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再世

第21章再世

千年之後，這日風和日麗，萬里晴朗。

我正在研究天空飛過去的鳥群，忽而聽到踩着草地的沙沙聲。接着便有一籃子香蕉和桃子被放在我面前不遠的地方。

……我討厭這個。

他走兩步，站在懸崖邊上看遠處，那山底歷千年變化，成為了繁華的城鎮。

不會再有人知道，千年之前，在這裏經歷過一場如何的慘烈戰爭，沒人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人們只知道這山上山下都是福地，山下土地肥沃，氣候溫和，山上草木繁盛，他們都很幸福地生活着。

他站在那裏，站了很久很久，風吹起他的衣角，連着他的猴子毛一起吹動。

當日如來坐化，轉世輪迴，其實也在他計量當中。那如來果然是佛老，他早知自己嗔念已動，設計轉生已久，他認為嗔念已動的便不再是佛，其實一直以來我們都看錯了他。他真的是佛。

世間錯事太多，人們往往不敢承認，他卻敢毅然拋棄金身，再墮輪迴，歷經無窮苦海，重修佛德，與他看來，我不過是一秋螻蟻，想來我那時居然自以為是，真是太可笑了。

而那戰過後，妖魔神佛四界元氣大傷，就有三界都失了王，誰也鬧騰不起來了，那孫悟空亦無心思，回身離開，誰也不攔他，誰也攔不得他。

他自回了花果山再做美猴王，豬八戒見大亂過後，帶了藏匿的猴群都回去了，觀世音以凈瓶甘露洗滌花果山鬱鬱蔥蔥如往常。

美猴王日日飲宴喜樂，天上地下，誰也不再去找他的麻煩。

「父王，父王！」有小猴子一邊叫着一邊往這邊跑。

我着實愣了一下，下一刻便怒火中燒：這猴子居然——是哪只母猴子這麼沒眼光！

然後看到小猴子朝他跑過去，又不敢跑近了，離他遠些，抓耳撓腮，回頭望來時路。我艱難着想要看他那死沒眼光的母后。卻不用我太痛苦轉脖子，有輕輕的腳步聲走過來，走向他。

我連脖子僵硬感都忘了，獃獃看着。

原來，小猴子叫的是……副王。我早就說了石猴取的那個勞什子「副王」稱號太慫。

走過去的是孫月亮，她穿一身紫色衣衫，長發隨意用布條束著，正是她隨唐僧四師徒西行的裝束——不，那根本不是「她」，那是我啊……不對，我在這裏，她是誰？

她走到他身後，彎腰摸摸小猴子，囑咐了兩句，小猴子便又轉身跑了回去。

——這傢伙，還真會想辦法和那死猴子獨處。

他轉身，看着她，不說話。

她微微笑：「悟空，你有火眼金睛，快看一看我的原形是什麼。」連聲音都要模仿我的，這到底是何方妖怪？忒不要臉！

他說：「無聊。」對，你也無聊，哪裏找到這麼一個妖怪？莫非是玉面狐狸精？

她繼續笑：「快猜一猜猜一猜猜一猜！猜一猜又不會砍了你的猴子尾巴！」等等，有點熟悉……

他沉默半晌，說：「花。」

她捂臉高興道：「討厭！我知道我長得漂亮像朵花！」

……

撒嬌要他的誇獎也要模仿我的套路，是該說這個妖怪道行不淺，還是該說她很沒有創意？

說完，她安靜下來，手垂下來，放在腰間，又看着他不言語了。

她的情緒變得真快，想當年我因此高興了半個月都沒合攏嘴，還被豬八戒半夜裏塞了一瓣橘子在嘴裏，差點沒嗆死。

想當年……當年卻已經不回來了。那之後，四界都敗陣而去，各自休養生息。而那場大戰，漸漸地也就掩埋在了時光的流河裏。易傲被三昧真火燒得魂飛魄散，而我卻因吞了那顆請海珠，陰錯陽差間居然護住了魂魄，幽幽便投生在了河邊一塊小石頭旁，生根發芽，風吹日晒，慢慢長大。

正惆悵間，我看到他抬手，對着她眼前一劃，一道金光一閃而逝。

她又笑道：「悟空，你有火眼金睛，快看一看我的原形是什麼。」

「無聊。」

「快猜一猜猜一猜猜一猜！猜一猜又不會砍了你的猴子尾巴！」

「花。」

說完，她又垂手，不動了。

我詫然。

他望着她，許久之後翻了個白眼，發出無奈的聲音：「是真的很無聊啊……」

他一揮手，那個全身上下都模仿我的傢伙居然在陽光下灰飛煙滅了。

他看着她灰飛煙滅，說：「這定然是被你傳染的無聊。」

她毀滅的瞬間，天空飄舞起了零碎的花瓣，似是從她的身體里飄散出來一般，他的臉在這陽光下的花瓣雨中，眼神很純凈。

這樣，大概就夠了。

雖然這個猴子已經無聊到了會去捏一個我出來的地步，好歹，他還記得我長什麼樣子，記得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還記得我。

只是，我大概高估了他，他無聊的程度遠不止此。

我看着他走到我身邊，蹲下身子，扯扯我現在的小胳膊——葉子，眼神很明顯極度鄙視：「老孫今日發恩，讓你長個面子，與你說個話。」

我其實很想白眼翻回去，可是無法，只能看着他七十二變，變成一塊巨石，穩穩停放在我的身邊。

他大概是太無聊了。

安靜了一會兒，巨石發出低低的聲音：「小草精，能說話嗎？」

——你才是小草，你全家都是草！我明明是還沒開花的花！

「原來連說話都不能。」

——你那鄙視的語氣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罷，自問自答這種事到底只有那傢伙做得出來。」

——你有什麼意見嗎？

這樣想着，如若不是此時身份所限，我便早已落淚。猶記得當年，他是那塊巨石，我是旁邊的蕙蘭，我總喜歡在那裏自言自語，而巨石從來也不搭理我。

現如今他終於和我說話了，可是我再也應不了他。

我還未來得及多想下去，忽然聽得聲響，抬眼望去瞬間已來不及，他已再次重放當日的爆炸——

在被小石頭砸暈的前一秒，我只有一個想法：臭猴子我一定要砍了你的尾巴做花肥！

再昏昏醒來之時，已是星光黑夜，我睜眼望去，巨石已經沒有，而我依舊是一株蕙蘭花。

可是這又怎麼樣？

我已經在這裏等了你千年，有一個千年，就不會怕再有一個千年、兩個千年……十個千年、百個千年、千個千年、萬個千年……直到枯了那海，爛了那石。我還是我，你還是你，我會一直等。

歷經生生世世，都絕不會放棄。

你若來了，我陪着你，你若不來，我就在這裏等着你。

我看見這猴子坐在對面那樹上，靠着樹榦，望着遠處寂寂叢林，朗風長月，廣袤天地，他身形孱弱，坐在那裏……這隻沉默的、小小的猴子。

我卻再也不能一躍而上，坐在他身邊陪着他。

原來他夢的後半截，居然是這樣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