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反天

第16章 反天

第16章反天

不知天上戰況如何,只得草草葬了千嬌,哪吒這小兒倒也有情義,雖許多年前斷然絕了與白毛鼠的干係,如今他親手豎碑,上寫:義妹白安意之墓。

我一愣,望着那塊墓碑出神許久,終是反應過來:「白安意?你莫告訴我這是她以往的名姓。」

哪吒回頭道:「有何不可?」

我從懷裏掏出那把安康如意金鎖,翻來覆去再看了半晌,長嘆一聲,道:「白安意……安康如意。」

名字都是個念想是種企盼。她盼一生安康如意,可她生生都不得安康如意。求而不得,可憐得緊,但誰又不可憐?遠的不說,當年她為妖作惡時候,吃了不少無辜的人,那些人也額外可憐。

誰都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只有的人自怨自艾,或祈求或怨憤自身可憐,有的人卻站起來,去與天一斗,悲壯是悲壯了些,其樂無窮。

不需要旁人的可憐,也無需用此求得同情,人若活着便是本事,哪裏還怕翻不了身?你說自己可憐,她也說自己可憐,最終誰又不可憐?最最可憐的,是整日都說自己可憐的人。

那是真正值得同情的人,因他們這一輩子都是可憐得無可救藥。

話不多說,我們立刻就要回那天界查看情況。哪吒踏上風火輪,剛欲前行,又轉頭看我,皺一下眉:「你勿需與我同行!」

我望他,笑:「過河拆橋?你倒想得美!」

他只叱道:「你這妖孽,我不願與你同行,你還不快快隱遁山林,若再逆天條,我也饒你不得!」

我知他做了最大讓步,如今誰若逮着我,估計都是大功一件,更何況這哪吒向來嫉惡如仇喜好降妖除魔,今他橫眉讓我離去,倒也着實是他網開一面。

——可我偏生不知好歹。孫月亮向來只會辜負好意。

於是,我歉然道:「三太子,我知你有心饒我,但這天界,我非去不可。」

他氣道:「不知悔改!」

我只說:「孫悟空在那裏。」

他沉默片刻,轉身踩風火輪而去,我忙跟了上去。

那時的戰場狼狽不堪,四處零落妖魔神怪的屍體,我倆又立刻朝天庭趕去。到了南天門外,遠遠便見那邊居然空無一人防守,我倆立知情況不妙,忙趕過去,哪吒又停住。

我回頭看他:「三太子?」

他道:「你本不該再來天庭,若被人看到只會多生事端。」

我望他,笑道:「也對。」

這個小兒太不老實,心裏想的總不願意明白說出來,也虧我還不是那蠢笨聽不懂話之人,於是變作一片金甲附他衣上,他立刻再驅風火輪朝凌霄殿而去。

剛至凌霄殿外,他便停了風火輪,慢走兩步,站在大殿外面不再走。

我循他目光望去,內心有些發驚,雖然早知有如此一天,真正到來之時,還是措手不及。

漫天的神佛似乎都聚集到了這裏,里裏外外圍得水泄不通,等級低些的天兵天將都只能在殿外握緊手中兵器,嚴陣以待,神情警惕。

我細聲說:「好熟悉的場面。」

哪吒默不作聲。

數千年前,那猴子豈不是也曾引得如此隆重場面?他向來喜好熱鬧,又行事講究威風排場,好面子得很,那一日這凌霄殿也是他的枱子,由他在上面翻滾跳躍玩得開心。

如今又來一次,不知道那隻猴子這次又作何感想。

我思忖之間,那哪吒已經邁步上殿,天兵天將見是他來,忙拱手相讓,稟報說:「三太子,妖魔不敵,潰眾而去,那妖猴則一戰到底,打到凌霄寶殿,佔了玉皇寶座,眾神皆在其中。玉帝已請如來佛祖前來相助。」

他便由此入了殿中,走到李靖面前,剛欲行禮報告這幾日行蹤,卻見李靖一揮手搖頭,示意他不要作聲。

他便在李靖身旁肅立站好,循眾仙目光看去。

所有圍繞凌霄殿而立的神都在看着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曾是無上權力的象徵,曾端坐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穹蒼高上帝,此時,上面半躺着一隻猴子。

那猴子雷公臉,尖嘴縮腮,身形孱弱,但他一身黃金鎖子甲,披猩紅戰袍,頭戴紫金冠飛天翅,神色嘲弄半笑不笑地斜倚在凌霄大殿玉帝寶座之上。

——除了那個死猴子孫悟空,還能有誰?

我忽而想起旃檀功德佛說:終有一日,他那骨頭將長得衝破他背脊,頂破這片天。

又有熟悉聲音:「孫悟空,你千百年前就曾耍潑無理大鬧天宮,你與我賭輸,被壓五指山下五百餘寒暑,如今重蹈覆轍,莫不怕再被壓山下,這次永世不得翻身?」

我深呼吸。

——阿彌陀佛。

那天庭又去找了如來佛祖,那如來佛祖又來了天庭。

究竟是誰幫誰,又是誰算計了誰,或許他們自己都已經計算不清。

那猴子卻笑,又猛一個翻身站在寶座之上,單手執棒。只這麼一個動靜,台下眾仙佛神色警備,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孫悟空笑道:「如來你又被那無能玉帝老兒請來?倒也好,今日便全在此做個了結!新舊仇賬一起算了!」

「我與你有什麼新舊仇張,又做得了什麼了結?」如來端坐金光台上,淡然而答。

孫悟空也不笑了,高叫道:「當年你如來欺我騙我,竟然耍個小兒心機,否則你以為你能將我老孫壓在五指山下?!」

如來不怒不悲,平靜答道:「你這猴頭又多生口舌之災,我何曾騙你。」

孫悟空將手中金箍棒一揮,帶起一陣金風凜冽,他厲聲道:「你與我打賭說我若一個筋斗翻出你的手掌,就算我贏,你帶玉帝去西天居住,這天宮是我老孫的行宮!」

如來穩如泰山:「你輸了。」

「我是不如你狡詐!」孫悟空冷笑道,「你還說我若輸了,便還下界為妖,可你不等我老孫與你再細細辯解,便翻手將我猝不及防推入下界,又化了五指山來壓我五百餘年,哪裏不是欺我瞞我!五百年後你又有心借口取經而弘揚佛法搶佔信徒,於是打上我老孫的主意,這才肯放我出來,又連同唐三藏一起鬨騙我戴上那要人命的金箍,威逼我定要護那和尚西行取經。路上我老孫要打妖怪,你們便這也不許那也不許,我老孫豈是被你們當戲猴子給耍的?!」

「你當初大鬧天宮,有礙禮法人倫,我將你壓在五指山下待你靜思己過,並無過錯。」如來穩聲道,「人間造孽繁多,佛法無邊可普度眾生,我便讓觀音尊者尋東土有緣的取經人前來西天取經,路上千難萬險亦是為考驗與磨鍊取經人意志。那觀音尊者大慈大悲,念你被壓山下五百餘年,尋機會給你立功德修大果,你卻猴性頑劣,恐你半途而廢,或傷取經人性命,這才以金箍助你修行。后你果真修成正果,脫妖入佛,成就無量功德。你不思此大恩,反而惡言污傷於我,豈不是潑猴多作怪,還不束手就擒,再去靜思百年,也不枉了你的千年功德法力。」

——冠冕堂皇,義正詞嚴。

那猴子冷笑連連:「今日你也不必再想瞞騙於我,我老孫再也不上你們的當!這當下站着的神佛之中,背地裏輕我賤我的,我也不必多說!但你們毀我花果山,殺我猴子猴孫的仇,老孫便讓你們十倍百倍償還與我!」

「孫悟空!」哪吒按捺不住,高聲叱道,「你休得再胡鬧!」

孫悟空看過來,定了定眼,道:「今日不關你哪吒小兒的事!」

「我李家父子奉天命鎮守天庭,你大鬧天宮,不關我事關誰的事?」哪吒毫不畏懼,手執火尖槍便要上前,被團團護住的玉帝此時出聲:「哪吒,你退下。」

哪吒一愣,循聲望去。

那被眾仙家護在了最中央的、臉色鐵青模樣狼狽的,可不是那平日裏端坐殿上威嚴肅穆的玉帝?

他沉聲道:「此事自有佛老做主,哪吒你先且退下。」

哪吒深吸一口氣,退後兩步,握緊了火尖槍。

他終還是天庭的,若打起來,與猴子便是仇家。

這世間的恩情向來不能輕易分辨得出,但仇怨便是清楚,一旦利益有所觸犯,站是對面的便仇家,明了得很,簡單得很。

如來道:「花果山猴類遭受滅頂之災,亦是你這猢猻一意孤行的後果,天道循環往複不止,明明是你自己所犯下的錯,卻偏生要賴在天庭上,實在無理取鬧。潑猴快快伏法!」

他最後一聲已是厲聲長喝,我聽來心驚,那猴子卻站在那裏,不動半分顏色。

王母厲聲喝道:「佛老,這妖猴刁潑頑劣無可教化,此次若再留他性命,只怕日後會掀起六界腥風血雨不得安寧,定要叫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這女人真真是好狠的心腸,那孫悟空在花果山佔山為王的時候何曾又在人間攪得腥風血雨不得安寧過?倒是西行路上那些天界去的妖怪才吃人害人,可是哪個又被打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只最後就被主子給領了回去!

我欲站出來破口大罵,又恐此舉給哪吒帶來麻煩,更何況我知自己法力低微,若因此反而拖累那猴子就不好,於是只得強自按捺下心神,靜觀事態發展。

「好一個刁潑頑劣無可教化,你這王母又何曾教化過我?又好一個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便要看是誰落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那猴子厲聲長笑數聲,又止了笑,說,「今日我不為天欺地瞞於我,亦不屑問你們討個說法。」孫悟空手擎如意金箍棒直指頭頂蒼天,厲聲道,「我老孫只要讓你們知道,這天欺我,我便撕了這天,這地瞞我,我便搗了這地,今日就要這片天地全改了姓氏做孫!」

金箍棒重重一揮,狂風金光所到之處,佛不能擋,仙不能全,人仰馬翻,一片狼藉不堪。

而他杵著金箍棒,在萬千神佛妖魔之前,傲然狂笑。

「什麼神仙佛道,也不過如此!」

「潑猢猻你忒大膽子。」如來發怒,伸長手臂,將手掌張開來捉他。

孫悟空擎起金箍棒,一躍而起,喝道:「長!」

金箍棒應聲變長,從如來手掌中直直穿過,他再一個回身,又將金箍棒再搗入如來手掌,肆意橫攪,看到血肉模糊亦不停止,狂笑之聲不絕於耳。

如來收回長臂,觀世音行近蓮台,問道:「佛祖?」

如來闔眼沉默不語,血從他的手掌間慢慢滑落蓮台,墜入雲間,掉至人間。

或許能化作一方血湖,湖中的水皆是佛血,猩紅卻清新,飲之,如你惡,便生善念,如你善,便做惡念。

如若要維持當前生活,最好要管好自己的嘴,不要亂說,不要亂吃。

病從口入,禍自口出,患由口生。

大慈大悲觀世音長嘆一口氣,行轉蓮台,道:「孫悟空,你得天地靈氣幻化而成,又得長生之術及七十二變,可你猴性難改,天生頑劣,大鬧天宮之後被壓五指山下五百餘年。我念你已知悔改,助你破山而出,相助唐三藏西天取經,你亦修成正果,列於佛位。為妖而有此修為,你實在不該自我毀滅。」

她說着,伸手拈起凈瓶當中楊柳枝,將凈瓶朝那猴子迎頭罩去。

大殿上很安靜。

誰都沒有說話,無數雙眼睛緊緊盯着落在玉帝寶座上瓶口倒扣的楊柳凈瓶。那隻猴子被扣了進去。

誰都很緊張,無論出於何種立場和目的。

凈瓶搖晃兩下,慢慢也就平復下來了,彷彿原本有某種蠢蠢欲動的力量,漸漸消散了……彷彿而已。

忽然凈瓶劇烈震動起來,清脆一聲響,炸開千萬碎片,一如當年石猴出世時的樣子。

而他在碎片金光中一躍而出,擎棒大笑不已。

觀音已有怒意嗔意,依舊靜默不語。

那猴子笑夠了,厲聲長喝:「還有哪個?便是你們一齊來了,我老孫若露了半點懼意,就跟你姓!」

這猴子,最喜歡的依舊是賣弄那嘴皮子,我笑了。

這哪吒又按捺不住,卻被李靖一眼瞪來,強自再握緊火尖槍,憤憤別過頭去。

誰都不動,我想,他們可以找個理由說:我並不想要你這猴頭跟我姓。

雖然事實真相是眾目可睹的,可誰都知道,真相不是用來說的,是用來掩埋在塵土中,企圖由時月過去,從此再不出現的東西,那種東西,就叫作真相。而那些努力往上面鏟土的人,叫作被真相所披露的道貌岸然裝腔作勢的衣冠禽獸。

忽而又有人走了出來,在這安靜沉寂的大殿上,顯得特別惹人注意,尤其當他一身白色佛袍……光頭很亮。

孫悟空望着他冷笑:「旃檀功德佛,你想和我打?」

旃檀功德佛合掌在前胸,微微一笑,說:「悟空,你那通身本事都為我所授,倒也真敢問出這句話。」

我大愣。

他此話,便是將事情托盤而出了,當年他令孫悟空立下重誓,就是為防事情有所泄露,撇開與這猴子的關係,不讓天界起疑心。那猴子也遵守誓言,從不曾說走嘴半分,而如今他卻又自己在這萬千神佛面前講了出來,也不怕那佛祖動怒?

旃檀功德佛轉過身,朗聲道:「不肖弟子金蟬子,願與我佛再辯佛法。」

他身上隱隱有光,依舊眉目俊秀,我好似能看到數千年前,金蟬子在靈台聽佛祖講經,卻不安本分,於蓮台前侃侃而談,堅持己見,然後被貶塵世。

這世間,向來難容與上位者相悖的言論。

如來佛祖緩緩睜開雙眼,望着他,道:「你全醒了。」

旃檀功德佛——不,是金蟬子,他微笑着仰頭看佛光環頂的如來佛祖,行了個佛手之禮,道:「是,弟子一覺起來,如夢方醒。」

他將一切只當一場夢,夢裏有十世輪迴,有懦弱的唐三藏,有誠心朝佛的旃檀功德佛。

唯獨沒有金蟬子。

金蟬子只是在睡覺而已。

如今,夢該醒了。

佛祖不惱,只問:「你要如何再辯佛法?」

金蟬子回答:「勝者無礙,敗者再輪迴轉世,從頭修佛。」

聽來甚是輕微,如隔靴撓癢,但那佛祖歷經千萬之劫,方可修成如今之果,一切從頭再來,代價太大。從來都是擁有越多,就越怕失去。正如人間那樣,整日裏兢兢業業的是皇帝大臣富豪,你看那街頭巷尾的乞丐,他們上頓不接下頓,今日不知明日,往往兩手一攤,無所畏懼。

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無所謂失去,而當一個人擁有許多的時候,就會害怕失去。所謂嗔念,大多也就是出於這裏吧。

因為有,所以越發想要保住,想要進一步再要,要了之後想抓得更緊些,如此反覆循環,最終抱着滿懷的寶物,傻笑嘻嘻坐在房間里心滿意足,風吹草動之下又草木皆兵。

如來卻是慈眉善目,端坐蓮台上俯視金蟬子,說:「好。」

說得那樣輕易的一個字。

我知道有人又要焦急憤怒了。那個人是誰?

我心裏發笑。

這世間總有得而不要與求而不得之分,前者並不覺得自己幸運,後者往往覺得自己孤憤。

都是不滿足的。

滿足有滿足的好,自得其樂,知足常樂,不滿足有不滿足的苦,總是在心裏有難以填滿的天塹,哪怕望着塵世間最為富貴的豪爵黃金,都不能釋然。人就是這樣,喜歡刻意與自己過不去。

旁人是這樣,我也是這樣,大家都這樣。這樣一想,似乎心裏又有些舒坦了——我又是這樣的傢伙,望着別人過得太好了,心裏發酸,想着大家和我一樣,稍微就舒服些。

總喜歡拖些墊背的。哪怕是死,也想拖個墊背的,這該是多麼齷齪的想法。

所以我其實和某些人沒差別,我這樣齷齪。

我沒有資格站在那隻猴子身邊。

佛祖說:「十日之後,我便在靈山再與你辯法。」

那猴子卻在此時長笑出聲:「你們的事情說完了?」

佛祖回答:「世事無所謂完,天道往複世道循環,永遠都沒有完結一日。」

「閉嘴!」猴子厲聲喝道,「我也不管你們的事,若說完了就速速閉嘴!今日我要與你們做個了結,沒空聽你們東拉西扯拖延時間!」

「這潑猴忒是無禮!」玉帝長長嘆一口氣,沉聲道,「二郎真君、哪吒,你二人助佛老擒此妖猴。」

哪吒與另一方向的二郎神應聲領命。

忽而一聲龍嘯,我看到有那白龍騰躍徜翔於凌霄殿上,游繞幾周,瑞光閃閃,又漸漸化作人形,站在寶座之旁,面容俊俏,眼神淡漠,只有那個龍三了。

王母尖聲叫道:「八部天龍馬!連你也要反了嗎?!」

龍三不看她,卻反而看着哪吒。

我知道我將忍不住笑出來了,便從哪吒衣上掉落金片,化出了人形,高聲道:「龍三,果然瞞不過你的眼睛!」

他淡淡答道:「這樣的熱鬧,你沒有不看之理。」

對,我這麼喜歡看熱鬧。

我看到李靖臉色大變,怒聲呵斥:「哪吒!」

哪吒低頭不語。

我覺得我對不起他,可又不知如何道歉才好。

四周都是神仙,我被萬眾矚目,這感覺挺不錯的,那猴子大概就是太喜歡這種感覺了。

李靖立刻托起玲瓏寶塔朝我罩來,喝道:「妖孽還不束手就擒?!」

又有鏗鏘金脆之聲,我側身閃躲,看到火尖槍與金箍棒一齊抵住玲瓏寶塔,哪吒立刻收了火尖槍,那金箍棒被用力將寶塔揮飛,李靖伸手接住,後退好幾步,怒而呵斥道:「哪吒你居然膽敢相助妖孽?!」

哪吒忙收了火尖槍,拱手道:「父王,一品——孫月亮於孩兒有救命之恩,孩兒不可不報。」

李靖厲聲喝道:「糊塗!她乃魔道之人,救你也是要賣你人情別有所圖!你怎就被她給迷惑了去?還不速速去收服了這妖孽,仔細我回頭再與你算賬!」

看看,李靖果然不愧是武藝超群法力深厚正氣凜然心思細膩的那個托塔天王,他果然不就知道我這等魔祟即便救人,也是要賣人情,也要別有所圖。

看哪吒模樣似有遲疑,最終低頭說:「是。」

我看着哪吒回過身來,他朗聲道:「我李哪吒受你一恩,但神魔殊途,我饒你不得,便與你正經再戰一場。我不使三頭八臂,你可用渾身解數,如我敗場,心甘情願!」

這小傢伙……

又有不知何人厲聲道:「不勞三太子,我等自然收服這魔女!」

周圍有那兵將朝這邊圍來。

忽而身旁的孫悟空大笑起來,那紛紛往這邊的腳步又都有所停躇。

他猛地一揮金箍棒,在這萬千神佛前厲聲長喝道:「有哪個不要命的敢收她?我老孫在此,定會一棒將你砸到肉泥模糊萬世不得超生!」

都停了腳步。

我知道,他們肯定是被猴子那張雷公臉給嚇住了,膽子真小,這還沒到晚上呢,連小孩子都比不過。

我突然嘆氣,轉頭怒斥:「我把你這個窮困潦倒只能偷人東西的易傲!把我兵器還來!」

那面惡的巨靈神突然笑了,那凶神惡煞的相貌,卻忽而眼中溫和,展顏一笑,實在讓人毛骨悚然不敢恭維,我一個惡寒,道:「你是不是天生少了自己的臉?一定要裝作別人才敢見人?」

巨靈神漸漸變作那易傲,他微笑着說:「故人難得重逢,月亮你依舊嘴下不留情。」

我是不記得我和他哪裏來的故人重逢,我只知道今天麻煩大了。

外面突然傳來長唳之聲,我聽到了鋪天蓋地的呼喊尖叫聲。

大概是偽裝了的魔軍全部變了回去,與天兵天將們打鬥起來。

而現如今站在這凌霄寶殿上的眾多仙佛,誰也不知道哪個是神佛,哪個又是魔。或許,本來就沒有什麼差別。

他伸手,慢慢幻化出那把晶瑩剔透的流綠劍,問:「你是要這把劍?」頓了頓,他又搖頭,「它魔性太重,你無法駕馭。」

我問:「難道你就可以?寶華游步佛。」

他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又忽然在神佛中有魔現了原形,紛紛打鬥起來。

我聽到人聲嘈雜一片,王母尖聲叫道:「護駕——護駕!」

又有太白金星的聲音:「此處有魔界混入,場面混亂,還請玉帝速移尊駕離開為好。」

我還聽到哪吒呵斥的聲音,轉頭就看到他腳踏風火輪挺着火尖槍追着個魔頭而去。

一片混亂,雞飛狗跳。

就在這片混亂之中,能巋然不動的人很少。

易傲似乎看不到這片混亂,他慢慢朝玉帝寶座走去。孫悟空一棒揮飛一個魔頭,轉頭縱身一躍,一棒朝易傲背後迎頭砸去,易傲猛地側身,抬起流綠劍扛住金箍棒,依舊被逼退好幾步。

他抬眼望着猴子,笑道:「好力氣,如有機會還要與你戰個三天三夜才算好!」

「怕你死不瞑目,我老孫今日便給你這個機會!」孫悟空用力揮棒,兩人又打鬥起來。

今次與上次的打鬥又不相同。

很明顯寶華游步佛並不敵齊天大聖孫悟空。

而上次,魔王易傲與斗戰勝佛還能勉力打個平手。

我看着四周打鬥不休,再轉頭,那如來佛祖端坐蓮台,金光煥發,揮手一罩,有魔灰飛煙滅,他卻無心繼續再戰,只看着淡定站在寶座前的金蟬子,問:「金蟬子,你不怕嗎?」

金蟬子微笑着仰頭看他:「我佛自會庇佑,弟子不怕。」

如來嘆息:「你向來靈性高於旁人。」

只可惜他的不服之心也強於旁人。

太過於堅持自己想法的人,總要多遭磨難,直到將傲骨磨光。

我看到寶華游步佛一步又一步緩緩走上殿台,直到他走到了寶座之前,他看着金蟬子。

他的心裏大概是恨金蟬子的,恨到成了魔。

又聽到猴子冷笑道:「他那麼好看,快跟了他去!」

我回頭望着猴子,望他在雜亂紛舞的人群里傲然而立,杵著金箍棒,一臉似笑非笑。我吃吃地笑,問:「你吃醋啊?」

他似乎是翻了一個白眼,將那把流綠劍扔了過來,我伸手接住。

手握到劍柄的一瞬間,似乎還能感覺到手心裏傳來的微微的溫暖,但只有一瞬間,下一瞬便手心冰涼,我望着眼前,好像眼前一切都是紅的。

有一個聲音對我說:「殺出去,全部殺了,毀天滅地,你就成了那天地,你再想做什麼,都沒人再敢攔你。」

我突然心裏覺得好笑,腦中閃過光電,雙眼一紅,大吼一聲,抬起那劍縱身就要劈砍過去,突然又看到一隻毛茸茸的爪子扣住我的手腕。

順着那爪子望過去。

我聽到從自己嘴裏傳出來的聲音:「我幫你把他們全給殺了……全部殺了。」

這不是我的聲音。

「全殺了?」他笑得有些漫不經心——似乎在這一片混戰之中,也沒有什麼要緊的——另一隻手擎著金箍棒給後面偷襲的魔頭一棒,看着我,問,「幫我?」

他似乎有些嗤之以鼻。

「對,幫你全給殺了,你若要這天地,我便幫你奪這天地。」

——我不知道這是從哪裏來的聲音,可這又着實是從我嘴裏傳出去的聲音。

「這世上有這樣一種人,」那猴子笑着笑着,突然厲聲長喝,「那人叫作不自量力!」他猛地抬起金箍棒朝我打來,我望着那金光漫天,眼睛在一瞬間像是盲了。

太耀眼,我手一震,流綠劍掉落下來,被他一棒砸去,清脆一聲響。

突然一陣青霧,我看到那清冷絕美的女子,她不去看那猴子,轉頭看我:「許久不見了。」

我望着她,也笑:「不,我常常都可以看到你。」

夢妖幽幽嘆息一聲,說:「我知你非等閑人物,可你何時看出,居然將計就計,心思之深,居然瞞過了所有人。」

我覺得她實在高估我,答道:「不必抬舉我,我也是適才方知。夢妖,這計策橫跨數千年,我哪裏能知道,早在取經途中就已被你們盯上?你不用這樣看得起我,我擔不起。」

誰也不曾料想,在取經途中就能被人盯上,為這千年後的大鬧天宮做準備計量。

那些大人物的計謀太深,仿若千年不過一瞬,所有生生滅滅都不過是棋盤一角,由他們自由操縱。

「那喬生也只是個幌子,你不過是藉機附在那玉簪子上頭,被我撿了去,又不會有人起疑,這樣既能隨時監視我,還能在如今又莫名變了把魔劍來操縱於我。」我盯着她,「你還想唆使我毀天滅地?那我和魔又有什麼差別?這天地不是創來讓人來毀的,天道循環往複不止,六界生靈各安天命,循道而為,這才有這世界天地。如今那死猴子要讓這世界清明,你卻要我把這世界毀了,你把我當傻子啊?」

夢妖垂了眼眸,說:「此言差矣,我當時又不強逼你撿那玉簪子,是你將喬生送我的簪子撿了去,還反怪於我,說是我設計你,這不是個道理。」

我沒說話,那猴子卻嗤笑一聲,道:「這傢伙有個值錢的東西都會撿了去,用得着設計?」

我大為窘迫,朝他叫道:「就你這潑猴多嘴!我即算不拾了那玉簪子,他們也定會在別處給個東西讓我不得不撿!」

猴子嗤笑着不說話。

夢妖又低聲說:「我不要看你們拌嘴,今日一戰,不是你們死,就是我亡。」她說着,慢慢抬起眼來,眼中居然青光凜冽,面容泛著青紫之色,原本漂亮的面容顯得十分可怖,仿若剛自阿鼻地獄中爬上來,渾身都是肅殺之氣。

這完全不是我當初記在心裏的那個夢妖了,那個夢妖雖不喜言笑,卻清淡如蓮,望着也心裏舒坦。

這世上有許多人,有許多事,在記憶里總是最好的。

她朝我縱身而來,我欲閃躲,那猴子這次仗義,擎起金箍棒擋在我面前,與她打鬥起來。

我想一想,這裏無需我的幫忙,又聽得身後風聲,立刻轉身一側,雙手已然握緊百花折葉短劍,抬起一揮,又猛地一刺,一個天兵倒地不起。不經意一瞥,又看到那寶座前似有僵持的幾位,隔得有些遠,四周人影閃躲沸聲滔天,看不清又聽不到,心裏略一思量,已經有了計較,扭頭道:「猴子!我去看光頭!」

他正在與夢妖打鬥,沒有回應我,我也等不及,轉身便往寶座而去。

那裏並無打鬥,寶座之台高高在上,站在旁邊,看地下打鬥一團的仙佛神魔,只覺得太過茫然,我甚至懷疑,平日裏玉皇大帝端坐在上,又有白玉垂簾,他真能看清台下一切嗎?

台下那些神仙在做什麼、說什麼、想什麼……他真能都知道嗎?還是他只端坐在此,高高在上,其實什麼都不理,也什麼都理不到。當他坐在這高台之上的時候,他與其餘人的距離就拉得那麼遠,以至於什麼都不再知道。

六界皆如此,端坐太高的位置,往往就逐日與下邊的人們斷絕了聯繫,終日裏確是有人匍匐朝拜瞻望,但漸漸的,終於有一日,兩邊便再也沒有能聯繫到一起的時候,台下之人散了個精光,台上的人戲服華彩,一臉冷肅神色,依舊還要藐視茫茫孤寂,裝作自己什麼都不在乎。其實誰都知道他是裝的。

高處不勝寒,倒不如投身人群,也能圖個熱鬧。

我又知我這樣傢伙,抱有這種想法,終究是個成不了大事的。

但一生難得,也不過就圖個熱熱鬧鬧歡歡喜喜,我是個俗人,也只能想想這俗事。本就是個天地間不足道的花精,求不得大雅,做個大俗也好歹聊以自慰。

偏生就有人不這樣想,他想成大雅之輩,得世間真理之言,更有人想超大雅之輩,與世間真理之言據理力爭。

那寶華游步佛可不就是那前者?而那金蟬子,則是那後者了。

我打定主意,站在一旁,剛要說話,金蟬子出言道:「你說佛與魔有別,那你作為,豈不又是自砸自腳?」

我忍俊不禁,抬手捂住自己嘴巴。

「月亮,你似乎聽得很是歡喜。」

我一愣,循聲看到金蟬子的目光,剛要回答,又有如來佛聲從上罩頂而下,環繞周身:「既有十日之約,金蟬子,你該令那潑猴與你離開。」

易傲卻頗有異議:「不可——」

金蟬子微笑看着他:「易傲,你如今乃魔界之王,又要干涉這佛界之事,卻是為何?」

易傲吃了個啞巴虧,眯眼看着金蟬子,胸脯起伏不定,似是在竭力強自忍着多大的怒氣。我第一次見他這般喜怒形於色,倒覺得頗為有趣。

佛祖又說:「六界皆有天數定理,該當各循天理而行,易傲,你率魔界逆攻天宮,本是大惡不可赦,快快撤了隊伍,莫擾了天庭安寧靜修。」

我看到易傲眼中沉寂寒冷,默了半晌,忽而厲聲道:「魔界與天庭素有仇怨難解!我率千萬魔兵今日便要踏平這欺我的天庭,你又能奈我何?」他轉身不看我,走到我身旁對着台下長聲叫道,「今日攻入天庭,便與天兵天將神仙道尊斗個你死我活!我魔界中人,寧願戰死,絕不降退!」

台下魔界聽得魔王言語,更是精神大振,眼冒精光,殺心旺盛。

那如來卻神色如常,不喜不悲,只闔了眼,道:「既如此,饒你不得。」

說吧,他伸手來罩易傲,他手如蒲葉,柔軟舒展。

易傲不閃不躲,仰頭望着,以他千萬年來一貫的崇敬神色。

我轉頭,看到金蟬子張嘴要說什麼,卻沒來得及,我已和易傲被一同捉入如來掌中。他掌中溫涼,我還未及為自己作為附帶品被一同捉了默哀,又聽得外界有那猴子的厲聲叫喚:「如來!將人還來,否則莫怪我與你無禮糾纏!」

我在一片黑暗當中,微微一笑,已然眼眶濕潤。到此時,那猴子還能記掛與我,已經心安滿足。

如來說:「潑猴不必無禮,你隨金蟬子於十日後前去靈台,到時我與他再辯佛法,如若我敗,定將那花精毫髮無損送還與你。」

這廝狡猾,不說如他勝利,會將我如何。

可誰都知道,如他勝利,我們當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有些賭約,不可敗,正如有些事,不可忘。

漸漸便聽不到那猴子的叫罵之聲,我一陣站立不穩,只覺得顛天倒地頭腳晃動,索性閉上眼睛全身抱成一團蹲在地上隨着打滾。

左右都不過是個滾來滾去,與其站着跌倒,不如滾下來,站得低些,也能摔得輕些。我由來軟弱無能,只能如此選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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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傳·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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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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