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暗殺1905第一部》(1)

第一章《暗殺1905第一部》(1)

御捕門的重重危機

夜殺

在趕往清泉縣的夜路上,衡州府義莊里那四具骸骨的模樣,還在胡客的腦袋裏不斷地浮現。

胡客始終覺得不可思議。

半個時辰之前,他在義莊里親眼所見,四具骸骨的盆骨表徵,竟出人意料地完全一致。骨盆狹窄而高,恥骨弓角度窄小,躺在烏黑髮霉的棺材裏的,的確是四具男屍,而非兩男兩女。

「你確定是這四具?」胡客只看了一眼,便側過頭問。

「就是這四具。」一旁掌燈的老頭很肯定地說,「張明泉親自送來的,當着我面把棺材擱這兒,錯不了的。」

胡客仔細地檢查了骸骨,沒有被動過手腳的痕迹,棺材裏躺着的,確實是四具男屍。

這就與傳言大相徑庭了。

「死的不是他們!」這個念頭有如浮光掠影,在胡客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張明泉住在哪裏?」他隨即扭頭問。

盆骨是區分骸骨性別的關鍵,這一點胡客是知道的。女人的盆骨寬而淺,男人的盆骨窄而高,乃是仵作行人人盡知的道理。胡鐵匠一家四口是兩男兩女,可眼前這四具骸骨分明都是男性,不可能對上號。身為衡州府衙的檢驗吏、以精於驗屍而名聞整個湖南省的張明泉,沒有理由驗不出來。可他為什麼一口咬定死的是胡鐵匠一家人?

張明泉一定在撒謊!胡客心底雪亮,要想找到胡鐵匠一家四口,看來必須從這位遠近聞名的仵作身上下手。

掌燈的老頭是義莊的看守,負責看管衡州府地界內無人收領的死屍,這十幾年裏,沒少和張明泉打交道。他如實地說了張明泉的住址,並且向胡客透露了一個消息:張明泉兩天前就已經離開了衡州城,至今沒有歸家。

「他和朱師爺一道去了清泉縣,聽說……」掌燈的老頭壓低了聲音,「聽說巡撫大院的四太太死了。」

對於什麼四太太的死,胡客表現得漠不關心。別說是巡撫家死了人,就是大清的皇帝死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如何解決擺在眼前的問題。既然知道了張明泉的下落,那就該動身了。他快步走出義莊,翻身上馬,抖擻韁繩,循着夜幕下的官道,向位於清泉縣北郊的巡撫大院風馳電掣般馳去。

胡客心知肚明,事情只可能比他想像的更為複雜,此去巡撫大院,說不定會遭遇一些匪夷所思的變故。但是五年零十一個月的刺齡,以及三十一次「出刺」無一失手的紀錄,讓他有理由對此行充滿信心。

對於即將到來的一切,他自認為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可是當駐馬於巡撫大院的正門外時,他才意識到,事態已發展到多麼嚴重的地步。

時值五更,啟明星已經懸上了夜空,但四下里仍被漆黑的夜色所籠罩。在這個世道混亂、賊匪橫行的年代,眼前這座堂堂巡撫大員的宅邸,不僅沒有安排下人看守,反而門庭大敞。從正門望入,巡撫大院內不見任何燈火,漆黑中透著一股子沉沉死氣。過堂風拂面而過,胡客的鼻尖輕微動了動。他嗅到了混雜在風中的淡淡的血腥氣。

落鞍下馬,在正門前的空地上,胡客站定不動。

他在猶豫。

雖然已經感覺到了巡撫大院內暗伏的危機,但是胡客沒有選擇退避。事實上,他身後已經沒有了退路。無論巡撫大院曾發生或即將發生什麼,為了找到胡鐵匠一家四口,進而解決「六斷戒」的事,他必須踏足這處陌生之地。

胡客的右手摸向了腰間。那裏有一柄貼身的梅花匕——他身上的最後一件武器。接着,他邁出了右腳,從一尺半寸高的門檻上跨了過去。

迎面而來的是一方開闊的前院。院內死一般的沉寂,蟲不吟,鳥絕啼。這是一個萬分危險的信號。踏足其間,沒走幾步,胡客已能清晰地感受到從四面八方洶湧而至的殺氣。

在前院的正中央,他停下了腳步。

黎明前的黑暗總是特別的濃,特別的厚。在這又濃又厚的黑暗深處,五十多條黑影,正在蠢蠢欲動。

過去的一個月里,從北直隸到湖南省,胡客已不記得血戰過多少場,只記得手裏的武器前前後後總共更換了七次。然而這群暗扎子,嗅着賞金榜上八千兩黃金的榜頭而來,好比追逐血腥味的鯊魚,殺退一撥又來一撥,似潮水般永無止盡。這群暗扎子是絕不會空手而歸的,這一點胡客再清楚不過。既然如此,那就在此做個了結吧!

胡客將梅花匕抽出,反握於手中,同時從懷裏取出一張臉譜,一張沒有五官的凈臉譜,緩緩地罩在了臉上。

短暫的對峙過後,黑暗深處忽然響起了一聲短促的指嘯。

五十多個暗扎子猛地群起而動,各式兵刃在黑暗中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寒光,朝位於垓心的胡客殺奔而來。

能在賞金榜上位列榜頭,胡客的能力自然十分強大,否則在過去的一個月里,在輾轉千里的追殺中,他早就不知死過多少次。

這群暗扎子在巡撫大院內設伏,試圖倚仗人多勢眾來襲殺胡客,很有點飛蛾撲火的味道。飛蛾撲火,未必是自取滅亡,只要數量足夠多,撲得足夠猛,燭火終會有被撲滅的那一刻。

胡客很快感受到了山呼海嘯般的壓力。在原地撐持了片刻后,他果斷殺開一個缺口,一邊力戰,一邊向巡撫大院的深處退去。

退入正堂時,胡客負傷兩道,擊殺四人。

退入偏廳時,胡客負傷五道,擊殺十一人。

退入中庭時,胡客已負傷十一道,擊殺二十三人,同時重傷十餘人!

直至東天空浮白,戰場已經轉移到了凝翠園的月洞門外。

此時的胡客,已然遍體鱗傷。儘管這些傷都不足以致命,但卻使他的損耗加重了數倍。用強弩之末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

然而在他的身前,還站立着十多個戰力充足的暗扎子。

這些暗扎子,個個久經考驗,但在他們或長或短的殺手生涯中,卻從未遇到過如此強勁的對手,也從未經歷過如此慘烈的廝殺。雖然已經將胡客圍定在月洞門前,但此時的他們,在經歷這一場慘烈的廝殺后,已然心驚肉跳,有的手腳甚至不受控制地發顫,一時之間,竟不敢再貿然撲殺上去。

但對峙總是短暫的。

這場夜殺的結局,如同逐漸明亮的天色,很快就將見分曉。

黑袍捕者

在十多個暗扎子緩過勁來,準備再一次動手時,一聲悠長如塤響的嗚鳴,卻忽然從北面傳來。

如同聽到了來自地獄的喪樂,十幾個暗扎子猛然間變了臉色。

領頭的暗扎子舉起右手,短暫地猶豫了一下,攤開的手掌最終捏成了拳頭。這些暗扎子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當即選擇了撤退,儘管臉上都帶着極不甘願的神情。他們連同伴的屍體也顧不上,只是扶起傷者,迅速地退出了巡撫大院,消失在南面的荒林里。

在暗扎子蜂擁撤退的同時,身受重傷的胡客,卻朝巡撫大院的更深處快步走去。

循着過堂風中的血腥氣,胡客穿行於各處建築之間,往上風向尋去。很快,他來到了暖閣的門外。在這裏,血腥氣已經濃烈到了極致。毫無疑問,此處就是血腥氣的源頭。

暖閣的門被胡客推開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橫七豎八或躺或卧的屍體,以及凝固成灘如破碎紅地毯般的鮮血。

躺在地上的,全都是巡撫家的人。這些人死狀各異,不像是死於一個人之手,但奇怪的是,每一具屍體的臉上,都留下了血寫的數字。胡客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便從三具屍體的臉上看到了「十六」、「九」、「廿一」等字樣。

胡客沒心思管這些死屍,他的目光很快定格在西北側的牆角。在那裏,蜷縮著兩個人,兩個瞪大了眼睛的活人。

胡客邁開腳步,跨過屍體,向那兩人走去。

從那兩人的角度來看,正一步步走來的胡客,渾身鮮血淋漓,而臉上戴着的凈臉譜,使其看起來仿若沒有五官,整張臉如同沙漠般平整而荒涼。正因為如此,那兩人的臉上寫滿了驚恐,手腳不停地往後收縮,儘管他們已擠在牆角,身後無路可退。

走到兩人的跟前,胡客站住了腳。他的臉微微向左偏轉。凈臉譜上留有兩條眼縫,胡客又陰又寒的目光穿過眼縫,落在了身型略瘦的那人身上。

「胡啟立一家四口在哪?」胡客的喉結哽了哽,發出了沉厚威嚴的聲音。

胡啟立就是胡鐵匠,而被問話的身型略瘦的那人,正是衡州府衙的仵作張明泉。此時的張明泉,臉色鐵青,喉頭打結。毫無疑問,他心中懼怕難安。

胡客的聲音第二次響起:「義莊里的四具骸骨都是男性,你不可能驗不出來。我問你,胡啟立一家四口呢?」

張明泉的身體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在他的身邊,身為衡州府衙師爺的朱聖聽,着急地嘶喊起來:「張老二,你如果知道什麼,就快說啊,快說啊!」可張明泉不知是出於害怕,還是另有苦衷,始終沒有開口。

胡客的聲音第三次響起了,也是最後一次:「我最後問你一遍,胡啟立一家四口,到底在哪?」最末四字,發音已低沉到了極致。

朱聖聽似乎比張明泉還要焦急百倍,他抓住張明泉的肩膀使勁地搖晃,不停地大呼小叫。

張明泉彷彿一下子從幻夢中驚醒過來似的,發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一眼身旁焦慮萬端的朱聖聽,然後哆嗦著說:「那天驗屍,我……我發現屍體不對勁,想去衙門稟報,可轉過身就……就看見義莊門口站了一人……他威脅我,讓我不準說出去,否則會殺我全家老小……我怕得很,只好報了假,說死的是胡啟立一家……我是被逼的,我……我沒有辦法啊……胡啟立一家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在哪……我不敢騙你……」在戰戰兢兢回答的同時,他一直用一種懼怕的眼神偷偷去瞟胡客的臉,像一個犯了大錯的下人,一邊低頭認錯,一邊偷瞄老爺的反應。

「威脅你的人是誰?」

「他蒙了臉,我……我不知道……」

胡客沒有再問,而是靜靜站在那裏,彷彿在思考什麼事情,又像是在聆聽周圍的動靜。朱聖聽和張明泉無比緊張地望着他,如同等待最終的生死裁決。

這一刻,空氣也彷彿凝滯了。

胡客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這種凝滯:「進來吧。」

門外一聲輕笑,一個披着深黑色外袍的男人閑庭信步般走了進來。這個男人的容貌如陽光般俊朗,眉目如畫,下巴上留有一撮小鬍子,像是書香門第的公子哥,但他手握一柄弧口控玉刀,一塊圓形銅腰牌懸在腰間,左搖右晃,顯然又是練家子出身。

這個男人一走進來,目光就始終沒有離開過胡客。至於張明泉和朱聖聽,他連正眼都沒瞧一下。

「這些人是你殺的?」那男人看了一眼地上的眾多屍體,語氣平淡,像在詢問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胡客沒有答話,只是把雙手平平地舉起。

「你不再逃?」那男人的語氣中微微透著驚訝。

胡客仍然不答,只是將雙手平舉在空中。

那男人也不再問,取出一副精鐵鐐銬,鎖在了胡客的手腕上。接着,在朱聖聽和張明泉驚詫疑惑的注視下,胡客就那樣被帶走了。暖閣外忽然傳來似塤發出的嗚鳴聲,三短一長,隨即響起一大片動靜,有穿黑袍的人接二連三地或從屋頂上躍下,或從遮掩物後走出,如潮水般退去。

朱聖聽和張明泉哆嗦在牆角,彷彿做了一場夢,眼前發生的事,如同遠古謎題般難以解釋。

走出巡撫大院,那男人親自給渾身是傷的胡客上了止血藥,隨即命令其他黑袍人拿來五副鐵鐐,鎖在胡客的身上,外加一根鐵鏈從脖子纏繞到腳踝,然後將胡客塞入一輛特製的馬車裏。這輛馬車的車廂鑲有鐵皮,廂門用銅鎖鎖死,僅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戶開在側面,供空氣流通和送入清水糧食,與其說是馬車車廂,倒不如說是移動監獄。

一個黑袍人從後方快步奔來,神色嚴肅地向那男人低聲稟報:「賀捕頭,已經查明,四下里還伏有暗扎子,大概二十來個,你看要不要動手?」

「我們人手不足,沒必要節外生枝。」

黑袍人看了一眼馬車,說:「這些暗扎子肯定是沖他而來,他主動讓我們擒獲,就是想拿我們當擋箭牌。賀捕頭,我們一抓他走,這幫暗扎子必定尾隨而至,到時候可不好對付。」說着試探性地問,「不如……先將他放了?」

賀捕頭嚴厲地瞪了他一眼:「此人是老佛爺欽點的要犯,總捕頭限期緝拿,我們苦苦追了一個月,由北直隸一直追到這裏,損失了十多個弟兄,尚且沒摸到他一根寒毛。現在好不容易拿住了他,豈能再放?」

黑袍人不敢再勸,點了一下頭,畢恭畢敬地退下。

這群黑袍人以十騎圍護馬車,另有三騎突前開路,三騎掉后斷尾,三騎往來探風,賀捕頭親自坐鎮車頭,除去休息進食,晝夜不停,沿官道向北速行。

過湘潭時,探捕飛報,尾隨的暗扎子數量有所增加,跟隨甚緊。賀捕頭令所有人不予理會,折而向東,全速行進。

過瀏陽時,探捕飛報,前方桃花村有大批暗扎子秘密集結。賀捕頭令所有人不予理會,轉向北行,繞過桃花村行進。

過平江時,探捕飛報,尾隨的暗扎子,數量已激增至兩倍。賀捕頭令所有人不予理會,折向正西,提速行進,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橘子洲頭,然後換行水路,向北進發,過湘江,入洞庭,直奔岳陽。

將至岳陽時,先行探捕馳船回報,暗扎子水陸並進,欲在前方洞庭湖口實施劫殺。賀捕頭令船隊就地轉向,避開岳陽,往西橫渡洞庭,入藕池河,一天內逆行兩百里,繞了個大圈子,在天心洲抵達長江口。

至此,黑袍人一行終於將尾隨多日的暗扎子擺脫。一行人休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包船順江而下,兩天一夜便抵達漢口,在漢口換乘最快的一班貨客輪。

直到汽笛鳴響,「新銘號」緩緩駛離漢口碼頭,站在甲板上的賀捕頭,迎著微寒的春風,才頗有些得意地鬆了口氣。如果這群追擊的暗扎子不是在長沙府的桃花村才開始行動,而是提前在衡州府境內就動手的話,賀捕頭及其下屬只能以寡敵眾,後果將不堪設想。

輪船加速,風漸漸大了,賀捕頭走回了四號官艙。

胡客的臉譜早已被摘下,賀捕頭坐下來,盯着這個從頭到腳都被鎖死的人。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仔細地打量眼前這位犯人。

胡客的相貌並非凶神惡煞的類型,反而闊臉粗眉,膚色黝黑,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殺人狂,只是眉目間多了幾分常人所不具有的孤傲氣質。從眼角和額頭上的紋理來看,胡客尚且年輕,但他的臉看上去卻是那麼的飽經風霜,如同一個年歲不大的人,早已歷盡世態炎涼,遍嘗人生悲苦。

賀捕頭開始饒有興緻地發問。

「聽總捕頭說,你姓胡名客,當真叫這個名字?」

「你在直隸、奉天、山東一帶犯下多宗大案,接連刺殺了七位朝廷命官,到底出於什麼目的?看你的手段,像是刺客道的青者,可是在我們掌握的青者名冊上,卻沒有你的名字。」

「你逃遁千里,一路不停,為什麼偏偏要在清泉縣落腳?」

賀捕頭笑了笑,繼續發問,儘管眼前這個犯人始終一言不發,他也根本不期望會有奇迹出現。

「你為什麼要沿途打聽胡啟立的下落?為什麼要去王巡撫家中,詢問胡啟立的去向?」

「聽說胡啟立是個鐵匠,他姓胡,你也姓胡,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這麼多暗扎子不惜與御捕門作對,輾轉千里也要追殺你,卻是為何?王巡撫一家慘遭滅門,是你乾的,還是那些暗扎子所為?」

胡客仍然不答,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不答也無妨。」賀捕頭簡單地笑了笑,「我只管緝拿,不管審訊,這本不該由我來問,我只是稍感好奇罷了。」他令下屬好生看守,然後自行出了官艙,去餐廳用飯。

計中計

坐在餐桌前的賀捕頭,開始習慣性地觀察四周形形色色的人。

通過穿着、言談和舉止,賀捕頭能很快地對每一個人進行八九不離十的分類。在這一過程當中,他如一隻編織完圈套后蹲守在角落裏的蜘蛛,能準確地捕捉到任何潛藏在暗處的信息。

這一次,他若無其事地用了晚飯,然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接着若無其事地走回了四號官艙。

艙門一關,他一臉淡然的神色立刻變得嚴肅,比六月的天變得還快。

剛才在餐廳里,坐在他右首的兩桌人,一桌是客商打扮,相互寒暄閑聊;另一桌是平頭百姓穿着,操著一口不知是什麼地域的方言,天南地北地胡謅。

但他敢肯定這兩桌人的身份都是假扮的,沒有一個例外。

從他走入餐廳,到坐下用餐,再到起身離開,在這一段並不算短的時間內,這兩桌人竟從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看他一眼。換了真是普通的客商和尋常的百姓,有人在身邊坐下吃飯,即便不打聲招呼,至少也會有意無意地看上一眼吧。

賀捕頭沒料到這些暗扎子這麼快就跟了上來,而且還上了同一艘貨客輪,眼下不清楚對方的實力,不敢輕舉妄動,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全神戒備,不給對方留下任何可趁的機會。

「再忍耐幾天,只要到了上海,一切就好辦了!」

整晚,御捕門的人輪番值守,看死了四號官艙,對每一個過往之人都冷然瞪視,嚇得左右路過之人無不敬而遠之。暗扎子們並沒有趁夜色動手,天一亮,第一晚就算安全地過去了。

「不可鬆懈,白天也要輪班值守!這些人既然敢上船,就一定會趕在抵達上海前動手。」

賀捕頭心知肚明,如果抵達御捕門設在上海的東南辦事衙門,這些暗扎子,就徹底沒有機會了。

所以,他們一定會在船上動手的,一定會的!

賀捕頭沒有料錯,一點也沒有。

船過鄱陽湖后,駛入彭澤地界,在途經八寶洲時,終於出事了。

一聲清晰的爆炸聲響起,輪船產生了明顯的晃動,船體出現輕微的傾斜,刺耳的警笛聲劃破了江面的寧靜。輪船急向左轉,最終在淺水區擱淺,避免了沉沒。

船上工作人員四處通知,船舶主機遭受人為性炸損,底艙滲水嚴重,輪船已無法航行。為防出現意外情況,所有乘客做好就地下船的準備。

在一片驚恐、抱怨、咒罵聲中,輪船配備的幾艘救生小船開始在江面上往返,載送乘客陸續登上八寶洲江岸。

賀捕頭沒有立即下船,而是第一時間找到水手詢問停泊地的情況,得到的回答是:八寶洲為長江上一塊面積巨大的沖積洲,四面環水,無橋可通,洲上有一小城,名叫棉船鎮,鎮上的居民如果要離開八寶洲這座江上島嶼,只能通過渡船從北面窄灣橫渡長江,方能登上陸地。

賀捕頭問清楚八寶洲和棉船鎮的情況后,頓時明白了暗扎子們的目的。

在這段江域炸毀船舶主機,迫使輪船擱淺,逼御捕門的人上八寶洲。此洲實為江心小島,四面環水,與外界通訊受阻,在島上下手,一來御捕門的人插翅難飛;二來可以避開輪船上的安保執勤隊;三來地形更加開闊,無論得手與否,都比在輪船上更方便撤離。

短暫地思索之後,賀捕頭決定不再逃避。從清泉縣到漢口,一路之上,他逃避的次數已經足夠多了。這一次,他決定做出回應!

他命下屬看死官艙兩側的過道,不準任何人靠近,然後親自來到一號官艙門外。

「新銘號」上共配備了六間官艙,供有消費能力的達官貴人們使用。此次駛往上海的班次,除了一號和四號官艙外,其餘四間均無人住。

一號官艙門外有十來個清兵把守,氣勢洶洶地將賀捕頭攔住。

一個頂戴硨磲花翎的官員正在打包東西,聽到動靜,打着哈哈從艙門裏大大咧咧地走出,嚷嚷道:「怎麼了?怎麼了?你是什麼人?」眼睛像打量一條狗似的,在賀捕頭的身上東掃西掃。

賀捕頭瞥了一眼他的頂戴花翎,冷哼了一聲:「小小的六品官,也敢擺出這麼大的陣仗。」

這官員是一名升遷調職的宣撫使司僉事,常混地方的官兒,最善察言觀色,一見賀捕頭的神態舉止不類常人,急忙收起倨傲,態度恭謙了許多:「不知閣下是……」一瞥眼,見到賀捕頭腰間懸掛的銅腰牌,頓時嚇得急跪而下,「啊喲喲,下官有眼不識泰山,這……這裏給大人請安了!」一邊向背後揮手,所有清兵會意,急忙收起武器,一起跪下。

「起來吧。」

「謝……謝過大人。」那官員仍不敢站起,「不知大人駕到,有何差遣?」

「借你的人一用。」

賀捕頭借了那官員的四個清兵,帶回四號官艙,讓他們更換衣服,其中一人換上胡客的衣服,戴上凈臉譜,套上鎖鏈,假扮成胡客,另外三人則扮成黑袍捕者。

「賀捕頭,這一手能成功嗎?」次捕曹彬看着正在換清兵衣服的賀捕頭,不無擔心地問。

賀捕頭停下動作,說:「能不能成功,那要看對方夠不夠聰明了。」

一切準備就緒后,御捕門的人押著假胡客,迎著江風,從甲板的左側登上了救生小船。

與此同時,在船舷的一處轉角,一個客商手扶欄桿,正有意無意地朝江面上眺望。在他的身後,一個鄉紳打扮的人湊近問:「要動手嗎?」

客商微微一笑:「不用了,我們要的人,根本沒有走。」

客商的眼睛沒有被蒙蔽。

雖然登上救生小船的黑袍捕者人數是對的,但他們的腳步出賣了自己。在上救生小船時,小船左右搖晃,有三個捕者顯現出下盤不穩,被押的臉譜人同樣腳步虛浮,且身高略矮了一點,再加上已照過面的賀捕頭並不在其中,客商憑此斷定,御捕門是用李代桃僵之計,一方面明修棧道,引自己去追假胡客,另一方面,賀捕頭則正好帶着真胡客暗渡陳倉。

「不用理會小船,等它一走,我們就直撲官艙。小船上的捕者再想回救,便來不及了。」

片刻后,救生小船載足人數,駛離新銘號,向岸邊劃去。

客商大手一招,四下里忽有十幾人聚攏,都是商人和百姓打扮,一起朝官艙的方向疾走而去。

走出不遠,過道的對面,十幾個清兵簇擁著一個官員耀武揚威地走來。客商一邊避讓一邊擠出笑臉:「官老爺好!兵爺們好!」那官員擺擺手,大搖大擺地走過,向甲板方向而去。

當官的一走,客商臉上的假笑立刻消失,疾步趕到四號官艙外,從門上的玻璃窗戶望進去,艙內空無一人,令手下查看其他五間官艙,同樣無人。

客商劍眉一橫,頓時明白過來。

「是剛才那撥清兵!」

於是又急忙趕回甲板,那官員與十幾個清兵已經乘坐救生小船駛離了新銘號。

商人目光一掃,落在了船尾一個身型極似賀捕頭的清兵身上。

想混在清兵隊里逃走?沒這麼容易!

商人收回目光,一聲低喝:「動手!」

霎時間,一塊純黑色的方形重鐵鎚,穿破了暗白色的天空,劃開了激蕩的江風。這塊幾十斤的重物,掠過一道拋物線,有如從天而降的黑色流星,攜急墜之勢,砸向救生小船的船尾。咔嚓聲中,小船的船尾下壓,船頭翹起,險些翻了個轉。船尾被鐵鎚砸出一個大洞,江水洶湧倒灌,船體傾斜,眼看就要沉沒。小船上的人紛紛跳水,尋找漂浮物救命。

與此同時,另一艘救生小船以最快的速度划向出事水域,開始「救援」行動。

救援船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這群商人和百姓打扮的人。名為救人,實為抓人。領頭的客商站在救援船的船頭,每當有落水者靠近,他就伸手拉起。這一拉一拽,他就能試出被救者是普通人,還是受過專門訓練的御捕門捕者。

相繼有十多名落水者被救起,但一一試過,其中沒有一個是御捕門的人,而假扮成清兵的賀捕頭,也一直沒有見到。

放眼眺望,江面上還有四個落水者,正奮力朝岸邊游去。

有近處的救援船不上,偏要游向更遠的江岸,干出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身份肯定有問題。客商冷冷一笑,一揮手,划船的手下奮力掄槳,救援船朝前方的四個落水者飛馳而去。

眼看就要追近,四個落水者卻像事先約定好似的,忽然一齊從水面消失,鑽入了水下。

「不用了!」客商攔住幾個想躍入水中潛水追擊的手下,命令划近岸邊,分出一半的人手把守江岸,不讓賀捕頭等四人有上岸的機會。客商親自坐鎮救援船,重新划回到江上,讓手下備好勁弩。人在水中最多能憋氣半刻鐘,只要有人一冒頭,就立刻動手。「下手時看準了,」客商說,「最好能抓到活的!」

客商並沒有等待多久,因為很快救援船的船底就傳來了震動。這種震動十分明顯,伴隨着清晰的節奏感,就像鬧元宵時的腰鼓樂。

救援船上的人臉色都一變:有人正在水底鑿船!

這種很普通的小型木船,如何經得起鑿擊?只幾下,船底就開始出現輕微的滲水。

這一下,不下水是不行了。四個人在得到客商的授意后,口叼匕首,躍入了水中。

船底的鑿擊頓時中斷,繼之而來的是鮮血。翻湧而起的鮮血,像倒入江中的硃砂墨,片刻間就染紅了附近的江水。但一直不見有人露頭。守在岸邊的人中,又有幾人相繼躍入水下,潛向救援船底,支援同伴。

最終,在殺傷對方六人後,賀捕頭等四人寡不敵眾,在水下被生擒,賀捕頭的左臉頰還被劃出了一道口子,俊朗的面龐上鮮血刺目,平添了幾分烈性。

在船上和岸邊眾多乘客的注目下,這群客商和百姓打扮的人,堂而皇之地押了賀捕頭等四人,迅速地離開了江邊。

賀捕頭等四人被帶到八寶洲上一片無人的小樹林里,客商喝問:「臉譜人呢?」

出乎客商的意料,被擒住的四個人,竟然全都是御捕門的捕者,胡客壓根不在其中。但客商確信之前沒有看走眼,被押上救生小船的臉譜人腳步虛浮,而且身高有出入,絕不可能是胡客。這等李代桃僵之計,騙騙旁人還行,卻如何逃得過他的法眼?

賀捕頭忽然笑了,帶有一絲輕蔑,也帶有一絲得意。

被御捕門的人押上救生小船的,的的確確是由清兵假扮的胡客,但真正的胡客,也與假胡客一同上了船。那十多個御捕門的捕者當中,除了有三個清兵假扮的,還有一個是由胡客所扮。

賀捕頭非常清楚,單純的李代桃僵計,根本騙不過這群精明的暗扎子,於是他在李代桃僵的基礎上又加了一手移花接木。即便是一招計中計,賀捕頭仍然不放心,於是用三個清兵來假扮黑袍捕者,多製造了一層幌子,同時把自己作為誘餌的一部分,讓暗扎子誤以為是他親自帶了兩個捕者,留守在輪船上看管真正的胡客。

知道真相后的客商有些怔忡,隨即變換了一種眼神來打量賀捕頭。正是眼前的這個人,在離開衡州府後,屢次三番改變行進的線路,讓暗扎子們多次精心設下的埋伏付之東流;也正是眼前的這個人,明知留在輪船上,會被抓住,卻不惜以身犯險,拿自己來做誘餌,引誘暗扎子們上當。

客商忽然有些敬佩眼前這個生就了一張文人臉的捕者。

在一百零二年前,也就是嘉慶八年(1803年)的閏二月二十日,當嘉慶皇帝經過紫禁城的順貞門時,潛伏在暗處的御廚陳德,持一柄牛角尖刀,實施了刺殺皇帝的壯舉。雖然刺殺未能成功,陳德也當場被擒,但嘉慶皇帝卻從此落下了心病,再加上當時白蓮教起義席捲川陝等地,白蓮教教徒在全國各地秘密刺殺官員,所以不久之後,在嘉慶皇帝的授意下,御捕門正式秘密創立。御捕門在管轄上劃歸內務府治下,卻直接從皇帝處接受指令,與粘桿處——由雍正所創立,擅使血滴子的特務組織——並立共存。

御捕門顧名思義,專事緝拿與朝廷作對的人,尤其是刺客。所以自成立伊始,御捕門的捕者與刺客殺手們,就是水火不容的天敵。

如果不是因為這層關係,這位領頭的商客,一定願意與賀捕頭成為交心的朋友。

但這註定不可能,客商只能暗自嘆一聲氣。

嘆罷,就開始分派人手,四處打聽,追蹤那群黑袍捕者的下落。順着打聽到的消息,客商帶人一直追到了八寶洲的北岸,在岸邊發現了幾艘被砸爛的渡船。放眼望去,江水滔滔,不見任何帆身船影。

「這是你的意思吧?」客商扭頭問賀捕頭。

賀捕頭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你讓下屬們先行渡江,毀去其餘船隻,看來你是抱了必死之心,根本就沒打算活着離開八寶洲。」客商對眼前這人又添了幾分敬佩,但身份使然,他只能又一遍地嘆惋,「如果換了是我,恐怕我也會這麼做。」

客商立刻分派手下人四處去尋找,最終在附近尋到了一戶漁家,弄來了一隻打漁的舊烏篷船,一行人分為三批,好歹渡過了長江。在對岸,江邊停泊著一艘無人照看的渡船,這讓客商更加堅信御捕門的捕者已經渡江。他急忙派手下四處打聽,卻沒有人看見過一群穿黑袍的人。

「一定是換了衣服。」

想想這群黑袍捕者已經去了兩個多時辰,而且不知從哪裏追起,客商就有些惱恨。但他沒有別的選擇。既然揭了賞金榜,即便是天涯海角,他也必須去追。

於是他攤派開人手,像獵犬一樣,開始分頭追蹤。

但客商終究還是追錯了方向。

因為這個賀捕頭,遠比他想像的還要精明。

黑袍捕者們按照賀捕頭的佈置,劍走偏鋒,來了一個反其道而行之。他們從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八寶洲。

此時的他們,正在棉船鎮上的秘密監獄里。

監獄風雲

棉船鎮,置於江心孤島八寶洲之上,四面皆長江合圍,屬於易守難攻的要衝之地。歷朝歷代,尤其是元明清三朝,但凡天下動亂,多半會有農民軍佔據此島,據長江天險而守,極其頑固。後來為控制這塊險要之地,清廷在洲上置城鎮,設衙門,築監獄,並派重兵駐守,棉船鎮由此成為軍事重鎮。直到太平天國起義,長毛軍一度打下半壁江山,清軍設置在棉船鎮上的據點也被攻破。起義後來雖被鎮壓,但當時全國內憂外患不斷,清廷疲於應付各地大小戰事,沒有時間來重築棉船鎮的防禦工事,因此曾經的軍事重鎮,慢慢地蛻變成為一個生活化的小城。但在這層生活化的表皮下,卻是一些陰暗的東西。當年在東北角上修建的兵營監獄,如今已改造成一座地底秘密監獄。因八寶洲孤立江上,逃跑不易,此處設置的秘密監獄,成為了清廷關押江南一帶重犯要犯的隱蔽之處。

賀捕頭不在,次捕曹彬,便成為這群黑袍捕者的領頭。

乘救生小船登上八寶洲后,曹彬帶領眾捕者來到八寶洲的北面。

他向附近的船家支付銀兩,買下所有能找到的漁船和渡船,集中到岸邊,命令假扮胡客和捕者的四個清兵乘船渡江,有多遠走多遠,而他們渡江后留在對岸的渡船,正好可以誤導追來的暗扎子。然後,曹彬命令將剩餘的船隻通統砸毀,同時又刻意留了一些打漁用的舊烏篷船沒買,接着命所有人換上平民百姓的衣服,悄然返回棉船鎮,來到衙門,找到當地的地方官員。曹彬出示腰牌,吩咐地方官員即刻帶他們去秘密監獄。

那官員不敢怠慢,領曹彬等人來到棉船鎮的東北角,找到獄司,獄司簽下通行令,一行人進入地底秘密監獄。

秘密監獄不算大,但牆堅壁厚,內部三橫七縱,共有二十一間相互隔開的牢房,散發出一股又霉又濕的惡臭。

胡客被鎖入了最深的一間黑牢。

獄中關押的犯人共有十來個,全都是各地犯了滔天大罪的重犯。曹彬詢問獄司得知,所有的獄卒中,最遲的一個是半年前進來的,而那些在押的犯人當中,最晚的一個,是在兩個月前關押進來的。

曹彬稍微放心了一些,畢竟暗扎子們不是神仙,總不能未卜先知,提前兩個月甚至半年派人來監獄中卧底吧。但他還是不敢大意,命令將其他犯人都轉移到較遠的牢房,使關押胡客的牢房孤立出來,並且由他親自保管牢房的鑰匙。十幾個黑袍捕者分為兩組,在牢房外輪流看守,以防備意外情況出現。

曹彬命地方官員及獄司獄卒保守消息,如有泄露,提頭來見。地方官員和獄司連忙點頭哈腰地答應。

至此,曹彬算是完成了賀捕頭的所有佈置。

到了約定的時間,賀捕頭並沒有來到秘密監獄會合。曹彬急忙派出人手打探消息,得知賀捕頭及三位捕者已被暗扎子抓走,暗扎子們上了當,想方設法渡過長江,在北岸尋找。

如今暫時不用擔心胡客被暗扎子劫走,但賀捕頭的事卻不可不急。

曹彬派出兩人,命令他倆無論想什麼辦法,都要渡過長江,然後避開暗扎子的眼線,分頭去通知上海的東南辦事衙門和西安的西北辦事衙門,一方面派出捕者解救賀捕頭,另一方面派大批人手趕來棉船鎮,押送重犯胡客,不再走上海繞行,而是直接上京復命。

曹彬親自守在牢房外,從中午一直守到了傍晚。

夜幕來臨時,地方官員和獄司親自來到獄中,恭請曹彬及諸位捕者大人前往鎮上的枕江樓,說是已設下晚宴,要為各位大人接風。

胡客這等重犯,逃走了幾乎就沒法再抓住,必須嚴密看守,不過獄司和地方官員如此配合御捕門,這個面子又不好不給。反正暗扎子已經離開了八寶洲,眼下風平浪靜,於是曹彬讓下屬們好好看守胡客,他一個人隨行赴宴。

枕江樓是棉船鎮上最好的酒樓,這一晚已經客滿為患。這些客人,大都是「新銘號」上的乘客。洲北的渡船全被毀掉,許多乘客無船渡江,只能在江岸邊等待。一些漁家為了賺錢,把自家幾乎不用的舊烏篷船劃出來載客,但也只是杯水車薪,過江者只在一二,大部分人都被困在八寶洲上,只能來到棉船鎮上過夜。

地方官員抿了一口酒,臉色微紅:「咱們這鎮子啊,好久沒這般熱鬧了!不過說來倒也奇怪,不知是哪個人那麼缺德,把岸邊的渡船都給毀了。」

「是啊,誰會這麼混蛋。」曹彬笑着附和了一句,將杯中的上等醅酒一飲而盡。

席至半途,忽有獄卒奔來稟報,說九江府方面來人,押三名案犯入秘密監獄關押。

獄司正要簽署關押令,曹彬忽然問:「是男是女?」

「回稟大人,案犯都是男的。」

「犯了什麼事?」

「聽說三個案犯都是江洋大盜,結夥在饒州府和南康府流竄作案,前後搶了五家商行,後來在九江府作案時,被抓了個現形,因為不肯招供所搶財物的去向,所以押送到咱們這裏來審問。」

曹彬立刻站起,取外套披上了。白天剛把胡客關進去,晚上就有案犯送到,誰知道這裏面有沒有鬼。飯也不吃了,曹彬即刻隨獄卒回秘密監獄。曹彬是飯局的主角,主角要走,地方官員和獄司只好丟下筷子,一起陪同。

八個押送吏就等在獄門口,曹彬過目了九江府衙開具的押送公文,又看了審訊的相關供詞,接下來便是驗明案犯的正身。

三個案犯生就了一副江湖草莽模樣,單看外表就是實實在在的江洋大盜,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臉上掛着一道觸目驚心的淤黑色刀疤。三個案犯不知是對這個陌生的監獄環境感到恐懼,還是因曹彬身上所散發的黑色氣質而感到害怕,竟一直在輕微地顫抖。這一細節,被曹彬看在眼裏。

他不動聲色地揮了揮手。

三個案犯被押入秘密監獄,關進一間黑牢,牢門吱呀合攏,咔嚓上鎖,獄中重新恢復了寧靜。

曹彬搬來一條凳子,放在關押胡客的牢房外,一屁股坐在照明火盆的陰影里。

他把三成的注意力放在胡客的身上,另外七成,全都給了新關進來的三個案犯,以及守着案犯的八個押送吏。

這裏面必定有問題,曹彬在心中不斷地提醒自己。

在曹彬看來,這三個案犯,太不像樣了。他們的不像樣,體現在自相矛盾上。雖然長相凶神惡煞,可一進監獄,既沒打也沒罵,竟然會不停地發抖。這樣的貨色,也敢流竄作案搶劫五家商行?這樣的貨色,也敢在九江府衙大牢中死不招供所搶財物的去向?

八個押送吏,同樣不像樣。他們的不像樣,體現在盡職盡責上。自入御捕門以來,曹彬走南闖北,少不了與地方上的官吏們打交道,在官場上,他也算是老江湖了。如今,國家內憂外患,朝廷內部又分成數派,被搞得烏煙瘴氣,官場上黑得發焦,官吏們的心都像是煤炭做的,越是底層的官吏,黑得越是厲害。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員,樹大招風,一要顧全臉面,二怕落人把柄,貪個污受個賄,行事懂得低調,多少知道收斂。底層的官吏則不同,面對的是平頭百姓,作威作福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可一旦到了真正該干本職工作時,卻又總是磨洋工不出力。

這八個押送吏卻一反常態,不但連夜把案犯送到,還親自留在牢房外看守,如果說一兩個是這樣,曹彬還想得通,但八個都這樣認真負責,這裏面就有鬼了。再加上見到曹彬時,八個小小的押送吏,竟然沒一個表現出巴結的嘴臉,反而言談舉止間都透露出抵觸的情緒。要知道,地方上的官吏知道御捕門的人要來管轄範圍內辦事,掃地迎接都來不及,唯恐一個不小心怠慢了這些神仙,被扣上一頂刺客的大帽子,下輩子連投胎去哪裏都不知道。

至於文書、供詞之類的東西,都屬於可偽造的範圍。

所以說,這裏面實在有問題。

曹彬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了近兩個時辰,沒有任何動靜不說,八個押送吏反倒或坐或躺,在牢房外的過道里睡著了。其中有一個押送吏,呼嚕聲打得震天響。

曹彬準備玩一個花招。

既然蛇不肯露頭,那就引它出洞。

曹彬靠在牢門的柱子上睡過去了,其餘捕者似乎也被他的睡意所傳染,先後打起了哈欠。捕者們一個個地舒展着懶腰,相繼去地面上的獄卒守備房睡覺。

監獄里變得很安靜,當然,這要除開滾天雷似的呼嚕聲。

夜至後半段,響徹了整晚的呼嚕聲忽地戛然而止。這一下,獄中算是真正安靜了下來。

昏暗的過道里,有窸窣之聲響起。這是那種躺在床上聽見老鼠在床底活動的聲音。

當然,行動起來的肯定不是老鼠,而是一個押送吏。他躡手躡腳地走出了監獄,片刻后又躡手躡腳地返回,像做了一回賊。他用很輕的聲音說:「嘿,都起來,他們已經睡熟了。」

話音一落,其他七個熟睡的押送吏像彈簧一般,一骨碌翻身而起。

「那邊還有一個,先解決了再動手。」一個押送吏朝獄道深處的曹彬指了一指。

兩個押送吏輕輕地抽出大刀,朝熟睡的曹彬一步步走去。其餘六個押送吏,則一間牢房一間牢房地挨着查看,極小聲地喚著某個名字,像是在找什麼人。

兩個押送吏走過了黑暗的過道,來到了曹彬的身前。藉著頭頂的火光,二人開始觀察。眼前這個御捕門的捕者,睡得十分深沉,臉上隱約掛着一抹微笑。兩個押送吏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都在冷冷地發笑,眼前這個人死到臨頭了,竟然還在做美夢。

兩把刀舉了起來,火光照映在光溜溜的刀面上,反射出閃閃的亮光。兩個押送吏相互對視,忽然一齊點頭,大手一劈,手中的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刀面上的亮光一斜,從曹彬的眼睛上抹過!

「嚓」的一聲,刀刃深深地嵌進了木凳子的四方面上。兩個押送吏尚未明白髮生了什麼,眼前就一黑,悶哼一聲后,徹底失去了意識。

遠處的六個押送吏聽到響動,扭過頭來。只見黑乎乎的過道深處,在火盆的陰影下,曹彬高大的身影直立如山,兩個押送吏一左一右,被他提在手中,不見任何動彈。

六個押送吏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愣了一愣,才刷刷刷地抽出大刀,潮水般向曹彬涌了過去。六對一,勝算似乎很大,六個人都是這麼想的。但很遺憾,因為先前的兩個同伴,在倒下之前,也是這樣的想法。

曹彬的身影忽然動了。

靜立如松,疾行如風,曹彬如同一隻俯衝下山的猛虎,在閃轉騰挪之際,接連打出了六拳。每一拳攜雷霆之勢,繞過明晃晃的刀鋒,不偏不倚地落在對手的太陽穴上,沒有遺漏一個,沒有偏差分毫。

等到地面上的捕者們聽到響動,飛速衝下來時,八個押送吏已經全部趴在了地上。事後經檢查,其中七人腦部充血,直接斃命,還有一人體質不錯,抗擊打能力較強,再加上曹彬有意留他一命,好進行審問,所以殘留了一口氣在。

此時的曹彬,內心倒頗為訝異。在他看來,這八個暗扎子,不應該弱到這種不堪一擊的地步。

難道是搞錯了?他忽然想。

他審訊了三個被押來的案犯,三人爭先恐後地招供,說是受了八個押送吏的逼迫,不得已才來充當犯人。至於這八個押送吏到底想幹什麼,他們壓根不知道。

三個「案犯」哀求曹彬放他們一馬,曹彬則面無表情地離開了牢房,任憑三人在牢房裏哀號。

僅剩一口氣的押送吏,被關入了刑房。刑房與牢房是分開的,隔了一堵厚牆,相互之間有一條漆黑的通道相連。關押在秘密監獄中的犯人,無不對這條通道感到毛骨悚然。這監獄里的獄卒,個個心狠手辣,且各式刑具齊備,可謂花樣百出,應有盡有,附近府縣不肯招供的犯人,一旦押到這裏來,十有八九都老實了。只不過因曹彬等人的到來,獄司給所有獄卒下了不準施用酷刑的命令,以免犯人撕心裂肺的叫喊聲驚擾了御捕門的眾位大人。

東天空微微發亮的時候,昏迷了大半夜的押送吏,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當即清醒了過來。

他被反綁在十字刑架上,頭腦發暈,太陽穴火辣火辣地痛,昨晚挨的那一拳,着實不輕。

這是一個很年輕的人,容貌不過二十五歲左右。他的上衣被剝去,赤裸的背上刺著兩列字,一邊是「手提三尺劍」,一邊是「割盡滿人頭」。他的眉宇間滿是硬朗,雙眼瞪視坐在身前的曹彬,如同看見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那般,鼻孔外擴,像野牛一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你叫什麼?」曹彬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押送吏怒吼起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吳樾是也!」他對曹彬殺害七位同伴的憤怒,在充塞了整個胸腔后,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口子,淋漓盡致地爆發出來。

曹彬嘴角不屑地一抽:「北方暗殺團?」

「沒錯,老子就是北方暗殺團的成員,你也知道吳爺爺的大名!」吳樾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跳起,「你這個滿清的狗腿子,幫着清廷做事,遲早有一天會不得好死!」

「這麼說,你並非暗扎子?」

「什麼狗屁錐子扎子?老子是漢人,堂堂正正的漢人!」

「你混進來想救誰?」

「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哪來這許多廢話!」

「不肯說?」

吳樾雙腮鼓起,臉部肌肉發橫,一副天塌下來都無所謂的樣子。

曹彬冷冷發笑:「行刺前廣西巡撫王之春的革命黨人萬福華,曾被秘密關押在此處。我知道有個叫吳樾的人,是光復會的會員,也是革命黨人,你如果真是吳樾,那你就是來救萬福華的了?只可惜,姓萬的已在幾天前被轉押其他監獄了。」

「放屁!」吳樾鼻孔一翻,「老子來救誰,關你什麼事?」

曹彬手一揮,抽了吳樾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在我面前,嘴巴最好放乾淨些。」

這一掌實在力大,吳樾的左臉頰登時紅腫起來。但他絲毫不肯屈服,反而更加兇惡地瞪視曹彬:「老子的嘴既不幹也不凈!老子來救誰,關你什麼事?」

曹彬又反手抽了他一耳刮子。

吳樾的右臉頰也跟着腫了起來。他的嘴角滲出了鮮血,卻振聾發聵地怒吼:「他媽的,老子來救誰,關你什麼事?」他像瘋了似的嘶吼,「關你什麼事?關你什麼事?他媽的關你什麼事?!」

這一次,曹彬選擇了不再理會。對於這類與朝廷作對的人,他曾經想了很久,始終無法理解。在他看來,所謂的革命黨人,都是些精神上有毛病的人,都是些徹頭徹尾的瘋子。他返身走出了刑房,不再理會身後傳來的吳樾「關你什麼事」的嘶喊聲。當他走完黑漆漆的通道時,身後響起了勝利者的大笑。那笑聲是如此狂妄,肆掠地張揚在黑暗中,整座地底監獄,都似震顫了起來。

曹彬忽然有了一絲失敗者的感覺。他自嘲地笑了笑,走到關押胡客的牢房外。獄司早已派獄卒送來了早粥和鹹菜,所有捕者都沒開動,等著曹彬。曹彬接過一碗盛好的粥,一邊思索某些事情,一邊漫不經心地吞咽食物。其他捕者早就餓了,紛紛抓起碗筷,開始謀殺糧食。

吃了幾口,曹彬忽然遊魂回體,垂下頭,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土瓷碗裏的白粥。

他發現了異樣,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周圍的捕者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瓷碗摔碎的脆響,嘩啦嘩啦的,像風鈴的搖曳聲。

曹彬看見彎腰盛粥的獄卒一直弓彎的背,慢慢地直了起來。他伸出手去,想抓住獄卒,可渾身無力,反而因撲得太猛,腳底踉蹌,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

他閉眼前的最後一幕,是那獄卒從他的身上摸去鑰匙,打開了牢房的門,朝胡客一步步地走去……

曹彬是第一個醒過來的。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原本關押胡客的牢房裏。那些胡客曾享用過的鎖鐐,一件不少地銬在了他的手腳上。胡客已經不見了。不僅胡客,整座秘密監獄里的犯人都不見了。劫胡客的人不僅將刑房裏的吳樾以及其他在押犯人全都放走,還把獄司獄卒和御捕門的捕者們分別鎖入了二十一間黑牢。

在曹彬的眼前,兩行石灰灑成的清秀的字,彰顯在又濕又潮的地上:「御捕大人,多日押護,辛苦辛苦。人已帶走,連帶腰牌一塊,碎銀五兩三錢,銅錢一十六枚,切勿挂念。」落款是「姻小妹拜謝」。

錯愕之間,曹彬彷彿聽到了一串銀鈴般輕快的笑聲,從他耳邊嘩啦啦地飄過。

「姻小妹?」他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這個姻小妹不但救走了胡客,還拿走了他的御捕門腰牌,連他身上僅有的五兩三錢銀子也被悉數取走,甚至一十六個銅錢都一個子不落,着實古靈精怪。

千算萬算,想不到最後竟會栽在如此簡單的小伎倆上,而且是栽在一個女人的手上。曹彬連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就這樣丟了胡客,怎麼對得起犧牲自己來引暗扎子上當的賀捕頭?想到這裏,他渾身一掙,鎖鐐帶動鐵鏈,嘩嘩地作響。

與此同時,一艘帆鼓的小船,像滄海中的一粒粟子,點綴在煙雲渺渺的長江江面上。

船篷下,胡客於蒲團墊上端坐,神情漠然,一言不發。一個容顏姣好的女子,坐在他的對面,含情脈脈地、又帶了些怨恨地看着他。

「你的傷好些了嗎?」女子朱唇輕啟。

「你為什麼不說話?」女子黛眉微蹙。

胡客黝黑的臉上,始終沒有半點表情。他仿若一個聾子,聽不到外界的只語片言。

「還記得嗎,與我共髻束髮時,你曾答應過我什麼?」女子握起胸前的一串項鏈,那是以蔓草紋相纏的水晶瓔珞,「你說過你一定會做到的,可事到如今呢?」

面對詰問,胡客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平視船篷外,望着那霧靄沉沉一闊千里的江面,微微入神。

如此沉默了好一陣,女子才又張了張嘴唇:「如果我告訴你,你可以不用過『六斷戒』呢?」

胡客猛地抬起頭來,深沉的眸子裏流露出星星點點的光芒。他忽然間的神采飛揚,反倒讓女子的心一沉。她感覺自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說,用發泄的口吻:「你絲毫不關心我這個結髮的妻子,是嗎?你都沒有問一問,這段時間我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一提到不用過『六斷戒』,你立刻就來了精神。」

「是誰說可以不用過的?」胡客終於開口了。這是他長時間沉默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女子愈發不悅:「為了你,我不遠千里,從北直隸一直追到衡州府,你在山東和河南兩次陷入重圍,如果不是我暗中佈陣種毒,你怎麼逃得出御捕門的包圍?那些暗扎子過了八寶洲就要在船上動手,如果不是我把輪船炸了,御捕門的人又怎麼會警覺?我還把自己打扮得那麼丑,在又臟又臭的牢獄里做了半天任人差使的獄卒!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卻絲毫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你就只關心,只關心……」她越說越氣,到最後氣結於胸,話沒有說出來,卻有一種想大哭一場的衝動。

「到底是誰?是誰告訴你可以不用過的?」

女子鼻酸的感覺,因胡客這一句冰冷的問話,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放棄了。既然說了等於白說,又何必繼續浪費口舌呢?在又氣又恨又不甘心地瞪了胡客一眼后,她說:「沒有人告訴我,是我隨口說出來騙你的。」

胡客眼睛裏的神采瞬間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你生悶氣,是因為你不想讓我救你。你受了傷,只是暫時借御捕門的力量來抵禦那些暗扎子,等傷一好,御捕門的那幫蠢人,根本就困不住你。你根本就不想我來救你,是嗎?」她撅了撅嘴,嘆著氣說,「好啦,你別生氣了,這次算我不對,還不行嗎?」見胡客仍沒有反應,她又問,「你是不是還在煩惱『六斷戒』的事?其實你不必這樣的,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何必去想這許多?」

「你不懂。」胡客總算開口了,只心事重重地說了三個字。

女子默然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去,握住了胡客的掌心:「如果到最後你還是下不了手,大不了我陪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門毒門的青者一齊找來,我們拚死一搏罷了。敵他們不過,能夠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

小船落帆后,泊靠於長江北岸。

船夫掏出了耳中的軟塞,那是女子為防他偷聽,強迫他戴上的。船夫揉搓著脹痛的耳朵,望着這對年輕男女的身影慢慢走入白茫茫的霧氣中,直至消失不見。

胡客與女子並肩行走在江邊。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女子撿起一顆小小的石子,扔入江水,激起幾圈漣漪,隨即便被洶湧的江水卷得無影無蹤。

「去衡州府。」

「你還要回去?」女子有些詫異。

「他們沒死,我必須要找到他們。」

女子點點頭,想起刺客道的「六斷戒」,不禁嘆了聲氣。她忽然想,如果自己不是從小無父無母,不是一個孤兒,那自己會不會也像胡客這般,在「六斷戒」的面前,歷經種種糾結和掙扎?

為了營救胡客,女子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她還有待辦的任務在身,不能再陪胡客走下去了。約定辦完事在長沙府的醉鄉榭會面后,兩人準備告別了。

「這東西,也許你用得着。」女子把一塊圓形腰牌給了胡客,那是將曹彬關入牢房時,從其身上取走的御捕門腰牌。一想像曹彬醒來后吹鬍子瞪眼的模樣,女子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告別之前,女子像忽然記起了什麼似的,叮囑道:「你一個人行事時,務必要小心。你現在在道上的名氣已經不小,所以尤其要小心那個神出鬼沒的刺客獵人!」女子的神色關切備至,「我聽說兩個月前,連『藏血』都在山西汾州府被他殺了,我擔心他有一天會找上你。」

胡客點了點頭。這個刺客獵人,是最近這些年才橫空冒出來的,專殺刺客道上成名的青者,這些年裏,已有好幾位厲害的青者死在此人的手上。胡客沒見過這個刺客獵人,不知他長什麼模樣,甚至連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見胡客點頭,女子露出了淡淡的欣慰的笑容。她心想,他雖然看起來冷漠孤僻不近人情,可是心裏終究能聽進去我的話。她情不自禁地環繞了兩隻手,將胡客緊緊擁住。胡客沒有躲避。他也抬起雙臂,將女子抱入懷中。

不舍的擁抱過後,在雜生著杉木和烏桕的林中,兩人分手了。

分手的一剎那,女子的心裏忽然滿是慌亂。為什麼見到他時,總覺得他那麼冰冷無情,那麼惹人生厭?而他不在時,卻又總會千方百計地記掛他的好?她不明白,為什麼目睹他的背影遠去,會有一種空空落落的感覺,如有一股冷泉涌至心頭,將一整顆心都打濕浸潤,而後如這林子裏的霧氣一般,漸濃漸郁,縈繞輾轉,難消難散。

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直至消失的那一刻。她心頭一顫,忽然柔腸百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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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殺1905大合集(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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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暗殺1905第一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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