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身份

第9章 身份

第9章身份

再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睛,天藍草青,白雲悠然,綠樹成蔭。

我偏頭,看到披在肩頭的火紅色長發,順著地上的影子偏頭抬眼看到坐在樹枝頭的猴子,微風吹過,飛天翅和戰袍都被吹得微微動。

我又一怔,感覺身上似乎沒有痛感——試著鬆動一下肩膀,依舊沒有多大感覺,又伸手去按自己的腰,依舊不再疼。不得不說太上老君那老兒煉丹藥確實有一套,一通囫圇吞了下去,居然身上恢復完好,我抬手,勒起袖子,手上連傷痕都沒有了。

——袖子?

我又是一愣,坐起身來,低頭看自己身上,一身大紅精緻的嫁衣,嶄新得好像那場大戰從未存在,我也從未被捕,未被刀戟所傷,未被穿透琵琶骨,未被壓上斬妖台。

可是,孫悟空就坐在我身旁。

我起身,一躍而上枝頭,坐到他身邊,扭頭看他,他閉著眼睛,靠著樹榦,有小葉片飄飄落到紫金冠上,我突然感覺已過千年。千年以來,再難得這樣閑逸的日子,那時候在花果山,午後靠在樹旁歇息乘涼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那個時間一片靜謐,天地間風長溪澈,陽光溫暖,歲月靜好。

隨後卻發生那多事情,千年眨眼即逝,已經有多少時候我們都沒有再像這樣並肩坐在一起過了?時間過得太久,我都記不得了。

那次在夢境里有過一時,可惜我一直覺得那是幻想,直到終於發現真的和他坐在一起了,又急著對付夢妖和那邪妖,連回味的時間都沒有。

再回過神來,他正眯著眼睛看我,我一愣,抬手從他紫金冠上拿下樹葉,很鎮定地說:「有樹葉。」

他不說話。

「你們還要坐到什麼時候?我摘了很多水果,下來!」

我一愣,扭頭看樹下。

紫色長衫,黑色髮絲,布條束髮,額間沒有花印記。

我又扭頭回去看猴子,猴子跳下樹,走過去,從她手裡拿過一隻桃子。

「那是妖怪!」我脫口而出。

猴子咬一口桃子,回頭鄙視我一眼:「我也是妖怪。」

我大概是還保留著西行時候的習慣……

再望他,他大口咬著桃子,望著我的眼神有一點奇怪。也許他是想說:你也是妖怪,我也是妖怪,她也是妖怪,大家都是妖怪,不如就相親相愛吧。

「這廝分明是不知道哪裡來的妖怪,假扮成我的樣子不知有何企圖!」我伸手,握住百花折葉短劍,縱身過去朝她直直刺去。

猴子動作更快,單手將短劍撥開,我停下,皺眉看他:「你發什麼瘋?」

「發瘋的是你吧?」那個妖怪卻突然笑,「喂,你連自己都不認得,真好意思嚷別的事情。

我看她:「你究竟是誰?」

她答:「我是妖精,孫月亮。」

這年頭都瘋了,這麼難聽的名字也要有人搶著叫,這麼倒霉的傢伙,也有人搶著當,做自己不好嗎?

我嗤笑:「我就站在這裡,死猴子,你信她是真的還是信我真的?」

孫悟空沒有回答,走到一旁,順手拿過那妖怪手上的水果,縱身又躍上樹枝頭,獨自吃水果。

那妖怪朝我走過來,我警惕地看著她,握緊了手中短劍,她瞥我的手一眼,又看我:「我和你本是一人,你想做什麼,我都知道,你不必徒勞。」

我冷笑:「天上有王母地下有狐狸精,你願意當什麼就去當什麼,別來糾纏我——」我突然恍然大悟,「你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妖精!你對孫悟空有什麼企圖?」

「我就是你,你對他有什麼企圖,我自然就對他有什麼企圖。」她笑嘻嘻地斜眼望我,「說起來,我一直覺得自己穿嫁衣會很漂亮,如今看來確實如此。」

這時傳來猴子的厲喝聲:「哪裡的小妖敢在我老孫面前藏頭露尾!快現出身來老孫打上一百棍!」

我循聲望去,猴子站在樹枝頭,擎著金箍棒,在他對面站著魔王易傲——那廝終於換下了他的白衣素袍,換上一身錦黃色袍子,瓔冠束髮。

他轉頭看到我,微微一笑:「你沒事就好。」

我嗤之以鼻,這時候知道說好聽的,我被押上斬妖台的時候可不見他來相救!——雖我也不需他救。

雪中送炭方見真心,錦上添花固然無可厚非,畢竟不及患難見真情——且話又說回來了,我不認為他在錦上添花,最多添油加醋火上澆油。

因為猴子已經嘿嘿一笑,靠著樹榦望著他:「你就是那勞什子的『摸王』還是十八摸?」

我覺得不對勁:「猴子你從哪裡聽來的十八摸?」

猴子當作沒聽到,撓了撓耳朵。

一旁那妖怪倒是笑出聲:「你別忘了他又不是不聞人間煙火的天生神仙,知道這個有什麼了不起?大驚小怪做什麼?莫非是紫竹林修佛太久了?真成了單純不通世事的仙子了?」

「閉嘴!我不打你,你還迫不及待自己送上門是不是?!」我轉身手執雙劍對著她刺過去,她往後一閃身,我立刻側身朝她再刺過去,她也伸手,握著一對百花折葉短劍抵住我的雙劍:「你可以問那猴子,我是從你身體里出來的!」

「你把我當三歲孩兒在騙?」

「原來是這樣。」易傲突然開口,我回頭看到他笑得欠揍的臉,他拊掌大笑道,「這下會更熱鬧了,甚好甚好,熱鬧些,總比冷寂了要好。」頓了頓,又說,「無需都用如此眼神望我——孫悟空,尤其是你,我的王妃可是被你帶跑了,我倒還未和你計較。」

孫悟空嗤笑兩聲:「也虧你眼中害病,居然還能看上她。」說著將手中金箍棒轉了兩圈,道,「你還是先回去治治眼病吧。」

我轉頭看那個來歷不明的妖怪:「對啊,瞎了眼看上你了,你快跟他回去繼續成親。」

那廝哈哈笑兩聲:「嫁衣穿在你身上!」

易傲饒有興緻參與進來:「不如都跟我去。」又看向孫悟空,「齊天大聖你也無需動怒,我此次前來,是相邀你與我共襄盛舉,你我自然平起平坐,一齊攻入天庭,玉帝之位自當有能者居之,先前你為斗戰勝佛,我倆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今你棄了名號佛位,何不與我共當天庭之主!你我攜手,這天上地下誰能奈我們如何?」頓了頓,又說,「自然,你也該知道,如今天界佛界都已容你不下,齊天大聖,我願與你共坐這妖魔聯盟的盟主之位。」

言語間,恩威並重,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

而總的一句話:不受猴子待見的話癆又來了。

果然猴子不耐煩了,將金箍棒掄一個花式,將棒子直指著易傲,道:「沒那個必要!老孫一世從未懼那神佛,你今日亦無需在這裡巧言令色,管好你自己那界的事就行,老孫與你不是一路!你且速速離去,便饒了你那孤拐!」

又糾纏一番,目送易傲遠去,我立刻轉身對準那廝妖怪便使雙劍刺殺過去,孫悟空卻急縱身過來,一棒子打開我倆的劍,道:「她確是你!」

我皺眉看向他。

「你吃完那太上老君的丹藥,她便出來了。」孫悟空倒也顯得眼中有些不解,又看向我身邊那妖怪,又笑,「是你兄弟姐妹也說不定。」

「渾猴子!你何曾見我有過姐妹?」我瞪他。

猴子似笑非笑:「我是沒見過,誰又知道你有沒有?」

我欲言又止,看猴子半晌,他轉身離去。

再回頭,那來路不明的妖怪朝我笑得格外寒瘮人,道:「我真的是你,你確實該害怕我,指不定我就把咱們的小秘密給抖摟出去了。」

「你威脅我?」

「凡事說話都要給人留個餘地,你若說我威脅你,說不定我真的會威脅你。」這廝朝我笑了笑,說,「但我現在只是在提醒你而已。」隨即她轉頭跟著猴子的身影走去,「猴子等我!」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倆離開。

那妖跟了我們一路,倒也勤快,遇樹盪著樹藤就摘來許多水果,倒是將我以前的樣子學個十成十,也不知道哪裡來的。

「也許和當年六耳獼猴來路一樣亦說不定。」

夜裡聽到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我睜開眼睛,看到眼前一片晶瑩透綠,身後則嫣紅桃林,落英繽紛——稍一思考便知自己身在夢境。

「夢妖?!」

「能讓人銘記這麼久,到底也是件開心的事。」那聲音裡帶了些笑意,一個人形慢慢顯現,和記憶里漂亮的輪廓很是相似,可是濃妝艷抹,妖冶得很。

我暗自警惕起來:「你不是早就……」

「我早說過,我是夢妖,我不會死。」她笑,「只要你們還有夢,我就會活著。」

「那你那時候——」

「那個時候,你們沒有夢了。」她說,「你若沒夢了,我便在你的夢裡死了,你若再有了夢,我就又活了,死死生生,也不過一念之間。」

「那邪妖——」

「閑話無需再說。」她斂了笑,「你既願為我護了那簪子多年,我也幫你一幫,今日讓你倆將話說個清楚!」

說完,她伸手一揮廣流長袖,一陣狂風,我抬手以袖遮臉,等風過去,放下手,看到站在我面前的那來路不明的傢伙。

她先不理我,轉身朝夢妖厲聲喝道:「你又是何方妖怪?」

夢妖媚笑兩聲,看向我:「如何,和當年那六耳獼猴可像?」

我一怔,看著她,又轉頭看皺眉的那傢伙漸漸消散直到不見,聽到夢妖說:「六耳獼猴乃孫悟空當年心魔,她亦是你此時心魔。」

我沉默許久,看著夢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沒有心魔。」

「執念就是你的心魔。」夢妖說。

我說:「我從無執念。」

夢妖挑眉,眼波流轉,媚眼橫生:「哦?那你說她從何而來?」

「你問我,我問誰去?」我雙手執雙劍,厲聲喝道,「我把你個藏頭不敢露面的潑邪!幾番變化,你究竟是誰?」

夢妖似乎是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抬袖一揮,又化成原本孫月亮的模樣,道:「你從不肯相信故事會有個好結局,便是讓夢妖從了個活處又如何?你總喜看一切都毀滅。」

「如果她獨活下來,那才是一切都毀滅。」我看著她,「一世間如若沒有堅持所堅持,才真正是毀得乾淨徹底。」

無論是誰,總要有自己堅持的東西,如果獨獨為了活下去而放棄一切,那這活著又有什麼意義?活著,不僅僅是要懂得呼吸和吃喝,既然那樣,與螻蟻何異?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一生在世定當有自我心性,但你若定要隨波逐流願淪庸俗甘心為天的奴隸,我亦無話可說。

夢妖卻不同,她凄凄苦苦存於夢中不知多少年,又親手做下日後無法挽回的悔事,只想著能隨他一同散了。她不肯從了上天對她的編排,她偏不要千萬年都再孤單存活下去,她寧願與他一同萬劫不復,無論代價太大。我雖不認同,卻亦覺這結局待她最善。

但若真要我說,她太柔弱。

總之,決計要鬥爭到再也無法鬥爭的那一刻。即使滿身泥濘,即使渾是鮮血,從不要放棄,即算是要與天斗。

這天既然要斗我,我便與它好生鬥上一場!

她卻輕笑一聲:「呵——你倒說得好。」而後立即厲聲喝道,「那你可知玉帝等你回天庭復命已等千年有餘!妖猴還不除去,更待何時!」

我內心猛然一抽,看著她:「你果然是天庭派來的!」

「何必如此驚惶?」她說,「你和我同出一支,我只是來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說話。

她吃吃笑道:「西天妒天庭多吃人間供奉煙火,便助了花果山上那塊得日月精華的頑石破裂成妖,佛祖又派二弟子金蟬子化作菩提祖師下凡,親授那猴妖七十二般變化及一身武藝,待他藝高膽大之時,又天性頑劣,不愁招不來禍端。再有龍王推波助瀾,猴妖先被天庭招安,他那廝忒是無理,幾番無禮大鬧天宮,大慈仁者玉皇大帝終忍心派兵剿滅,那猴妖又無賴空耍花招,如來奉召前來,將妖猴壓於五指山下。明則助天庭一臂之力,暗則以金字壓帖鎮住四方妖邪,更派五方揭諦明則監視暗則防範天庭之人前來傷害妖猴。

「如來有心護那猴妖,又巧借名目要他護唐三藏西天取經,一方面能全他意欲傳經東土爭奪教眾之心,另一方面又能尋了借口封孫悟空為斗戰勝佛,一舉兩得,途中你們所遭劫難,亦有許多都是他所指使。

「只是那孫悟空天生頑劣,又神勇無敵,可惜愚鈍不堪,時至今日才懂自己不過是西天與天庭鬥法的一顆棋子,這又反了西天。時至今日,孫悟空已無路可走,他又僵持固執,拒絕魔界相邀,自斷一切後路,正是你下手的最好時機。

「你本為天界花園中千年修成的蕙蘭仙子,因王母贊你武藝智謀全在我們之上,千年前,玉帝讓百花仙子佯作不經意之舉,將你投生於巨石之側,不過是讓你能順利接近那妖物,以謀后動。后他成佛不好應付,你便成妖魔與魔帝勾結,故意失手被擒,遭綁於斬妖台上,玉帝王母亦知你意,孫悟空果然棄佛成妖——你倒果然有番手段。此時孫悟空氣數已盡,走投無路,你又為何還不下最後一手?」

我看著她,反而鎮定下來,她卻咄咄逼人:「你為何不敢說出原因?!」

「因為我不覺得有什麼好說。」我回答,「我根本不是你說的那什麼天庭派來的,百花仙子路經花果山雲頭之時,我不經意從籃子中掉落入凡,恰好落到巨石身旁,隨巨石吸收日月之精華,又得石猴精氣,所以得以成妖。你以為我願意被押至斬妖台?那你自己去被天兵天將刺上十幾戟!簡直好笑。我不知你從何而來,但你廢話太多,比我還要啰唆,說得儘是荒謬之言,不如去找太上老君討兩粒丹藥治失心瘋病!」

「你慌張什麼?莫非是害怕孫悟空知道?」她笑得越發肆意,與我一模一樣的那張臉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她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視如來觀音等如父如母,卻知自己被操縱千年,已經受盡背叛之苦,如今如若又知你亦是投刺之人,會不會枯心絕望形神俱滅?」

「當他知他身邊實無一人可信,他作何感想?」她笑得很開心,是一種很盲目的開心,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開心。因為無論西天還是天庭,誰覆滅了誰繁盛了,實際都與她無關。

「你只是個小小的花仙而已,不會有誰殺你,亦不會有人用你。」我問,「你為什麼一定要跳出來給自己找存在感?」

她一愣,嘴角的笑容旋即化作扭曲的猙獰:「你說什麼?!」

我說:「你從不受重用,默默無聞,所以心理扭曲,你只想看著比你好的全都毀滅,最好連西天佛祖東邊玉帝王母,全部都要毀滅最好。因為在這世上,你根本不入旁人的眼,所以不如全都隨了你毀滅。」

看著她用我的臉扭曲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誰都有自己的好,可你只看著別人的好,無論你做什麼,你都只能是最不好的那個。」我說,「這才是你自己的心魔,但你可笑,居然還來教訓我。」

她臉上五官幾乎擠壓到了一起,咬牙切齒的樣子煞是可怖,似乎比起我現在的妖魔樣子還要恐怖,但又漸漸舒散開來,她仰頭大笑道:「你自以為通透,你以為你又為何成魔?你休想逃避,孫悟空終有一天會得知你的身份,你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倒不如趁他知曉之前將他殺死,既能復命又能讓他臨死都不知你身份——兩方都好——切莫再說我嫉妒之類話,我這給了你極好之策!」

「否則孫悟空終會知道你亦要置他於死地,」她駭笑道,「你亦知哀大莫於心死,連孫月亮都要他死,他焉能不死?不但要死,還要死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終於忍不住,說:「放你的狗屁!」

她呆愣一瞬,我說:「莫說我一個孫月亮,便是千個萬個孫月亮要殺他,他也只是殺了這千個萬個孫月亮,你若想挑撥離間,請速速莫來我處。」

若能被此束縛住,那孫悟空也就不是孫悟空了,可笑天庭怎麼就會派了這麼一個蠢笨的東西來與我交涉?更可笑的是,我以往總認為蠢笨的人最幸福,想著來生自己最好要無能蠢笨一番,可是如今看來,蠢笨之人亦有痛苦。

只因蠢笨,所以心生嫉妒。嫉妒即是心魔,她日夜所受煎熬折磨或許不比我淺。

其實有什麼好羨慕嫉妒的?誰都有自己的好,誰亦有自己的不好。她妒我受到玉帝王母器重,遣至凡間伺機除去孫悟空,可我何嘗不羨她生於天庭花園,日日隨風聽雨。自己有的不要,非要去要自己沒有的,一個蠢物。

但我又何曾不是蠢物了?誰都千千萬萬莫說誰的不好。

就如西天佛祖與天庭玉帝,你東我西,相安無事,亦要明爭暗鬥取個高下,都不嫌累。

都說神佛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誰又真逃出了?如來與玉帝亦不免俗,你爭我斗,防不勝防,煩不勝煩。凡人歆羨嚮往之,怕也只是尋個寄念,誰都望著自己到不了的世界覺得好。

她又冷笑一聲:「原來你在他心中什麼都不算。」

我說:「確實不如你心中只有我一人。」

她大怒:「你切莫將自己看得太重!」

我笑:「我並未將自己看得重,是你將我看重,誰都不踢死狗,你既願意咬我,我也不能太怪你。」

她勃然大怒,深深呼吸好幾次,才勉強平靜下來,又嗤笑道:「他既從未將你放在心中,你助他,日後必遭天譴,你能撈著什麼?」

我笑著說:「難不成我還能指望你明白道義二字?你太愛玩笑了。」

她嘴角笑容越發猙獰:「既你早生反叛之心,究竟又為何不相助於他?反而順了玉帝之意,助他脫佛?他原已成正果,你偏要他成妖。」

「日日誦經念佛,助著爭奪信徒,有什麼好的?」我突然想起易傲,惆悵忽起,強自壓制下去,看著她的眼睛,「那不是我要的,不是他要的,是你們要的。」

頑劣之徒受到感化,歷經磨難,修成正果。這等故事,是如來要的,是天地間萬人要的,但偏偏不是當事之人要的,這種東西,那麼要來做什麼?

也許這是好的,但若不知自己要的是什麼,只懂有好的便拿來,那又與一般的山間欄內畜類有何異?

人類喜說「夢想」或「理想」,而無論前者抑或後者,都不會是那個勞什子的「斗戰勝佛」一位可以拿來濫竽充數的。

那個猴子想要的是天上地下的自由來往,要誰也無法束他手腳,要誰也不能抑他所想,這天地間誰要困他,他便將誰打至天涯海角不相還。

——而不是與人見面,被尊稱一聲:「斗戰勝佛見禮了。」

不是:「斗戰勝佛,您今日該前去聽佛講經了。」

也不是:「斗戰勝佛,佛祖派您前去降妖伏魔。」

更不是:「斗戰勝佛,您切記身份,不可妄為。」

他要的,只是自己要的。任那佛祖法旨還是玉帝宣召,愛去不去,邪魔鬼怪,他若樂意,給上一棍,不樂意了,坐在枝頭啃桃子看那菩薩神仙自去降妖伏魔,這些又關他什麼事?

清風明月無人管,並作南來一味涼。

「哦?」她勾起嘴角,「你想要那齊天大聖再鬧天宮?」

這次換我不解看她:「在你眼裡,除了大鬧這裡大鬧那裡,是不是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滿足你那寂寞的心?」非要這裡鬧了那裡鬧,非要將誰都看得喜歡這裡鬧那裡鬧,非要自以為是。

那廝嗤之以鼻:「還是你想說,莫非你要的還不是那個獨自大鬧天宮威名傳天下的齊天大聖了?」

我說:「世人都要那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也無妨,我只要與我同日而生的猴子而已。」

她又嗤笑一聲,不屑道:「那又有什麼差別?」

我說:「差別大了,猴子可以大鬧天宮,也可以不鬧天宮,不會因為他不鬧了,他就不是孫猴子了。」

什麼威名,要了便要,不要亦無甚不可,最要緊的又不是這個。

她笑得越發駭然:「那你還要他不做什麼斗戰勝佛做什麼?你又知道不知道,孫悟空若不大鬧天宮,他便不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你道那天下神佛妖魔還有誰能敬他懼他識他?他就只是花果山一隻佔據山頭的猴子王而已,能陪你世外桃源,你卻讓他一生淪落!」

我看著她。

她雖與我曾經的面貌那樣相似,穿著打扮無一差異,可是為什麼想法差那麼遠?

我說:「你不會懂的,就永遠都不會懂,我也不必你懂。」

她柳眉橫豎,叱道:「你已是無話可說強詞狡辯,你又敢和我說個清楚明白?!」

我問:「我為何要和你說個清楚明白?你清楚不清楚,明白不明白,又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又問,「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嗎?你以為你算什麼?」

我看到她的臉龐青紫不定,咬碎一口銀牙,胸脯起伏不定,怕是已經氣到無可奈何。

我轉身放聲大笑而去,邁入粉花叢,一路笑聲不絕。

笑入桃花叢,卻見猴子臉。我欲與君辯,君卻不理我。

我從夢境中出來,一睜眼,看到蹲在我面前望著我笑得一臉無辜的那至今不知姓甚名誰的東西,她開心地問:「你夢到什麼了?一臉的淚。」

我抬手抹去臉上眼淚,說:「夢到你死了,我好歹要掉兩滴淚,以表悼念。」

她還要問,卻問不出了,因為她死了。

這天地間,最可怕的事不是死,但最委屈的事情必然是死了。

她明明還沒能搞清楚形勢,就已經死了,被猴子一棒子給殺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似乎還不相信。

我實在不忍心再看,好歹上天有好生之德。

於是一揮手,將她面容變作一個尋常女子的相貌,看過就忘,我不想看到我自己死在自己面前,那或許是會發生的事情,好歹不要現在出現,被猴子打死的妖怪通常死相都不太好看,尤其現在猴子還望著她,忒破壞我那原本就所剩無幾的美貌。

我說:「她也會魂飛魄散了。」

記得當年誰說過:「魂飛魄散,不會再有下一世。」

我總是會想起這句話,在很多時候都會想起來,大概是因為我對這句話很是忌憚吧。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世將會是什麼,或者為奴為婢,或者為豬為狗,我通通不知。這輩子好事做過,壞事亦涉及得不少,好好壞壞,壞壞好好,我都不知道我的陰德還剩多少。

下一世不知有無個好胎。但無論好壞,總之都是有的,有就很好。更多時候,萬一都沒有了呢?連下一世都沒有,死了就死了,什麼都沒了,連精魂都沒了。

我或許不那麼懼怕死亡,可我深深地懼怕著再也不能活著。

永世不得超生,真是一句極其讓我忌諱的話,所以我才會忍不住出言罵她。

活著,即便有再大的困苦,都是一件頂好的事。在輪迴鏡里,我往往看不起那些輕易尋死覓活的人類,為國捐軀的將士為我所敬仰,為雞皮蒜皮的小事跳井上吊淹河的……去死吧去死吧,死一個算一個,死兩個算一雙,閻王路上好做伴——死有何難?死既不難,生有何懼?生既不懼,求死作甚?

我看著她的身體漸漸虛化了,直到最終衣衫散盡,我看到一株小小的蕙蘭花。

大概我日後也會被這樣打回原型,精神俱滅。

我抬頭看著站在我面前的孫悟空,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以及很明亮的笑容,他說:「看是你死還是我死。」頓了頓,目光移到我身上,我倆對視,他說,「看是你死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還是我老孫死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深深地吸氣,仰著頭朝他咧嘴笑:「你就老實說吧,你是不是喜歡我?為什麼每次都喜歡跑到我夢裡來偷窺我?」

他不說話,嘴角的笑容也漸漸消失。

我笑,笑著笑著也笑不出了,問:「你全知道了?我還能跟著你嗎?」

他沒有說話,他轉身離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猩紅色的戰袍似乎是沾了些塵土,很是風塵僕僕,漸漸就走遠了,就不見了。

我起身,從那株蕙蘭上踩過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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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傳·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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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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