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折花

第1章 折花

第1章折花

殘陽如血。

一場大戰已近尾聲。

段凌與天絕教的右護法惡鬥一場,且一劍斬其首級,濺了滿身滿臉的血。他本身也受了些傷,但是戰意正濃,便沒有退下療傷,而是同眾人一起圍捕魔教餘孽。

經此一役,猖獗數十年的天絕教元氣大傷,從此再無能力為禍江湖了。

段凌長出了一口氣,忽聽身旁有人叫道:「這石台下面有條密道!」

眾人圍攏來一看,果見石台下有處機關,露出黑魆魆的一個洞口,裏頭深不見底,也不知通往何處。

有人猜道:「莫非是魔教的藏寶之地?」

又有人道:「魔教教主身死,右護法伏誅,只有那左護法不見蹤影,聽說他也是個智計雙絕的人物,說不定是藉此密道逃遁了。」

段凌越眾而出,取了火把在手,道:「我下去看看。」

青山派的柳逸與他最是親厚,連忙勸道:「段大哥,當心有詐。」

「無妨,魔教鬼蜮伎倆,自壓不住浩然正氣。」

說罷他縱身躍入密道,藉著火把的微光往前走去。

段凌倒不是託大,而是對魔教的機關陷阱頗為熟悉,走得幾步后,果然觸發了幾處,都是些尋常的箭雨毒砂,段凌何等功夫,輕而易舉避過了,不多時便走到了密道盡頭。

盡頭處是一扇石門,門上毫無裝飾,瞧來再普通不過。

段凌卻不敢大意,他緩緩催動丹田氣海,用內勁護住周身大穴,這才推門而入。

門后是一間斗室,四個角上懸著拇指大的夜明珠,散發着幽微光芒。

室內並無任何埋伏,只一個年輕男子坐在當中的石桌旁,正低頭調弄琴弦。這人一身玄衣,渾身上下沒有一件飾物,僅一頭黑髮用金冠束著,瞳眸亦是烏黑顏色,襯得那撥琴的雙手瑩白如玉。

他聽得動靜,抬起頭來望了段凌一眼,面上竟露出一點笑意,開口道:「阿凌,你終於來了。」

段凌聽得這稱呼,全身一震,手中的火把倏然落地。

那人微微一笑道:「怎麼?不認得我了?」

「怎麼會……這十年來,我日日夜夜想着回來救你……」段凌的胸膛起伏,將話說出了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微顫。

那人站起身來,像無數個夢中那樣,一步步朝他走近。

「有這句話,也不枉我等你十年了。」

「修言……」

段凌心中激蕩,忍不住去握他的雙手。

陸修言卻抬手撫上他的臉頰,如玉的手指在他眉心輕輕掠過,而後雙手攀住他頸項,整個人幾乎倒進他懷裏。

段凌不由得屏住呼吸。

下一瞬,他卻是出手如電,一把握住陸修言皓白的手腕。

只聽「噹啷」一聲,一柄鋒利的匕首從他的手中滑落。

只差一點點,這利刃就可刺入段凌后心。

段凌面沉如水,一字一字地念出一個名字來:「陸修文,果然是你!」

他懷中那人眼眸一轉,忽然換上另一副神氣,明明是同樣的眉眼,卻不似先前溫文爾雅,反而帶一絲邪氣,問:「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段凌平靜道:「你裝得再像,也不是陸修言。」

陸修文被他戳穿身份,卻一點也不動氣,彎唇笑道:「我跟弟弟生得一模一樣,能一眼分出我兄弟二人的,就只有師弟你而已。」

段凌哼了一聲,說:「誰是你師弟?」

「難道不是么?當日你拜師的時候,我可也在場,嗯,師弟還向我這師兄磕了一個響頭呢。」

段凌出身名門正派,父親更是一派掌門,但他年幼時曾被魔教之人擄走,在教中待了幾年,當時為了活命,他不得不拜那魔教教主為師。此事乃是他一生中至大恥辱,此刻聽陸修文提起,焉能不恨?段凌頓時一掌拍出,喝道:「你那魔頭師父已經死了,我這便送你去同他相聚。」

陸修文是那魔教教主的得意弟子,他本身天賦極高,十年前就已習得一身邪派功夫,如今十年過去,功夫想來更為精進。段凌不敢輕敵,這一掌速度極快,當中暗藏數種精妙變化,隨時隨地皆可變招。即使一掌不中,他也有后招可接,掌勢連綿不絕,叫人難以招架。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掌竟結結實實地拍在陸修文胸口上。

陸修文不閃不避,像個絲毫不懂武功的人,中掌之後,更是連退數步,唇邊溢出一絲血痕。

「你……怎麼……」

「久別重逢,師弟卻是這般對我,真是好狠的心。」陸修文舔了舔唇邊的血跡,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不過我若是死了,你這輩子都別想知道修言的下落。」

說罷,按著胸口咳嗽起來。

段凌不知他是不是做戲,但為了陸修言,只好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問:「修言在哪裏?」

陸修文雙目微閉,彷彿隨時都會斷氣。

段凌不信他連這一掌也挨不住,伸手去扣他的脈門,一探之下,卻發現他脈象奇特,丹田內空空如也,一點內力也無,一身武功……已然化作烏有。

段凌驚愕不已。

曾經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陸修文,竟已成了一個廢人?

段凌一時不敢置信,一時又懷疑陸修文另有詭計,然而幾番試探,這人都是毫無反應。段凌怕他當真死了,只好抵着他的掌心輸了些內力過去。

陸修文這才緩過勁兒來,他慢慢睜開眼睛,說:「就知道師弟捨不得我死。」

段凌不去理他,只是問:「修言呢?他怎麼沒同你在一起?」

陸修文聽得笑起來:「多年不見,師弟怎麼還是這樣蠢?你當真以為會有人等你十年么?弟弟他早已……」

「早已如何?」

段凌的一顆心都提了起來,偏偏這時密道里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喊道:「段大哥,你還好吧?」

原來是柳逸見他遲遲不返,帶了人下來尋他。

段凌只得道:「沒事,此處並無危險。」

同時他又壓低聲音問:「修言到底在哪裏?」

「放心,他在一處很安全的地方,絕沒有性命危險。不過我剛挨了一掌,胸口疼得很,突然想不起那地方在何處了。」

「你……究竟想怎麼樣?」

陸修文想了想,懶洋洋地道:「我走不動路了,師弟背我吧。」

那神態語氣,彷彿仍是十年前那個高高在上的少年。

段凌氣得要命,恨不能一掌將他拍死,但為了陸修言,只好忍氣吞聲,彎腰讓他伏到背上來,背着他走出石室。

柳逸見段凌背上多了個人,自是大吃一驚,忙問這是何人。

段凌自然不好說出陸修文的真實身份,便編了個謊道:「是我的一位故人,當初被人擄來魔教,吃了不少苦頭,如今終於得救了。」

他在魔教那幾年,倒有一樣好處,就是將臉皮鍛煉得刀槍不入,說起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

柳逸不疑有他,瞧了瞧陸修文,道:「這位公子氣若遊絲,想必在這魔教里受了不少折磨。」

陸修文微微笑着,並不說話。

待出了密道,段凌轉頭一看,才發現他已歪在自己肩上睡著了。

外頭眾人問起陸修文的來歷,段凌仍是那一番說辭,這話最多騙騙柳逸這樣的年輕人,卻糊弄不了幾個老江湖。不過此番圍剿魔教,段凌功勞不小,再加上陸修文並無內力,也就沒人計較了。

眼看魔教餘孽已經清剿得差不多了,這時卻有人「呀」的一聲,高呼道:「不好了,那魔頭的首級不見了!」

原來先前大戰之時,那魔教教主走火入魔,暴斃而亡,屍首一直留在大殿中,他們另派了幾個人看守。但就在段凌進出密道的工夫,那教主的項上人頭—竟然不翼而飛了。

而幾個看守之人也都已身死,且是一招斃命,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

此番為了除魔衛道,各大門派群英盡出,在場的不乏掌門、幫主之流,更有兩位武林中泰山北斗的人物,可謂高手如雲。

可就在這些高手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人來去無蹤,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了魔教教主的頭顱。

如此武功,豈不叫人驚駭?

望着大殿內血淋淋的屍首,人人心頭都掠過一絲寒意。試想一個人有這般本領,要取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的性命,可不都是易如反掌?

柳逸覺得后脖子涼颼颼的,抬手摸了摸,道:「段大哥,你說這是何人所為?」

「除了那逃走的左護法,也無人有這等本事了。哼,這就是魔教妖人的狡猾之處,一來可以搶走教主首級,二來又可震懾人心,叫咱們人人自危。」

其他人大抵也是這樣猜測,可惜那左護法神出鬼沒,誰也查不到他的蹤跡。眾人商議過後,為防再生事端,便一把火燒了魔教總壇,而後各自散去。

段凌本是騎馬而行的,這時身邊多了個受傷的陸修文,他倆自然不好共乘一騎,他只得去買了一輛馬車,慢悠悠地往回趕。

陸修文的傷好得極慢,一路睡睡醒醒,睡着時氣息微弱,簡直像死了一般。段凌本想找個大夫來瞧瞧的,但想到這人乃是魔教教主的愛徒,又是他平生至大仇敵,當年身陷魔窟時,也不知挨了這「師兄」多少打罵,實在沒必要如此好心,便由得他去了。

這樣過得幾日,陸修文倒也漸漸好了,但不管段凌如何逼問,他始終不肯說出陸修言的下落。段凌倒是想嚴刑拷打一番,可瞧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子,恐怕他只動得一根手指,陸修文就要吐血而亡了。

段凌不得不壓下心中怒火,一路好生照料著,花了半個月之久,才回到老家青州。他在此地有一處別院,地方僻靜得很,平日裏多半在此練武的。因陸修文身份特殊,他便想先將他安置在這裏。

陸修文也不客氣,下了馬車就問:「師弟住哪間屋子?」

「怎麼?」

「你這主人住的,自然是最好的地方,如今師兄來了,可不該讓給我么?」

他一邊說,一邊往內院走去。

段凌差點被他氣笑了。

不過是個階下之囚,卻想着要鳩佔鵲巢了,天下間哪裏有這樣的道理?當下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冷笑道:「誰說要讓你住屋裏的?」

段凌轉頭對管家道:「拉他去地牢裏關着。」

管家呆了呆,說:「少爺,這別院並無地牢。」

陸修文「撲哧」一聲笑出來。與陸修言一般無二的臉孔,只是一雙眼睛格外烏黑,透著又是驕傲又是狡黠的神情。

段凌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咬咬牙道:「那就讓他睡柴房!」

陸修文平常伶牙俐齒,黑的也能說成白的,這時卻沒有作聲,只望了段凌一眼,跟着管家走了。

段凌一夜好睡。

第二天清早起來練了一回拳,吃了一碗粥並幾樣小菜,這才想起彷彿少了點什麼,便把管家叫了來問話。

「我昨日帶回來的那個人呢?」

「今日未曾見過,可能還在柴房裏睡着。」

段凌看看天色,見日頭早已高升,心道他又不是捉陸修文回來當大少爺的,便扔了筷子,自己去柴房尋他。一路走一路想,他雖不能酷刑折磨那人,卻可叫他做些下人的活計,挫一挫他的銳氣。

當年他自己身陷魔教的時候,可沒少給陸修文當牛做馬。

柴房地處偏僻,管家因怕人跑了,派了兩個護院看着,倒像是牢房的模樣。段凌推門而入,頓時一股霉味撲面而來,裏頭蛛網密佈,非但髒亂不堪,而且又黑又窄,根本沒有容人睡覺的地方。陸修文縮在角落裏,背靠着牆壁,頭枕在粗硬的木柴上,顯然仍在熟睡。

段凌走過去踢他一腳道:「喂,起來。」

陸修文「唔」的一聲,身體往裏縮了縮,卻並沒有睜開眼睛。

段凌低頭一看,見他的臉色比前幾日更為蒼白,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再伸手探他的額角,只覺燙得嚇人。

段凌這才知道他是病了,看一眼他身上睡得皺巴巴的衣衫,沉聲道:「怎麼不給他拿床被子來?」

幾個下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聲。

誰會給一個睡柴房的人準備被褥啊?若是準備了被褥,是否還要再備床榻?若是備下了床榻,是否還要別的?這到底是住柴房還是住客房?

段凌也沒工夫追究這個,略一沉吟,他便將陸修文抱了起來,一面吩咐道:「去請大夫過來。」

管家應聲去了。

因事出突然,來不及打掃客房,段凌只好把人抱去自己房間,連自己的床也給他睡了。

陸修文睡得極沉,一路顛簸也沒有清醒過來。他睡着之時,瞧不見那一雙略帶邪氣的眼睛,倒是與陸修言更像了。

他二人本是雙生兄弟,容貌十分相似,性情卻是天差地別,一個溫文如玉,另一個卻心如蛇蠍。

段凌記得陸修文有一條白鱗鞭,乃是用蛇皮鞣製而成,打在身上皮開肉綻,疼得人死去活來。陸修文心狠手辣,動不動就用鞭子抽人,段凌有一回被他抽得在地上打滾,若非陸修言替他求情,之後又偷偷送他傷葯,他恐怕早已死了。

當時段凌就暗自發誓,等他將來練好了功夫,總有一日要將陸修文吊起來抽一頓鞭子。如今這人倒是落在他的手裏了,但別說是抽鞭子,只是讓他在柴房裏睡上一晚,他就已病得半死不活了。

怎麼輪到他頭上,報個仇就這麼難?

段凌苦笑不已。

所幸管家辦事還算得力,沒過多久,就將大夫請了過來。那大夫姓姚,四十多歲的年紀,一把山羊鬍子,是青州城中的名醫,很有一些真本事的。段凌也認得他,連忙請他到床邊來診脈。

姚大夫伸手搭住陸修文的手腕,捻了捻鬍子,搖頭晃腦一陣后,忽然「咦」的一聲,自言自語道:「奇怪……這脈象……怎麼會……」

他這麼一驚一乍,聽得段凌的眼皮也跳起來,胸口無端有些煩悶,問:「他到底生了什麼病?」

「不過是外感風寒,老夫開一副藥方,再好生將養幾日,也就好了。只是……」

「怎麼?」

「這位公子脈象奇特,筋脈盡斷,肺腑皆毒,尋常人早已熬不住了,他能活到現在,實在是匪夷所思。恐怕是他體內的劇毒相互衝撞,反而保住了他的性命。」

段凌已經知道陸修文一身武功盡廢,卻不料他還身中劇毒,忙問:「可有辦法醫治?」

「醫治?」姚大夫眼睛一瞪,連連搖頭,「這等脈象,如何還治得好?就算日日用人蔘吊命,最多……也只有半年可活了。」

半年?

段凌聽得怔了怔,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嗯」了一聲,說:「原來如此。」

姚大夫因心直口快,很是得罪了一些人,這時見段凌並不怪罪,倒是鬆了一口氣,問:「可要給這位公子開藥?」

段凌點了點頭,說:「開吧。」

他又對管家道:「人蔘等續命之物,也都備上一些,不必計較銀錢。」

管家應了一聲,領着姚大夫去開藥方了。

段凌獨自站了一會兒,慢慢在床邊坐下來,看着仍在昏睡中的陸修文。

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似陸修文這等禍害,他以為能活得長長久久的,不料竟這樣短命。

他從前對這人又恨又怕,如今知道他命不久矣,心中卻另有一番滋味。他見陸修文在睡夢中出了一身汗,便打濕了帕子,親自給他拭了拭汗。

陸修文眉心微蹙,忽然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師弟……」

段凌的心猛地一跳。

接着卻聽他說:「師弟,替我將那小金蛇抓來……」

段凌氣得差點吐血。

這人病得這樣厲害,竟還想着在夢中支使他。

當年為了抓那小金蛇給他煉毒,段凌被蛇咬了一口,整條胳膊都黑了,疼了三天三夜。想到這裏,他實在是後悔剛才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將手中的帕子扔了,另叫了個丫鬟過來照顧陸修文。

那姚大夫開的葯果然有效,陸修文吃了一帖下去,到晚上燒就退了,不過他因為體弱,遲遲沒有蘇醒。段凌怕他死了,自己得不到陸修言的消息,只好又在床邊守着。

到得第二天傍晚,陸修文才醒轉過來。他睜開雙眼后,先是有些茫然,像是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待看清楚段凌的面孔,才露出一點笑容,道:「師弟家真是財大氣粗,連柴房也是這般寬敞。」

段凌知道他是嘲諷自己,黑著臉道:「這是我的屋子。」

「真的?」陸修文眼睛一亮,又細細打量一遍屋內的擺設,頷首道,「不錯不錯,其他地方都好,就是門口那架屏風我不喜歡,明天叫人換了。」

又說:「紗帳的顏色也舊了,叫人換成碧色吧。」

他的語氣十分自然,已把自己當作主人了。

「你別得寸進尺。」

「師弟這樣小氣,連一架屏風也捨不得換?」

「……」

段凌奇怪自己怎麼會將屋子讓出來?應該叫他去睡大街的。他盯着陸修文領口處露出的白皙頸子,知道只要用力一掐,就可令他斷氣。

冷靜,冷靜,一切為了修言。

段凌深深地吸幾口氣,才壓抑住澎湃的殺心,起身道:「我去看看葯煎得怎麼樣了。」

除了治風寒的葯,姚大夫還另開了一副補藥,用的都是上好的藥材,管家一看就肉痛了,不過既然段凌發話,他只好去抓了葯來。

段凌等丫鬟煎好了葯,趁熱端回屋裏,卻見陸修文已經坐起身,披了件衣服靠在床頭,正凝神望着窗外景色。

院子裏栽有數棵桃樹,因為並不精心打理,所以枝丫橫蔓,有些疏疏落落。其中一枝更是旁逸斜出,竟從窗口鑽進來,春日芳菲時,常常落得滿地都是桃花。

陸修文看得出神,忽而道:「這樣好的桃樹,可惜看不到明年花開了。」

如今正是初秋,他只剩半年之命,自然活不到明年春天。

段凌拿葯碗的手一抖,說:「你知道了?」

「昏睡時隱約聽見你們說話。半年之期,同我自己預料得差不多,那大夫倒是不錯,看來並非庸醫。」

他語氣淡淡,於生死一事,表現得分外平靜。

段凌遞葯碗過去,見他一口氣喝了,忍不住道:「我記得那魔頭最是寵你,當你作衣缽傳人,要傳教主之位給你的。魔教之中,誰有那樣大的本事,竟能廢你的武功?又是誰有那樣的膽量,竟敢給你下毒?」

陸修文靜了一瞬,隨即微笑起來。他大病初癒,嗓音仍有些沙啞,低聲說:「是我自作自受……」

「什麼?」

「師弟想多了,有師父在,誰能害得了我?是我練功時急於求成,以致走火入魔,經脈逆行,一身武功盡廢。」陸修文閉了閉眼睛,輕描淡寫道,「如此而已。」

段凌曾經是陸修文的師弟,知道他修習的是一門邪派功夫,一開始精進極快,但越到後面越是艱難。等練至第七層時,必須吸取別人的功力化為己用,才能再有突破。而且這個「別人」也有講究,定是要練同一門功夫的人才行。開創此功的人用心險惡,就是要同門之間自相殘殺,唯有勝出者才能變強。

為了這個緣故,那魔教教主擄回許多根骨極佳的少年,叫他們拜自己為師,為的就是拿他們練功。段凌原本也在此列,若非陸修言冒險救他離開魔教,他此時已成枯骨了。

這等邪門武功,練起來自是極為兇險,稍不留神,就要走火入魔。

因此段凌並不懷疑陸修文所說的話,只是略微疑惑,不知他那一身毒又是從何而來。

之後陸修文以病中之人不宜隨意搬動為由,理所當然地霸佔了段凌的房間,連那屏風和紗帳,也按他的喜好換過了。

這期間,段凌倒是回了一趟家。

他父親是一派掌門,在江湖上也是德高望重的,先前因要閉關練功,並未參與圍剿魔教之事。如今功成出關,得知段凌力斬魔教右護法,年紀輕輕就已揚名天下,自是大喜過望,好生誇獎了他一番。

段凌自幼被人擄走,後來雖然歸家,但與家人相處起來,多多少少有些生疏了,所以只在家裏住得三五日,便又回了別院。

管家見了他,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麼?出什麼事了?」

「那位陸公子今日叫了裁縫來做衣裳。」

段凌的腳步頓了頓。他這才想起,陸修文離開魔教時身無長物,這段時日穿的都是他的舊衣衫。

「是該做幾身衣服。他另有什麼需要,也都照辦就是。」

管家一臉苦相:「自從陸公子來了,府里的開銷可大了許多。」

「無妨,反正他也住不了太久。」

段凌一邊說,一邊朝內院走去。

他跟陸修文住同一個院子,隔得老遠,就聽見那人屋裏傳來說話聲。

「春夏秋冬四季,每季各做八套衣裳,兩件道袍,兩件直裰,其他隨意。裏衣要用上好的松山布,其他布料我身上會起疹子。另外還有刺繡……」

段凌聽得額角抽痛,總算明白銀子是花去哪裏了。他原本是想回房休息的,卻不知不覺走到隔壁去,伸手推門而入。

結果只看一眼就愣住了。

陸修文斜倚在軟榻上,手中拿一本書,仍是臉色蒼白的樣子。但他身後立了四個婢女,一色的黃衫翠裙,容貌姣美,環佩叮噹。而他身前更有兩個婢女伺候着,一個替他捶腿,另一個為他打扇。

這等天氣還打扇?他也不怕再病倒。

段凌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眾人這才注意到他,幾個婢女紛紛屈膝道:「少爺。」

陸修文則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笑說:「師弟回來了?你來得正好,我叫了錦繡閣的人來量尺寸,你要不要也做幾套衣裳?」

十分大方的樣子。

段凌不知該不該多謝他的慷慨?

陸修文見他不說話,便叫那裁縫下去了,道:「師弟怎麼不坐?」

說話間,已有婢女奉了茶上來。段凌見那茶葉顏色碧青,聞起來香氣撲鼻,與平日所喝的大不相同,想必已換了更上等的。

他離開不過短短几天,怎麼這別院裏已是天翻地覆了?

「我記得前幾日只派了兩個丫鬟服侍你。」

「嗯,師弟這裏畢竟只是別院,人手是有些不足,能像現在這樣已是不易了。師弟不必自責,我將就一下也就是了。」

記得當初在魔教時,陸修文的排場確實比現在更大,但是今非昔比,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段凌正想拍案而起,好好教訓他一番,卻聽一個婢女道:「公子,已到下午歇覺的時辰了。」

「那就替我鋪床吧。」陸修文略帶歉意地看段凌一眼,道,「師弟,我每日這個時候都要睡上一會兒,就不招呼你啦。」

他吩咐一下,眾婢女齊聲應是,立刻有條不紊地動了起來,有人鋪床疊被,有人點安神香,還有人端了一小盅補品出來,說是公子每天要吃的血燕。

段凌在房裏礙手礙腳,很快被人一陣風似的請了出去。聽見房門「吱呀」一聲在身後關上,段凌幾乎呆住了。

是他見識得太少么?

天下間有哪個階下囚,過得像陸修文這般愜意的?

段凌終於明白管家為何一臉苦笑了,他現在的表情恐怕也差不多。

陸修文就是有這等本事,當初多少魔教中人也給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何況只是別院中的一眾下人?若放着不管,要不了多久,他這主人就得收拾包袱滾出別院了。

段凌當然不會讓他得逞,思量一番后,晚上他又去了陸修文房裏。

陸修文正用晚膳,身旁照舊一群婢女伺候着,見了他來,便招一招手道:「師弟……」

段凌板着臉道:「我吃過飯了。」

「那正好,今日的菜色不太合我的口味,我記得師弟廚藝甚佳,不如……」話未說完,段凌已抽出腰間佩劍,「鐺」一聲斬在桌上。

他內勁驚人,只用上了三分力道,就在桌上斬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杯盞四碎,幾個婢女驚叫着逃散開去。

唯有陸修文安然靜坐,揮手叫眾人退下了,道:「師弟怎麼這樣大的火氣?來,喝碗湯去去火吧。」

邊說邊動手盛了一碗湯。

段凌看也不看一眼,舉起劍來抵住他的咽喉,冷聲道:「若非為了修言,我早已取你性命了。」

「是。」陸修文從善如流,「我能活到現在,全因我有一個好弟弟。」

「你今日若不說出修言的下落,就別想活着走出這扇門。」

陸修文嘴角一彎,在那刀鋒側映之下,竟還微笑起來,道:「師弟知道我是吃軟不吃硬的,何必拿劍來嚇唬我?若真將我嚇著了,更加記不起弟弟在哪裏了。」

「你究竟有何條件,不如一次說個清楚。」

陸修文目光微動,卻是嘆息一聲,說:「只怕你做不到。」

「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之事,我必會為你辦到。」

陸修文盯着他看了看,道:「我要你向我下跪,你也肯么?」

段凌二話不說,回劍入鞘,然後撩起蔽膝,當場就要跪下去。

陸修文反倒吃了一驚,他連忙站起身來,帶得桌上碗筷也落到地上,叫道:「慢著!我又不打算收你做徒弟,叫你跪我也沒意思。」

他想了想,說:「我今日胃口不佳,不如師弟你去煮碗粥來。」

段凌在魔教時,這等活也常常要干,他廚藝確實不錯。只是他將做飯視作生平大恥,回來后自是碰也不碰的,這時為了陸修言,便咬牙應下了。在廚房搗鼓一陣后,果然端出一碗熱騰騰的菜粥來,甚合陸修文的口味。

陸修文吃得極慢,一碗粥都見底了,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說:「味道不錯,只還差一盞消食茶。」

段凌做小伏低,忙又去泡了茶來。

陸修文這才滿意,端著茶盞道:「你這麼急着找我弟弟,是為了何事?」

「這是我跟修言的事,與你無關。」

「若有人要害我弟弟,我也帶了那人去找他么?」

「我豈會害修言?」

「知人知面不知心。」

段凌噎了一下,靜默片刻后,他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塊令牌,材質非金非鐵,極為特殊,正面刻有人頭蛇身的怪物,背面則是些鬼畫符般的文字。令牌顏色烏黑,因常年貼身戴着,表面起了一層包漿,散發着淡淡的光澤。

陸修文只看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教主聖令。」

段凌十分寶貝這樣東西,給他看過之後,便收回懷裏,道:「這是修言偷來給我的。」

「此乃教主貼身之物,得之即可自由出入總壇,弟弟是怎麼偷到的?」

「十年前,那魔頭的邪功已練到了第八層,每三個月都要吸取一人的功力化為己用。我們這些被他抓來的便宜徒弟,一個少過一個了。我見過被他吸幹了內力的人,相貌像老了數十歲,渾身綿軟得如同一攤爛泥,活不過幾日就油盡燈枯而死了。到了三月十四那天,修言突然半夜跑來找我,說那魔頭明日要拿我練功,叫我趕緊跟他逃出去。我說魔教戒備森嚴,怎麼逃得掉?他就把這教主令牌塞給了我。」

說到這裏,段凌的臉上微露笑容,眼神變得溫柔無比,彷彿於無盡的黑暗中看見了一絲光明,他說:「我至今仍記得修言那天的樣子,他赤著一雙腳,頭髮也沒束,不知在哪裏跌了一跤,摔得滿身都是泥。從此以後,我心中就只得他一個人了。他這樣待我,我難道不該找他?」

陸修文聽了這陳年舊事,並未覺得驚訝,他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就覺得奇怪,師弟你這麼蠢笨,當年怎麼逃得出去?」

然後他又自言自語,輕聲道:「嗯,原來是修言救了你。」

「他雖冒險救我,卻怎麼也不肯跟我一起走。」

「教主令牌只有一塊,若兩個人一起走,還未出總壇你們就已被識破了。」

段凌也明白這個道理,道:「我離開之後,再也打探不到魔教的消息,也不知修言後來如何了。」

「師父的魔功正練到緊要關頭,誰知你這補藥竟然跑了,害得他功虧一簣,自然是雷霆震怒。」

段凌面容一肅道:「那修言他……」

「師弟放心。」陸修文垂下眸子,輕輕吹開茶盞中的浮沫,飲一口既苦且澀的清茶,「無人知道是修言救了你,所以他平安無事,未受任何責罰。」

段凌這才鬆一口氣道:「我當日曾答應修言,無論如何,定會回去救他。不料籌謀多年,好不容易攻入魔教,卻只在密室中見到了你。」

陸修文因將手中的茶盞捏得太緊,連指尖也有些發白了,但臉上仍掛着笑容,道:「都是我的錯,竟讓師弟失望了。可你怎麼過了十年才來?」

「我當年只是個武功低微的少年,如何與魔教抗衡?但自從逃走之後,我日夜勤於練武,不敢有一日鬆懈。」

陸修文點頭道:「師弟這身功夫,在年輕一輩的正派高手中也算是頂尖的,不過……」

他眼波流轉,慢慢掃了段凌一眼,道,「若我沒猜錯的話,師弟並未修習正派的內功心法,而是繼續在練我天絕教的武功,對不對?」

段凌的瞳眸倏地一縮,手背上青筋暴起,剎那間動了殺人滅口的心思。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平復一下急促的呼吸,哼道:「無稽之談。」

「我跟師弟同出一門,運功的法門都是一樣的,豈會看不出來?不過師弟掩飾得極好,旁人恐怕發現不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段凌已知道瞞不過去,他鬆開了緊握的拳頭,自嘲道:「不錯,我千辛萬苦逃出魔教,卻仍在練那魔頭教我的武功。正派內功講究的是循序漸進,非二三十年難見成效,而我……卻等不了那麼久。我恨不能早日殺回魔教,好將修言救出來。」

「你那功夫練到什麼地步了?」

「第五層。」

「此事若被旁人知曉,你這大名鼎鼎的段少俠,可就要身敗名裂了。」

段凌靜了靜,然後大笑起來:「我的命也是修言的,豈會在乎這等虛名?」

為了他心中想着的那個人,縱使墮入魔道他也心甘情願。

陸修文見了他這目光,不由得別轉面孔。

隔了一會兒才道:「師弟,再替我辦一件事吧。」

「什麼事?」

陸修文抬手指了指窗外那幾株桃樹:「替我折一枝桃樹下來。」

「你要這個幹什麼?」

「你不必管,只管折下來就好。」

段凌連粥也煮了,茶也倒了,自然不在乎這個,卻聽陸修文又說:「要最頂上,花開得最好的那一枝。」

段凌聽得一怔。

如今正是初秋,桃花早已謝盡了,哪裏來開得好或不好?但他從前被陸修文使喚慣了,並不敢多問,當下走出屋去,輕輕一躍縱上枝頭,折下了一小枝桃樹。回頭一看,見陸修文正站在窗口望過來,月光照在他蒼白俊美的臉上,夜色中他的神情難辨,也不知他是看那桃樹,還是看別的什麼。

段凌轉回屋內,將那桃枝遞給陸修文。

陸修文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陣,忽然展顏而笑,將那桃枝湊至鼻端,低頭深深一嗅。

一瞬間,彷彿當真有艷麗無雙的桃花在枝頭綻放開來。

段凌定睛再看,才發覺是自己眼花了,除了翠綠的枝葉外並無其他。

陸修文臉上的笑容只停留得片刻,便又恢復如初,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氣,道:「辛苦師弟了,你明日就去置辦馬車吧。上次那輛太過簡陋,顛得我渾身不舒服,這次要換輛寬敞舒適的。今日才叫了錦繡閣的人來,衣服怕是來不及做了,只好去成衣鋪子裏買幾件。伺候的人當然不能帶了,一路上種種雜事,都要師弟你來負責。另外……」

段凌還未轉過彎來:「馬車?」

「此去修言的住處,有一個多月的路程,不用馬車,難道要兩條腿走去?」

段凌頓時大喜:「你肯帶我去找修言了?」

「許久不見弟弟,我也甚為思念。」陸修文手中還拿着那一枝桃樹,他的手指撫過枝頭綠葉,像在撫弄一朵將開未開的花,「你當年答應了……要回教中救人,雖然遲了一些,但你既然踐諾,我自然要讓你如願以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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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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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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