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世界上最緊密的聯繫

第2章 這世界上最緊密的聯繫

第2章這世界上最緊密的聯繫

兩個月後的一天顏舞上班遲到,她急匆匆到衛生間換工作服,在進門的前一秒眼角掃過一個人,手上的動作微微地頓住。

顏舞回頭去看,那人一身休息裝扮,鼻樑上多了一副眼鏡,遮住了那雙讓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降低了他眼神的銳度,然而即便如此,他的人跟這整間餐廳仍然極不搭調。

「喂,你……」

顏舞怔怔地看著他,不太相信自己跟這人是偶遇。他有錢有勢、態度倨傲、身上無一不散發著一種優越家境的氣息,怎麼可能來這種地方吃飯?

這裡可是巴黎最髒亂差的一個區。

那人像是此時才發現她,微微偏頭,禮貌地向她點頭致意。

心忽然跳得很快,有那麼一瞬間,她錯覺這也許是白夜對她錄用前的調查,不過她又很快地否定了這一點,因為這種小事大概並不值得他親力親為。

中午是餐廳人最多的時候,她換衣服出來還是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見了白夜。他居然還沒走,就坐在臨窗的位置優雅地用餐。

「嘿,窗口那邊的那個帥哥是不是想要追你?」顏舞的同事一手托盤裡端了六杯飲料,一手端了兩個盤子,站在她面前就像是在演雜技,「他剛才跟我打聽你。」

其實很好奇他到底打聽了什麼,然而顏舞還是握住雙拳,垂下眉眼道:「算是,認識吧。」她說完並沒有過去,而是轉身為另外一桌黑人夫婦點餐。

那對黑人夫婦帶著一個小孩子,是個黃皮膚的亞洲人。

「我們想讓她感受一下自己家鄉的食物。」他們笑著說,這對夫婦衣著得體,是那種常見的巴黎最普通的中產階級,他們是醫生或者法律工作者,過著體面的生活,愛心泛濫。他們領養亞洲的嬰兒,給他們最好的教育,反過來,孩子也成了他們最好的門面。

這個世界上最直接最緊密的聯繫,無非是利用。

顏舞惡毒地想,但凡是你還有一點被利用的價值,也就在這個世界上有了生存空間,別管是寬闊的還是狹窄的。

她刻意地忽略那個人的存在,可還是覺得今天似乎有什麼不同了。雖然白夜從頭到尾都沒有在看她,可她現下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工作,像個女大力士一樣地端盤子,虛假地微笑逗人開心,手腳麻利地從桌上抽走小費。這些往日里做得非常心安理得的工作,今天似乎並沒有那麼理直氣壯。

「李銘!你說,到底是哪個女人?!」

尖利高亢的聲音,如同夏夜的一聲驚雷,在人的頭頂響起,並且還伴有吱吱啦啦照亮了整個夜空的閃電。

一時之間,整個餐廳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循聲看過去。

顏舞正在為那對黑人夫婦上菜,她看到坐在母親身邊的小孩子,先是一怔,接著咧開嘴巴放聲大哭起來。

「你說!你今天不說,咱們都別好過!」

顏舞回頭,看到那位濃妝艷抹的老闆娘拉了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收銀台的前方,堵在門口的位置,絲毫不介意被人用怪異的眼光看她。

「萌萌,咱們回去,回去說好不好。」李銘是這間餐廳的老闆,矮而胖,他卑躬屈膝地對著那個女人不斷地央求,不時地還跟店裡的店員們使眼色。

「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這不就這麼些個女員工。我告訴你啊,今天把你那個她辭了,咱們還有戲,否則……哼!」那女人說到這裡,翹起二郎腿,抱著雙臂,轉頭不去看她的男人。

餐廳里的客人開始陸陸續續地退場,他們帶著厭惡地神情甩下小費,撤離的速度彷彿是在逃避一場瘟疫。

空調開得如冰窖一般的餐廳里,李銘卻出了滿頭的大汗。

「萌萌,真沒有啊萌萌。你這,你這不是讓我丟人嗎?」

「還有比背著自己老婆外遇的男人更丟人現眼的嗎?你嫌我丟人!李銘,我問你!我跟你結婚,我丟不丟人!以我的條件,我可以找比你更好的!當初就是看你人老實!」她說到這裡冷哼一聲又道,「人家早就跟我說了,別以為你有錢了還能對我這麼好。我還不相信!現在,我都想把我自己的腦袋剁了給人當板凳使!」

老闆娘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尖利,一雙鳳眼在餐廳里掃視,將所有的嫌疑人細細打量,看誰都像賊。

「說,今天你不說出來,咱這日子就別過,你這餐廳也別開了!是個大學生是不是?長得挺清秀?」她看了一會兒,又朝向自家老公。

很顯然大家對於老闆娘這種間歇神經病式的大發脾氣早已經見慣不怪。此時此刻都盡量地保持沉默,以求自保。

整間店裡,就只有臨窗而坐的白夜還在淡定地吃飯,坐姿良好,細嚼慢咽。

顏舞下意識往窗邊看去,這才發現他還沒走,露出吃驚的表情。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微妙的表情,讓老闆娘盯上了她。

老闆口中那位可愛的萌萌小姐忽然伸出塗得猩紅的長甲指著顏舞,撕扯著聲音歇斯底里的大吼:「她!是不是她?!」

緊接著,所有人都轉頭去看顏舞,包括李銘。一瞬間,顏舞從老闆的眼裡看到一種釋然的目光。

還有在場所有人如釋重負的嘆息。

聽說,上一次也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就是被這樣趕走的。

顏舞放在身側的拳頭重重地握了握,沒有出聲。

「你別吵了萌萌,真是沒有的事!你太敏感了,什麼人說話你也信。你看,我什麼都聽你的,既然你不喜歡她,我馬上把她開除好不好?啊?」李銘立刻滿臉堆笑地哄她。

「不是我……」顏舞背對著白夜,滿面通紅地辯解。如果被開除她的一部分生活費就泡湯了,況且她也不想為別人背上這樣一口黑鍋。

老闆娘的身後,收銀台的小姑娘緊張地看著她,就是那位曾經給過她餅乾的姑娘。

一個年齡不大的姑娘卻被老闆信任到可以管賬,一瞬間,顏舞彷彿明白了什麼。她下意識地咬住嘴唇。

「否認得這麼快,做賊也知道喊抓賊啦,」老闆娘陰陽怪氣地冷笑道,「不是你還能是誰?」

顏舞站得筆直,忍不住開口沖回去:「她是誰我怎麼知道!」

這時顏舞微微地側身,餘光可見白夜放下筷子,正饒有興緻地看著這一切。

對於那個老闆娘來說,這間餐廳就是她的王國,她是女王,所有的員工是牛是馬卻不是人。她大概也沒想到顏舞會這樣毫不留情地頂撞她,於是罵了句髒話,順手將收銀台上的仿古花瓶往地上一摜。那一束殘敗的玫瑰花散落一地,破碎的瓷片躺在一片污漬當中就像是顏舞的自尊。

恥辱感慢吞吞地湧上顏舞的臉頰,她渾身戰慄,更覺得自己的臉腫脹得厲害,靈魂出竅。

「結賬吧,我不做了。」她的身體因為受到這樣的侮辱而微微發抖,但是理智告訴她再這麼糾纏下去樣子只可能更難看。於是她聽到自己用一種極其冷靜的聲音說,「萌萌是吧,但願我走了以後,你再也抓不到你老公找別的女人。不過,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你朋友說的對,別以為苦出身就老實,人長得擰巴就不花。」

「你……」老闆娘像是吃了火藥,聞言張牙舞爪如虎一般地向她撲過來,顏舞怔怔看著她十指鮮紅的指甲,竟忘記了躲閃。就在快被她傷害到時,顏舞身後忽然有人將她往後拽了一下,她踉蹌了一下,下一秒被白夜護在身後。

完全沒有想到的轉折,餐廳里再次靜默下來。

顏舞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那隻被他高高握住的留著血紅指甲的手。

「你,你幹什麼?!」剛才還氣勢逼人的老闆娘往後撤了兩步,有些驚恐地看著他。

白夜冷哼一聲,放開她的手,接著又回頭對顏舞道:「走吧。」

「等一下,我要拿衣服。」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拉上白夜,只是好像在剛才的一瞬間,二人似乎臨時結成了一個小同盟。

「寶貝兒,算了算了。」老闆是怎樣精明,打眼看一下白夜其人便知不好惹,但嘴上還是不肯認輸,「咱大人有大量,不跟這些人一般見識。」

顏舞匆匆換下工作服,收銀台的那位姑娘居然站在門口等她,見顏舞出來,立即塞給了她20歐元。

「這次的黑鍋,就當我還你那天晚上給我的餅乾了。」在那樣一個晚上,這個女孩曾經溫暖過自己她沒有忘,顏舞說著將錢同衣服一起退了回去。

再次走出來時顏舞發現,白夜居然真的在等她。他的外套隨意的搭在小臂上,臉上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不耐。這樣尷尬的場面后,居然有這樣的男人在等著自己為自己出頭,這一次,被她認為冷漠無情的白夜真是給足了她面子,這反倒讓顏舞覺得有些惶惶不安。然而在這種不安背後更多的應該是一種尷尬。她最難看的樣子,被他完全的欣賞,他現在一定覺得很可笑,很暢快吧?!

推門而出外面的空氣新鮮了很多,顏舞轉臉對白夜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他頓了頓道,「今天還不需要被送嗎?」一輛黑車在他的身邊慢慢地停下,似乎已經等了很久了。

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被人調戲的感覺……

「不,不需要了,」她從口袋裡摸了半天找出一張卡晃了晃,「我可以坐地鐵。」

「既然你堅持。」他微微笑了笑,陽光明明很溫暖,照在他的臉上卻顯得蒼白清冷。這時他的司機已經走下來幫他打開車門。

「等一下。」在他即將上車時,她忽然喊。

白夜轉過臉來看她,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的心猛地跳快了兩拍,還是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就當做是好奇。」他說完便轉身上了車。

好奇?好奇什麼?

好奇她么?還是反問她為什麼好奇。

顏舞獃獃地看他離開,徑自風中凌亂。

一個星期之後又見到白夜。

他是為什麼會來,顏舞也不清楚。只是那輛豪車停在公寓的樓下實在是惹眼。顏舞瞥了一眼即刻認出了它冷漠的顏色,再看第二眼時見一個那天送她回家的白夜的司機諾威爾正抱著一束槍炮玫瑰從街道的對面走過來。諾威爾也瞧見她了,立刻對著顏舞飛了個曖昧的眼風,像是認識許久的老熟人,很自然地走上前來打了個招呼。由於法語的腔調特別,每一個尾都拖得老長,讓他這聲「哈嘍」聽上去相當曖昧。

此時的她已經猜到車裡坐著的是誰,沒來由的,顏舞的心像是被一根很細很細的魚線提起,整個人都從未睡醒的混沌里清醒過來。

諾威爾笑意盈盈地替她打開車門,那個男人就坐在最裡面的一頭,靠著窗,閉目養神。

其實顏舞大可以在這個時候走開,卻有種身不由己的感覺。

俯身進了車子里,她刻意坐在最外面,同白夜隔得老遠。即便這樣,她還是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有種淡淡的酒香。她又瞥眸看了那人一眼,他仍未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若靜止,眼角有東方人才有的上揚的角度,漂亮的弧線,只是不笑時顯得太過厲害。

就在她準備收回目光的時候,那雙眼睛忽然張開了。

顏舞趕緊轉過頭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可她清楚,就在剛才那一瞬間,自己的心裡有什麼擦槍走火,金星四濺。

白夜沒說話,卻不期然地笑了一下。也許是因為喝了酒,她從他最細微的表情中嗅出一絲荼靡的味道。

今天的他穿得比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還要正式,灰色的西裝袖口上戴了精緻的袖扣,在他身邊還放著一件黑色的禮服,被整齊地摺疊。他轉頭過來看顏舞,狹長的眼眸眯成一條縫。這時候車外的天色也變了,久違的陽光從厚厚的黑色的雲層中照射出來,為他的側影打上了金色的光,將他一側的眉眼、鼻樑、唇線都細細勾勒,宛如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她有種感覺,自己遇到這個人,情緒總是非常容易崩壞,所以坐了一會兒后顏舞決定先開口問他:「有什麼事嗎?」

白夜也不回答,只是懶懶地抬眸,勾起唇角,給了她一個魅惑眾生的笑。

顏舞眨眨眼睛,覺得這人真的醉了,不然他絕對不會這樣對她笑。

而她呢?

她對這個笑有點想入非非,覺得如果她順著這根藤摸下去,一定會看到一個完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於她而言,這些人都像是生活在傳奇里。

「那天如果我沒去,你會跟白憶遲……」他的口氣說不上冷,但是也並不柔和。

他看上去並不像是在慰問她,顏舞怔了怔,臉上隨即掛上不快的表情。

「這不關你的事,而且已經都過去了。如果你沒特別的事情找我,我要走了。」她去拉車門,作勢要走。

白夜伸開長臂擋在她與這門之間,姿態曖昧,但是口中還是固執地問:「為什麼不用您。」

車門好像被鎖上了,顏舞打不開,她回頭看他,他卻越發地氣定神閑。顏舞只好深吸一口氣,唇抿出一條直線又收回來,無可奈何抱起雙臂做出防衛的姿態:「好吧,先生,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

她故意把那個「您」字的音吐得重重的,好讓他知道自己的不滿。

「你跟白憶遲的事。」他說。

「嗯哼?」顏舞的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忘掉它。」他慢慢地說了三個字。

她頓了頓,忽然「呵」地笑了一聲,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下意識地重複:「忘掉它?」

「這件事從沒發生過。」他說著變魔術似的,左手修長的食指和中指指尖夾著的白色信封伸到她的面前。

那個信封正面的右上角處有一個灰黑色的標記,類似家族族徽的紋樣。看似普通的白色上面卻壓了暗花。

白夜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仍然是半靠在椅背上的,他的姿態就像是在海灘度假,他的手指修長,指甲被剪得很短,只留下很小的一個白邊,骨節勻稱、毫無瑕疵。

他的動作那樣的坦然,坦然到驕傲,驕傲到很有些無恥。

「我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先生。我同白憶遲之間也不是您想的那種關係。那天是我倒霉,被撞了,我沒想到他會帶我回家!」顏舞得承認,此時此刻自己是有些氣急敗壞,「所以你也不用拿錢打發我,我巴不得跟他沒有半點聯繫,我自己可以走!」

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氣憤,不只是被誤解,還有一個莫名的原因,是因為面對的是他。

白夜的臉上並無什麼意外,他仍舊露出那種笑,禮貌的、不耐煩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笑。

也正是這種笑,讓顏舞覺得屈辱、難堪和無所遁形的羞愧。

「我不要你的錢。」她說,「請您開門,我要下車。」

「想好了嗎?」他的這句問話像是陷阱,詭譎狡詐,殘酷無情。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可以在面試時那樣拐著彎地拿她尋開心,又能夠在她收到威脅時毫不猶豫地出手相救。顏舞覺得迷惑,這些幻影里,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他手裡拿著的那是一張支票嗎?上次去店裡找她也是為了這個?

想到這裡顏舞輕笑一聲,臉上泛出一絲輕蔑:「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先生。如果你聽不懂中國話,我還可以用法語再解釋一遍,我他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你是怕我泄露什麼事情也大可以放心,你也看到了我生活在這個社會的最底層,跟你們完全沒有交集,不會有人想聽我說什麼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腰桿兒挺得筆直。

「真的不打開看一下嗎?」他眼中的訝異一閃而逝,但還是堅持將信封按在真皮座椅上推到兩人中間的位置。

顏舞有種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未知的陷阱。在還沒有意識之前就被卷進去了。

她正在出神,手背卻是一暖,那人忽然握住她的手,拉伸,最後輕而堅定地放在那隻信封上。

接著,車門的暗鎖「啪嗒」一聲打開了。

「再見。」他收回手去,眼睛也沒再看她,永遠不失冰冷的禮貌讓人厭倦。

顏舞別無他法,只得拿了信封下車。

外面依舊很冷,她裹緊了外套。白色的信封被她抓在手裡,越來越皺,看上去很殘破。

當他捉住自己指尖時,顏舞真的嚇了一跳,此刻她右手上仍一絲溫暖的殘留。

看上去那樣涼薄的一個人,手居然是暖的。

豪車消失在公寓樓的轉角,她慢慢地拆開了信封,出乎意料裡面只是一封信,更具體的說是一封錄用函。

顏舞有一些恍惚,到這一刻,故事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她急匆匆地衝出公寓早早地去面試,從清晨一直等到了那一日的下午。

車子碾過剛下過雨的地面,那種細膩的摩擦聲壓過白夜的心。

「回公寓。」白夜抬手捏了捏眉心,對司機淡淡地說,抬起左手握了握拳又重新舒展開來,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車子滑過那個女人的身側,他隔著窗戶往外望,還能看到她困惑的表情。白夜蹙眉,自然地抬手放在車窗下食指始終有規律地敲擊著。他想起她在面試時倔強的眼神,那天夜裡偶遇時,對於金錢毫不掩飾的追求,以及那天那間破舊的中餐廳里,她強硬的態度。

這些都讓他想起一個人,很重要的人。

或者說是曾經重要。

剛才坐得近,他聞得到顏舞身上的氣息,是人間煙火的味道。不像另一個人身上的香,遠遠近近,若即若離。

窗外的天空又開始變暗,是下雨的前兆,想她的時候,就有雨點「噼噼啪啪」的敲打在車窗上。他想起三年前剛遇到她時的那一幕,他坐在車裡,她彎下腰,長而卷的頭髮從肩頭滑落下來遮住她半張臉對他笑。還有她時常出現在他眼前的樣子,眼睛如杏子一般的漂亮,不用眼線,卻喜歡刷厚重的睫毛膏,眨動起來根根分明。他的記憶跳轉,很快想起她昨天的樣子,新娘的裝束讓她的膚色看上去更白了,天空是陰沉的,她卻像應了那背景的一朵白蓮,若雨水落下,會微微向水面俯首,姿態柔軟。婚宴的會場被布置成了玫瑰花海,那個人為了她似乎將全巴黎的伯爵玫瑰都彙集到了那裡。她則手捧著鮮花,立在叢中笑,只可惜緩緩走向的那個人卻不是他。

如果現在有人看到白夜的臉,一定能夠看出他眼裡格外的痛楚。

他剛參加了那個女人的婚禮,具體的說,是他愛的女人同他哥哥的婚禮。

白夜按住額角,想要減輕不斷折磨他的偏頭疼,這病不大,痛起來卻很要命。

在遇到她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種病。

諾威爾從後視鏡看他:「您的電話。」

白夜的眼角微微的動了動,似乎早有預感會是誰,然而他終於沒有張開眼睛。諾威爾跟他的時間不算短了,知道他的意思,低聲回了兩句話便掛掉了。

車內剛安靜了一會兒,白夜貼身的電話又響起來。

他蹙起眉頭,上面閃爍的是她曾經無數次被他調侃的名字:朱麗葉。

這是她的真名,真的很難想象是怎樣的父母會給孩子起這樣的名字。

「正好姓朱咯,這有什麼不好,英文名字也一起有了,這樣多好。」她的普通話稍帶廣東腔,聽上去軟軟糯糯,像香甜清爽的綠豆糕。

昨天的婚禮他幾乎沒同任何人說話,只盯著她看,正面、側影、背影……許多個畫面如靜止,直到聽到她的聲音后才在他的腦海里慢慢地連成動態的畫面。白紗遮掩下的她,讓他覺得陌生。他記得她最喜歡穿黑色的禮服,露出好看的鎖骨,帶各式的項鏈,美化自己頸項間的風景。她知道自己的漂亮,也太會利用自己的美。甚至在他質問她之前,用纖細的手指輕輕地卷著自己的長發,高跟鞋一點一點地提著他的小腿,淡淡地問他:「夜,你有沒有真正喜歡過一個人?」

他不說話,也不笑。很多情緒,趁著夜色在他的胸中飽脹,是前所未有的感覺,然而他卻不知道如何表達。

「以前沒有。」他記得自己這樣回答。可是現在有了。

他終是沒有說出后一句。

她呢?

她微微地笑著點頭,轉身嫁做他人婦,成了他的嫂嫂。

這所有的現實都令人作嘔。可是午夜夢回卻又抵不過那樣新鮮的相遇,她就像是上帝為著他安排在人間的伏筆,在轉角的瞬間走出來,他被如潮水鋪面而來的愛情擊中,根本就沒有潛逃的可能,而在那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無堅不摧的。

想到這裡,白夜的臉上出現了鮮有的不耐煩的表情,他微蹙著眉毛按掉了電話。

因為那兩通沒接起的電話,回公寓的路似乎也變得十分漫長。白夜轉頭去看窗外不斷過眼的風景,如雨中的歐式建築有著特有的年代感,巴黎曾經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可現在也覺得怎麼看怎麼令人生厭。

「去流水別墅。」白夜對諾威爾道。

諾威爾從後視鏡抬眼看了看老闆,也感覺到他今日特有的心浮氣躁。他打著方向盤開始轉向,一個小時後到達了市郊的別墅。

白夜下車前讓諾威爾先下班了。

近郊的別墅很安靜,建築的線條簡潔凌厲,前面搭配的卻是一個中式的庭院。若不是上次為了白憶遲,他都忘記這裡還有這樣一棟房子。

他感覺非常累,酒精的作用在身體內發酵,胃部有些灼燒感,心裡卻空蕩蕩的寒。幾乎是機械般地刷了指紋,進入室內,又換了鞋子。因為正在發怔,他並沒有注意到在門廳的角落裡還擺放著一雙女鞋。

白夜正打算去沙發那邊,卻聽到偏廳位置的廚房裡發出「叮」的一聲,他察覺不對,悄聲走了兩步擰眉去看,卻正撞上拿了一杯牛奶的朱麗葉。

那是一張絕世美麗的臉,即便是卸去了妝容,依然美艷不可方物。

「為什麼不肯接我的電話?」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兩個人同時說話,又同時沉默下來。又過了許久,只聽白夜淡淡地說:「你不是應該在加勒比海嗎?」

他開口問這話時,就像是被人掄起刀子,手起刀落,精準地切在自己心上,一口鮮血頂在喉頭,腥了一片。

朱麗葉一怔,接著又笑了出來。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先喝了一口牛奶,嘴巴抿成一條直線咂了一下,接著繞過白夜徑自走到起居室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原來快過期的牛奶味道也沒那麼差。」她說。

白夜定定地在原地,聽她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淡淡的,不帶一點兒情緒的色彩,顯得那麼涼薄,而且無所畏懼。

一股子怒氣,積攢已久。擱在心裡像是一把栗子被放在火上燒開了長長的口子,急不可耐地「啪啪」爆掉。可也就在他那張臉上罩了薄薄一層冰而已。

「白夜,你過來。」她的語調上揚,命令的裡面飽含著一種撒嬌的成分。

白夜不想動,卻還是身不由己地走了過去。他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瞧著她的臉。她挑起唇角媚媚的笑,唇角的兩個梨渦讓人在那樣的笑里輕易淪陷,彷彿就算是殺人放火也可輕易原諒。

也許是美人計。他這樣想。

雖然很拙劣,卻足以叫人為之傾國傾城。

她仔細瞧著他,又不說話。只伸了腳去蹬他的小腿,一下、兩下、三下……第四次的時候白夜往後一步,躲開了她可以觸及的範圍。

理智比什麼都重要。他暗暗地提醒自己。

現在的朱麗葉不是那個他追求的女人,而是他的嫂嫂了。

白夜緩緩起身隨後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朱麗葉順勢又靠了回去,她低頭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髮,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聽說你真的找了個女學生做助理,怎麼樣,漂不漂亮?你真的想自己培養一個未婚妻?」

她說得那樣雲淡風輕,就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鼻尖還能夠聞到屬於她的香甜氣息。

白夜抿了一下唇角,他盯著她瞧了一會兒,笑了,態度曖昧不明地問她:「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這種事?」

朱麗葉也笑,嗤笑。只不過因為是美人,所以即便是這樣的笑也讓人瞧著舒服,她眼角的那顆淚痣甚至讓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動人:「不要這樣,說得跟你很了解我似的。」

兩句話如此輕描淡寫,卻已經如黑暗中的冷兵器「乒乒乓乓」的碰撞。

「從不。」半晌,他冷冷的重複,「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了解過你。」

朱麗葉本來低頭看著空杯子思索著什麼,聽到這他這樣說忍不住抬頭去看他,一雙眼睛里滿是挑釁的味道。

這一次她失策了,白夜抄著口袋瀟洒的站起身,對她眼中的冷嘲熱諷視而不見。他太會忽視別人,只要他不想回應的,你用千軍萬馬圍堵,他照樣是那個樣子。若是旁的人看到白夜的這種神情,怕是早已經退避三舍,只是朱麗葉知道他心裡對自己的偏愛,所以有恃無恐。

「喂,」她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喊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誰知這一次他並沒有停步。

「喂,白夜!」她心裡也有火氣,順著他背影延展開來,如瘋長的藤蔓般「蹭蹭」地向上蔓延。

「我說過,這不關你的事。」他站住,微微的偏頭,只能看到一點淡的臉頰,語調比北極的寒風更冷。

「你什麼意思?」她不滿地問。

白夜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停下腳步,站在門廳回望起居室里窩在沙發里的她,語調平緩而冷靜:「字面意思,大嫂。」

這個稱謂讓二人具是一凜,白夜首先回過神來,開門走出去。僅下了兩個台階,他便聽到門「砰」的一聲自動關上,自己他的心也隨著那一聲沉入谷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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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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