軍混戰,上海一片混亂,應桂馨趁機從無人看管的兵營監獄里逃脫。

越獄后的應桂馨,立刻逃往青島躲避起來。

彼時南北開戰,局勢尚不明朗,應桂馨之所以選擇在青島躲避,是因為青島地處南北之間,既可北上也可南下,必要時還可乘船出海,避居海外。

九月一日,南京被張勳率軍攻克,孫文、黃興、陳其美等人逃亡日本,南方各省紛紛宣佈取消獨立,二次革命就此失敗。

十月六日,國會選舉袁世凱為第一任正式大總統。不久后,袁世凱以「叛亂」罪名,下令解散國民黨,並驅逐國會內國民黨籍議員,國會由於人數不足而無法運作,很快即被解散。袁世凱就此集大權於一身。

見國民黨失勢,應桂馨立刻在青島顯露行跡,公開發表希望能「平反冤獄」的通電。在電文中,他指出國民黨此次掀起所謂的「二次革命」,實為叛變,宋教仁乃國民黨黨魁,「為主謀內亂之人,實為禍首」,「武士英殺賊受禍,功罪難平,請速頒明令平反冤獄」。應桂馨的這番話雖是詭辯,但也算是邏輯清晰。北京政府認定國民黨「叛亂」,通緝孫文、黃興、陳其美等國民黨領導人,宋教仁作為國民黨魁首,自然也是亂黨賊子,應桂馨和武士英刺殺宋教仁,那就是殺賊有功,所以應桂馨公開發表通電,要求北京政府平反冤獄,甚至說道:「伏求迅頒明令,平反斯獄,朝聞夕死,亦所欣慰!」

十月二十日,見北京政府遲遲不予回應,應桂馨膽子大了起來,直接奔赴北京,約見洪述祖等人,不但要求「平反冤獄」,還要求「毀宋酬勛」,也就是索要酬勞和勛位。在應桂馨看來,他殺宋教仁為國家立了大功,甚至坐了幾個月的牢,當然應該獲得相應的回報。

應桂馨借住在京劇演員譚鑫培家中,每天縱酒尋樂,逍遙自在。到了十二月,他乾脆把父親應文生和妻子一併接到了北京,住進了李鐵拐斜街的同和旅館。應桂馨是王八吃稱砣,鐵了心要賴在北京,直到北京政府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為止。

也就是應桂馨死賴在北京的時候,遠在長沙府的醉鄉榭,杜心五找到了胡客,提出了刺殺應桂馨的請求。

杜心五說出「應桂馨」三個字時,胡客的腦海里立刻將此人對號入座。

當日放火焚燒天口賭枱的人,正是應桂馨,姻嬋的左腳踝被子彈擊中,也是由應桂馨造成。若非應桂馨放火燒天口賭枱,胡啟立和燭龍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姻嬋如果不受槍傷,便不會在東田寺耽擱兩個多月,也就不會讓胡啟立和燭龍搶先一步趕到井山。細細想來,如果沒有應桂馨的橫插一足,後來的很多事就不會發生,姻嬋也就不會死了。

姻嬋的死,當然不能完全怪在應桂馨的頭上,但她左腳踝所受的槍傷,確實是應桂馨一手造成的。杜心五如果不提起,胡客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人,但現在既然想了起來,那過去的這筆賬,就該好好地算清楚。

胡客立刻答應了杜心五的請求。

這令杜心五略感吃驚。

杜心五其實與應桂馨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之所以來請胡客出山,也是因為受人所託。他收到了陳其美從日本發來的密電,說刺殺宋教仁的兇手應桂馨在戰亂時越獄逃脫,如今不但逍遙法外,而且越發猖狂,在國內耀武揚威,希望身在國內的他,能夠代為懲治。

杜心五原本不想再管革命黨的事,但誠如陳其美所言,應桂馨乃「刺宋案」的元兇,非但沒有抵命,反而活得逍遙自在。杜心五和宋教仁頗有交情,正是因為宋教仁被刺,他才憤而歸隱。現在刺殺宋教仁的兇手逍遙法外,甚至公開要求「平反冤獄」,這令杜心五怒不可遏,當即暗下決心,要讓應桂馨付出代價,血債血償。但他在武術界有聲名有地位,不願放下身段行刺殺之事,於是想到了曾是刺客道青者的胡客,這才來醉鄉榭請胡客出山。

杜心五不知道胡客和應桂馨之間的過節,他本以為胡客隱居醉鄉榭,多半會加以拒絕,沒想到胡客竟然一口應允。

「你想要什麼,」杜心五說道,「儘管開口便是。」當初他請胡客保護孫文和營救汪精衛,胡客都提出了相應的條件,所以他認為胡客這次也一定有所需求。

「不用了。」胡客搖了搖頭。他決定刺殺應桂馨,不是因為應桂馨刺殺了宋教仁,也不是因為杜心五親自請求,而是因為死去的妻子。

胡客的回答讓杜心五又吃了一驚。

但吃驚歸吃驚,胡客不提出條件,當然更好。

杜心五早已托北京的朋友打聽清楚了應桂馨在北京的住址。他把住址告訴了胡客。「如果能從姓應的口中逼問出刺殺鈍初的幕後主使,那就再好不過了。」杜心五說道。

胡客點了點頭。

杜心五徹底放心了。

他知道胡客一個簡單的點頭,意味着什麼。

圈套

離開長沙府之前,胡客去江神廟祭拜了姻嬋。

燭插墳頭,火苗偏偏倒倒,冥錢燃燒,輕煙隨風四散。胡客無言無語,就那樣坐於墳前,目光深沉,內心寂寂。

他選擇了在夜裏出發,像當年與姻嬋齊赴北京一樣,走水路至漢口,轉乘火車北上。

抵達北京的時候,十二月已經過了,時間來到了民國三年的一月八日。

雖然已是深夜,但胡客不想浪費任何時間。他徑直趕到李鐵拐斜街,找到了同和旅館。但是讓胡客失望的是,應桂馨沒有住在這裏。向旅館老闆打聽,得知應桂馨不久前已經結賬離開。

胡客唯有從頭找起。

好在應桂馨因為「刺宋案」而變成了名人,他入京要求「平反冤獄」鬧得沸沸揚揚,北京城內各家報社都對應桂馨極為關注,對他的行蹤十分了解。胡客在翌日上午去報社打聽到了應桂馨的下落,得知應桂馨搬到了騾馬市大街的長發客棧暫住。

胡客來到長發客棧時,客棧門前等著一些報社的記者。應桂馨搬來騾馬市大街,目的是為了能離政府辦公處近一些,方便交涉各種事務,所以每天都有記者來長發客棧守候,希望能採訪到關於「平反冤獄」一事的最新進展。應桂馨一大早便外出辦事,這些記者只好在客棧門口等候,一直等到他歸來為止。

胡客在長發客棧斜對面的茶樓里坐下喝茶,從上午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下午,直到天色將黑未黑時,應桂馨才返回了長發客棧。

應桂馨乘坐馬車剛抵達長發客棧,等候了一整天的記者立刻圍了上去。

按照前些日子的做法,應桂馨會非常享受成為焦點的感覺,十分樂意接受記者的採訪。他希望「平反冤獄」的事越鬧越大,最好是鬧得全國矚目,這樣才能給北京政府施加更大的壓力。

然而今天卻不同於以往。

應桂馨一下馬車,完全沒有理會擁上來的記者,在兩個貼身保鏢的護衛下,急匆匆地進了客棧,上了二樓。兩個貼身保鏢守在樓梯口,將圍上來的記者統統攔住。

沒過多久,應桂馨從樓梯上疾步走下,手裏多了兩個行李箱。隨他一起下樓的,還有他的父親和妻子。

帶着父親和妻子,應桂馨結清宿費,迅速上了馬車。馬車立刻轉動車輪,駛離了長發客棧。應桂馨一回一去,神色惶然,舉止倉促,仿若大難臨頭。

應桂馨的確已經大難臨頭。

今日應桂馨閑來無事,原本約了譚鑫培去戲園子品茗賞戲。他一直從上午玩到下午,準備返回長發客棧時,有人來到戲園子找他。應桂馨認得來人,乃是洪述祖的下屬。來人聲稱洪述祖有急事,請應桂馨移步相見。

應桂馨以為「平反冤獄」「毀宋酬勛」的事有了進展,於是跟着來人去見洪述祖。

應桂馨原本竊喜不已,哪知見到洪述祖后,洪述祖所說的事,卻令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洪述祖告訴應桂馨,他這段時間在北京鬧得太過分,激怒了袁世凱,袁世凱已密令京畿軍政執法處處長雷震春暗中解決他。「大總統親口說:『應某狼視,不可留也,且鈍初死於其手,不可不誅!』這是我在執法處的朋友聽雷震春親口講的。聽說雷震春找了很厲害的人物對付你,你最好先尋地方躲避一段時間。」洪述祖嘆了口氣,「我只能幫你到這裏了,從今往後,你就好自為之吧。」

應桂馨沒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他以前待在陳其美的身邊,知道陳其美一旦被人激怒,又不能明面上爭鋒較量時,往往會動用暗殺手段將之秘密除去,袁世凱身為大總統,想不到竟也是一路貨色。如今袁世凱掌控全國,既然他起了殺心,國內便不能再待下去了,擺在應桂馨面前的選擇有兩種,要麼避居海外,要麼避走租界。如果避居海外,應桂馨又有些不放心,要知道二次革命后,革命黨人的勢力退居海外,而應桂馨公開要求「平反冤獄」「毀宋酬勛」,革命黨人一定視他為眼中芒刺,欲拔之而後快。所以應桂馨的選擇只剩下一種,那就是避走租界。

為了保住身家性命,應桂馨的動作可謂雷厲風行。

他立刻乘馬車返回長發客棧,迅速收拾好行李,帶上父親和妻子,趕往前門火車站,準備乘火車趕赴天津。只要抵達天津,避入租界,他就可暫保無事。

應桂馨已經儘可能地行動迅速。

然而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他如此迅速地行動,卻正好落入了雷震春設下的圈套。

雷震春的確從袁世凱處收到了除掉應桂馨的密令,但他深知應桂馨住在旅館,行事極為招搖,是北京城內各方輿論關注的焦點,一旦在北京將其暗殺,一定會招惹來更多的關注,輿論上必然對袁世凱萬般不利。

雷震春追隨袁世凱近二十年,是袁世凱極為倚重的親信,懂得該如何替袁世凱分憂排難。他要暗殺應桂馨,又不能招惹來過多的關注,只能想辦法讓應桂馨離京,在北京範圍以外的地方動手。

應桂馨死賴在北京不走,讓他離開北京的最好辦法,就是把暗殺的消息透露給他知道。這種見利忘義之人,一旦知道自己處在危亡旦夕,為求自保,一定會儘快逃離北京。

於是洪述祖粉墨登場。

洪述祖是北京政府的人,豈會為了應桂馨而壞袁世凱的事?他把暗殺的消息透露給應桂馨,並非想救應桂馨一命,而是聽從了雷震春的安排。他只用了三言兩語,便為應桂馨搭好橋鋪好路,指引應桂馨去往陰曹地府。

殺手

乘坐馬車來到前門火車站,應桂馨購買了下一班次去往天津的頭等座火車票。

發車時間是夜裏九點四十五分,尚有一個多鐘頭。應桂馨在休息室里候車,讓兩個保鏢留意四周,他自己也不時左顧右盼,生怕雷震春派來的殺手已經追趕上來。

好不容易挨到檢票時間,應桂馨在兩個保鏢的護衛下,急不可耐地登上火車,在頭等車廂里快速尋座位坐下。

應桂馨是第一個進入頭等車廂的乘客。他一坐下后,兩隻眼睛就一直盯着車門方向,打量走入車廂的每一個乘客。

夜裏乘車的人不多,購買頭等座票的人更是寥寥無幾。從應桂馨坐下開始,一直到火車開動,前前後後只有八個人登上頭等車廂,其中有一個腿腳殘疾的商人及其兩個跟班夥計、一對洋人夫妻、一對父子和一個青年學生。

殘疾商人登車之後,在兩個夥計的攙扶下,走到應桂馨的斜對面,沖應桂馨極有禮貌地微微一笑,然後慢慢落座。殺手須具有敏捷的行動力,絕不可能是殘疾人,應桂馨將殘疾商人排除了。但是他憂心忡忡,根本笑不出來,只是沖殘疾商人點了一下頭,然後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乘客身上。

那對洋人夫妻登車之後,用洋話小聲地交流,時不時面露笑容,顯得相談甚歡。那對父子則不言不語,父親面色鐵青,兒子看起來很不耐煩,兩人之間多半鬧了不愉快的矛盾。那個青年學生找到座位坐下后,從包里拿出一本書,在昏暗的燈光下專心閱讀,根本不理會周圍的其他乘客。

應桂馨觀察一番,覺得這些人都不像是殺手。他盯着車門方向,時不時又瞅瞅窗外,看看還會有什麼樣的乘客登上頭等車廂。不過直到火車開動,再沒有別的乘客登車。

火車駛離前門火車站時,應桂馨又把注意力轉到車廂內的八個乘客身上,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還是覺得這些人不像殺手。

按理說,應桂馨應該覺得放心了。

可不知為什麼,他心裏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車廂內氣氛不對,總覺得今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火車駛離北京后,夜已經很深了。

頭等車廂內的乘客,都靠着座位在睡覺,連應桂馨的父親和妻子,此時也已沉沉入睡。應桂馨沒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訴父親和妻子,只說天津有一位朋友邀請他一家人前去做客,所以他的父親和妻子才能心無旁騖地安睡。

在一片細微的呼嚕聲中,應桂馨始終保持着清醒。

不好的感覺一直縈繞在心頭,應桂馨不能也不敢入睡。

他擔心殺手潛伏在其他車廂,會在半夜潛入頭等車廂行刺,於是讓兩個保鏢交替去車廂入口處值守,一個守上半夜,一個守下半夜,一旦有人要進入頭等車廂,務必攔住,盤問清楚。

時間緩慢流逝,到了後半夜,應桂馨漸漸有了一些困意。

已經高度緊張了數個小時,精神多少有些吃不消,而火車上除了不斷重複的鐵軌碾軋聲外,沒有任何動靜,平淡無趣得令人睏乏,再加上頭等車廂內供暖,更是令人昏昏欲睡。應桂馨原本打算通宵不眠,但實在抵不過越發濃厚的睡意,於是去廁間方便了一下,回到座位上,準備眯一會兒。

就在這時,一直沉寂著的車廂入口處,忽然有了動靜。

相鄰車廂有個男人來到車廂連接處,要進入頭等車廂,被守在那裏的保鏢攔住。男人聲稱他夜裏起夜,憋得急,可車廂的廁間被人佔着,所以來到相鄰的頭等車廂,想用一下廁間。他沒想到方便一下還被人攔住,一張臉憋得通紅,心裏一急,連推帶撞,要衝開保鏢的攔擋。

應桂馨的座位在車廂的最深處,離車廂入口處比較遠,只聽到那邊傳來吵鬧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看看周圍,見頭等車廂內的乘客全都被吵醒,那個殘疾商人的兩個夥計甚至站了起來,朝吵鬧處張望。這令應桂馨更加慌張。他現在已是驚弓之鳥,認定入口處突然吵鬧起來,必是追殺他的殺手現身了。他生怕一個保鏢擋不住,於是叫另一個保鏢趕緊過去幫忙。他把手伸向腰間,摸住了手槍的槍托,心神才算略微定了定。

在車廂入口處,應桂馨的保鏢和急欲方便的男人使勁地推搡。借用廁間可以是借口,那男人進入車廂的真實目的並不明確,保鏢必須防患於未然,讓一切潛在的危險遠離應桂馨。但那男人的手勁很大,一個保鏢有些吃不消,幸虧另一個保鏢及時趕到,兩人合力,才將那男人擋在車廂外。

那男人沖不過兩個保鏢的攔堵,臉色漲紅仿若豬肝。他氣急敗壞地大罵了一聲,放棄了進入頭等車廂的打算,轉過身準備離開。兩個保鏢見此情形,不禁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略微一松。可就在這時,那男人卻猛地把身子轉了回來,手中寒光一閃,一柄匕首已經捅進了一個保鏢的肚子。

那男人轉過身佯裝離開,既是為了讓兩個保鏢放鬆警惕,也是為了背對兩個保鏢,偷偷把藏在腰間的匕首抽出來。他聲東擊西,突然施襲,果然一舉得手。

剩下的那個保鏢眼見同伴被殺,頓時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拔出刀子防禦,匕首已經刺到胸前。他反應神速,錯身一讓,避開了要害部位,被匕首刺傷了手臂。他腳底急退,逃回車廂內,大聲叫喊起來。

應桂馨的擔憂果然應驗,眼見保鏢捂著流血不止的手臂,踉踉蹌蹌地奔回車廂內,身後一個男人正舉著匕首追殺,於是急忙站起來,掏出了手槍。

頭等車廂內的其他乘客見此情形,剎那間睡意全無,全都朝車廂深處退。這些乘客擋住了應桂馨的視線,令他無法瞄準開槍。

洋人夫妻、青年學生和那對父子相繼從應桂馨的身邊跑過,躲到車廂的最深處,但殘疾商人腿腳不便,由兩個夥計攙扶著,行走較慢,還擋在過道里。應桂馨雖有手槍在手,苦於眼前人影晃動,無法瞄準目標,不由得心急如焚,恨不得扣動扳機,將擋住視線的殘疾商人及兩個夥計一併殺了。

兩個夥計扶著殘疾商人,從應桂馨的身邊走過,應桂馨的視線終於不再受阻擋,卻看見保鏢已被那男人追上,被匕首一下子捅死。應桂馨急忙舉起手槍,瞄準了那殺死保鏢的男人。

就在這時,一隻手忽然從斜刺里伸出,一把抓住了應桂馨的右手腕。

應桂馨的手腕劇痛,骨頭似要被捏碎一般,手掌頓時沒了力氣,手槍掉落在了地上。

他急忙回頭,看見這隻手的主人,竟是那連走路都需要夥計攙扶的殘疾商人。

最後的刺殺

應桂馨驚恐萬分。

在他驚恐萬分的同時,站在殘疾商人身邊的兩個夥計,抽出了藏在衣服下的砍刀,向他迎頭砍落。

應桂馨的右手腕被殘疾商人抓住,無法掙脫。他急忙彎腰,在躲避砍刀的同時,用左手拔出了防身用的小刀,刺向殘疾商人的右手。殘疾商人鬆開應桂馨的手腕,縮手避過了刀鋒。應桂馨終於逃脫了殘疾商人的抓握,趕緊跳開兩步,豎起小刀,警惕左右。

站在過道上,應桂馨的左右兩側都是敵人,一側是殘疾商人和兩個夥計,另一側是那個殺死保鏢的男人。兩個夥計手拿砍刀緩緩靠近,殺死保鏢的男人揮舞匕首步步逼近,應桂馨被夾在中間,無路可逃。自知今日難逃一死,應桂馨心裏懼怕,握著小刀的手開始急劇地顫抖。

「你們是雷震春派來的?」應桂馨的聲音同樣在發顫。

沒有人理會他的問話,只有不斷逼近的殺意。

兩個夥計率先發難,揮刀砍嚮應桂馨。應桂馨躲避兩人的砍殺,不斷地後退,後背完全暴露給了另一側那個殺死保鏢的男人。殺死保鏢的男人看準時機,舉起匕首,瞄準應桂馨的後背迅猛地刺去。

但他這一刺沒能刺中應桂馨,因為他的後頸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整個人忽然飛了起來,像斷線的風箏般飛向一旁,嘩啦一聲,將窗玻璃撞了個七零八落。在他站立過的位置,一道魁梧的人影赫然立在過道中央。

潛伏了大半夜的胡客,直到此時終於現身。

胡客將殺死保鏢的男人扔到一邊,隨即搶上兩步,奪過應桂馨手裏的小刀,橫著一抹。這看似簡單的一抹,卻將兩個夥計持刀的右手同時割傷,逼得兩個夥計向後退開。

兩個夥計倒也勇猛,立刻把砍刀換到左手,作勢又要撲上去。

「住手!」一聲低喝忽然在車廂深處響起。

兩個夥計急忙回頭,不解地看着殘疾商人。

殘疾商人卻直勾勾地盯着胡客,神色十分奇怪。

車廂內光線雖然昏暗,但他還是一眼便認出了胡客。

曾經的御捕門總捕頭索克魯,當然不會忘記刺客道第一青者的模樣。

看着胡客,索克魯的眼神極為複雜,充斥着驚訝、疑惑、迷茫和不解,此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懼色。

「你要救他?」索克魯皺起了眉頭。

胡客沒有回答索克魯的問話,只是冷淡地說道:「全都出去。」

索克魯冷冷地笑了一下。

索克魯此行是為了替袁世凱暗殺應桂馨,兩個跟班夥計及那個殺死保鏢的男人,均是京畿軍政執法處的秘密軍警。眼看即將得手,馬上就能置應桂馨於死地,胡客卻突然半道殺出。雖有三個秘密軍警協助,但索克魯深知無法與胡客抗衡。他不得不選擇屈從。他點了點頭,讓兩個軍警攙扶着他,又把撞碎車窗的軍警扶起,退出了頭等車廂。

退出頭等車廂只是暫時性的,索克魯不會就此放棄暗殺行動。他和三個軍警守在車廂連接處,靜靜地等待機會。

索克魯等人退出頭等車廂后,胡客又掃了幾個乘客一眼。

幾個乘客十分知趣,趕緊拿起行李,逃命似的跑出了頭等車廂。

應桂馨的父親和妻子踟躕在原地,被應桂馨好說歹勸,相繼退出了車廂。

應桂馨將死之際,沒想到竟有人出手相救,對他而言,胡客就是救命恩人。幾個殺手雖然退出了車廂,但火車還在行駛,殺手不可能下車,所以他的危險尚未解除,他想要活命,還得指望胡客。正因為如此,胡客的吩咐,他絲毫不敢違逆,這才勸父親和妻子暫且退出車廂。

等到車廂內的人都走光了,應桂馨才仔細地打量胡客,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他的確見過,在天口賭枱被燒毀那一夜,胡客殺光了他帶來的二十幾個便衣巡警,逼得他灰溜溜地抱頭鼠竄。但可惜的是,此時的他並沒有想起來。

胡客是為刺殺應桂馨而來,當然不會救應桂馨的性命。他暫時留應桂馨不死,只是為了問清楚一個問題。他沒有忘記杜心五的叮囑,要從應桂馨的嘴裏問出刺殺宋教仁的幕後主使。應桂馨不會當着旁人的面吐露這個秘密,所以胡客才把車廂內的人全部支開。車廂內的乘客一旦退出去,總有人會去車尾通知司警,所以胡客必須儘快了結這件事。

「問你事情,」胡客冷然說道,「如實回答。」

應桂馨忙道:「恩公想知道什麼?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殺宋教仁是受何人指使?」胡客直接拋出了這個問題。

應桂馨猝然一愣。他沒想到胡客竟會問出和宋教仁有關的問題。他混跡市井多年,善於察言觀色,見胡客板著一張臉,剎那間明白過來胡客很可能是為了替宋教仁報仇,剛才救他一命,多半只是為了問出刺殺宋教仁的幕後主使是誰,一旦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可能會立刻對他下殺手。

「恩公想知道此事?」應桂馨不動聲色。

「說。」胡客只回應了一個字。

應桂馨點點頭,說道:「我應某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恩公救我一命,我定當回報。既然恩公想知道此事,那我說就是了。」他回頭看了看,像是在觀察車廂內是否還有其他人。

「殺宋先生不是我的本意,」應桂馨嘆了一聲氣,「南北都想他死,就算我不去,也會有別人……」應桂馨口稱宋教仁為「先生」,又不斷唉聲嘆氣,顯得極為痛惜。他說話的同時,腳底下往後挪了一步,坐在旁邊的座位上,顯得垂頭喪氣。他挪步坐下的真實目的,是為了接近那把掉在地上的手槍。

應桂馨又道:「北邊怕他奪權,想要除掉他,南邊恨他奪權,也要除掉他,他如果不死,南北都沒有安生日子……」應桂馨再一次搖頭嘆息。搖頭的同時,他已經看準了手槍的位置。

應桂馨深吸了一口氣,猛然斜撲躥出,想抓起地上的手槍。

應桂馨的手剛要觸碰到手槍,胡客的腳卻后發先至,將手槍踢出老遠。應桂馨尚未回過神來,小刀的刀尖已經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戳破了他的皮膚。

「坐回去。」胡客冰冷的聲音響起。

應桂馨的額頭直冒冷汗,僵直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坐回座位上。

「接着說。」胡客的語氣很是平淡,但暗含着一股令人不敢抗拒的威嚴。

應桂馨的性命掌控在胡客的手裏,不敢再耍什麼花招。他咽了一口唾沫,顫聲說道:「先是陳其美找到我,後來洪述祖也找到我,南北兩邊都想除掉宋先生……我知道了他們的事,如果不答應,就只有死路一條……我……我實在沒得選……

「陳其美對我有再造之恩,他保證事成之後,讓我平安無事,得享榮華富貴,所以我到底還是站在他這一邊。」

應桂馨垂頭喪氣地說道,「我依陳其美的安排,派武士英刺殺了宋先生,故意把武士英留在府上,又保留了與洪述祖通電的證據,一來讓武士英做替死鬼,二來把禍水潑到北京那邊……」

應桂馨接下來又說了一大通,大意是南北雙方都不滿意當前的現狀,袁世凱想滅掉革命黨獨攬大權,孫文看不慣袁世凱坐享革命成果,既然一國不容二主,南北之間就必有一戰,只是一直沒有找到開戰的借口而已。「刺宋案」一發生,南北兩邊都覺得這是一個吞滅對方的大好機會,所以根本沒打算清查此案,都在努力地發動民間輿論,往對方身上潑髒水,以爭取民心。與此同時,雙方積極備戰,袁世凱通過善後大借款擴充軍備,孫文則四處開會籌備討袁,都想畢其功於一役,一舉吞滅對方。

二次革命爆發后,應桂馨從六十一團兵營監獄里越獄,逃到青島躲避。他之所以選擇暫避青島,而不是避居海外,是因為青島地處南北之間,方便他觀望形勢,如果南方贏了,他就立刻南下,如果北方獲勝,他就即刻北上,總之無論哪一方獲勝,他都有利可圖。後來北方獲勝,應桂馨立即望風轉舵,投靠了袁世凱。只不過他去北京后鬧得太狠,既要酬勞又要勛位,還要求所謂的「平反冤獄」,袁世凱忍了他幾個月,最後實在忍無可忍,密令雷震春派人刺殺他。至於陳其美要除掉應桂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殺人滅口。當年陳其美暗殺陶成章后,推王竹卿做了替死鬼,放了親信蔣志清一馬,蔣志清立即遠避海外,守口如瓶,陳其美非但沒有動殺人滅口之心,反而準備等蔣志清回國之後,便委以重用。在「刺宋案」上,陳其美的做法幾乎完全相同,推武士英做了替死鬼,放了親信應桂馨一馬,只是沒想到應桂馨竟然投奔了袁世凱,而且根本不守秘密,四處拿「刺宋案」說事,實在令他怒不可遏,便起了殺人滅口之心,於是發電報託身在國內的杜心五代為懲治。

應桂馨為求活命,事無巨細地說了一大通,胡客卻不想再聽下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瞬之間,胡客竟對暗殺產生了厭惡之感。他行刺殺之事已有多年,手下的亡魂不計其數,卻始終沒有對這種替天行道的手段產生過一絲反感。可是現在他卻心生厭惡了,他厭惡刺殺之事,也厭惡刺殺之人。

他甚至在心裏暗暗地厭惡自己。

胡客不想再聽應桂馨的長篇大論,也不打算把應桂馨的回復帶給杜心五。

刀鋒斜掠,劃過應桂馨的左腳踝,胡客沒有取應桂馨的性命,只是割斷了他的足筋。當年姻嬋的左腳踝被槍彈擊中,如今胡客以牙還牙,分毫不差地報還在應桂馨的身上。

胡客把小刀丟在應桂馨的腳邊,大步走出了頭等車廂。

經過車廂連接處時,胡客看見了守在這裏的索克魯。

索克魯已經老了,眼窩深陷,頭髮和鬍鬚均已花白。這位曾經叱吒風雲一時的御捕門總捕頭,一生與刺客和殺手為敵,沒想到年老之際,竟然做起了曾經最為痛恨的事情。

對視一眼,錯身而過,胡客不再理會索克魯。

索克魯聽見了應桂馨因足筋斷裂而發出的慘叫聲。他知道應桂馨沒死,於是沖身邊的兩個秘密軍警使了個眼色。兩個秘密軍警站了起來,摸出砍刀,嗖地一下鑽進了頭等車廂。

越來越多的人朝頭等車廂聚集,車內是萬般喧嘩,車外則是夜色深沉。

胡客微微一笑。

穿行於人潮之中,他大步向前走去,再不回頭。

(全書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暗殺1905大合集(共3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暗殺1905大合集(共3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九章《暗殺1905第三部》(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