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險境

第4章 險境

第4章險境

那腳步聲不輕不重,踏在地上,震得落葉沙沙作響。段凌一聽就知道,來的必定是個高手。而這等高手竟然夜半下毒,那定是個心性狠毒之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段凌方才吸了不少追魂香,一身內力已蕩然無存了,他暗自計算著時辰,在天亮前是無法恢復武功了,所以逃是肯定來不及的,只能……

段凌念頭一轉,對另外兩個人道:「你們快下馬車。」

柳逸也中了毒,他連滾帶爬地跳了下來。陸修文倒是行動如常,他本身沒有內力,反而不受追魂香的影響。

腳步聲越來越近。

段凌當機立斷,叫道:「柳兄弟。」

「是。」

「帶你陸大哥去魏前輩家避一避。記着,悄悄地走過去,路上一點聲音也別出,明白嗎?」

柳逸握著劍道:「明白。」

隨即他又問:「段大哥你呢?」

段凌強提一口氣,翻身上了馬背,道:「還好來的只有一個人,我想辦法引開他。」

柳逸也是經過生死的,知道其中兇險,道:「段大哥,你……小心。」

陸修文這時也不避嫌了,叫了聲「師弟」,道:「別忘了你答應過,要陪我遊歷山河的。」

段凌深深地望他一眼,說:「等我回來。」

說罷他舉起劍來,在馬臀上狠狠扎了一下,那馬吃痛不過,長長地嘶鳴一聲,撒開蹄子朝前跑去。

陸修文跟柳逸趁機躲在了一旁的草叢中。兩人屏息凝神,誰也沒有出聲,過得片刻,果然見一道黑影從眼前掠過,快步追趕段凌的馬車。夜色中瞧不清那人的相貌,但他的一身輕功卻是登峰造極,輕輕幾個起落,就已不見蹤影了。

段凌若被他追上,自然是九死一生。

陸修文心中明白,卻只捏了捏拳頭,朝柳逸使個眼色。柳逸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從草叢裏站起來,兩人相互攙扶著,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魏神醫住在村子的最東面。

這條路他們傍晚才走過,這時再走起來,卻顯得特別漫長。柳逸謹記着段凌的吩咐,連一句話也不敢說,到了魏神醫家門口,才伸手敲響緊閉的大門。

「咚咚咚」的敲門聲在半夜裏格外清晰。

柳逸敲得手心都出汗了,只怕那魔教的人突然折返回來,聽見了他們的聲音。

彷彿過了一輩子那樣漫長,面前的那扇門才終於開了,露出魏神醫那毫無表情的面孔。他顯然是剛從睡夢中醒來,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衫,不耐煩地問:「半夜三更的,敲什麼門?是死人了嗎?」

「魏前輩,咱們遇上魔教的人了,若不來找您相救,可真要死人了。」

「魔教?是天絕教嗎?你們怎麼招惹上那伙人的?」魏神醫一邊問,一邊側了側身,讓柳逸他們進了屋。

柳逸毒性發作,身上早沒力氣了,一進去就軟倒在地上。

魏神醫抓過他的手來把了把脈,眼神一動,說:「追魂香?這可是天絕教的寶貝,煉製殊為不易,怎麼用在你們幾個身上了?」

一副嫌對方暴殄天物的樣子。

柳逸有求於他,便將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

魏神醫聽后嗤笑一聲,道:「如此說來,你們前幾日就遇上了天絕教的人,還殺了一人,傷了四人?」

「不錯。」

「呵,年輕人就是見識短淺,你們跟天絕教結下這麼大的梁子,怎麼還敢大搖大擺地來求醫?是怕人家找不着你們報仇嗎?」

「那怎麼辦?我段大哥還在外頭呢。」

魏神醫兩手一攤,道:「我只懂醫術,不懂武功,這地方可以借你們避避風頭,其他的我卻幫不上忙了。」

僅是如此,也已擔了極大的風險。

柳逸連忙謝過,回頭一看,卻見陸修文一言不發地立在門口,正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

「陸大哥,你說段大哥會不會……」

「不會。」陸修文篤定道,「師弟答應我的事,從來沒有食言過。」

他的聲音不大,卻令人不由自主地覺得信服。

柳逸鬆了口氣,問魏神醫道:「前輩你既是神醫,可會解追魂香的毒?」

「這毒三個時辰后自然就解了,何須解藥?」

「三個時辰……至少要等到天亮,萬一魔教的人折了回來,不只是我們,連魏前輩你也會受牽連。」

「所以我才不肯再治病救人,這江湖上的恩怨太多,一不小心就惹上麻煩,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嘴上雖這麼說,卻伸手指了指院子裏的石桌,道,「這石桌下有間密室,轉動桌上的棋盤就可打開,原本是為了防備我那對頭的,想不到先給你們用上了。」

這棋盤原是固定在石桌上的,底部卻可轉動,柳逸走過去轉了轉,只聽「咔咔」幾聲,他腳下的石磚緩緩移動,果然現出一條縫隙來。

這等機關,普通人自是料不到的,難怪被魏神醫當作保命的法子。

柳逸正想將機關完全打開,卻聽外面響起一陣「嘚嘚」的馬蹄聲。他忙又把棋盤轉了回去,喜道:「陸大哥,可是段大哥回來了?」

陸修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沉吟不語。

段凌是駕着馬車離開的,而那魔教的人是施展輕功追上去的,現在騎馬回來的……會是段凌么?

院子裏寂靜無聲。

只聽見那馬蹄聲在村裏來來回回,像是在尋找什麼人。過了許久,那聲音才漸漸停下來,換成了一陣笑聲。

那笑聲似男似女,妖異非常,聽得人頭皮發麻。雖然離得甚遠,但因笑的人內力深厚,每一聲都像是近在耳邊一般。

接着那人開口,一字一字道:「陸修文,不必再躲了,我知道你就在這裏。」

陸修文乍然聽見自己的名字,自是吃了一驚,但他很快鎮定下來,仍舊沒有出聲。

柳逸有些緊張地瞧着他。

陸修文搖了搖頭,示意他莫要中計。

對方應當並未發現他們的蹤跡,方才說那兩句話,只是為了騙他出來。

果然沒隔多久,那人的聲音又響起來:「本來左護法派我來殺那個姓段的小子,我是不大願意的,不過一聽說你也跟在他身邊,我可坐不住啦。咱們許久不見,難道不該敘敘舊么?」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的語調微微上揚,十足勾人。

柳逸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臉上現出疑惑的神情,似是奇怪陸修文為何跟魔教的人相熟。

陸修文聽了這兩句話,已猜到那人的身份了。對方非但是個熟人,而且還同他有仇。他說是來殺段凌的,那麼……

陸修文閉了閉眼睛,不讓自己深想下去,聽那人繼續道:「陸修文,你的能耐不是大得很嗎?你從前仗着教主寵愛,在教內橫行無忌,誰也不放在眼裏,怎麼如今倒做了縮頭烏龜?」

他這樣一番叫嚷,村裏大多數人家都已被驚醒了,漸漸有了些窸窸窣窣的聲響。

「好呀,你既然不肯出來,那我只好自己去找你啦。好在這裏也沒多少人,我一家一家地找過去,見一個殺一個,等全部的人都死光了,總能找到你了。」

他的手段如此狠毒,聽得柳逸冷汗直冒。

陸修文卻沉得住氣,甚至還嘲諷地勾了勾嘴角。

那人等了許久也不見他上當,便道:「我差點忘了,陸修文心狠手辣,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性命,我再殺多少人也沒有用。不過有一個人,你卻不會放着不管,對不對?」

陸修文的心一沉,臉色霎時變了。

「唉,我方才追着馬車一路往西,沒多久就追上了,那姓段的小子中了毒,一點功夫也使不出來,我提起劍來那麼一斬……嘻嘻……」那人又是一陣大笑,直令人毛骨悚然,「你猜他死了沒有?」

陸修文咬了咬牙,覺得喉嚨里泛起點腥甜的血味。

「我原本是要殺他的,不過想到你向來護着他,將他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就留了他一條命,只斬下了他一隻胳膊。不過我雖不殺他,卻可以慢慢折磨他。」

話音剛落,馬蹄聲又繞着村子跑了一圈。

只是這次又多了另一種聲音,是某樣重物被綁於馬上,在地上拖着走的聲音。

陸修文聽了,心中隱隱有個猜測,果然聽那人道:「陸修文,這姓段的小子可真倔得很,受了這麼重的傷,竟連叫也不肯叫一聲。哎呀,他的血流得滿地都是,你若再不出來,他可就活不成啦。」

陸修文的一張臉白得可怕,抓着牆壁的手指微微發抖,那重物在地上拖行的聲音,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他驀地伸出手去,就要推開大門。

魏神醫沖他擺了擺手,用口型說:當心有詐。

陸修文這時竟笑了起來,問:「魏前輩,你那密室可算安全?」

「當然。密室里另有一道機關,觸發之後,除非從裏面打開密室,否則外面的人是進不去的。」

「好,小柳,你跟着魏前輩躲起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出來。」

柳逸道:「陸大哥,我沒聽見段大哥的聲音,那人說不定是騙你的。」

這道理他當然知道,但萬一是真的呢?他不敢拿段凌的性命去賭。

陸修文嘆了口氣,推開門走出去,他朗聲道:「杜楓,你要找的人在這裏。」

「哈哈哈,陸修文,你果然捨不得這姓段的小子。」

隨着一聲大笑,一匹駿馬飛馳而來,在陸修文跟前堪堪停住。這馬正是段凌先前騎走的那匹,雖然夜色模糊,但也看得出被馬拖在地上的只是一個麻袋。

不是段凌。

陸修文鬆了口氣,並不後悔剛才走出來。

段凌是他的軟肋。

別人拿來詐他一千次,他也會上當一千次。

馬背上的那人穿一襲青色的衫子,料子之華貴,簡直像是從戲台上走下來的。他相貌原本生得極俊,但左邊臉頰上卻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從額角直劃到耳根,將他的一隻眼睛毀了,整張臉顯得猙獰而可怖。

「陸修文。」杜楓彎下腰來,用那隻瞎了的眼睛對着他,道,「好久不見。」

陸修文沖他笑笑道:「我道是誰這樣沒本事,對付我這麼一個廢人,還要用上追魂香。哈,原來是我從前的手下敗將。你現在跟了左護法,他竟不嫌你蠢么?還是你當得一條好狗?」

杜楓臉上的怒氣一閃而過,道:「今非昔比,你如今武功全失,也只能耍耍嘴皮子了。」

他下了馬背,一步步走近陸修文,臉孔愈發扭曲起來。

「陸修文,我今日是來找你算賬的。」杜楓抬手按了按左臉上的傷疤,道,「你從前不是威風得很嗎?你當年一鞭子抽瞎我的眼睛時,可曾料到會有今天?」

他僅剩的一隻眼睛死死地盯住陸修文,眼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

陸修文恍若未見,只是問:「段凌在哪裏?」

「他?」杜楓惡毒地笑笑,吐出兩個字,「死了。」

陸修文臉上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

但他很快就彎起嘴角,輕輕笑了一下。

杜楓問:「你笑什麼?」

陸修文並不理他,只望着他身後的夜色,烏黑的眼眸瑩然生輝,他柔聲道:「師弟。」

杜楓心下一驚,連忙回頭去看,卻見身後空無一人,唯有濃黑的夜色。他只當是陸修文受了刺激,一時魔怔了,正想好好嘲諷一番,眼角倏然瞥見寒光一閃,一柄長劍斜刺過來,直取他的心口。

杜楓的武功也當真了得,在此千鈞一髮之際,他使出一手絕妙的輕功來,避開了這來勢洶洶的一劍。饒是如此,他的左臂還是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頓時鮮血直流。

而刺他這一劍的人,劍眉星目、相貌堂堂,卻正是已被他「殺」了的段凌。

「你還沒死?」

「不過是中了一掌,又滾落了山崖,倒還死不了。」

段凌說得輕巧,但他滿身塵土,衣襟上還沾有點點血跡,顯然也傷得不輕。

陸修文走到他身邊,問:「師弟,你怎麼樣?」

「沒事,趕回來時費了些工夫。」段凌瞧了瞧天色,道,「不過拖了一個多時辰,我的功力總算恢復了一些。」

追魂香的效力只有三個時辰,若能等到天亮的話,段凌自可與杜楓一戰。

但杜楓豈會給他這個機會?他連左臂上的傷也沒管,就拔出劍來,道:「你沒死也好,我正好可以當着陸修文的面殺了你。」

說着,就是「唰唰唰」三劍刺出。

他的劍法並不怎麼高明,與那一身輕功比起來,可說是普通得很,但勝在他出手狠辣,每一劍都直指段凌的要害。

段凌身邊就站着陸修文,他自是無法躲避,只得咬牙應戰。他的武功雖然恢復了幾成,但畢竟內力不足,斗得幾劍,就漸漸落了下風。

陸修文在旁觀戰,早將兩人的武功路數瞧得一清二楚,這時便從地上撿起一撮沙土來,朝杜楓撒了過去,口中叫道:「小心毒砂!」

這一下時機抓得極妙,杜楓要避段凌的劍,就避不開這「毒砂」,要避開這「毒砂」,就要被段凌刺上一劍。他到底還是忌憚陸修文,將心一橫,扭頭避開了「毒砂」,肩頭則被段凌刺了一劍。

這還是段凌中了追魂香的緣故,若是內勁充沛時,足可在他身上捅個窟窿。

杜楓吃了悶虧,心中又氣又怒,叫道:「陸修文,你真是卑鄙無恥!」

「多謝誇獎。」陸修文謙虛道,「比起你來,尚有不足。」

杜楓大怒,忽然一個鷂子翻身,在段凌胸口上狠狠踢了一腳。這一腳勢大力沉,段凌沒有內力護體,竟然被他踢飛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魏家的大門上。

「咳咳……」

段凌的身上本就有傷,這下傷上加傷,他一時站不起來了。

杜楓大步上前,正要提劍殺他,忽見一人從院子裏衝出來,揮劍格擋,只聽「鐺」的一聲,同他的劍撞在一處。

這人的武功比段凌更差,非但無甚力氣,而且招式平平,但他手中的寶劍卻是鋒利無比,杜楓與他雙劍一交,劍上竟然豁開了一道口子。

「小柳。」陸修文道,「你怎麼沒躲起來?」

柳逸退後一些,橫劍護在段凌身前,道:「你跟段大哥在外頭拚命,我怎麼能一個人苟且偷生?我雖武功不濟,但也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大不了就是一塊兒死了。」

「好!」段凌長笑一聲,撐著劍站起來,道,「柳兄弟,咱們並肩戰鬥。」

柳逸應了一聲,跟段凌聯手向杜楓殺去。

只聽刀劍相交的聲音不絕於耳,三人很快戰成了一團。

其中柳逸的功夫最弱,力氣又沒有完全恢復,靠着寶劍之利,才勉強應付了幾招,就有些左支右絀了。

杜楓經驗老到,故意賣了他一個破綻,而後一掌拍出,正打在他胸口上。

柳逸登時後退數步,「哇」地吐出一口血來,手中的寶劍也掉在了地上。

段凌將牙一咬,兀自與杜楓纏鬥不休。他的體力這時也到了極限,劍法早已沒了章法,卻還是一劍又一劍地使出來,一副要跟杜楓同歸於盡的架勢。

陸修文瞧得明白,不由得朝魏神醫望了一眼。

魏神醫見他看向自己,連忙搖頭道:「我只是看個熱鬧,可不想跟你們同生共死。若你們當真死了,我倒是可以幫你們收屍。」

「如此,有勞魏前輩了。」

陸修文也不強求,反而向他道了謝。

這時段凌的右腿被杜楓刺中,他終於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方才的一番拼殺,他身上多了無數傷口,正自血流如注,他卻不肯認輸,回頭看了看陸修文,又是一劍揮出。

杜楓豈會讓他如願?他嘿地一笑,一腳踏住他的手背,將他的手往地上碾了碾。

「段大哥!」柳逸撲上來救人,卻被杜楓踢了開去。

杜楓身上也受了些傷,青色的衫子染成了紅色,襯得他的臉孔愈發駭人。他這時穩佔上風,卻不急着殺人了,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陸修文身上,哈哈笑道:「陸修文,你不是最看重這個師弟嗎?你說我該怎麼殺他?是挖出他的眼睛來,還是剖出他的心來?或者是剝皮抽筋、開腸剖肚?放心,我會留你一口氣,讓你親眼瞧着他是怎麼死的。」

他對陸修文恨之入骨,滿心想瞧瞧他跪地求饒的樣子,誰知陸修文神色淡淡的,彷彿並未聽見他的話,只是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

這嘆息聲中藏着嘲弄之意,然後就見陸修文彎下身,拾起了柳逸掉在地上的那柄劍。

劍尖一寸一寸地上挑,最後指向杜楓剩下的那隻眼睛。陸修文慢悠悠地道:「你耍夠威風了吧?接下來,是不是該試試我的劍法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齊刷刷地瞧向他。

杜楓先是變了臉色,接着卻大笑起來,道:「不必虛張聲勢了,你當我不知道嗎?你的一身功夫早已廢了。」

陸修文的手指修長白皙,看起來像是下棋的手,而非握劍的手,但他將手中的寶劍握得極穩,道:「一個人沒了武功,難道不能從頭練起嗎?我可不像你這廢物,十年來也不見長進。」

杜楓對他的話半信半疑,道:「就算你重新練好了功夫,你也已中了追魂香的毒!」

陸修文好笑道:「若非因為追魂香,我會容你活到現在?不過你抬頭瞧一瞧,天可是快亮了。」

杜楓悚然一驚,這才發現經此一番惡戰,天際已現出了一絲微光。

追魂香的效力只得三個時辰,天一亮就解了!

陸修文提着劍朝杜楓走去,一邊走一邊問:「還記得我當初為何抽瞎你一隻眼睛么?」

「哼,不就是動了一下你那寶貝弟弟?」杜楓對他又恨又怕,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陸修文瞧一眼段凌身上的傷,道:「那你應該知道,這世上有些人可以動,有些人……你卻連碰也不能碰。」

他面容沉靜,語氣平平淡淡,與邀人喝酒賞花無甚分別。唯獨一雙眼眸深不見底,看得杜楓心頭髮涼。

多年來,敗於陸修文手下,且被抽瞎左眼之事,一直是杜楓的心中大恨。他猶豫了一下,不知該直接同陸修文拚命,還是先抓了段凌做人質?

這時卻聽陸修文道:「你若是怕了,不如現在轉身就逃?」

杜楓聽了這話,反倒定下心來,哈哈笑道:「陸修文,你唱得好一出空城計,我差點上了你的當了。」

說罷他也不再理會段凌,足下輕輕一點,飄然躍至陸修文身前,舉劍就刺。

陸修文見他出手,唇畔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兩人頃刻間過了數招。

杜楓劍法極快,看得人眼花繚亂。陸修文卻是舉重若輕,慢吞吞地舉劍,慢吞吞地出劍,但每一劍的時機都拿捏得極為精準,明晃晃的劍尖始終指著杜楓的右眼。

杜楓明明是要殺他,但為了保住自己的右眼,不得不回劍相救,陸修文手腕一抖,很快避了開去,從頭至尾,兩人的劍竟一次也未相交。

打鬥時,陸修文腳下的步伐變換,一步一步往後退去。杜楓攻勢連綿,不知不覺跟着他走了幾步,兩人一路從魏家大門外打到了院子裏。

杜楓久攻不下,突然發了狠勁,劍交左手,一掌拍向陸修文肩頭。

陸修文來不及變招,被他拍了一掌,手中的寶劍「噹啷」一聲落在地上,他踉蹌著倒退幾步,正撞在院中的石桌上。

杜楓這一掌拍中,方印證了心中猜測,喝道:「陸修文,你果然武功全失,空有劍招,卻一點內力也無。」

「是啊。」陸修文粲然一笑,說,「我騙你的。」

杜楓氣怒交加,揮劍就要取他性命。

陸修文不閃不避,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劍刃,另一手則背至身後,轉動桌上的棋盤。

只聽得「咔咔」聲響,地上的石磚緩緩移動,杜楓的腳下出現了一道黑魆魆的縫隙。

杜楓料不到這小院中會有機關,呆了一呆,才知道自己又上了陸修文的當。沒想到他重新練武是假,空城計也是假,陸修文一番做作,不過是為了引他到這石桌旁來。

杜楓的身體急速下墜,眼看就要落進地底的密室中去,但他到底是一方人物,這般危急關頭也未亂了心神,雙掌在地面一拍,就要拔地而起。

陸修文豈會容他逃脫,拼盡全力推了他一把。

杜楓面容猙獰,死死地抓住了陸修文的手。

「陸修文,我就算要死,也拉你一起死。」

「那就如你所願。」

陸修文笑了笑,眼中又露出那種冷若冰霜的神情,他縱身一躍,同杜楓一起跳進了密室中。

「咔咔……」

不知是誰觸動了密室的機關,地面的石磚再次移動,縫隙漸漸合攏,不留一絲痕迹。

這一下事出突然,從陸修文激怒杜楓,到兩人比劍,再到陸修文轉動棋盤上的機關,不過短短几個瞬息,等眾人回過神來時,兩人已雙雙跌進了密室。

「陸修文—」

段凌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頭一個朝石桌跑去,但他跑得太急,半路上竟還摔了一跤。他也不管自己渾身是傷,很快又重新爬起來,快步衝到陸修文消失的地方。

地面上的石磚嚴絲合縫,他使勁捶了幾拳,見毫無動靜,便轉頭問魏神醫道:「這下面是什麼地方?」

魏神醫這時可不能袖手旁觀了,他走過來道:「是為了防備我那對頭,造來保命用的密室。放心,掉下去死不了人的。」

柳逸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急道:「陸大哥一點武功也沒有,與那魔教的人共處一室,豈不是……」

段凌打斷他的話,對魏神醫道:「機關在哪裏?快將這密室打開!」

「昨日來求醫時何等低聲下氣,今天怎麼狠巴巴的像是來討債的?」魏神醫小聲嘀咕了一句,動手去轉石桌上的棋盤。

棋盤倒是轉動了,但地上的石磚動也不動,沒有絲毫反應。

魏神醫「唔」了一聲,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段凌忙問:「怎麼了?」

「不行,打不開了。」魏神醫道,「密室里另有一道機關,一旦被觸動,從外面是開不了門的。這也是為防萬一,假使我那對頭尋到這裏,又發現了石桌的秘密,也沒法進密室去抓我。」

段凌可沒耐心聽他嘮叨他跟對頭的事,追問道:「還有其他的路進密室嗎?」

「沒有了,不過裏面備有清水和乾糧,就算一個月不出來也餓不死。」

段凌心急如焚。

他雖只聽到三言兩語,但也知道陸修文跟那魔教的人有仇,別說一個月了,他只怕連一炷香也堅持不了。

段凌想到這裏,半點時辰也不敢耽擱,他雙目一掃,從地上撿起柳逸的寶劍,道:「柳兄弟,你的劍借我一用。」

說罷他將劍身插進兩塊石磚的縫隙中,用力撬動石磚。

柳逸這柄劍乃是削鐵如泥的寶劍,他這樣一使力,石磚倒真的鬆動了一些。

柳逸也不吝惜寶物,拔了匕首出來道:「段大哥,我來幫你。」

一時間石屑紛飛。

兩人互相配合,竟是要硬生生地掘開密室的門。

魏神醫當初費了許多心血才造得這密室,見兩人如此糟蹋,忍不住在旁邊道:「密室里的機關尋常人是不會知道的,那姓陸的小子倒是聽我說起過,我瞧他根本就是一心赴死,要跟天絕教的人同歸於盡了……」

段凌沒有作聲,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異常冰冷。

魏神醫心下一涼,立時噤了聲。

鋪在地上的石磚頗為厚實,兩人用劍掘了半天,也只見那縫隙擴大了一些,要想進去救人,卻不知要等到幾時了。

柳逸正覺灰心,卻忽聽下面傳來了一道古怪的聲響。

「啪!」

柳逸的心一顫,忙問段凌道:「段大哥,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段凌伏下身去,將右耳貼在地上。他耳力比柳逸更好,只聽了一會兒,面上就失了血色,握著劍的手微微發抖,手背上青筋畢現。

「段大哥?」

段凌深吸一口氣,嗓子有些啞,說:「是鞭子的聲音。」

柳逸小聲說:「我記得那魔教的人說,他的眼睛是被陸大哥一鞭子抽瞎的。」

而陸修文武功全失,當然不可能再使鞭子,所以……這聲音……

柳逸不敢深想下去。

段凌反而鎮定得多,他說:「這至少說明,陸修文現在還活着。」

他說完看了看天色,道:「天亮了。」

柳逸不解其意,卻見段凌將寶劍扔了,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手掌,然後一掌拍在地上。

「嘭!」

這一掌用上了內勁,果然拍得那石磚震了震,表面出現了一絲裂痕。

柳逸確實聽說過開碑裂石的掌力,但段凌的內功顯然未到這個地步,而且追魂香的毒剛解,他急着催動內力,身體絕對吃不消。

柳逸雖然一心救陸大哥,卻也不得不勸道:「段大哥,別打了,你的手掌會廢掉的。」

「無事。」段凌的神情不變,道,「右手廢了,還有左手。」

他強行催動內力,連續拍出幾掌后,忽然覺得一陣氣血翻騰,抬手抹了抹嘴角,竟看見一片殷紅。

他知道自己內息已亂,這是遭了反噬,但是他不敢停下來。

陸修文還活着。

但也只是還活着而已。

密室里傳來的聲響越來越清晰,能聽見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聲音,間或夾雜了幾聲悶哼—急促而短暫,立刻就被壓了下去。

段凌曾經挨過鞭子,知道那是怎樣的疼痛。而如今這一鞭又一鞭,正落在陸修文的身上。

那個高高在上、從來只拿眼角看人的陸修文。

那個武功盡廢、只剩下數月之命的陸修文。

他明明是有機會逃走的,卻偏偏在最危急的關頭站出來,提了劍與杜楓對峙。

段凌知道他這是為了救誰。

然而他為什麼救自己?

他心頭亂成一片,雙手一掌掌打在地面上,畢竟是血肉之軀,手掌很快就被血染紅了。

「啪!」

又是一道鞭子聲響起來。

段凌忍不住叫了聲:「陸修文!」

無人應他。

他只聽見氣若遊絲的悶哼聲。

他的心彷彿被人狠狠抽了一下,猛地緊縮起來,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啪!」

又是一鞭子落下。

這次是打在額角上,陸修文只見眼前飄起一蓬血霧,接着就有溫熱的液體順着額頭淌下來,一直淌進他的眼睛裏。

整個世界都像染上了一層血色。

陸修文瞧了瞧站在他面前的杜楓,道:「你這鞭法使出來,比起我可差得太遠啦。」

杜楓甩了甩手中的鞭子,眯起眼睛道:「我沒工夫聽你耍嘴皮子,快說,要怎麼離開這鬼地方?」

「我不知道。」

「你知道怎麼開啟機關,會不知道怎麼出去?」

「這密室是此地主人魏前輩修建的,我只知轉動棋盤可以開啟機關,其他的卻一無所知了。」

杜楓冷哼一聲,並不相信他的話,手腕一抖,又是一鞭打在陸修文身上。

陸修文沒有武功,之前又挨了一掌,摔下來后,很快就被杜楓制住了。他們身處的這間密室不過數尺見方,光線昏暗,地方狹小,杜楓找了一圈,沒有發現出去的通道,而頭頂上的石磚又已闔上了,他只好威逼陸修文說出離開的方法。

陸修文好不容易騙得杜楓進這密室,自然什麼也不會說,他雖挨了一頓鞭子,卻連叫也沒叫一聲。

「你不說也沒關係,反正你那師弟還在上面,我不信他不來救你。」

「是啊,不過等他打開石門時,追魂香的毒已經解了。若是正大光明地打一場,你真以為自己贏得了他?」

杜楓跟段凌交過手,清楚他的武功確實不差,在密室待得越久,對他就越為不利。於是手中的鞭子一揚,如疾風驟雨般狠狠地朝陸修文抽去。

陸修文一身黑衣早被血水與汗水浸濕了,身上的幾處破損,露出血淋淋的口子來,額角上那道傷尤其嚴重,血斷斷續續地滴下來,將他半邊臉頰都染紅了。他卻始終沒有叫出聲來,即使偶爾悶哼一下,也立刻壓了下去。

杜楓沒有問出答案,反而打得自己的手也酸了,他知道陸修文最在意的就是段凌,故意道:「那姓段的過了這麼久還沒動靜,看來是不打算救你了。」

陸修文渾身是傷,連站也站立不住,順着牆壁緩緩地坐倒下去,笑道:「那也無妨,我瞧這密室里備有清水乾糧,住上一個月不成問題。待你死了,我吃你的肉飲你的血,還可再熬一個月。」

「哼,看來你是急着找死。」杜楓怒極反笑,一步步走到陸修文身前,用鞭柄抬起他的下巴,問,「你猜……我為何隨身帶着鞭子?」

「為了有朝一日遇上我,好找我報仇么?」

「沒錯。不過我沒你那麼狠,一鞭子就能抽瞎人的眼睛,所以……」杜楓將鞭柄一轉,再用勁一拔,竟抽出一把小巧鋒利的匕首,厲聲道,「我做夢都想着,如何親手挖出你的眼珠子來。」

說着,冰涼的匕首順着陸修文的面頰一點點劃上去,最後貼在了他的眼睛上。

陸修文並不閃躲,他平靜地閉上了雙眼。

杜楓扯了扯嘴角,打算多折磨他一會兒,手腕一轉,一刀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陸修文頓時鮮血直流,杜楓卻並不放過他,手握著那柄冷冰冰的匕首,在他的傷口裏緩緩轉動起來。

「唔……」

傷口被反反覆復地翻攪著,這般痛楚,遠勝過先前那頓鞭打。陸修文臉色一白,背上冷汗直流,連嘴唇都被他自己咬出血來。

杜楓一面欣賞他強忍疼痛的表情,一面道:「就算現在殺了你也沒關係,外面的人遲早會打開這間密室的,到時候我把你的屍首往外一扔,自然可以趁亂脫身。或者,我將你那師弟也殺了,好讓他去地下陪你?」

陸修文聽了這話,陡然間睜大眼睛,冷冷地瞧著杜楓。

杜楓對他這神情痛恨至極,立時就要拔出匕首來剜了他的眼睛,不料手指竟僵在了那裏,動彈不得。接着是手臂、身體,乃至脖子……全身都像是麻痹了一般,完全失去了知覺。

他驚恐地瞪着陸修文,唯有嘴巴還能微微嚅動:「怎麼會……」

「終於發作了?」陸修文笑了笑,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若是再晚一些,我的眼睛可就保不住了。」

「你……到底……」

「你也是會使毒的人,難道不知道自己中了毒嗎?」

說話間,杜楓的嘴角開始流出血來,然後是雙眼和雙耳,他卻還是一副無法置信的表情,問:「你是……什麼時候……下的毒?」

「就是剛進密室,你打我第一鞭的時候。」

「不可能……」

「你完全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是不是?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經替教主試過葯。」陸修文抬手抹了抹額頭上的血跡,隨後將手湊至唇邊,用舌頭慢慢舔凈,俊美的臉孔上現出一絲妖異之色,「我體內的毒已入肺腑,而其中最毒的……就是我的血。」

「不過這血在開闊之處毫無用處,唯有在這樣狹小的斗室里,你聞到后才會中毒。」

杜楓這才明白過來,他道:「一切……都是你算計好的……」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跟着跳進來?又為何要故意激怒你?」

杜楓這時已完全毒發,他七竅流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卻還是問:「你是……為了殺我?」

陸修文遍體鱗傷,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便乾脆往前一倒,手腳貼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往前爬,最後爬到杜楓身旁,對他道:「沒錯。」

「為什麼?你傷得這麼重,就算殺了我,你自己也活不成了。」

陸修文笑笑,語氣十分輕柔:「還記得你先前說,要怎麼對付我家師弟么?你說要將他剝皮抽筋、開膛破肚。」

他越說下去,聲音就越冷,「我怎麼可能留你的性命?」

陸修文說着,伸手握住紮在自己肩頭的那柄匕首,猛地一用力,將匕首硬生生拔了出來。這一下的疼痛並不亞於扎進去時,傷口崩裂,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流了出來。陸修文卻恍若未覺,他反而低聲一笑,用匕首抵住杜楓的脖子,一字一字說:「只有殺了你,才能永絕後患。」

手起,刀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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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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