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緣

第1章前緣

據說人類有「夢想」這麼一個詞語，意思和「理想」很像，有時候是相同的意思，有時候，又有不同的意思。夢想得付出更多更多的努力才能實現，否則就可能成為空想。

……

覺得有點繞口，而且難懂，大概不是我能弄懂的範疇。

只是，我想我的應該也是夢想吧，一直一直在心頭揮之不去的想法。

我的夢想，是成為一隻母猴子。

因為，我愛上了一隻公猴子，那隻猴子，後來叫作孫悟空，旁人稱其為「齊天大聖」。

最初始的時候，他是一塊巨石，我是巨石旁的一株蕙蘭花。

原本我是天上百花仙子不慎遺落人間的一顆蕙蘭種子，恰好落到了這巨石旁，便築根發芽。

因沾染了仙氣未被除去，有了自己的思想，又在這山頂吸收日月精華、天地靈氣，漸漸修鍊成精。

雖已成精，我卻始終受精氣不足所困，並不能幻化人形，最多有了自己的思想，能四處張望而已。

偶爾和身邊的石頭搭兩句話。

「這個地方真熱啊。」

「旁邊連棵樹都沒有，太陽曬久了，石頭都會炸掉去。」

「你不熱嗎？」

「我覺得有點熱。」

……

好吧，那時候就是我在自言自語，後來想起來，貌似我還詛咒他會被炸掉……咳，他大概不記得了。

很久很久的很久之後，他告訴我：「你就和唐僧一樣喜歡啰唆！我真的就會被你們啰唆死！」

話音未落，唐僧又開始對他傳道授業了，他糾結著撓頭抓腮，臉上表情痛苦異常。

但認真計較起來，那段時間看起來挺清閑，護送唐僧西天取經，一路有各方神仙罩着，比起被十萬天兵天將圍追堵截的日子……其實休閑很多。

雖然我知道，其實他在這休閑的日子裏，過得不開心。

天天被唐僧壓制着，既要防止他被妖怪抓去吃掉或者逼着成親，又不能把攔路妖怪打死。

唐僧死了，神仙會怪是孫悟空的錯；妖怪死了，唐僧要怪是孫悟空的錯……總之千錯萬錯，似乎都要算作是他的錯，好像全天下所有的錯全部堆到孫悟空身上，這才是正道，這樣的話才所有人都可以解脫——開什麼玩笑？

那唐僧實在讓我喜歡不起來，有事的時候就只會從馬上嚇得滾下去，或者哭喊著要悟空去救他，無事的時候，待好吃懶做的豬八戒倒是極好，時不時就聽信他的讒言，對着悟空又是一頓好訓。

相比起來，只有那個沙悟凈，沉沉穩穩、安安靜靜地挑自己的擔子，雖然稍顯木訥，也不討人厭。

啊，差點漏掉了，還有那白龍馬。雖然因為太過於低調，往往會讓我忘記，但是也是個不討人厭的角色，化作人形的時候還挺好看，特別是化作宮娥的時候，那腰身，嘖……

說得太遠了，話題必須繞回來，不然我就又有啰唆的嫌疑了。

總之那時候，他是石頭，我是蕙蘭花。

他吸收天地之靈氣精華，終於在某一天，大概被我猜中，因為太陽太大，周圍又沒樹蔭擋着，炸開了。

我嚇了一跳，飛濺起來的小石子打到我的頭，於是，我暈了。

再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一張毛茸茸的臉。

雖然已經變了樣子，但是那種氣息很熟悉。精和人就有這麼一點不同，精往往更加敏感，對於熟悉的，哪怕是滄海桑田，饒他變成什麼樣子，只要站在自己面前，即使不睜開眼睛，也能感覺出，那就是他。

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他。

我動了動，抬起手看了很久，問他：「是你給我的精氣嗎？」

他笑着撓頭：「我還以為把你給砸死了。」

彼時，他的笑容很純粹，燦爛堪勝九天日光，又如山澗清泉，澄澈乾淨。他有些不好意思看我，大概是為了自己差點把我砸死而在害羞。

這樣子的他，在很久的很久以後，我只能在夢中看到了。因為在那個時候，他的笑容里已經充滿了桀驁，不笑的時光更是多，像這般謙遜的眼神極少再見。

他日後拿石頭砸我的次數不算少，可再也沒有對我說過：「我還以為把你給砸死了。」可是我一直知道，他還是他，無論他說不說，我都知道。

因為，他一直都是他。

即便他的眼神偶爾有些迷茫，即便他的笑容逐漸凜冽，即便他的內心越發寂寥起來。

他一直都是孫悟空。

我卻只是在看着他，偶爾會想起那個和我一起在花果山頂上生活了很多年的小石猴子。

——只是我有一件事情一直都沒想得通：動物那麼多，為什麼他就一定會變成一隻猴子呢？

初始，在山間的生活很快樂——雖然貌似只有我這麼認為。

小石猴子常常覺得苦惱。因為山間群物往往結群而生，我和他一道，花精草精木精不願接納他，而猴子群嫌我不是猴子……

後來我們終於得以混進了猴子群，代價是我用泥把臉給塗了塗。雖然一眼還是被猴子給看出來，並且集體拍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你以為這樣就是猴子了！這個傢伙太搞笑了，哇哈哈哈哈哈哈！」

……我忍。

好在猴子群只是生性活潑好玩，其實心底都澄凈良善，笑過我之後，有老猴子道：「罷了罷了，雖然你長得模樣太怪……要跟着也就跟着吧！」

——你的樣子才怪！我腹誹著，還要連聲道謝。

只是加入進去之後，又有麻煩：我不會跟着他們扯住藤條蕩來蕩去，往往動作笨拙，又被取笑一番。

——我要會這麼做才怪好不好？我又不是猴子！我繼續腹誹。

夜裏，大家都睡了，我卻被搖醒，睜眼看到小石猴子，他朝我眨眨眼，然後起身往山洞外跑，我躡手躡腳跟着他去了山洞外的森林裏，不解：「做什麼？」

他先不作聲，走到樹下扯了根藤蔓，回頭朝我招手：「我教你盪藤條！」

我雖然很想說：石猴兒，你看着我的眼神別這麼充滿同情好不好？我不會盪這個不是因為我頭腦有問題也不是我身體有問題。這很正常，因為我不是猴子，你別用這種憐憫的眼神看我啊……

但是好意一片，我又不好意思逆了，朝他道謝，走過去，跟他學。

接下來我就後悔了。就因為一次不好逆了他的好意，導致了我每天晚上都會被他從睡夢中吵醒，然後拉出去練習盪藤條。

所以說，有時候，不懂得拒絕，真的是一件很讓人為難的事情——好吧，我不是人。

無論如何，我最終還是學會了盪藤條，並且這項運動，在我日後長遠的生命中，成了我很喜愛的運動之一。

而日後的孫悟空，經常會很鄙視我地說：「盪吧，最好盪去妖精嘴裏！」

我一直很想知道，他到底還記不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每天半晚將我叫醒，然後教我盪藤條的日子？

他已經很久沒有再盪藤條了，雖然西天取經的途中經過無數大大小小的叢林，他卻再也不盪藤條了，偶爾我盪藤條坐到樹上，一低頭，看到他淡漠的眼神。

我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

但是我記得，並且將永遠地記得，因為這是即便用整個西天來跟我換，我也不願意被換走的記憶。只屬於我和小石猴的記憶。

在這段記憶里，我只是小花精，他只是小石猴精。

和猴子群在山林間生活的日子很好玩，尤其比起在山頂暴晒的日子，實在太舒適了。

一日天氣太熱，眾猴子去山澗里洗澡玩水，我則躺在不遠處的草叢裏，抬頭看着樹蔭，正在數樹枝上的小麻雀，聽到一聲猴子叫，接着一群猴子開始叫。

我不知道這群猴子又在搞什麼，起身還沒來得及過去，就看到渾身滴水的猴子群朝我這邊跑過來，着實把我嚇一跳，眼睜睜看着他們從我身邊跑過去了，實在莫名其妙。

小石猴也跟着跑，跑過來看到我，又轉身抓着我的手跑：「快點，快點！」

我完全不知道猴子群發什麼瘋，卻還是跟着跑。

順着小河一路爬山盪藤，終於遠遠看到猴子群停在一個瀑布前面，瀑布水流激蕩，煞有氣勢。眾猴子又是一頓莫名其妙的激動，各自拍手跺腳搔耳撓腮，對着這個瀑布連聲誇好。

實際上，我並不是很了解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猴群熱鬧一陣，有猴提議：「哪個有本事的若是能鑽進去，找出個源頭出來，又不傷身體，我等即拜他為王！」

果然是悠閑日子過久了，沒事找事做。

我轉身準備回去繼續數麻雀。

石猴卻鬆開我的手，從草叢裏跳出去，大聲叫道：「我進去！」

我回頭去看他，他的眼睛裏很有神采。

——他在湊什麼熱鬧？

來不及阻止，他已經跑過去，一躍就穿過了瀑布，我嚇一跳，忙撥開擋我前面的猴子們，跑到瀑布前看。

那個笨蛋，萬一瀑布後面是石頭怎麼辦？撞不死他——等等，他也是石頭變的啊……

我突然釋然，雖然依舊有些擔心，但已經笑了出來，搖頭。

這傢伙，什麼時候狡詐起來了？仗着自己是石頭變的，也就不怕撞過去會頭漿迸裂了。

不多時，他剛一跳出來，我就過去抬手往他頭上一拍：「你幹什麼——痛痛……」我居然一時又忘了他個石頭變的……頭好硬……

他嘻嘻笑兩聲，又跑到群猴面前報告裏面的情況。據他說，瀑布裏面別有洞天，不但沒水，還有極大空間，擺放着渾然天成的石桌石床等東西。

聽了他這麼說，猴子們都躍躍欲試，紛紛道不如就住裏面，也省得四處與別的動物搶奪山洞，這裏又是上游，水源水質最好。

我正在思索著這一切未免來得太好了，眾猴已經在石猴的帶領下，紛紛縱身躍過瀑布，等我回神，只剩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草地上，不由得嘴角一抽，蹚著水走過去。

當我全身上下濕淋淋地站在洞裏時候，看到裏面眾猴玩心大起，四處搶著東西玩耍，一派熱鬧氣象，尋找一番，石猴抓了不知道哪裏來的藤蔓，盪到我面前停下，將另一隻手上的藤蔓遞給我，我接過來，他又盪回去。我害怕等下找不到他，趕緊跟着盪過去，和他一起停在了最上端的石枱子上。

他端坐石枱子上，大聲道：「剛才是你們說誰有本事進出這裏，又沒傷了身體，就拜他為王。如今我給你們尋了這麼個好去處，怎麼就不拜我為王？」

我轉頭看他。

眾猴倒是講信用，當即全體俯下，禮拜道：「千歲大王在上！」

石猴很是高興的樣子，一一將猴子封了職位，我正想提醒他，這樣的封法兒，其實就都是官兒了，沒有民，沒意義……他轉頭看我，我也看他。

他說：「你是副王。」

我愣：「副王？」誰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我倒是知道「父王」是什麼意思。

他笑得燦爛：「從此之後，你與我平起平坐。」

我點頭，看他又似模似樣分賜眾猴，然後眾猴散開，各自繼續玩鬧去了，我才猶豫着問：「你不會是因為當年石頭砸到我了，所以想用『副王』這個地位來補償我吧？」

他咧開嘴笑得開心。

我也就不問了。

於是我渾身滴著水，狼狽不堪地成為了猴子群里的副王。

又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我想起來，始終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起了念頭，要去當猴王，但是我知道，那是個開始，是一切故事的正式開始。

彷彿是遵循着某種天命，他一步一步地按著早就被上天安排好的步驟在走。雖然他的出現曾讓天庭措手不及，但那是「天庭」，不是「上天」，「上天」是更難以完全明白的存在，就連「天庭」，也不過是離「上天」近一些而已，也只是，近了那麼一點點。

天意，是無法捉摸的。

我知道他不信天命，他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也曾和他一起那樣相信過，只是到了後來，我越來越覺得，或許我們都錯了。

尤其是當很久很久之後，我再回到花果山，有小猴兒見着我，呼喊著：「副王——副王回來了！」

我看着他歡快跑回去報信，卻只能選擇轉身離開。

雖然很想再回去看一看，但是，我更不願意讓他們看到副王在哭。

還因為，我已經不是他們的副王。時過境遷，人世輪迴，已經沒有多少東西還是以前那樣，雖然猴群大概還認副王，我卻已經不是。

在花果山再不會有和美猴王平起平坐的副王，他是獨一無二的大王。

我立於雲間，低頭看花果山頂，那裏經歷歲月變遷，早就不是我倆當初未化形時所處的樣子……

先等一等。

我按下雲頭，仔細看去，居然看到那裏栽了樹，樹間曾置巨石的地方，擺放着兩尊石像，一尊是猴子模樣，一尊較小的，雖然面目刻得很是模糊粗糙，我卻知道那是誰。

因為，那是我。

我終於忍不住，伏在雲上，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化作雨水，落下去，眾猴紛紛逃散，山間樹木卻舒展枝葉，享受雨水滋潤。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事事休。

如果可以，我多想回到過去，阻止一切發生，他不要是美猴王，我不要是副王，水簾洞……進不去就進不去吧，誰又稀罕進去？

但是一切都再也回不去，發生了即無法再回到過去。

所以，他入了水簾洞，成了美猴王，我成了副王，後來他成了弼馬溫，我成了百花仙子身旁的蕙蘭小仙，再後來，他大鬧天宮，成了齊天大聖，又被如來佛壓在五指山下，我便甘願私自下凡成妖，再再後來……他隨唐僧西天取經，修成正果，成為斗戰勝佛，我堅持與他們同路，被趕走無數次，最終成為觀世音座下的一品紫花仙。

從此見面，不如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