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自棄

第16章 自棄

第16章自棄

承鐸與東方終於站在燕州大營寨門前時,傳令兵飛奔著一路傳了進去,哲義迎出來接着。東方從來沒有覺得燕州大營是家,如今看到這矗立的哨樓,也彷彿有了歸屬感,與承鐸碰了碰拳頭,各回各帳。

承鐸一路經過熟悉的營帳,遠遠便看見茶茶站在大帳前,換了厚棉襖子,袖口襯著一轉柔軟的皮毛,一手掀著氈帘子,掛着一個淺淺的笑容,蕭疏淡雅,如雪花輕揚。

是誰說過一個溫柔的女人,必是一個男人心上的家?

承鐸仰頭叫道:「我回來啦!」

哲義提來熱水,茶茶端來茶飯,承鐸乘隙吃了點東西,把飯碗食具交給哲義端了出去,轉頭對茶茶厚顏無恥地一笑:「我就交給你了。」茶茶一一剝下他的衣服,將他按到了浴盆里。熱水一泡,舒服極了。承鐸仰頭靠在浴盆邊上,任由茶茶把刀片擱在他的下巴脖頸,消滅他兩天以來冒出的胡楂,漸漸就有了睡意。

茶茶把他搖醒遞了浴巾給他。承鐸站起身來,擦乾了水,披上一件袍子,倒頭就睡了。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彷彿還剛剛睡着。承鐸側身看那帳角,一絲光亮也沒有,彷彿還是深夜。茶茶聽見他翻身,從他身後趴上來,伏在他的臂膀上,望着他笑。

承鐸問:「天還沒亮嗎?」

茶茶昏厥地把頭埋在他的肩頭,隨即抬起來:「天又黑了,你睡了一天。」

承鐸聽了,自己也很詫異,轉身躺平了。茶茶便趴到他的胸口上,長發從她的側臉垂下來,蜿蜒到床單上。承鐸抓了滿手,把玩着她的頭髮問:「有沒有吃的?」

茶茶笑:「本來有,你不醒,都被我吃光了。」

承鐸看着她唇齒開合,吹氣如蘭,臉上的表情可愛得要命,伸手按下她的腦袋先吃了一個纏綿的香吻。這一吻下去,他沿着茶茶的肩、背、腰滑下去的手就有些不安分起來。茶茶怎不領會其意,掙起身來,一把推開他,翻身下床去了。

承鐸懶洋洋地說:「穿件厚衣服再出去。」茶茶依言把襖子穿了,才掀了帘子出去。承鐸伸了兩下手腳,也起來,穿上衣服。茶茶便端了飯菜進來,給他盛上飯。承鐸聞着那飯菜熱氣,覺得真的餓了,取過筷子來。

他睡着時,茶茶就沒怎麼睡。一早起來挑出營里的食材,盡量做得精細可口些。到了下午,她也不嫌麻煩,都送給哲義、哲修吃了,重新做過。晚上天冷,茶茶一直把飯菜放在營房大鍋里熱著。才一睡下,承鐸果然醒了,餓了。

茶茶捧著杯熱水,坐在旁邊看他吃。承鐸把茶茶盛的那碗飯吃完,放下碗,茶茶卻從帳角食案上扣著的大碗下捧出一碗蒸的奶凍來,上面整齊碼著橙肉蜜瓜丁。茶茶把勺子遞給承鐸,承鐸嘗了一口,水果的清甜味吃起來很爽口。他又挖了一勺餵給茶茶,茶茶也吃了,比手勢說:「加點水果就不這麼膩了。」

承鐸便繼續喂她,兩人你一勺,我一勺把這份飯後點心吃完。茶茶洗洗手,洗洗臉,二話不說,睡覺去了。承鐸叫了個親兵把盤碗端出去,估計自己是睡不着了,便穿了外面正裝到營里查看。

他果然是不該睡覺的命。不過一炷香工夫,大營外就有火把蹄聲。來人卻是趙隼,領着去時的騎兵,稟道:「閘谷那邊兵士嘩變,爺爺已押下了營中鬧事的軍士。我怕雲州有變,先趕回來了。」

承鐸皺眉:「高昌情勢怎樣?」

「沙諾里已控制了局勢。」

「你說閘谷的兵士嘩變?」承鐸雖聽得分明,卻忍不住又問。

「是,爺爺從駐地趕去,變亂之人已被抓起來,要問斬以明軍紀。」

承鐸搖頭道:「不可。軍士嘩變若非被人煽惑,必有難言的苦衷,不能一味殺之了事。若不弄明白,總會留下隱患。」

趙隼道:「那我去看看。」

承鐸仍然搖頭:「閘谷那邊偏僻苦寒,常年駐守難不有怨言。再說不是你手下帶出來的,真有萬一,你也彈壓不住。我親自去一趟閘谷,你和東方大人守着大營。」承鐸說着就站起來往外走。

趙隼腦子飛快地轉:「王爺,恕我直言,七王貌似要有所動作。李德奎立場不明。閘谷那邊行事還當多加小心。」

哲義已牽了馬來,承鐸拍拍趙隼:「放心。你點出一百騎兵來,隨我同去。」

趙隼自去點兵,哲義已飛快地給承鐸的馬裝上水食弓箭。多年征戰,這種突發的狀況,每一個人都習以為常,應付自如。承鐸整轡上馬,往大帳的方向看去,茶茶應是睡着未醒。他耳聽着趙隼點起的騎兵馬蹄漸近,心裏忽然生出一絲倦意,也並不看那騎兵,只振作了精神,打馬馳出大營。

承鐸離開,茶茶仍按著平日的習慣,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聽東方說承鐸又到一個駐地去了,心裏多少有那麼點不痛快。中午時分,仍然熬了她的草藥來喝了,正在煮一碗奶茶。忽蘭去給她拿幾塊冰糖,去了半天,一直沒見蹤影。茶茶覺得有那麼一根頭髮扯得頭皮發疼,取下那支筷子削的竹簪子,搔了搔頭皮,散開了頭髮,正拿簪子繞着頭髮無聊,趙隼忽然來到帳門邊。

還未說話,茶茶抬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一對,茶茶心中便「咯噔」一下,立時警醒,不動聲色地站起來,繞邊上往帳外走。趙隼已轉身攔過來,茶茶緊跑了兩步,還是被他攔在了帳口。

趙隼「嘿嘿」一笑,臉上的表情卻絲毫未動,低聲道:「姑娘好眼力啊。」手一伸掐住她的咽喉,「姑娘自然知道是誰找你,隨我去便是,不去便死。」這人說話的聲音絕不是趙隼。

片刻,茶茶點頭。「趙隼」卻不放手,盯着她道:「姑娘聰明得很,是以我先請了另一位姑娘給你做伴。她是生是死,就看你了。」茶茶眼神驟然如冰雪凝結。「趙隼」慢慢放了手,轉身出了承鐸大帳。茶茶微微鎖眉,手握了簪子用力一折,簪子從中斷開。她把簪子輕輕擱在承鐸整齊的書案上,臨出門時又望了一眼。

掀開帳簾,遠遠便看見「趙隼」往西營偏寨去了。茶茶四顧,正午正是休憩之時,寨中軍士多在營帳里,眼前也沒有一個稍熟的人,只得遠遠跟着「趙隼」,漸漸走到西營屯糧之地。倘若她能再選一次,她絕不會跟着去;可很多時候選擇只在一念之間,選了就無法後悔。

「趙隼」一拐,進了一個帳篷。茶茶再回頭望了一下,除了遠處崗哨沒有別人,崗哨不會查她,更不會查趙隼。她慢慢走過去,也掀簾進去,就赫然看見忽蘭倒在地上。未及轉身,只覺后心一疼,便知覺全無了。

閘谷地處西北一隅,處在群山之間,一入冬月便飄雪不斷。原本只有駐軍五百人,為首的那個佐領名叫秦剛,據他所說,前日有人在軍中放言,今年雖然剿滅了胡狄,他們仍然要駐守此地,越年不去。手下的兵士們幾乎兩年來都未離這苦寒之地,一聽之下,紛紛氣憤難當,才鬧出了這次嘩變。

承鐸很快問明情由,抓出了那個造謠之人,就地正法,平息了事態。他雖安撫下了軍心,心裏卻很忐忑,覺得此事蹊蹺突然,背後必有什麼目的,一時之間也想不透。只隨那佐領秦剛將閘谷之內轉了一遍,心覺此地孤深,難守亦難攻,便問秦剛道:「我記得閘谷冬天總要先備大量糧草,可是道路難通?」

秦剛小小一個佐領,統共便管着五百人,何曾見過承鐸這樣的大人物,初見之下雖然惶恐,漸漸覺得這位大將軍不是孤高自傲之人,便隨問而答:「何止道路難通,年末最寒冷時,大雪封山,便與外界斷了信息,困守谷內,挨到開春才能得着軍令。」

承鐸動容道:「你們實在辛苦……」話未完,遠遠看見一人騎馬而來,承鐸大吃一驚,只因趙隼若是離了燕州大營,必定是有什麼大變故。承鐸也不及再說,一躍上馬朝他奔去。趙隼快到近前時,勒住馬,伏拜在地,埋頭道:「大將軍,大事不好了。」

承鐸一把拉住韁繩,詫異地看着他,隨即跳下馬來,眼光一掃,冷冷道:「有什麼不好,你看着我說。打仗打得你膽子小了嗎?」

趙隼喘息兩下,抬了頭,正欲說話,承鐸忽然使出擒拿手,右手從他的頸項穿至腦後,左手拉住他的右臂一扭。趙隼手臂擰了勁兒,抬左腿欲踢,被承鐸踢中腿彎,踩在地上。

承鐸摸到他的耳根,一把扯下軟皮面具,那人卻是個小白臉。承鐸失笑道:「你比趙隼俊俏多了,何必扮成這樣。」

小白臉恨恨道:「我哪裏露了餡,讓你看出來?」

「趙隼與我自小認識,你處處是陷阱。像你騎來的這匹黑馬,他決然不會騎,因為他自己就夠黑了。你這麼一跑過來,我就覺得看着不順眼兒。」承鐸越覺好笑。

小白臉冷笑道:「你莫要高興得太早,你那暖床的婊子耐不住寂寞,已經等不得你了。」

承鐸當下一使勁,他手臂就脫臼了。承鐸笑意淺薄,已非真笑,語氣淡漫而神色危險地問:「她在哪裏?」

小白臉咬牙,承鐸足尖再一用力,他的腿便「咔嚓」一聲斷了:「你不就是來告訴我的嗎?讓你說你就說呀!」承鐸狠狠一蹍。

「啊——」小白臉厲聲慘叫,「說……說李德奎起兵反叛了。」

「誰讓你說的?」

「你要殺就殺吧!」小白臉閉了嘴。

承鐸抽出匕首,一刀插入他的脖子,刃口一橫,挑斷了他的咽喉脈管,鮮血剎那間漫涌而出,那人頃刻變了臉色。承鐸擲開屍體,回頭對隨行而來的阿思海道:「你上馬,我們回去。其餘人不動。」

阿思海道:「大將軍,此人來詐報,路上肯定有伏兵。我們最好從崎元關繞道。」

承鐸搖頭道:「太遠了。」

承鐸一出閘谷,果然遇到埋伏,正與阿思海衝殺時,東方從燕州大營派來人馬接應,兩人方才脫身。又行大半日,才到營中,承鐸下馬時,便見東方站在中軍帳前。

他走上去,東方伸出一隻手,掌心放着兩截斷簪子。

簪子的主人,卻失去了蹤影。

茶茶此時,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醒來便在這間雅室里,屋裏有床、有桌,還有一面一人多高的大鏡子,映着房中動靜。門外可見守衛的身影,茶茶便連門窗都懶得開一開,只坐到桌邊。

桌上放着一朵乾花,憔悴泛黃的瓣葉依稀可以辨出典雅婉約的模樣。時隔大半年,茶茶看着它的心情卻又一次冷徹肌骨。她摸著那壓成薄片的花朵,彷彿那就是她的結局。門打開的時候,她沒有回頭。

一種壓力籠罩在背後,讓她的每一個毛孔都收了起來。隨即壓力的主人緩緩走到她身邊,慢慢繞着她轉了一圈,臉上金黃色的面具也隨着他走動,映出瀲灧的光。他在她身後止住腳步,湊近她的耳朵,低語道:「知道嗎?其實我很喜歡你呢。」

茶茶默然。這人緩緩吐出四個字:「你這叛徒。」他這話說得不像是斥責,卻像情人的調笑。茶茶的眼神倏然深邃起來。如果當初她沒有聽出這人的聲音,此刻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了。

「黃金面具」輕聲笑了,像是自語般說:「我知道你會來的。你雖不怕死,但你想活的決心比常人更堅忍,所以你才活到了今日。」他坐上椅子,望着茶茶。

「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你正因為逃跑被毒打。我當時就想,這女子多麼有勇氣,在那樣的地方敢一個人逃跑四次。然而我打探你的過往,才知道你曾經比這更加勇敢。那一刻我就喜歡你了。我想這女人真不錯,她雖過着連妓女都不如的日子,也要親手殺了她的仇人,親眼看着他斃命。」

他如此嫻熟地談及她的過往,輕易擊中了茶茶最脆弱的神經。那是她身在承鐸懷抱里都不敢回想的人。索落爾是一個瘋子,那個瘋子,是她一手造就的。不不,他本來就是個瘋子。他的恨這麼強烈,便把她也變成這樣的人。站在塵封的門前時,會對門裏的東西懷着畏懼;一旦步入其中,便也不再覺得多麼可怕。

茶茶合上雙眼,想起很多年前那個黃昏,天空是如血的殘陽,地面是如霞的鮮血。她所有的親人都橫屍在她眼前,身首異處。她瘋了一樣放聲尖叫,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從那以後她就不能說話了,某種意義上,她已經死了。

索落爾樂於蹂躪她,樂於看見她受一切苦,做一切下賤的事。他讓種種醜惡的人佔有她,再一一殺掉那些人。他在她的身上施加種種折磨,像打磨一件玉器般精緻地蹂躪她,又像維護一件工藝品般仔細地修復她。周而復始。於是她知道他瘋了,她知道自己也瘋了。

你不是高昌最純潔瑰麗的花朵嗎?他便要將這花朵踩在腳下,再狠狠蹍碎。可是這花朵如魅影般映在了他的眼裏,於是他再毀滅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索落爾越來越瘋狂。最後他敗了,他的城池被胡人攻破,他的部下背叛他。他在空無一人的宮殿上,瘋狂地強暴她。他感受到末世的恐懼,她卻感受到毀滅的愉悅。於是她仰在地上無聲地哈哈大笑。索落爾抓着她的手臂,貼着她的耳朵說:「我知道你害我,我早就知道!你毒死了我,你也就死了。」

索落爾沒有說錯,他死了,其實她也就死了。她所有的只有恨,而她所有的恨再沒有着落。她在休屠王的王庭里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逃跑,她死也要逃開這些人去死。

「那時我覺得應該給你一個機會。」「黃金面具」停頓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撫上自己的面具,從臉頰一直到側額,緩緩將面罩摘了下來。茶茶注視着他的動作,內心逐漸沉落。一旦她知道這面具的主人,她就難以脫身了。

面具被擱在了桌上,承銑卻凝著一個溫柔甚至可以說溫暖的笑容望着茶茶,彷彿心地無邪。茶茶心裏頓時一片空白,竟被這笑容激出了一絲恐懼。

「你以為我許你的自由是假的嗎?」承銑把玩著一隻茶杯,柔聲問,「不,是真的。你若是真的殺了他,那我幾乎要愛上你了。可惜我疏忽了,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變。」他手指一收,捏碎了那隻茶杯。

多變?茶茶想起了那個承諾,和她答允時的情景。承銑站起來,湊近她,惡意地笑道:「你都告訴他了,你真是勇敢得讓我頓生敬意。他看到那幅畫時什麼反應?是不是也覺得你的樣子令人回味?」他語氣冰冷,卻柔緩地吻了吻她的臉頰,留給茶茶一個冰涼的觸感。

茶茶的手指死死地抓着桌沿,抓得指節泛白。這人是佔有過她的,從前覺得麻木的事,現在想起卻讓她覺得十分難堪。那時他也吻她了,他說你幫我殺一個人,我就給你自由。她點頭應允,他就突然捏起她的下巴吻了她。這個吻沒有激情,沒有響應,只是給成交的契約蓋上一個印戳。

那時承鐸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僅是她天平上的籌碼。殺他,不殺他,哪一個對她有利,她就選哪一個。

「我倒是很回味那一次,我以為他會和我一樣欣賞那幅畫。真遺憾啊,我跟他還是找不到一點知己之感。」承銑退後,坐到椅子上。

他想用那樣的畫和承鐸找知己之感,茶茶覺得這個人瘋了,他的瘋癲不是言辭的混亂、邏輯的失常,而是另一種難以把握的,令人恐懼的癲狂。

茶茶深吸一口氣,壓下被他喚起的記憶,設想他的意圖。

承銑卻似乎談興大起,又開口道:「你看,我實在是比他更懂得你的。茶茶?」他說到「茶茶」這個名字時,譏諷地笑,隨手拈起那朵乾花,「喜歡我送你的冰山雪蓮嗎?它比野花野草更配你。容我說一句,你那天化著淡妝,真是漂亮,尤其在你拿着它驚訝回頭的時候。你的美麗就已經讓它枯死了,它死得其所。」他說得滿是詩意。

真漂亮?那天承鐸也這樣說了。茶茶低低地吐出一口氣,喑啞道:「名字只是一個代號。」

「美麗的女子是不用說話的,」他豎起食指比向她,惋惜道,「聰明的女子更不用說。你如今竟說起話來,真是一個瑕疵。」

承銑綻開一個令人生寒的笑:「我是個好心的人,願意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好好做我的人,以前做些什麼,以後還怎麼做,只是換了個主人而已;二是讓我用不好的法子來對待你,讓你聽話或者永遠也聽不到話了。你只需選一個,不需要說話。」承銑收回手,也收起笑容,讓人難以看出他的情緒。

茶茶沉默,甚至沒有看他一眼,承銑勸誘道:「你一向懂得隨遇而安。我要對付的人是他,你改變不了什麼,選你的路吧。」他瞬間收起了陰沉,變得十分坦率。茶茶似乎詫異地抬眼看他,眼眸里流轉着矛盾的神色。

承銑站起來,走到她身後,剛一伸手,茶茶已經驀地起身,往前走了兩步,走到那落地的大鏡前。她站住,望着鏡子裏的人影。她從來沒有這樣仔細而清晰地看過自己,一瞬間只覺得陌生。

承銑慢慢踱到她身後,從鏡旁的妝台上拈起一根細而纖長的簪子,光可鑒人的金絲捲住粒粒橢圓的寶石,盤成單枝雙蒂的三葉梅,開在那簪首。承銑理起她的頭髮,髮絲柔軟,應手如水般流落,讓他的動作都不自覺地溫柔。他將那把青絲綰了兩綰,用那簪子松綰了上去。雖只是簡單的裝飾,卻也襯得她嫵媚不俗。

茶茶站着沒有動,此刻看着鏡子裏的人,心中卻千迴百轉。千百回的輾轉都想起過去一年裏的時日。承鐸不曾賞給她首飾,她也不曾要求過。承鐸從不為她綰頭髮,卻喜歡用手把玩着想事。

承銑也看着鏡子裏的人,從后伸手解開了她的外裳。茶茶看到了自己潔白的肩和脖頸。隨着他在身後解下她的中衣,茶茶反射般伸手抱住自己。她仍然站着沒動,看着鏡子裏的人,衣衫一件件滑落,不由得想起承鐸第一次要她的時候,是怎樣粗暴地扯下她的衣服。

承銑默默地退後一步,從她身後望着鏡子,像欣賞一件工藝品般打量她的身體。她抱在胸前的雙臂並不令他失望,反而顯得單薄孱弱。茶茶腦子裏轉過無數個念頭,卻沒有一個可以行之有效。承銑並不要聽她的意見,他沒有理由聽她的意見,他對於自己所求的十分清楚。不錯,她是應該選自己的路,躲避最危險的衝突。奴役與被搶奪,交替出現,不過是換一個主人。過去她做得到,如今她還做得到嗎?

她心裏突然迸發出極大的恨意。從索落爾汗的宮廷到休屠王的床氈,許多冷漠的人來來去去。她覺得此時這恨比之很久以前支持着她咬牙忍挨,看仇人滅亡的恨更加凌厲。她想尖聲叫喊,想跑出這房間,想一直跑到天地的盡頭。然而僅僅是第一件,她就做不到。

茶茶想說話,張開嘴,卻倍覺艱難,彷彿許多年前的突然失語一樣。她站着不動,有一絲笑容忽然浮上唇角。

承銑看她發笑,低沉了聲音,道:「你可知我在燕州大營,見你在他身旁,我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忍住沒去看你?我坐在那裏便想,這個女人現在如此折磨我,等我捉到她定要讓她百倍償還。」

承銑將手撫上她的腰時,茶茶抑制不住地躲閃,卻被一把抓住。他輕飄飄道:「然而我現在捉住你了,卻只想做一件事。」他仍然在鏡中望着她,低聲在她耳邊曖昧地說,「你們就做得很不錯啊。」說着,手指撫摸着她的后腰至臀,雪白的肌膚上有幾道微不可見的細小鞭痕。

茶茶舊傷早愈,那是承鐸前些天留下的。他用細鞭子的末梢抽在她的背上,並不太用力。那種入髓的細微疼痛感會在身上停留片刻,帶着些微撩撥,每一下都讓她緊張地用力縮起身子。疼痛與情慾交相碾磨,承鐸的汗水滴落在茶茶雪白的皮膚上。

有一種瀕死的瘋狂,從身體里釋放舒展開來,愛欲交織,兇狠而盡情,直到她筋疲力盡倚在他的懷抱里。那夜承鐸細細地給她擦藥時,茶茶已經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她醒來時,他已經到營里去了。

茶茶想到承鐸,神色乍現溫柔。彷彿身上還留有他手指的觸感,她的臉上染上了一層魅惑的紅暈。她隔着鏡子竟對承銑淺淺地笑了笑,眼睫輕揚,雪腕一揮,拔下那簪子。那一把烏黑柔亮的長絲便四散下來,拂過他的手指,垂曳在她身上。

承銑一把抱起她來,轉到了床邊。茶茶懶懶地靠上絲絨枕墊,輕笑道:「你碰我,就會死。」

承銑捉着她柔軟的腰肢:「為什麼?」

「我身上有毒。」

「你是有毒,碰着你的男人都會死,現在輪到的人是他。」

茶茶抬起腳尖碰他的膝蓋,似笑非笑道:「你不信?」

承銑握住她的腳踝,吻了吻,淡淡道:「我這裏什麼都有可能缺,就是不缺男人。要不先找兩個人來試試。嗯?」

茶茶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承銑便笑了:「怎樣?是要門外的士兵還是我?」

茶茶挑了挑唇角,頭微微一仰:「你。」

承銑揚手一掌,將她扇倒在枕頭上,伸手抓住她的頭髮,湊近她的耳朵一字字道:「不要和我玩這些花招,我會很生氣的。」茶茶按著髮根輕聲抽氣,微皺着眉卻溫馴道:「我知道了。」承銑鬆開手:「這樣才乖。」

他把一個吻落到她的肩膀上,順延往下,並不很急迫,卻很熾熱地吻她的身體。茶茶心裏覺得厭惡,手垂在床邊,懶懶地仰頭。隨承銑的動作,她一點一點地解開他的衣衫,欲拒還迎。

承銑隨着她的挑逗,動作漸漸急迫,茶茶很會意地推開他一點,左手撫在他敞露的胸膛上,手指輕划,漸漸移至小腹流連着,卻偏不往下。承銑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頂,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聲猶未止,突然一叫,往後猛地一退,退在那床腳,承銑不可思議地低頭看着那支發簪插在自己左胸肋間,已沒至柄端。茶茶隨着那一刺之力,也坐起身來,她微微一愣,轉身就想下床。承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按住,兩人靜靜地掙扎了一陣。

茶茶的三腳貓工夫畢竟練得不到家,做不到動靜自如,右手作勢欲抬時,左手已不自覺用力。承銑察覺到,恍然間急退,那簪子沒能刺進心臟,卻偏下沒入肋骨間。她方才解他衣衫時,並沒有握著那簪子;她何時拿起的,他竟然沒有注意。

承銑這次狠狠一巴掌扇在茶茶臉上,將她打得撞到那床沿邊。茶茶覺得舌根發疼,有血腥湧上來,一嗆,咳了起來。承銑按住胸口的穴道,默默拔出那簪子,不顧自己肺脈受損,卻撫摩著茶茶的頭髮,親昵道:「別這麼咳,都不好看了。」

茶茶覺得他可笑至極,且咳且笑了起來。

承銑嚴肅而認真道:「你沒有理解我的愛,我愛的不是你的肉體,而是你的靈魂。」

茶茶笑得想哭:「愛我的靈魂……你被索落爾附體了嗎?」

「我懲罰不了你的靈魂,只能懲罰你的肉體。」他自語,帶着遺憾的語氣。

茶茶望着他笑,滿眼是赤裸的嘲諷。她方才其實可以再等等,等到承銑得到她時,可是她不願意。承銑望見她這般神情,三分冷意,三分決然:「背叛我的人我絕不會再給機會,只除了你。可你打破了我唯一的仁慈。」

「哈哈,」茶茶有生以來第一次罵了人,「你扯謊吧!」這句話說完,她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冷笑道,「草原上的狼也比你仁義,池塘里的王八都比你慈悲,你中的毒比高昌的毒藥還要厲害。仁慈?你去死吧!」她情緒止不住激昂,以至於氣息不穩。

承銑的表情僵了僵,詫異地注視她片刻,道:「看,你對人好的時候,別人就會傷害你;你對人壞的時候,他才會怕你順服你。所以這世上的人都是賤人,也包括你。」他論證完畢,得出結論,隨即一拉床邊的衣架子,「嘩啦」一聲,外面有人叩問。

承銑叫人進來,輕聲道:「你不願意被我碰,我可以不碰你。」他轉頭對手下人道,「把她帶到外面庭階上。」他並不管那傷口,裸露著胸膛也慢慢走到門首。一個士兵將茶茶擲在石磚地上。她衣不蔽體,髮絲散亂在臉上,身體蜷成一團,抱着自己,渾身上下只剩下冷漠。

承銑仍是輕柔地說:「她喜歡挨鞭子,拿了那馬鞭抽她。」便有兩個親兵走上前來,大力地抽在她身上,發出鈍重的聲音。茶茶彷彿死了一般,把臉埋在膝上,既不叫喊,也不掙扎。不過一會兒便皮開肉綻,鮮血漸漸將馬鞭浸紅。

承銑忍着胸肋的疼痛,抬手止住那執鞭的親兵,冷然而緩慢地說:「你們上去,她很久沒有被很多男人凌辱了。」

院子裏的士兵都是一愣,承銑的臉色堪比夜空般深暗,只盯着茶茶,忽然浮出一絲冷笑:「不要弄死了她。」

他說完,再不說話,只倚在那門側看着。

有人假扮上將軍直入軍營是前所未有的事,燕州大營的中軍帳里站滿了人。

承鐸立在案桌前,聽東方一說,便能猜出事情的來龍去脈。閘谷的嘩變只不過是要引開他,而忽蘭成了茶茶的一根軟肋,難道這傻女人竟為了這個撿來的妹妹被人捉走了?

忽蘭那日被擊昏在帳中,醒來已是傍晚。東方察覺茶茶出事,四下尋找不到,正遣人馬去報與承鐸。東方聽她說了,雖不置可否,忽蘭卻隱約知道茶茶失蹤是為了自己。如今承鐸回來,她只望着他能快快找到茶茶。

承鐸此時見着她卻惱怒非常,一招阿思海:「把她帶走,不要讓我見着她!」

忽蘭一掙,也急聲道:「姐姐若是死了,不用你殺我,我自己去死!現在我要在這裏!」

承鐸聽不懂,阿思海卻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轉而對承鐸道:「你把她扔到營里就是。」

承鐸想到茶茶對忽蘭甚為愛護,怒道:「我叫你帶走,不準欺辱她!」

阿思海看他十分動怒,連忙道:「好好,我一會兒叫人把她送到我家去,好吃好喝地養著!」說着一把拽了忽蘭出去。

承鐸的憤怒找不到出口,懊惱道:「我太大意了。」

東方道:「你不是大意。而是他先前並無任何徵兆,現在卻突然敢冒險,這樣大動作起來。」

承鐸站起來:「趙隼,帶上你的騎兵,跟我去雲州。」

東方一攔:「你去雲州大營並沒有用,我想他根本不在那裏,不過是在那裏埋伏下等你的陷阱。」

「既然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如今只有雲州大營擺在那裏,我也只好去雲州了!」承鐸如今也沒法鎮定。

東方拉住他道:「你冷靜點,別被他牽着轉!」

承鐸猝然甩開他的手,卻沉默了。帳中一時鴉雀無聲。角落裏,王有才忽然小聲道:「我……我可能知道他在哪裏。」

承鐸一步上前,抓着他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說!」

「就是……當初抓我們密訓的……營地。他常在……那裏。」王有才被他勒得險些說不出話來。

茶茶醒來時,有些愣怔,慢慢才看清自己仍是在那間屋子裏,仍是在那張寬大的床上。她渾身都疼,沒有一絲力氣,便靜靜躺着一動也不動。茶茶很少自己騙自己,故而她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夢。

房內似乎沒有人,而門首又有人影,那麼她是又被關起來了。她慢慢回想刺傷承銑之後的事。她可以冷靜地想着這些,只要不想起某個人。她揮去那念頭,暫時不想他。那麼現在要怎麼辦?

她逃不出去,承鐸是會回來的,他就要回來了。不,現在不想他。承銑會用她來威脅承鐸?還是侮辱承鐸?抑或激怒承鐸?這都不重要,承鐸會找到她的。她毫不疑心他找得到。然後呢?

茶茶輕輕摸著自己的肩膀。這皮囊她過去並不如何在意,她覺得自己只是寄居在裏面的一個遊魂。這軀殼再如何招男人喜歡,她的靈魂始終在後面冷冷觀望,譏笑着他們。非如此,她不能忍耐著活到現在。

承鐸也很喜歡這軀殼。但他紆尊降貴,異想天開,毫無廉恥,硬是把這身軀一寸寸激活了。茶茶活了過來,她就再也不能躲在後面,再也不能和他毫無瓜葛,再也不能重新拋棄這軀體。

她想起那些熾熱的親昵。她平時那樣冷淡的一個人,自從被承鐸帶歪了,在床上瘋起來能殺人放火。好像要把這些年的憤怒都傾瀉在他身上,用牙齒用指甲用她能夠得着的工具,給他留下難以消滅的傷痕。

只要他不制止,她就得寸進尺一步步進犯。並且不像他那樣始終保持着清醒,她毫無底線。承鐸縱容她,又管束她,甚至因為察覺她這種被釋放出來的秉性還專門跟她談過。他竟然會因為這種問題跟她正兒八經地談心。

所有人都覺得她是為承鐸所奴役的,是被強迫的,是無力反抗的。東方一直對她心懷憐惜,茶茶很感激,但她覺得東方和其他人一樣,他們懂個屁。

只有她和承鐸清楚,在他們兩人之間,更被動的那一個是承鐸。茶茶並不怎麼在乎他,也毫不掩飾這種不在乎,連一點違心的取悅都不曾給過。但承鐸不介意,他一如既往地對她,就像他一如既往地對待其他人。

茶茶覺得承鐸是平生遇見的最奇怪的人。表面上他高高在上,頤指氣使;而在內心深處,又彷彿和每個人都能做朋友。世上還有比他更好的人嗎?茶茶覺得沒有了。

她還是不能不想到他。想到他的時候,心中悲喜莫辨。茶茶從不曾思索過愛情,以為生活便是這樣延續下去的;此刻她也仍然想不到愛情,她只是想着承鐸。

承鐸會在噩夢的夜裏抱着她哄;承鐸會在清晨醒來時凝望她熟睡的臉;承鐸會逼着她練武強身,他說這是為了更好地欺負她;然而當她真的說不的時候,他就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樣委屈而鬱悶。

愛是肌膚相親的纏綿,又是一粥一飯的平淡。茶茶沒有設想過鶯儔燕侶,蒼顏白髮的那一天,卻在此刻想像起來,剎那即是滄桑。承鐸從來沒有,也許永遠不會說愛她,她同樣也說不出口。然而為什麼相愛呢?人們總是不知道為什麼便愛了。

茶茶慢慢地屈起腿來,左手摸到了腳踝上的貓眼腳鏈。從承鐸給她戴在腳上起,便沒有再取下來過。茶茶靜靜地撫著那寶石,片刻過後,摸索著解了下來。這是她的秘密——鏈子上的三顆貓眼,只是一個容器。開合的細口隱藏在折射的光線里,細心如承鐸也沒有發現其中的奧妙。裏面藏着的東西,一顆給了索落爾汗,一顆下在了胡狄大汗的酒里,還剩下一顆,拿在她的手裏。

母后把這腳鏈給她時說:「你要好好活着。」高昌族人認為,人若死於刀劍水火,會毀壞身體,死後靈魂難棲。高昌皇室便一直秘制着毒藥,用來賜死貴族,或萬不得已時自己服用。索落爾汗將高昌皇族一一斬首,卻獨獨留下她。母后臨死給她這根腳鏈,卻要她好好活着。於是她一直活着,看那些害她的人逐一死去。

茶茶又想起承鐸來,想起承鐸的時候,所有的狠戾之氣全都煙消了,卻有一絲溫暖的倦意。昨天,她以為平靜的日子還很長久;今天,她覺得這樣的時日已經足夠了。其實茶茶是一個任性的人,只是承鐸不自覺地遷就着她罷了。她早上總是睡着不起來,麻煩的事她一定裝作不知道,她不高興的時候就疏遠他,就如同現在,她不想讓承鐸看到自己。

茶茶往斜放的枕頭上靠了靠,將被子拉上來一些,慢慢擰開了中間那一顆貓眼寶石。如果當初事情如她允諾而行,這顆毒藥遲早該是承鐸的。然而她改了主意,現在卻自己把它拿在了手裏。這是報應嗎?

她沒有遲疑,把其中那顆烏黑的丸藥放進了嘴裏。她心裏並不難過,反而帶着種柔軟的感情。

她回想過往,卻覺得很多記憶都很遙遠,就像她本身飄零萬里。模糊了一陣,只想起那個大雪飛揚的清晨,楊酉林擒了她,馱在馬背上,向著山岡上平治。那時候她冷,她害怕,她看不見遠遠的山岡上,站着她未知的命運,站着銀袍亮甲的承鐸,丰神俊朗,宛如天將。

茶茶默默地吞咽了一會兒,才咽下那粒小小的藥丸,仍將那顆貓眼合攏,戴回左踝上。心裏忽然生出一陣惶惑,就這樣了嗎?

就這樣了吧,我累了。她合上那雙美麗的眼睛,疲倦地想。

門外喧囂聲起時,承銑推開門進來。茶茶似乎是睡著了,然而睡着的人沒有氣息便不僅僅是睡著了。承銑難以置信地試探着她的鼻息,緩緩垂下手:「她怎麼會這樣?」

他身後悄無聲息地飄來一個黑影,黑紗覆著臉,只露出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用一種極沙啞難聽的聲音低緩道:「她死了?」

承銑兀自不信:「你為什麼要死,我只是想教訓你一下,並不想殺了你……」

黑影喑啞飄忽道:「現在怎麼辦?人都打到門外了。」

承銑並不看她,只哀痛地看着茶茶:「你竟然要死?你竟然為他去死。」他猝然放開手,像說服自己一般狠聲狠氣地說,「你果然該死!」

黑影站在一旁,彷彿是另一個死人:「你走不走?」

承銑卻又冷笑,屈膝跪上床去,給茶茶把被子整好,溫柔得彷彿撫摩情人的頭髮。

黑影無聲無息地飄走了。

直聽到刀劍相擊的聲音到了二門外,承銑才起身,繞過一個暗閣往西邊走廊去了。

片時之後,承鐸從東面長廊上躍馬而來,大殿裏已經沒有人了。他夾馬獨自走進那暗閣,低頭轉過一道門楣,再轉進一個花廳,卻停住了。四周太安靜,靜得只有他的馬蹄的聲音。承鐸突然有些害怕起來,這種感覺於他而言已經陌生很久了。他只停留了一下,便緩緩策馬進了花廳的偏門。在那個卧室里,他看見了那張床。

床上只有一堆被子,承鐸卻透過被子看見了他的茶茶。她從來睡覺便如此,總要找個地方躲起來似的。她若賴在床上不起來,便什麼都驚她不起的,哪怕是此刻他的馬蹄聲。承鐸一時把握不住太多的意義,便跳下馬來。房間里空落地響着馬鐙晃蕩的金屬聲。

他慢慢走到床前,把那被子扯下來一些,便看見她的頭髮散亂地堆在枕上,聽見他來,她的睫毛都沒有閃動一下。「茶茶。」承鐸輕喚,覺得這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他的手指劃上她的臉,摸到她冰涼的皮膚,就把整個手掌都撫了上去。

這樣靜靜地站了片刻,手下的人兒沒有一絲氣息。承鐸一動沒動,卻覺得心跳越來越快,快到他不能承受,他瘋了一般大聲喊了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承鐸兀自站着喘氣,方才那一陣窒息過去,他像從夢中慢慢驚醒,驀然發現房間里已站滿了人。東方、哲義、趙隼,還有門口的兵士,都靜靜地望着他。他突然一伸手,裹着被子把茶茶抱了起來,翻身上馬,一路奔進那院子裏。

房間里的人一齊跟了出去。庭院裏的士兵看見承鐸這樣出來,都吃驚地立直。承鐸掃了一眼,地上跪着承銑的親兵。他大聲地喊:「留着他們做什麼,都給我砍了!」一眾兵士都愣了。哲義二話不說,手起刀落砍下了他身側跪着的士兵的頭顱。

其餘的人紛紛拔刀出鞘。東方一急,伸手想阻止,看見承鐸的臉色是從未見過的狠戾,便一下頓住了。頓時庭前校場上一片躁亂,劍刃相交聲與驚叫聲響成一片。只過了一會兒,一切又歸於平靜,整個校場被染成了紅色。承銑別舍守衛的一百多名士兵已橫屍當場,身首兩異。

承鐸一手合著被子橫抱着茶茶,一手一拉韁繩,從地上的屍首上躍過,便要出去。東方拉住他道:「你現在殺的不是胡人,是我們自己的士兵!」

承鐸並不接話,冷然道:「趙隼,帶上你所有的騎兵,沿着回上京的路,追到七王,格殺勿論!」

東方覺得這不行:「你這是反叛作亂了!」

「這個亂我作定了!」承鐸說完,將馬一打,直奔出去。

東方一把扯住趙隼的馬:「七王死有餘辜,但此事不可魯莽。你守住燕州大營,不要妄動。」說完,也不等趙隼回答,騎上馬一路追着承鐸而去。

承鐸緊緊抱着茶茶縱馬狂奔在雲州的邊塞上,天空此時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隨着馬蹄撲面而來,竟把承鐸的心吹得茫然起來。如方才看見茶茶時一般,他仍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義,只是不停地策馬向前。

路彷彿變得沒有距離,天空彷彿也沒有距離。承鐸心中如有塊壘梗橫,擋着那一處心竅,不讓他明白其中的關節,只是茶茶死了。茶茶死了,那個像植物一樣靜靜開放在自己身邊的女人,搖曳枯萎。人如草木,如日升月沉,是的,她死了。

這似乎沒有什麼不妥,又似乎帶着什麼重大的改變。讓他的心像被打磨粗糙的石頭遇到尖銳的銼刀,遲鈍地疼痛起來,漫無目的。

遠遠的是一個山口,稀稀落落站出來幾個人,叫道:「大將軍!」承鐸注視了一會兒,才認出這個人是秦剛,而這裏是閘谷。承鐸下了馬,直接對秦剛道:「把你的帳子借給我。」也不容他答話,便把茶茶抱了進去。

承鐸的馬是千里良駒,即使載着兩個人也平治如飛。東方諸人落在後面,過了好一會兒才到。東方跳下馬,問明了承鐸所在,走進帳時,茶茶仍然裹着被子,倒在床上,承鐸坐在旁邊望着她。東方乍一探到茶茶的鼻息,嚇了一跳:「她死了?!」

承鐸不說話。

東方拉出茶茶的手來,略略一按,沒有脈搏,瞳仁也有些渙散。東方調勻了呼吸,定住心性,凝神再切。彷彿平靜海面下的潛流,茶茶的脈搏緩慢而輕浮,似有若無。他扣住她的腕脈試探著將內力注入。

一般人的內息會依經脈遊走,而東方的內力注入茶茶體內,如石沉大海,不知所終。只有死人血脈凝滯,才會讓內力這般散亂不定。東方鬆開手,細看她的面目,臉色雖然蒼白,卻沒有死屍皮膚上的那種寒氣。若說她死了,承鐸風雪中將她抱到這裏,必然已經僵硬,唇色也該灰暗。然而她的手腕仍然柔軟,膚色若象牙凝脂,卻不是慘白青灰。

東方查看了半晌,默然無語。

「她怎樣了?」承鐸突然問。

東方難以言說:「她……她不死不活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

承鐸默然地看着茶茶,道:「你可以出去了。」

「你別這樣。」東方驟然覺出承鐸有些失神。

承鐸平靜道:「你沒看見嗎?她受傷了。」他說完,不再理會東方,兀自將燒燙的石頭投入那盛着水的木桶。東方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出來,站在帳外。

承鐸用熱水細緻地擦洗著茶茶的身體,又一一地在她的傷處抹上藥,拿乾淨的被子把她蓋嚴實了。那密不透風的帳中燒着炭火,他卻覺得冷如冰霜。做完這些,他沉默片刻,轉身走出帳來。東方仍然站在那裏,望着遠山終年不化的積雪。

天上細碎的雪花已飄成鵝毛大雪,漫徹天地。

承鐸望着遠山,問:「她要死了嗎?」

東方遲疑道:「看她面色,與常人無異,氣息卻微弱得幾乎沒有。我也不知是何緣故。若是中毒,面色必然異常。我方才忽然想起,當初我向師父詢問那迷藥時,他說到過一種毒藥,是高昌王室用來賜死貴族的,可使人死如生,其毒唯有中原的蛇舌草可解。她前日吃的草藥中碰巧就有蛇舌草,我想她現在這樣,可能是蛇舌草的緣故。」看承鐸不說話,東方斟酌道,「藥性之間的相互克制是很難預料的,且用量與服用的次序都需謹慎。她身體底子本來也不太好,再被烈葯一激……」他盡量用承鐸容易接受的方式說,「不是沒有醒不過來的可能。」

承鐸低聲道:「是嗎?」他轉頭望着東方,「為何我覺得,她只是睡著了?」說到最後聲音帶了喑啞。他雖問答如常,東方卻看見了他的絕望。此刻他不再強大,不再所向披靡,甚至下意識地帶着茶茶躲避到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來。

東方伸手按住承鐸的肩膀,低聲道:「你振作一點,別這副英雄氣短的樣子。她還沒死呢!」承鐸望着他彷彿沒有聽懂,東方執意道,「是不是?!」承鐸才「嗯」了一聲,整個人像鬆懈下來,靠在帳篷外面。

「不管怎樣,事情已經如此,你想什麼也沒用。」東方心知此時他心意已亂,便自己做主,簡捷地吩咐道,「你好好看着她。蛇舌草常用,我去找找看這裏有沒有,若有,我再熬了,咱們喂她喝下去。」

承鐸也不看他,又「嗯」了一聲。東方轉身回顧四周,趙隼並未隨至,不知是聽從承鐸的命令追殺七王去了,還是聽從自己的命令回燕州大營去了。阿思海卻在人群里,東方便叫了他來跟在承鐸旁邊,復吩咐秦剛,閘谷駐軍一切照舊施行。東方自己卻去找草藥。

承鐸心中迴轉盤旋,漸漸覺得一口氣從喉間落入丹田,心裏不似方才恍惚。他仍然背靠着那帳篷,卻閉上了眼睛。風雪在閘谷中呼嘯,敲打着他的耳膜。黑暗中,突迦站在胡狄的王庭大殿上,指着他罵道:「你沒有至愛親人,故而你不會傷心,你生無所戀,只能靠殺人掠地來滿足自己!」他放聲長笑,「你不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麼可高興!」

承鐸驀然睜開眼,仰天看去,卻是滿目飛雪。來自蒼穹,落入塵泥。他忽然想放聲大笑,又忽然想痛哭出聲。悲喜之間,眼角瞥到阿思海,嘶聲道:「阿思海,你是胡人,為什麼要跟着我?」

阿思海一愣:「啊?我服你呀。再說我是半個漢人。」

「可你也是半個胡人,我殺你的族人。」承鐸平緩下來。

「我認誰就是誰,從不想這麼多。」

「這是哪裏?」承鐸望着山脈。

阿思海從未看過他這樣空虛的神色,望着遠山道:「這裏是喀喇昆崙山余脈,是胡地最高的山,沒有人爬上過峰頂,那是不敬的。我們相信那終年積雪的主峰住着的神靈保佑著北方廣闊的土地,每年汗王都要到西邊的滁城祭祀山上的神明,祈禱來年水草豐美,部族和睦。」

「怎樣祭祀?」

「獻上活物,刺血供奉,越富庶的貴族,祭禮規格越高,曾經的大祭殺了牛、羊各一百五十匹。一般小民抓到山雞野狍也可以獻祭。」

承鐸望着風雪中的山峰,點頭道:「那好,你幫我主持這個祭祀,我要祭你們的神。」

東方很快用蛇舌草熬了濃濃的葯汁來。東方扶著茶茶,承鐸將葯哺入她口中,以確定她真的咽了下去。喂完那碗葯,阿思海換了衣服進來,臉上用禽血塗了三道,在帳內置出了一個神壇。

承鐸就壇前坐了,聽他用胡語念誦祝詞。念畢,阿思海將磷屑扔入火中騰起陣陣煙火,細辨那煙火形狀,道:「喀喇崑崙神允許獻祭了。大將軍,你要獻上祭禮。」

承鐸從靴筒里抽出匕首,從左掌指根至腕斜拉了一道口子,立時血如泉涌,滴落在台上的銅碗裏。阿思海不由得愣住,竟忘了頌禱。東方也吃了一驚,抬頭對阿思海道:「繼續!」阿思海重新肅穆神情,大聲念頌起咒文來。

承鐸心中一片悲涼,凝望着火苗,默祝道:

「喀喇昆崙山上的神靈,我曾經殺戮過無數你的子民,今後也仍將與他們為敵。如今,我獻上我的鮮血祈求你,祈求你護愛這女子。你若寬宥我,請將她留在我身邊,讓我好好待她,時時看她的笑容;若不寬宥我,請不要讓她死去,把懲戒降臨給我吧。我當坦然承受,絕無畏懼。」

東方見他默然無語,神色卻極是莊重,心裏只覺得深深地感動。

阿思海蘸了那鮮血,橫抹在茶茶的額上,道:「大將軍誠心求禱,神明必然保佑姑娘。」他撤了巫祝禮器,退到帳外。東方忽然喚道:「如今人事已盡,但憑天命。習鑒兄,請隨我偏帳一敘。」

承鐸跟了他到偏帳中。東方撿了木柴燃起一個火堆,拉了他的手來看。承鐸望着火苗不語,東方取過傷葯紗布,將他手上的傷口用藥細細包紮。他挽轉紗布,打了一個結,放下承鐸的手道:「七王此番就是要激怒你。你如今殺了雲州駐軍,先動了手。他回上京去,必然告你反叛。你便由他誣陷嗎?」

承鐸望着手掌:「我現在哪裏也不想去。」

「你如今困守此處無異於束手就擒,無論茶茶生死如何,你總還要好好活下去。」

承鐸道:「然之兄,我現在確實沒法想這些事。你一定要問我,我也無話可說。」

東方嘆道:「你心氣太高,既不能忍;義氣又重,亦不能狠。有將帥之才,卻無帝王之術。生在皇家,不知幸是不幸。」

承鐸黯然:「這些都不必談了。」

東方握着他的手道:「此事我回京去周旋,斷不讓他得逞。他可以傷害茶茶,但你不能被他打倒,否則茶茶就白白犧牲了。如今下着大雪,閘谷不日就要封山,我現下便要跟你辭行。」

一個人的一生,朋友可以有很多,患難與共的卻很少。承鐸從懷中拿出一塊黑色的令符,東方認得是十二衛大將軍的兵符。承鐸道:「這個你拿去,見令如見我,或許用得着。」

東方也不推辭,收去揣好,道:「有一句話不吐不快。茶茶若是醒了,我在阿思海處配有草藥,可以煎給她喝。倘有萬一,人生之事,得失相輔。把她記在心裏吧,切不可過於傷頹。」他言罷,站起來,到帳外收拾馬匹,趁天還亮着出山回燕。

承鐸一路送他到那谷口,二人揮手作別。

東方轉身牽了馬走下那山脊。承鐸看着他漸行漸遠,茫茫天地間,一人一馬,風雪中飄搖獨行,忽然想起初遇東方時,也是這般大雪,也是燒着幾根枯柴,東方說:「你還跟着我走嗎?」

在他的山野草廬里,窗明幾淨,煮酒醇香,東方說:「我若不助你,再無旁人可助。」

言微義重,塞北京華便一路跟隨至此。

承鐸忽然喊:「東方!」東方停步,側身回頭,承鐸大聲道,「天陰路滑,風雪難行。然之兄一路珍重。」

東方聽了這句話,心頭似重重一擊,欲言如哽,只能望着他點頭。轉身牽了馬兒繼續走,走出那谷口時,回頭,見承鐸仍然站在那裏,身上已覆了薄薄一層雪。

東方眼中剎那間一片模糊。

書生意氣在壟鄉,將軍百戰少年狂。

不辭風雪作歸程,卻向人間覓侯王。

東方離開閘谷的第二天,茶茶脈息漸漸平穩清晰。東方離開閘谷的第三天,紛揚的大雪阻斷了閘谷的入口。承鐸正在營地空場上看士兵操練時,哲義一路跑過來,叫道:「主子,姑娘醒了!」承鐸有些僵硬地轉過身,跑回帳子裏。茶茶仍然安靜地陷在被子裏,臉色比前兩天潤澤。聽見腳步聲近前來,她睫毛微微一抬,剪碎了承鐸唯余的鎮定。

彷彿只是一瞬間,又彷彿過了千萬年般長久,承鐸望着她並不說話。

茶茶凝望着他的眉目,半晌,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你哭了?」

承鐸別開目光,道:「我沒有。」

他回過眼來,見她還是那般望着他,心裏一陣激蕩,俯下身去將她抱進懷裏,把臉埋進她的頭髮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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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盡江山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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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自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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