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中國國學常識》(3)

第三章《中國國學常識》(3)

語文

研讀古籍的階梯

平常以為能讀現代通行的文言文,就可以讀古書,那是不對的。因為古書中有許多文字,現代已不通用,即使可識的文字,其所代表的古代語言,也不是我們所能一目了然的。加之古書經過數千年的輾轉抄寫或翻印,錯誤顛倒脫漏,都在所不免,不經過專門家的考訂,便無從理解。例如《老子》裏面有一句「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一般文人將「佳兵不祥」作為一個成語來用,意思是窮兵黷武為不吉祥的事,其實把《老子》上的原意弄錯了。清阮元序王引之《經傳釋詞》說:「佳為隹之訛,隹同惟,老子夫惟兩字相連為辭者甚多,若以為佳,則當雲不祥之事,不當雲器。」「兵」是干戈等武器的總名,「兵」是不祥之器,文義明顯,只因「惟」字誤成「佳」字,人們就讀不通了。至於「惟」字只寫半邊,古銅器銘文已有確切的證明。由此一例,可知學習古代語文是研究古代典籍的必由之路。所以戴東原說:「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

所謂小學

研究古代語文之學,自漢以來,稱為小學。許慎《說文解字敘》說:「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六書」即識字的課程,保氏是小學的老師,國子是公卿大夫的子弟,《周禮》所說,是周代貴族子弟的教育制度,漢代卻用小學來代表其中的一種課程——六書,可說是名詞的濫用。漢以後所謂小學的內容,和周時小學中的六書課程也不相同,周代的六書課程只是教兒童認識當時通行的文字,漢以後的小學卻是考究文字的源流,是專家學者的事業,不是小學生的功課。

漢班固《漢書·藝文志》開列各種書目,納小學一類的書,如《倉頡》《凡將》《急就》《別字》等都是「包舉雜字」,或字典性質的書,自此以後,凡屬解釋文字的書都稱小學。清代修《四庫全書》,將小學類分為訓詁之屬、字書之屬、韻書之屬三種。小學類的書,列在經部書籍的末了,因為過去學者以經學為中心,認為小學不過是讀經的工具。

現代學者對於這門學問,已經正名為文字學與語言學,並且不把它附屬在經學裏面,因為古代語文的研究,對於社會學、史學及古代各派哲學(諸子)的探討都有關係,不僅和六經有關。

六書

六書是造字及用字的方式,其名稱與次序,有幾種講法。漢劉歆及班固的講法是:(一)象形;(二)象事;(三)象意;(四)象聲;(五)轉注;(六)假借。許慎的講法是:(一)指事;(二)象形;(三)形聲;(四)會意;(五)轉注;(六)假借。一般文字學家多採用許氏的名稱,但次序以劉班兩氏所定者為比較合理。現在依劉班次序及許氏的名稱與定義略加解釋。

象形——許氏說:「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日」字,篆文作圓形象太陽,內一畫是象日中的斑點。「月」字,篆文象缺月之形。除「日、月」外,如「山、水、牛、羊、魚、鳥、米、禾、門、戶、子、女、君、臣、手、足、耳、目」等都是象形,看篆文即可明白。

會意——許氏說:「比類合誼,以見指揮,武信是也。」會意是合兩三字為一字,合舊字的意義以形成新意義。例如「止」「戈」為武,就是合「止」「戈」兩字的意義,來表示「武」乃是制止戰爭的行為。「人」「言」為信,就是合「人」「言」兩字的意義,來表示「信」乃是人類說話的道德。其餘的例子如「祭」由「又」「肉」「示」(古「祇」字)三字合成,即以手(「又」字即「手」字)持肉祭神之意;如「苗」有草生於田之意;如「炙」有以火燒肉之意;如「絞」有繩索相交之意。

形聲——許氏說:「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形聲字是由形符與聲符兩部分合成的,如「江」「河」兩字,水旁是形符,「工」「可」是聲符,形符是表示這類事物的總名的,所謂「以事為名」就是關於形符的說明;聲符是表示這一事物的語音的,即用聲音相同或相似的固有之字來擔任,所謂「取譬相成」就是用別的同音字來比譬,以構成此一新字的意思。形聲字在漢字中極多,《說文》九千三百餘字中,形聲佔七千六百九十字;宋鄭樵《六書略》中,計二萬一千三百四十一字。形符與聲符的配合,有左形右聲的,如「江」「河」;有右形左聲的,如「鳩」「鴿」;有下形上聲的,如「婆」「娑」;有外形內聲的,如「園」「圃」;有內形外聲的,如「聞」「問」。

轉注——許氏說:「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這是字義上的現象,與字的形體無關。轉注就是互訓,凡意義相同的字,彼此可以互相訓釋,就叫轉注,所以說「同意相受」。「建類」之「類」就是聲類,「一首」之「首」就是語根,「建類一首」就是立一聲類以為語根,其後雖輾轉變化,而語根的聲母與韻母,或者能夠完全保存或者保存一部分。這就是說,凡轉注字,聲音相同或相近,而意義又能互相訓釋。按許氏所舉的「考」「老」兩字,韻部相同,意義也相同。其他的同義字,如「謀」「謨」同屬輕唇音,「顛」「頂」同屬舌頭音,「稿」「稈」同屬后齶音,都是聲母相同的。

假借——許氏說:「本無其字,依聲託事,令長是也。」這也是字義上的現象,與字的形體無關。轉注是一個意義而有幾個字,假借是一個字而有幾個意義。假借字的發生,是由於語言中發生了新語彙,而沒有和它相當的文字,所以說「本無其字」;於是借用同音的舊字來代表它,所以說「依聲託事」。而就文字方面說,是在舊字上賦予新的意義。因此凡字有許多意義,除本義外,都屬於假借義。「令」的本義是「發號」,「長」的本義是「久遠」,而用來表示縣官,如縣令、縣長,則是假借。又如「來」的本義是一種麥子,假借為來往之來;「烏」的本義是一種鳥,假借為烏呼之烏;「能」是一種熊屬的動物,假借為能力之能;這些字中間,有許多自假借義通行,本義就漸漸不用。此外還有一種「通假」,就是「本有其字,倉促記不起來,乃借用音同或形似的字來代替」,例如「氣」字本義是「饋客芻米」,即廩餼之餼本字,後世假借「氣」來表示氣體,其實表示氣體本有一個「氣」字。又如前後之「前」本字是「歬」,剪刀的「剪」本字是「前」,現在假借表示剪刀的前字來表示前後,而另造一「剪」字表示剪刀。這種假借就是現在所謂寫別字。

字形的演變

中國古代的文字,現已確實知道的以甲骨文為最古,系一八九九年在河南安陽縣境殷墟舊址發現的,刻在龜甲獸骨上面,字形極不確定,一個字可以寫成很多樣子,象形字占絕大多數。其次是鐘鼎文,就是殷周銅器上面所刻的銘文。還有石鼓文,是唐朝初年在陝西掘獲石鼓時發現的,那字體是籀文,大約是秦朝初年的石刻。在籀文以前的文字,如甲骨文、鐘鼎文通稱為古文(但近來甲骨學者證明籀文即古文)。籀文則一般稱為大篆,據古人傳說,是周宣王時太史籀就當時文字整理出來的。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李斯首倡規定秦文為標準文字,禁止使用其他字體,於是參照大篆字體,再加以簡單化,而作小篆。同時又根據當時流行的俗體文字,創造一種更簡單的隸書,供徒隸之用。篆書系當時正式文字,保存古文原意的地方較多,隸書系俗寫體,只求簡便,對六書本義多不顧及。但因其便於使用,以後便流行而取得正式文字的地位。隸書以後,還有八分書、楷書,字體變更之處很微小。隸書在秦時很簡單,但漢代因須使用於隆重的文書,要寫得美觀些,又把它變得難寫一些了。八分書就是因救濟漢隸的煩難而產生的,它就是隸書的別體。楷書產生於漢魏之間,是從隸書稍加變化而來的,鍾繇、王羲之是書寫楷書的名家。與楷書并行的還有「行」「草」二體,都產生於漢代,因其筆畫草率,只用在隨意的書寫上,沒有取得正式文字的地位。正式文字的地位,自後漢至今一千六百餘年,始終被楷書所佔有。

關於字形演變的趨勢,大致是由象形而象聲(甲骨文象形字占最大多數,《說文》中象形字佔十分之二,現在四五萬字中,象形字不過百分之四左右,其餘形聲、假借,都是象聲的字),由繁而簡,這本是文字進化的一般規律。但是守舊的文字學家對於隸書的破壞象形遺制,很不贊成,因為從隸書通行以後,古代小學生所能認識的篆書或古文,到現在雖專家都不能完全認識了。

字義的演變

六書中的轉注、假借就是說明字義演變的。因為假借字的發展,許多字的本義逐漸被人們忘記,而後人對於古義就不明白了。因為方言的分歧,同一意義而產生不同的字,若是沒有人搜集起來,互相註釋,人們也會不能了解。例如「后」的古義是君主,現在卻是指君主的妻;「止」的古義是「足趾」,後來引申為「地址」義,再後來又引申為現今通用的「靜止」「終止」「阻止」「禁止」「舉止」等等的意義;「易」原是動物名,就是蜥蜴,現在通用的意義「容易」是假借義;「豫」也是動物,是一種巨大的象,後來借作「寬豫」「豫備」「豫樂」等義。這些字義是因時代而變遷的。還有因地方而變遷的,古時候有雅言、方言的分別,雅言就是標準語(官話),方言的語彙須用雅言解釋,如《爾雅·釋言》篇說「斯、侈,離也」,「斯、侈」是齊陳等地的方言,離是雅言;揚雄《方言》說:「黨、曉、哲,知也,楚謂之黨,或曰曉,齊宋之間謂之哲。」方言是一義數字的重要成因。

古書字義最難了解的是虛字,虛字就是連詞、介詞、助詞、嘆詞以及代名詞等,這些字多系假借字,而古人又常常廣泛地使用同音通假,寫法不很固定,所以很難辨識。例如「由」「猶」「攸」三字作「用」字解;「繇」「由」「猷」都作「於」字解;「粵」「越」也同作「於是」字解。(《書經·禹貢》:「九州攸同」,就是「九州用同」或「九州因而統一」的意思。《大誥》:「猷大誥爾多邦」,就是「大誥於爾多邦」或「正式向你們各邦宣言」的意思。)清王引之《經傳釋詞》一書,專為解釋古代同音通假的虛字而作,舉例很詳,解釋很合理,過去有許多不可解的文句,意義都因此而明顯。

訓詁學

訓詁原屬於小學,即文字學中專講字義的一部分,後來因為有人專門研究訓詁,分途發展,於是獨立成一部門。詁從古言,是以今語解釋古語;訓與順同音,是順着語義去解釋,這好像是下定義,立界說一樣。訓詁的工作可分三方面,即(一)以今語解釋古語,(二)以雅言解釋方言,(三)以俗語解釋文言。《爾雅》是周代的字書,為古代訓詁學的權威著作。其中《釋詁》一篇,是以今語解釋古語;《釋言》一篇,是以雅言解釋方言;《釋訓》一篇,是以通用語解釋文言。後世仿照《爾雅》的著作有《小爾雅》《廣雅》(兩書多談同聲之字的互訓)、《駢雅》(搜羅複音語彙頗多)等。漢儒訓詁工作,表現於群經諸子的註解。訓詁專書則有《方言》(揚雄撰)、《白虎通義》(班固等作)、《釋名》(劉熙作)以及許慎的《說文解字》。《說文解字》一書,兼論字形、字義、字音三項,而能夠溝通三方面的關係,是文字學者珍視的第一部古典名著。有段玉裁、桂馥、朱駿聲、王筠等註解本,近人丁福保輯諸家註解而成《說文解字詁林》六十八冊,頗完備。劉熙《釋名》,以字音解釋字義,有清代江聲及畢沅的疏證。《白虎通義》本是解釋典禮的書,但也注重字義的解釋,有近人陳立的疏證。唐人訓詁之學表現於義疏,義疏是對於漢人的經注再作解釋,後人所謂《十三經註疏》,是合漢人的注與唐人的疏而說的。註疏的規律是注服從經,疏服從注。宋代訓詁,不大根據古說,如朱子說「中心為忠,如心為恕」,是望文生義;又常引佛書的話,如「虛靈不昧」「明性復初」「常惺惺」等來解釋經典文字;又有引用俗語,如「工夫」「東西」等來解釋的。

訓詁學以清代為最精,最重要的著作是王引之的《經傳釋詞》及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阮元的《經籍纂詁》,搜集材料很多,可說是集大成的訓詁學書。王引之的父親王念孫也精於訓詁,著《廣雅疏證》,引之所著《經義述聞》也和訓詁有關。近人劉師培著有《古書疑義舉例補》,今人楊樹達着《古書疑義舉例續補》,又根據王引之的《經傳釋詞》而作《詞詮》,對訓詁學頗有新的貢獻。

文法學的先驅及其發展

王引之《經傳釋詞》,意在發現古代語文中語詞(虛字)的用例及古人說話的詞氣。詞氣表現的方式就是語法或文法,所以王氏的著作可說是中國文法學的萌芽。除王氏外,劉淇也是文法的先驅,劉氏著有《助字辨略》,所謂助字即全部虛字的總稱,劉氏將它分成三十類,比之王氏更有系統。到清末馬建忠仿西文葛郎瑪著《馬氏文通》,文法學便成立了。馬著用西文義例解釋我國古書的文法,雖然有些牽強的毛病,且全引古人文章而不說及今日通用語言,無益於言文一致運動,如孫中山先生在《孫文學說》中所指出者,但從此使過去所謂只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的古文奧妙變得比較平常易懂了。文法現象與語言同時產生,但文法的研究則在文字發生了好久以後。從學術的傳統看,文法學是訓詁學的一個分支,但馬建忠以後的文法學卻是受西文的影響較多。過去訓詁家對於文字已有虛實的分別(起於宋代),宋以前則以「名」與「詞」相對舉,劉熙《釋名》不涉及虛字,許慎《說文》解釋虛字,都稱為詞,可以為證。《爾雅》除解釋各類名物以外,還有《釋詁》《釋言》《釋訓》等篇,所包括的字也有不同的文法性質。這可見古代訓詁學中早已包含了文法研究,但不如今日的精密罷了。文法學也是讀古書所必需的工具。馬氏以後,研究古文法的有章士釗、陳承澤、楊樹達、王力等,章氏著《中等國文典》,陳氏著《國文法草創》,楊氏著有《馬氏文通刊誤》《高等國文法》《詞詮》等書,王氏著有《中國文法學初探》,陳、王兩書較佳。

方言學

方言研究也屬於訓詁學。如《爾雅·釋言》就是將方言解釋作為訓詁的一部分。到揚雄作《方言》,然後有研究方言的專著。揚雄的書是搜集當時各地方言,互相比較,互相貫通,以便利了解當時人們的著作和談論,不是為讀古書而作。不過我們現在可利用它作讀那時候古書的參考。清杭世駿作《續方言》,章太炎作《新方言》,則與揚雄的著作不同,並不為現代中國人互相了解其方言而作,而是為讀古書作的,它們乃是從古文字中尋求現代俗語的語源,從現代俗語中尋求古代文字的讀音,這樣地溝通今古,一方面要使人們從現代俗語而了解古文字的意義,另一方面要使人們用適當的古字來書寫現今的俗語。而章氏太炎還提出一點意見,說北方各省經過五胡之亂及金元入寇,語言大受外族影響,聲韻變動更大,為了振起大漢的民族精神,非「革夷言而從夏聲」不可,因此,凡合乎古文字的現代口語才是值得提倡的正統語音。

字音的變遷

漢字不是拼音的,形聲字的聲符不夠精密,字音的改變不容易看出,但從有韻的文字可以略加推測。例如《詩經·邶風·擊鼓》篇拿「於林之下」和「爰居爰處」押韻;《凱風》篇拿「在浚之下」和「母氏勞苦」押韻;《大雅·綿》篇拿「至於岐下」和「率西水滸」押韻。這可以證明「下」字在周代是和「處」「苦」「滸」同韻的。但唐宋時代的《廣韻》,則將「下」字編入馬韻,胡雅切,可見它的音已讀變了。又如《詩經·關雎》篇「寤寐思服」和「求之不得」及「輾轉反側」押韻;《楚辭·離騷》拿「非時俗之所服」與「依彭咸之遺則」押韻;但《廣韻》「服」字在屋韻,房六切。這又是字音的轉變了。字音大致是隨着語言變遷,既變之後,不可能回復古音,這是自然的趨勢,文字學家有時不明白這一點,竟主張大家改讀古音,如章太炎反對白話文,說現在一般人不通小學,本來「之」字古音近於「的」,「夫」字古音近於「吧」,「矣」字古音近於「哩」,但一般人有現成的「之」「夫」「矣」不用,而另造一套「的」「吧」「哩」,未免太不合理。他這種批評其實是不顧事實。試問將「之」「夫」「矣」等字改讀古音有沒有實行的可能?另用「的」「吧」「哩」又有什麼不好?不過章氏這樣指出,雖然對於現代讀音沒有裨益,但對於古書的了解就增加了很多便利,因為這樣一來,對於古人的語氣更覺得活靈活現,容易了解而有趣味。懂得古代的字音,又可以明白古字的同音通假,這可說是有助於訓詁。懂得古字的讀音,讀古代詩歌韻文也較為音調諧和。所以字音變遷有知道一點的必要。

語言和文字的分離

漢字讀音,固然跟着語言變遷,但有些字音,語言裏面並沒有變,而文字變了,即如上文所說「之」字、「夫」字,古音和「的」字、「吧」字相近,可見口語中的「的」「吧」原是「之」「夫」古音的遺留,只因為文字上把「之」「夫」讀變了音,所以另用「的」「吧」兩字來代替。我們為什麼知道古音「之」「夫」和今音「的」「吧」相近呢?因為據專門研究古音的錢大昕推定,古時候沒有「知徹澄非敷奉微等紐」(ㄓㄔㄕㄈㄝ【zhchshfv】等聲母),凡輕唇音讀如重唇音(文讀如門,望讀如茫,封讀如邦,馮讀如憑,拂讀如弼,無讀如模,扶服讀如匍匐),舌叶音讀如舌尖音(直讀如特,沈讀如潭,陳讀如田)。大約到中古時期,輕唇音與舌叶音產生,有一部分重唇音與舌尖音的字在口語上變了輕唇音與舌叶音,另有一部分還沒有變,如「之」「夫」之類。但在古音沒有大變的時候有人創造反切的法子,拿兩個字拼合來注第三字的音。反切的上一字代表聲母,假如後來反切第一字的語音變了,所注的字音即使在口語上沒有變,在文字上也會跟着變,因為士大夫對於書本上的注音是非常尊重的,這樣就造成了語音和字音的歧異。久而久之,文字的讀音和語音隔離,人們便不知道口語中的「的」「吧」等音就是「之」「夫」等字的口頭讀法了。現在我們讀「鳥」字,口語音是ㄉㄧㄠ(diɑo),文字音是ㄋㄧㄠ(niɑo),也是字音變了,語音沒有變,虧了有實物作證,人們還能知道它們的聯繫。至於虛字,在語文分離以後,便不容易找到聯繫了。語言和文字分家,是我國古書不易讀的最大原因,不但因此古書難讀,便是現代文言文也不是一般民眾在短時期內所能學習的。

雙聲疊韻

聲母相同,叫作雙聲,例如「參差」是雙聲字,因為聲母都是ㄘ(c);「高岡」是雙聲字,因為聲母都是ㄍ(ɡ)。韻母相同,叫作疊韻,例如「繚繞」同屬ㄠ(ɑo)韻,「螳螂」同屬ㄤ(ɑnɡ)韻,都是疊韻字。雙聲字,音韻學家稱為同母之字,訓詁學家稱為一聲之轉。疊韻字,音韻學家稱為同韻之字,訓詁學家稱為音近之字。讀古書應注意雙聲疊韻的現象,因為:(一)古書上的人名、物名以及複音的形容詞、動詞等,多系雙聲字或疊韻字,例如「澹臺」「滅明」「蒹葭」「唐棣」「蜘蛛」「蝃蝀」「忸怩」「踟躕」都是雙聲字;「皋陶」「芙蕖」「崑崙」「窈窕」「輾轉」「崔嵬」「優遊」「逍遙」都是疊韻字;(二)雙聲疊韻的字,意義相同或相近的很多,所謂轉注或假借字,常常可以從雙聲疊韻的關係上去觀察。例如「粵」與「於」,「印」與「我」,「復」與「返」都是可以互訓的雙聲同義字;「乾」與「健」,「坤」與「順」,「坎」與「陷」,「離」與「麗」,「考」與「老」,都是疊韻同義字,以上都是轉注。還有雙聲假借字,如借「乃」為「仍」(「仍」的本義是「因」,「乃」的本義是「曳辭之難」,就是轉折連詞,「仍」從「乃」得聲,可知古時「乃」「仍」雙聲,故借「乃」表「因」義),借「利」為「賴」(「賴」從「貝」字得形,從「剌」字得聲,本義是「贏利」;「利」字從「刀」,是鐵器,現在拿它代替「賴」)。有疊韻假借字,如《易經》借「羊」為「祥」,《書經》借「麓」為「錄」。明白雙聲疊韻和字義相通的關係對於古書的了解大有幫助。

反切

反切是漢字的注音方法,發明的年代大約是漢代,正式應用是從東漢孫叔然的《爾雅音義》開始。在反切未發明以前,注音是用「直音法」,如《說文》中間的某字讀「如某」。這種方法,遇到沒有同音字的場合就不能注,所以就有人發明反切的法子,合兩個字來拼成一個字的音。這個法子當初叫作「反」,後來叫作「切」,再後來合起來叫,便是反切。反切的規律,是上一字與所注的字為雙聲,下一字則為疊韻,例如「都,東姑反」,都東雙聲,都姑疊韻。「公,姑翁切」,公姑雙聲,公翁疊韻。但反切所用的字,與拼音所用的字母不同,不是代表音素的,是代表音節的,因此大半不能連讀二字而成一音,清陳澧《切韻考》說:「連續二字成一音,誠為直捷,然上字必用支魚歌麻諸韻字,下字必用喉音字,支魚歌麻韻無收音(有韻母即有收音,陳說似非是,不過這些不是複韻母,也不帶鼻音,與後面的韻母拼切,尚不困難),而喉音直出(單用韻母的字,音在口腔不受阻礙,故云直出),其上不收,其下直接,故可相連而成一音,否則中有窒礙,不能相連矣,然必拘此法,或所當用者有音無字,或雖有字而隱僻難識,此亦必窮之術也。」反切的這一缺點,直到國語注音符號產生,方才獲得徹底的挽救。例如「東」的注音是ㄉㄨㄥ(dong),「姑」是ㄍㄨ(gu),以「東」「姑」切「都」,則「都」的音成了ㄉㄨㄥㄍㄨ(donggu),中有韻母ㄨㄥ(ong)及聲母ㄍ(g)的窒礙,現在取「東」的聲母ㄉ(d)和「姑」的韻母ㄨ(u)相切,得了ㄉㄨ(du),便毫無窒礙了。而且注音符號的數目很少,不像雙聲疊韻字的漫無限制(如「都」字又可以用多姑切、大孤切等)。

四聲

單音字太多的語文,常常要靠聲調的抑揚高低來分別同音字。我國自漢以前,字的聲調就有長短的分別,例如《春秋公羊傳》庄公二十八年的何休注,解釋「伐」字,說「伐人者為客,讀伐長言之,見伐者為主,讀伐短言之」,即用長短音分別主動被動的意義。到南北朝齊梁之間,周顒著《四聲切韻》,沈約撰《四聲韻譜》,於是字的聲調又有平上去入的四種分別了。除四聲說外,又有五聲說(將平聲分陰陽二類)、七聲說(平去入都分陰陽)、八聲說(四聲都分陰陽),現在粵語且有九聲的分別(入聲有三種)。但就讀書的應用說,讀六朝以後的詩文詞曲,以及翻檢韻書,都只需懂得四聲。平上去入的分別是:(一)平聲長,上去較短,入聲最促;故上去入又統稱仄聲。(二)平聲始終如一,沒有升降;上聲由低升高,去聲由高降低;入聲短,無所謂升降。因此唐《元和韻譜》說:平聲哀而安,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遠,入聲直而促。至於陰陽或清濁的分別,是陰清較低,陽濁較高(粵語入聲分高中低三種)。

音韻學

聲韻學或稱音韻學,本是小學的一部分,後來獨立而成專門之學。因為漢字不是拼音的,而研究漢字讀音的音韻學仍用漢字作為表音的工具,所以非常模糊不清,令人有奧妙神奇之感。過去《康熙字典》上所附的等韻表,多數知識分子都是不懂的。少數國學專家如章太炎者,懂得了音韻學的訣竅,便誇張地說:「窮言音理,大地將無解音之人。」(《國故論衡·音理》篇)其實過去這門學問所以神妙的原因是因為我國沒有適當的表音符號(拿漢字當作表音符號,極不精密,前在反切一節已經說過)。現在除注音符號外,可資補助的有西文字母,並有萬國音標,工具比較漢字精密便利得多。對發音部位的分析,現代語音學也更加精確而明白易曉。我們如果要研究中國音韻學,首先必須把握這些現代知識,有了新的工具和新的觀點便會知道我國音韻學並不奧妙,而且有許多不精密不正確的地方。

我國古今音韻的變遷,大概可分三個時代,而研究音韻的學問也可分為三支。第一個時代是古音時代,就是周秦漢數朝,這時代的音韻,近三百年來,方才有些學者加以研究,稱為古韻之學。第二個時代是所謂今音時代,其實應當改叫中古音韻的時代,就是魏晉以至唐宋諸朝,這時代的音韻的研究,即所謂《廣韻》之學,一般人都認為是隋代陸法言開創的,而完成於宋代。元明清詩文所用的平水韻,也是抄襲《廣韻》的。第三個時代是元明以來,這時期口語的通行音韻以北方為標準,比較中古音韻簡單些,當時通俗文學「北曲」用韻採取口頭的標準,而不用與口語分離的廣韻,於是有代表北方音的《中原音韻》一書產生,到清代又有《五方母音》,所分韻目漸漸和國語注音符號相接近。但第三期的音韻是當代的,不必考古,這時期一般學者注意研究的是怎樣用聲母和韻母來拼切字音,使反切更精密而有規律,這就是等韻之學。

等韻學是研究反切及字母(這字母就是聲母)的運用的。反切之學發生最早,前已說過。等韻的名稱系元代劉鑒所創,他根據宋人著作著《切韻指南》,將每一聲母所切之字,按照其與韻母拼切時聲音的洪細,分成四等排列,即分為開口呼、齊齒呼、合口呼、撮口呼四等呼,以便切音,這就叫等韻。

字母

字母是唐末守溫和尚仿照梵文創造的,共三十六個。這一套聲母所代表的音比現在國音複雜些,但比較魏晉到隋唐之間的音簡單些。六朝時期反切中所包含的聲母有四十一個。現在國音聲母二十四個(1),其中ㄐㄑ廣ㄒ(jqgnx)還可以合併於ㄍㄎ兀ㄏ(gkngh)。守溫聲母是:

見(ㄍ【g]或ㄐ[j])溪(ㄎ[k]或ㄑ[q])群、疑(兀[ng]或廣[gn】)——牙音

端(ㄉ【d])透(ㄊ[t])定、泥(ㄋ[n】)——舌頭音

知、澈、澄、娘——舌上音

幫(ㄅ【b])滂

非、敷(ㄈ【f])奉、微([v】)——輕唇音

精(ㄗ【z])清(ㄘ[c])從、心(ㄙ[s】)邪——齒頭音

照(ㄓ【zh])穿(彳[ch])床、審(ㄕ[sh】)禪——正齒音

影、曉(ㄏ【h]或ㄒ[x】)喻、匣——喉音

來(ㄌ【l】)——半舌音

日(ㄖ【r】)——半齒音

據清代陳澧考訂,六朝隋唐間的聲母,應於上列三十六母外,再加「於」「神」「庄」「初」「山」五母,是為《廣韻》四十一聲母,排列如下:

深喉音:影喻於

淺喉音:見溪群曉匣疑

舌音:端透定來泥

知澈澄娘

照穿神審禪日

齒音:精清從心邪

庄初床山

唇音:幫滂並明

非敷奉微

在四十一母中,影於知澈澄庄初床山敷十母,今人都不能讀出,其餘今音都能分別,因有些音還存在於方言中,例如群定等濁母,現江南話裏面還有(群定即英語中的GD)。

韻部

韻母的產生在聲母以前,也是受了印度的影響。隋代陸法言所作《切韻》是第一部有價值的書,後來《唐韻》及宋代的《廣韻》都根據它作的。《廣韻》列舉韻母二百零六個,一則因為過去語音本來複雜一些,二則因為那部書對於每個複合韻母帶聲韻母,平上去入的每個聲調都給予一個特殊的名稱,所以數目有那樣多。到南宋時平水韻,就將韻部合併為一○七,明《洪武正韻》,又合併為七六。等韻學家又將它們歸納於十五韻攝,每一韻攝分開、齊、合、撮四呼,拿國音符號打比方,凡ㄚㄜ(ɑe)等單韻母以及ㄢㄣㄤㄥ(ɑnenɑnɡenɡ)等帶聲韻母,上面不加ㄧㄨㄩ(iuü)三母的,都是開口呼,加ㄧ(i)母的叫齊齒呼,加ㄨ(u)母的叫合口呼,加ㄩ(ü)母的叫撮口呼。現在以國音符號代替韻攝,將《廣韻》韻目(以平聲的為代表)列在下面,以表示中古音韻向近代的簡單化:

ㄧ(i)脂支微之齊祭廢

ㄨ(u)模

ㄩ(ü)魚虞

ㄚ(ɑ)麻

ㄜ(e)歌戈

ㄝ(ê)麻(該韻中車遮者蛇等字)

ㄟ(ei)灰

ㄞ(ɑi)佳皆咍泰夬

ㄠ(ɑo)蕭宵餚豪

ㄡ(ou)尤侯幽

ㄢ(ɑn)元寒桓刪山先仙覃談鹽添咸銜嚴凡ㄤ(ɑnɡ)江陽唐

ㄣ(en)真諄臻文殷魂痕侵

ㄙ(enɡ)東冬鍾庚耕青清蒸登

ㄦ(er)支脂之(諸韻中兒耳二諸字)

古音之推定

古音之學,萌芽於宋,而發展於清。清初顧亭林作《音論》《詩本音》《易音》《唐韻正》《古音表》,稱為「音學五書」。他根據古代韻文推定古字的本音,對於從前葉韻改讀的講法認為不對。其後江慎修作《古韻標準》,段玉裁作《六書音均表》(均即韻字),戴東原作《聲類表》,孔廣森作《詩聲類》,王念孫也有古韻分部的研究。近人章太炎作《成均圖》,其門人黃季剛(侃)繼起,分古韻為二十八部,這是古韻的最後結論。關於古韻的學說,最重要的有近人汪榮寶的歌戈魚虞模古韻歸麻說(汪氏是就外國古來傳述的中國語及中國古時音譯的外國語——主要的是梵語——而研究它們的發音,得到的結論是凡屬>堋緀]韻或

筣韻或ㄨ[u]韻的字,古時都屬ㄚ[ɑ】韻)。至於古代聲母,清代錢大昕提出「古音類隔之說不可信」及「古無輕唇音」兩大主張,以證明古時缺知徹澄非敷奉微等紐(紐就是聲母,類隔是指古音反切,可用聲音相似而不同類的字為紐,例如「方」應為府良切,也可作溥良切。所謂類隔之說,就是認為古人讀音不大精密正確,把不同音的字當作同音。其實當時某些音根本沒有,並無所謂類隔,即如「方」字本讀如「旁」,「府」字本讀如「溥」,並不是隨便亂讀)。章太炎又作《古音娘日二紐歸泥說》,黃季剛再由《廣韻》的三十二古本韻考定,所得的最後結論是古紐十九個。古紐即影(喻於)、見、溪、曉、匣、疑、端(知照)、透(徹穿審)、定(澄神禪)、來、泥(娘日)、精(庄)、清(初)、從(床)、心(山斜)、幫(非)、滂(敷)、並(奉)、明(微)——括弧內聲母是應合併的。古韻是歌戈、灰、齊、模、侯、豪、蕭、咍(以上陰聲)、寒桓、先、痕魂、青、唐、東、冬、登、覃、添(以上陽聲,即在陰聲後面加n,nɡ,m收音的)、曷末、屑、沒、錫、鐸、屋、沃、德、合、帖(以上入聲,即在陰聲後面加t,k,p收音的),其中歌戈、曷末、寒桓、痕魂四部,兼有開口呼、合口呼,《廣韻》分成八部。又,古音沒有四聲的分別。(1)指民國初推行的「老國音」。現行聲母二十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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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識圓桌派:中國常識全集(套裝共8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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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中國國學常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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