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之海覓天(2)

第60章 番外之海覓天(2)

第60章番外之海覓天(2)

何洛已經無心再問,因為一個又一個的老朋友在信中透露了有關章遠新女友的消息,或閃爍其詞,或口誅筆伐。她只是淡然回信,說,分手多年,與我無關。

這就是電子郵件的好處,看不透文字背後的表情,泄露不了任何隱蔽的情緒。

那一段時間她吃不下東西,腸胃都空了,卻在每天清晨衝到洗手間,嘔出淡黃的胃液來。那架拋向大海的紙飛機是聖彼得醫院的化驗單,記錄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上網查看后,何洛和大多數人一樣,認為在這個倡導基督教的國家裏,某些手術是被法律禁止的。黃頁電話本上沒有,但是網絡上確有大量合法醫師的聯繫方式,她找了一家,遠離熟悉的生活圈子。見面時,診所負責人笑着說:「我們這裏很好找吧?常常有人抗議,半夜來寫標語。」

何洛想起進門前看見油漆未乾的歪斜字跡:扼殺生命的惡魔。

這個惡魔是誰,究竟是自己,還是此時得了東風相助,重又意氣風發的他?

何洛摘下面膜,蜷了蜷膝蓋,整個人縮到浴缸里,讓溫熱的水流將自己淹沒。她起身擦乾面頰,順便擦去半夢半醒之間從眼底滲透出的濕潤。卧室里沒有書桌和柜子,大床墊直接攤在地上,何洛坐下來,身後有一隻靠墊,伸長了腿,用呢毯子蓋上。她連喝兩杯黑咖啡,拿了枕邊的法律和商業方面的教材,比照着看。現在的工作並不是很適合她,作為技術人員,必須有大塊的時間放在實驗室里,如果忙起來,可能一周也休不了十幾個小時。何洛並不是怕辛苦,只是她的時間不允許。請過幾個鐘點工,又一一辭退,還是放心不下,每晚一定要回到家中,才會感到安心。

她在附近的大學選了課,修市場營銷,打算以後轉行做健康顧問或者藥品代理。雜務纏身,過了這幾年,還沒有攢夠碩士學分。這些並不是最辛苦的,她總是告訴自己,最艱難的日子過去了。當年她從博士項目中退出,拿了OPT,可以實習一年,但是到了美東后不久,就不得不中止實習。一方面心力交瘁地四處發簡歷,要在合法身份過期前找到可以接受她的僱主;一方面為了維持生計,在臨近城市華人開的公司里做一些資料翻譯的工作,因為是打黑工,老闆通常把報酬壓得很低。何洛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夜,尚未復原的身體受到了極大的損傷。那時已經是仲春,但夜闌時分寒氣仍然從腳底一路上行。直到今天,每當天氣微涼,她的膝蓋都會隱隱作痛,要用呢毯子圍起來才不會抽筋。

咖啡杯從熱變冷,手中晦澀的教材也換成一本繪圖版童話書,醜小鴨在冬眠,灰姑娘還沒有找到水晶鞋,睡美人在城堡深處等待王子的救贖。若沒有光明燦爛的尾巴,大多數童話講到半途,也是不折不扣的悲劇。

何洛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否和幸福二字還有關聯。

3

實習的時間越久,李菁越覺得何洛是一個可親可愛的女子。她還是老樣子,用Diana的話說,吹毛求疵,但對實習生們從沒有一絲輕視挖苦。因為曾經看見她和善的笑容以及慧黠的目光,李菁越發相信,在她岩石一樣的外表下,是溫潤如玉的本性。

某天午餐的時候,Diana拿了餐盤,繼續抱怨何洛的不近人情,李菁忍不住反駁道:「也不怪她說你,你已經是第三次把報告的格式寫錯了。」

Diana驚訝地看着昔日盟友,「年年給你下什麼迷藥了?」

「我覺得以她的學歷做到今天這個職位,實在也不容易。」李菁辯解,「一定有學術上的長處。」

「哈,你真這麼想?」Diana撇嘴,「你看她,晚上有試驗基本都不來,能推就推,誰知道她如何做到今天的職位?」她壓低聲音,「知道嗎,我有一個大學師姐,曾經是年年在美國的師妹,她說年年當初在美國有一個男朋友,還和國內的前男友藕斷絲連,腳踏兩船。她在美國的男友也是出類拔萃的人,受不了了,就和她分手,估計她在學校沒臉混下去,才從加州跑到美東來工作。」又總結道,「這麼不檢點的女人,誰知道她今天的職位怎麼來的?」

李菁對於這樣的惡意揣測感到不滿,在桌下踢了她一腳,「吃你的吧,就算她得罪你了,也不用這樣人身攻擊啊。」

Diana疑惑地看她,自此後也不再和她一同吃飯。李菁本來也不是交遊廣泛的人,在實習的地方更沒有幾個朋友,現在連Diana都疏遠了,連日來憋了一肚子的心事,卻不知道說給誰聽。

李菁周末去購物中心,轉了小半天,買了一盒四隻的月桂卷,心底仍然空虛,又去買哈根達斯的蛋筒雪糕。她走到櫃枱,剛剛點好,就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是何洛。何洛和李菁寒暄了幾句,點了三隻雪糕。等待製作的空檔,她看看李菁手中的點心盒子,微笑道:「平時看你吃得不多,怎麼,只有上班的時候需要keepfit?」

李菁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其實也想着控制體重,但是吃甜食的時候比較開心。」

「哦,我也一樣。」何洛頷首,「對了,你最近試驗做得不錯,空閑的時候,不妨心平氣和地去解決一下其他的事情。」說這番話時,她接過三隻雪糕,半舉著,雖然表情平淡,但多了三分人間煙火氣。

李菁點頭,疑惑地看着她手中的雪糕,「吃這麼多?」

「咳,有朋友忽然襲擊。多少年不見,又竄出來。」何洛笑笑,「我趕緊走了,要麼就化掉了。」

李菁目送她走到購物中心的陽光大廳,就聽到一個女聲高喊「洛洛,洛洛,我們在這兒」音色圓潤,穿透力十足,在嘈雜的人群中脫穎而出。遠望過去,是和何洛年紀相仿的女子,長發及腰,手中還牽着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打扮成佐羅,黑披風,矇著面,手中還握著一把寶劍。何洛轉身向他們走過去,臉上帶着舒心的笑容,有李菁從來沒見過的溫暖。

她接過男孩子手中的劍,遞了一支雪糕給他。那個女子和何洛說着什麼,還不時用肩膀去撞她,兩個人咯咯地笑在一處。原來,她也是有朋友的。李菁心中感慨,自己還一度想着,就算和男友分開,像何洛一樣生活也不錯。但今日看到她剔透的一面,又忍不住激起了自己對平淡生活的渴望,不再賭氣,掏出電話來。她不禁暗笑,剛剛在嘴裏加了這麼多的糖,怎麼面對親密的愛人,總要冷言冷語,就不肯說出些關切的甜言蜜語呢?

何洛送走田馨,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她被附近鎮上的華人教會邀請,來為唱詩班做培訓。何洛再三留她住下,田馨左思右想,頗做了一番思想鬥爭。「讓我說啥好呢?我是相當想要留下來,好好審問你。自從上次你去看過我一次,就只剩下E-mail聯繫。要不是今天唱詩班裏有認識你的同事,我真不知道你就躲在我的眼皮底下長毛。」她賊笑,「我們現在的共同話題又多了一些喲。但話說回來,我家那個小祖宗喲,鬧得不行,每天我不講故事就睡不着。現在你肯定也明白我的難處了,等我明天再來看你吧。」

何洛送田馨下樓,回來時發現媽媽打電話過來,不禁心裏一驚。多數時間,都是自己打回家去,這些年頭一次父母的電話撥過來。

「你那邊怎麼那麼熱鬧?」何媽問,「好多人似的。」

「哦,幾個朋友在,交流怎麼燒菜呢。」

「啊,那剛才怎麼是個小孩子接電話,還奶聲奶氣地說媽媽出去了?」

「鄰居家的孩子,還小,見着誰都叫媽媽。」

「你看看人家的小孩子」何媽說了一半,明顯語氣低落,沒有心情數落女兒不求上進,「哎,不說這些了。我偷偷打電話給你的,你爸住院了,不讓我告訴你。」

「爸怎麼了?」何洛忙問。

「咳,非要弄什麼秋菜,往陽台上搬白菜的時候把老腰給閃了。」

「嚴重嗎?」何洛蹙眉,「現在什麼菜沒有啊,現吃現買,這老頭,賺那麼多錢攢著幹嗎?」

「還不是要養你!」何媽笑,「你要為了我倆好,趕緊找一個領回來讓我們看看,你爸也放心。」

何洛又詢問了一些父親的病情,並無大礙,但心底終究還是挂念。想起田馨見到她時驚訝得合不攏嘴,大叫,紙是包不住火的。的確,事到如今,也許是回家看看的時候了。

紙是包不住火的。

她關上電視,側身,捉住搖搖晃晃刺過來的塑料劍,板下臉來。

「Alex,我說過什麼?不要接電話,不要把電視開得這麼大聲。」

「Why,mommy?」小男孩揭開佐羅的眼罩。

「It『sarule.」何洛拍拍他的頭。

「但阿姨說了,我現在也是這麼個大孩子了。」他拔回劍,把田馨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我喜歡她。Mommy,Halloween的時候我能當佐羅嗎?」

何洛點點頭,蹲下來,把小小的Alex抱在懷裏,親親他柔軟的頭髮,「你乖乖聽話,聖誕節的時候,媽媽帶你去看外公外婆,好不好?他們一定也很喜歡你。」

Alex在她懷裏拱了拱,「那,我們會去看爸爸嗎?你不是說,他也在中國?」

何洛不知如何回答,嗯嗯呀呀了兩聲,說:「把田馨阿姨送你的玩具收好,準備睡覺了。」

「不,再玩一會兒!」Alex高舉著塑料劍,繞着屋子跑了一圈。何洛搖搖頭,熱了半杯牛奶。Alex跑過來,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又問:「Mommy,我們到底會不會去看爸爸?」

如此固執,何洛撫著兒子小小的臉,無言以對。這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Sorry」Alex喃喃道,「我讓你傷心了。」

「嗯?」

「你一定很愛爸爸,但是他不在這裏。」

「誰告訴你的?」聽見兒子像大人一樣說話,何洛啞然失笑。

「電視里嘛,那個媽媽告訴她的小孩子,她很愛他的爸爸,所以才會有他。」

小孩子跑了一天,何洛的童話剛念了一半,他就倦倦地睡了過去,趴在她的膝上,微張著唇,濃密的睫毛有自然上翹的弧度。何洛把他抱起來放在身邊,蓋好被子,Alex本能地蹭到母親身邊蜷起來,像一隻小貓,小手還捉住她睡衣的一角。何洛忍不住低頭,在稚嫩的臉頰上親了親。此刻她心中有無限的愛和柔情,只想把自己的寶寶圈在臂彎里,緊緊地,似乎下一刻就會失去。

當初她已經和醫生約好第二天手術,走出診所,發現車上多了一張基督教團體的傳單,講述幾種方法如何殘酷地將未降生的天使從母體剝離。何洛做過無數小鼠試驗,對那些解剖學的辭彙並不陌生。這一顆在自己身體內跳動的小心臟,將要碎裂成千萬片,不知所蹤。何洛的心臟也糾結起來,丟掉傳單,卻丟不開腦海中反覆出現的血肉模糊的畫面。

她做了在當時看來這輩子最愚蠢的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最本質的原因,何洛不願意承認,卻也無法否認,自己對這個孩子,還有孩子的父親,懷有極其深厚的感情。哪怕是痛,也是刻骨銘心的痛。

這個想法讓她幾乎落下淚來。

敘述這幾年的經歷時,她盡量輕描淡寫。田馨開始還咧著嘴,笑說你們居然趁大家不備,暗渡陳倉,聽到後來便涕淚滂沱,連罵章遠負心,又問何洛是否知道他的近況,方便她帶着高中起就一直想扔到他頭上的拖布,萬里追殺。

何洛搖頭,「雲微辦婚禮的時候,曾問我是不是要和他通話。那時候我大著肚子,剛辭了實習,真是一個字都不想和他說。」

田馨憤然,「李雲微也真是的,換了我,早和這種吃軟飯的人絕交,還請他參加婚禮?」

「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Alex的存在。」何洛淡淡地笑,「這些年我想通很多,也不怨別人。或許在多數人看來,是我當初的態度太決絕,讓他的承受到了極限。」

「事到如今,你還死性不改,總想着幫別人找借口。難道還指望破鏡重圓,讓他給你和Alex一個名分?」

「我沒想過。」何洛說的是實話。時過境遷,她不願有任何幻想,以免將自己推到新一輪絕望的深淵裏。唯一盤算的,是如何向父母攤牌。田馨的到來,加速了既定的日程。何洛知道她不會拿自己的事情八卦,但也清楚田馨口無遮攔的個性,不小心說漏了嘴,也是極有可能的。

小道消息猶如多米諾骨牌,此刻第一張還握在自己手中,不如對家人坦白從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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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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