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嘆奈何

第14章 可嘆奈何

第14章可嘆奈何

說是客房,卻佔據了這一層別墅中最好的位置,落地窗外就是寬大的露天陽台,連浴室里也有超大號浴缸,完全就是主卧的規格。

這下連見到顧清嵐后,就完全放鬆了警惕性的路銘心都覺察到不對勁了。

先是自己被突然地安排了一部戲,然後又被老闆勒令參加劇本討論會,再然後顧清嵐就像請君入甕一般,在自家別墅里等她送上門,再漫不經心地建議她住下,最後打開了早就準備好的籠子等她進去。

後知後覺的路銘心總算知道回頭去看身邊的這個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顧清嵐則淡淡地一笑,他笑時其實唇角挑起的弧度很淺,於是就給人一種溫和卻又古雅的感覺:「和你結婚的那個提議,我覺得可以考慮。既然你早晚要成為這裏的女主人,那麼提前準備下你的房間,也沒有什麼不對。」

路銘心這下才真的愕然了,她媽媽前不久是說過,顧清嵐已經回國了,顧家也有那個意思,要她跟顧清嵐找時間再見個面,看能不能處處朋友,如果相處好了考慮下結婚。

畢竟她過了二十五歲到了適婚年齡,娛樂圈又是個魚龍混在的地方,她媽媽多少有點不放心,顧清嵐又是知根知底的,不失為一個好女婿的人選。

可那也就是說說而已,這都什麼年代了,哪裏還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當時也就是那麼一聽,完全沒當真。

她現在有自己的事業,經濟也獨立,在終身大事上,她認為自己還是有自主權的。

看她的神色越來越愕然,顧清嵐就知道她心裏想到了什麼,他又溫雅地一笑,話聲不急不緩:「你如果不想結婚也無妨,但我希望你可以留在我身邊……你如果需要我付出金錢代價的話,價碼不會比任何向你開過價的人低。」

路銘心想了好一陣,也沒想通,她應不應該甩給顧清嵐一巴掌,然後告訴他,本小姐賣藝不賣身,你提這種要求是想幹什麼?

可她左看右看,也沒能鼓起勇氣對着顧清嵐那張清俊儒雅的臉下手,畢竟這張臉怎麼看怎麼不像那種欺壓民女的惡霸。更何況她手裏還抱着一大摞書呢,有點累。

她有些哭笑不得:「那你倒說說看,我為什麼放着好好的合法妻子不當,非要當被你金屋藏嬌的女明星?」

顧清嵐倒是又笑了下:「我想你也許會不想嫁給一個你不愛的人。」

路銘心又是一愣,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的語氣太篤定,不是在說一種可能,也不是在說一種預期,類似於「假如你沒有愛上我」這樣的預測。

他就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好像他早就知道她不愛他,並且未來也沒有愛上他的可能。

然而即使如此……他還是願意跟她結婚,甚至如果她不想嫁給他,他願意退而求其次,只要一個留在他身邊的承諾。

這種態度,怎麼說呢?意外地退讓,又意外地堅定。

因為他雖然表示了他們可以不結婚,但卻又換了另一種方式,要求她跟自己產生某種關係和契約。

在顧清嵐面前,路銘心一直覺得自己的智商不夠用,現在就更搞不明白,只能嘆了口氣:「顧清嵐,以你的條件,沒必要讓自己這麼委屈的。」

顧清嵐倒是又輕輕笑了,路銘心自詡是見慣了相貌頂尖的男人的人,也給他這輕淡無痕的一笑晃了神。

他笑完了,輕聲說了句:「沒事,我習慣了。」

顧清嵐的雙手,曾執妙筆繪丹青,也曾琴簫動天下。常有人說,他詩畫雙絕,琴棋俱精,有此才華,在如今的太平盛世中,本可以做一個富貴閑人,清名自來。

他卻並不耽於此,科舉場上,一步步自鄉試會試考上來,他才名太盛,相府聲威太煊赫,所以也很少有注意,他進了殿試那一年,是一甲三名,欽點的探花。

事後有好事者以為他必定是借了相府蔭庇,才有這探花郎做,然而將同批次文章看過,那人久后才說:原來陛下是避了嫌的。

只有避嫌,才會將如此錦繡文章,點為第三,也因這文章實在挑不出任何錯處的完美,才即使避嫌,也一定要給一個探花,才勉強不會失了偏頗。

後來他出仕,卻又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去了兵部,再後來,他又去了西北前線。

有人說這是因為顧家想染指兵權,卻又有人說,顧清嵐在未去兵部前,就寫過一本兵書,其中不乏獨到之處。

此刻,在一片血色和刺耳沉悶的聲響中,他右手的指骨斷裂開來,這曾經描繪出千金難求的字畫,彈奏出繞樑弦音的手,被扭曲成了一種怪異的形狀。

李靳還未滿意,因從頭至尾,顧清嵐沒有發出一聲呻吟,只是汗水浸透了白衣,緊咬的薄唇上也滲出鮮血。

他呵呵一笑,手中長刀再次出鞘,手起刀落,眾人卻只聽到一聲破開血肉的聲響。

刀鋒過處,顧清嵐右手腕上,迅速滲出鮮血,再一刀落下,卻是在他的右腳腕上。

兩刀后,已將他手腳之筋盡數挑斷,終於聽到一聲猝不及防的悶哼,李靳才略微裂開了嘴:「原來沐先生還沒有啞嘛……」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眼前的人,幾分快意里,更帶幾分狠戾:「本王是愛才之人,今日暫且先取了沐先生一手一腳,明日沐先生若是想通了點什麼……本王再來取沐先生另一對手腳……顧先生可請儘快想清楚了!」

他說完,就再不停留,揮手帶着親兵走出營帳。

李靳離開后,竟然很快有軍醫提着藥箱走進來,匆匆給顧清嵐的傷口止血包紮,卻也僅是草率包起來而已,至於他扭曲的指骨,則根本沒有試圖正骨。

顧清嵐豈能不懂,李靳這番作態,是有威逼招降之意,若要招降,自然是苦頭要給夠,可又不會真的殺了他。

他想着,唇邊就挽出一抹帶了譏諷的笑容,這次卻不是對他人的,而是帶着不知深淺的自厭:

按說這樣的手段,用在一般囚犯身上,恐怕是不會用過刑就給醫治的,李靳會如此,也一定不是因為愛惜他,而是看他着實體弱,怕一不留神,稍加刑罰,他就真的死了。

即使身在敵營,也能讓對方顧忌着他的身體,此等境地,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本就內俯受傷,又一日一夜不見水米,再失了氣血,軍醫在他手腳上包紮時,他已經有些昏沉。

手腕指間還有腳腕處,也漸漸覺察不到疼痛,亦或是太痛,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哪裏在痛。

他微錯開雙目,就從那些污穢刑具的間隙里,看到帳篷上開出的小窗外,那一片明亮又遙遠的天光。

今日應當是個晴好之日,那一角天空中,還能看到些微瓦藍之色。他就這麼愣愣地看了有那麼一刻,才緩慢地閉上了眼瞼。

那一直無力,卻一直挺直著脊背的身軀,也逐漸脫力,悄無聲息地向後軟倒了下去,緊抿著再未發出任何聲響的唇邊,滑出一道鮮紅的血痕,綿延不絕,迅速浸紅地面。

空氣都像停滯了下來,許久,才想起魏敬國的聲音:「好戲,過!」

這一幕並不好拍,如果重拍,不管是化妝還是道具,都要重來一次,魏敬國向來要求又高,不滿意的排上十幾條都是常態。

好在不管是李靳的狀態,還是顧清嵐的節奏掌握,都恰到好處,他又多加了兩個機位多角度去拍,才會一遍就過了。

隨着魏敬國的聲音,那邊出了鏡頭后,就拿着一個大浴巾站在場外干著急的李靳,立刻就衝上去用毛巾把顧清嵐的身體抱住了,再扶他坐起來。

顧清嵐身上還有些血漿,地上又不少塵土,他也絲毫不介意,一邊包還一邊說:「這地上也太涼了,顧先生穿這麼點,躺久了都要着涼了。」

之前這些剛停拍就衝上去關心的事,當然都是路銘心乾的,只不過這幾天路銘心在另一個片場有心無力,李靳就十分順手地把活兒接了過來。

相比於愛人之間的親密,和李靳畢竟只是普通朋友關係,顧清嵐還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只是他嘴裏還有些殘餘的血漿,只能閉着口,到鏡頭外拿了紙巾包着吐出來,才笑笑對李靳開口:「多謝李先生了。」

李靳看他唇邊還殘留着的血跡,怎麼看怎麼覺得礙眼,都是大男人,他又不好動手去擦,只能用手指指自己唇角,示意顧清嵐自己去擦。

拍戲拍到這份兒上,李靳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簡直不要太難熬了。

本來顧清嵐就是他很敬重的學者,之前看了他主筆的幾份報告,簡直不要太驚為天人。

所謂千金易得,國士難求,這樣的人他如果能籠絡住收歸己用,家裏老爺子不知道得多開心。

這導致後來幾次見面,他都是用對待上賓的態度去跟顧清嵐相處的,客氣得不要太到家。

就算顧清嵐幾次婉拒了他合作的請求,他還是沒有放棄。

這次硬擠進《山河踏碎》劇組,也的確是有藉著合作,再加深一下兩個人之間的情誼,以後也好說話。

上次為了救顧清嵐受了點小傷,他心裏也別提多得意了,這就是救命之恩啊,顧清嵐這樣的君子,肯定會知恩圖報的。

結果顧清嵐也的確轉變了對他的態度,李靳望着這條金光閃閃的友誼之路,默默給自己當初的英勇和敏捷反應,點了千萬個贊。

只是千算萬算,他沒想到兩個人的對手戲這麼考驗人,一面演得狠巴巴的,一面又心疼愧疚得要死。

想到單方面「虐待」顧清嵐的戲終於差不多告一段落,他簡直都要感動壞了!

李靳心裏想那麼多,劇組的人當然看不到。

聯繫到之前他那些男女不計的惡劣傳聞,還真有那麼幾個人,心裏想:我去,李哥真的在追顧先生吧,看這架勢,還絕逼是真愛啊,狗眼都要閃瞎了。

至於近期在另一個片場,有些被邊緣化的路美女,群眾則一致選擇忽略了她。

被「真愛」了的李靳還毫無察覺,對着顧清嵐一臉心疼得要死要活。

路銘心和莫祁那邊的戲一點不輕鬆,戰爭場面群演又多,稍一不留神有個位置較重要的人犯錯,打亂了鏡頭感,所有人都得重來一遍。

那邊李靳老辣的演技和顧清嵐傳神的演繹,在魏敬國的高標準嚴要求下,也是一般兩三遍過,一遍過的奇迹也不是沒有,再看看這邊,路銘心和莫祁一條戲拍個十幾遍的則是常態。

自己累得像狗一樣要死要活,路銘心也沒忘在休息間隙里,指派自己的助理去顧清嵐那邊打探情況。

劉芬芳算是級別較高的助理了,處理些更重要的合同啊外聯啊等等事情,拍戲時她還有兩三個小助理輪班過來,今天輪到的是一個叫小周的小夥子。

小周兩個月前才剛從大學畢業,目前還是實習期,帶個眼鏡兒有點齙牙,性格倒好,整天笑起來陽光燦爛得不得了。

他就頂着這種燦爛無比的笑容跑去那邊,再跑回來,帶回來的消息籠統模糊,深有某些政府簡報的風範。

路銘心聽他跑了第一圈回來時說:「哎呀,顧先生被關起來不給吃飯喝水,臉色可差了。」

路銘心忍住吐槽的慾望,她好想告訴他清嵐哥哥今天早上才被她監督著吃了半碗粥,還喝了半杯參茶,哪裏有不給吃飯喝水!那是化妝效果和劇情!

再接着他跑了第二圈,回來時這麼說:「媽呀,李先生對顧先生上刑了,那手上夾得血肉模糊的!嚇死人了!」

路銘心痛得渾身都顫了下,沒敢問如何個血肉模糊的法兒,倒是旁邊的莫祁忍不住了,和藹地說:「小周同志啊,在這些話前面,加一個『現在正演到』,會比較好一些,不然光這麼聽,別人以為李哥真的在折磨顧先生呢。」

路銘心感激地看了莫祁一眼,小周還是燦爛地笑着,撓撓後腦勺:「莫哥說的也是啊,我都給忘了。」

小周跑完第三圈回來,就記住了莫祁的話,開口說:「現在正演到啊……李先生把顧先生扶起來去旁邊說話……」他說完一愣,連聲改正,「哎呀,不是,是演到顧先生疼昏過去了,演完后李先生把顧先生扶起來,到一邊說話去了。」

路銘心聽了前半句納悶呢,聽到後半句整個人都不知道該不該笑,倒是莫祁「噗」得一聲毫不客氣地笑了出來:「銘心啊,小周同志多好玩,說得一手冷笑話啊,孺子可教也。」

玩笑歸玩笑,再辛苦,戲也要繼續拍,他們這邊的劇情,是路銘心和莫祁九死一生,五百個人帶過去,只活着回來了幾十個,連帶和路銘心一起去救莫祁的劉副將,也為了給他們斷後,戰死沙場。

好不容易撞上前來接應他們的大隊兵馬,追兵也退去了,莫祁滿身都是鞭痕和血跡,撐著回到城內,就無力坐倒在地。

但他畢竟是員幹將,在稍作休息后,就恢復了點精力,他心思縝密,回到北城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忙着養傷,而是詢問姦細是否查出。

這一問,就問出了事,本來他們在西夏營地看到顧清嵐孤身在那裏,就有了不好的推測,路銘心更是脾氣火爆,當時就叫罵了起來。

莫祁跟她不同,他還是願意信任身邊的這位智謀國人的能臣的,更何況顧清嵐品階不低,身為督軍在軍營中權力不比他小,顧家在大齊又是那種地位,於情於理,他都不該投敵叛變。

聽他詢問,營地中的一個副將就站出來說,督軍大人審了一夜,抓到是莫祁身邊的一個小廝,被錢財和利祿買通了,透露了軍情。

只是剛審出來,督軍大人就聽說了夫人和劉副將帶人去偷襲西夏營地的事,而後就略做交待,獨身一騎出了城。

莫祁聽到這裏,再想到今晚那有如神助的逃脫過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沉默了良久,才抬起頭對路銘心說:「青萍,你錯怪了沐大人……」

路銘心也知道自己錯了,但此刻什麼都已經晚了,就算錯了又能如何?

那時他們無力回身去將李靳身邊的顧清嵐也救下,此刻仍舊不能,經過一場交鋒,路銘心也知道西夏營地絕不是能任他們來去自如的地方。

上一次有顧清嵐獨闖大帳,為他們掙來一個逃生之機,等顧清嵐失陷,又有誰能救他?

路銘心想起來自己在離開北城之前,對顧清嵐說出的那些惡言惡語,再想到西夏營地前匆匆一瞥,自己就對他喝罵,胸腔中驀然生出一股生疼。

這種生疼在看到莫祁身上從橫交錯的傷痕時,又幾倍銳利起來:莫祁在那裏遭此酷刑,顧清嵐又能好到哪裏去?他身子還一向文弱。

可這也是她最後一次顧念到自己和顧清嵐的舊情了,莫祁的判斷,和顧清嵐一樣:人已再不能救,唯有設法保住顧清嵐的性命。

然而不等他們做出反應,第二日李靳就派人到北城前大肆宣揚,言道顧清嵐已被招降,主帥都已投誠,他們這些小兵還不速速臣服在西夏王威儀之下。

李靳當然沒有天真到以為如此就能勸降數萬兵馬,這些叫囂之語當然也是為了擾亂軍心而已。

李靳此計一出,就算莫祁想要保住顧清嵐的聲名,也無計可施。

而且主將和督軍先後失陷敵營,雖然莫祁已經生還,但此刻軍心仍舊有些不穩,無奈之下,莫祁只能放出話來,將逆臣叛徒誅殺殆盡,放解心頭之恨。

此話放出,也就代表了大齊認定顧清嵐已是叛賊。

而莫祁的密折,也在這時快馬加鞭,連夜送回了京城,上面稟告了女帝事情的經過,說道顧清嵐是為了營救自己和夫人,才會失陷敵營,之前並未有通敵跡象。只是人已在敵營,是否變節,已不可考,請陛下示下云云。

女帝接到急報后,一面讓莫祁穩住三軍,一面就放出了自己飼養的青色靈鳥。

此鳥是她從小飼養,頗具靈性,不必用樊籠和腳鏈束縛,就知道環繞在她身側,並不亂飛。顧清嵐常初入宮廷,青鳥也識得他,每每喜愛落在他肩頭討吃的。

在女帝囑咐了青鳥一陣,又給它看了往日顧清嵐用過的器具和衣物,它果然振翅飛出京師,越過崇山峻岭,飛入了西夏營地。

劇情進行到這裏,劇本相比較於第一版,已經做了一些修改,也和路銘心前世的記憶里更一致。

她在西夏營地里喝罵顧清嵐,過後立刻就發現自己弄錯了,但緊接着,西夏那邊就傳來顧清嵐已經歸降的消息。

她氣憤懷疑之餘,也不免想,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怒罵,他才一氣之下,乾脆投靠了西夏王。

時至今日,她早為自己的想當然和惡意揣測愧疚難當,但任她萬般悔恨無奈,當日的一切,也像洪流一樣滾滾向前,命運的奇詭之處,不可預料,也不敢想像。

在西夏營地里第一次昏過去后,顧清嵐再次醒來,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刑室,身在一個頗為明亮溫暖的帳篷里。

他身下躺的,也變成了鋪了軟墊的矮榻,身上的衣物已經被換了乾淨的,連手腳的傷口,也被重新包紮。

這次大約是捨得為他接骨了,斷指的傷口處,還有一陣陣清涼透出。只是就算醫治得當,他的一手一腳筋脈俱斷,此後也算廢了。

手傷就算好了后,恐怕也無足夠腕力運筆,腳傷也是,站立應該尚可,行走卻不再有完好時流暢。

他平躺在床上,眼神逐漸清明,唇邊的諷刺卻漸漸露出端倪:這是看酷刑不足以震懾,開始懷柔了嗎?

帳篷口一陣騷動,是李靳走了進來,他這次不再帶着親衛,甚至連長刀都放在了帳外。

走進來后,還在矮榻旁邊的墊子上坐了下來,顧清嵐倒是沒看他,只輕笑了聲,低聲說:「忠勇王真是好閑情……不是說……下次就要了我另一雙手腳?」

他在昏迷時應該已經被灌下了湯藥和水,所以還尚能言語,只是說了兩句,就又是一陣悶咳。

李靳抬手扶住他因咳嗽不斷輕顫的肩膀,還從桌上的茶壺裏,倒了杯茶水,又周到地送到他唇邊,喂他喝了幾口。

那茶水有些苦澀的藥味,回味卻甘甜潤喉,還正好微溫,順着他乾澀的喉嚨滑下,很快就壓住了他的咳意。

顧清嵐喝了幾口,卻不道謝,只是閉了雙眼,又靠回軟榻上。

李靳就盤腿坐在他身旁,卻微微向前傾身,是一種懇談的姿態,連王爺的架子也不再擺了:「沐先生,我想過了,對待國士,自然有對待國士的法子,先前是我一時意氣,太粗暴了,傷了沐先生手腳。我已將國都的太醫特地叫了過來,要他務必給先生治傷,就算不能讓先生的手腳康復如初,也定能免去許多後患。」

他用了懷柔這一套,在顧清嵐看來,比之前的一味兇殘,還是識相了不少,他們這種文士君子,推心置腹往往比恐嚇威逼更有效。

要知文人都愛風骨,越拷打反而越容易激起他們的憤慨之情,往往適得其反,就算活生生打死,也不一定能打彎了他們的骨頭,但以禮相待,卻往往收效甚好。

顧清嵐心裏想着,就睜開眼睛看了他,唇邊仍是掛着幾分不加掩飾的譏諷:「這還要謝忠勇王下刀狠准,以後若是留下傷疤,估計也不會太大。」

李靳聽出他語氣里的譏笑,卻不以為意,他已經從最初的震怒和挫敗中冷靜了下來,不再怒火上頭,不顧後果了。

自從顧清嵐到了前線后,他屢戰屢敗,莫祁已經是他的老對手,那些招式套路他都清楚的很,你來我往,勉強可算不輸不贏。

原本他是沒將顧清嵐放在他眼裏,想他一介文臣,就算在民間傳的那麼神乎其神,不過也是紙上談兵罷了,沒想到他竟真的有一些用兵之道,連月來自己數度吃虧,介是折在一些不明不白的地方。

這點在他和顧清嵐的一局對弈中,已足夠他清晰明了——此等心機手段,說是鬼才也不為過。

李靳並不是有勇無謀的匹夫,還能屈能伸得很,若能將顧清嵐招至麾下,現下給他嘲笑幾句,對他來說猶如撓痒痒般,不疼也不癢。

李靳就呵呵一笑,繼續誠懇道:「沐先生,並不是我太唐突,而是看杜將軍和貴夫人……實在也太玩恩負義了,沐先生捨命救了他們,轉眼間卻被打成了叛賊,這要是我,我可忍不了這麼大屈辱。」

他話說的巧妙,沒有直接說莫祁和路銘心有私情,卻說得很有些含沙射影,但凡男人,都聽得懂他話里的意思。

顧清嵐卻只淡看了他一陣,眼底就泛上些冰冷的笑意,良久才淡淡來了一句:「王爺可否再容我思慮幾日?」

這麼苦口婆心,溫柔相對,他卻還是不鬆口,李靳臉色略有些不快,不過他很快壓了下去,仍是那副禮賢下士的樣子:「也好,沐先生先養好傷再說。」

出了營帳,他憋著的那口氣才吐出來,不由一陣煩躁。

他若不是看顧清嵐身體實在弱,不過受了一輪刑罰,就吐血昏迷,少不得還要繼續敲打一下他的筋骨。

眼下太醫說了,顧清嵐本就有心疾,也受了風寒遲遲未痊癒,氣血更是不足,再拷打下去隨時能斷氣,他才停了手,採取了懷柔之法。

可沒想到還是吃了個軟釘子,軍情緊急,哪裏有幾日幾日的給他思慮?

李靳想着,眼底終是添上一抹狠毒:硬的軟的都試過了,要是這個顧清嵐還不乖乖就範,管他是不是國士,不能為自己所用,也不可讓他人再得了去,一刀殺了乾脆!

路銘心小姐千辛萬苦地拍完自己那邊的戲,拖着兩條灌了鉛一樣的腿,跑去找她心愛的男人時,看到的就是如下場景:

顧清嵐一身白衣,斜躺在帳篷中的卧榻上,因為是在病中,還散了一頭長發,如瀑黑髮逶迤灑了半枕,襯得面色更如雪般瑩白。

他用手半撐起身體,面對着坐在床前的英武男子,不知是說到了什麼,他還微垂頭,勾起了唇角。英武男子看向他的目光也一再柔和,甚至持起了他的一隻手,去摩挲上面的繃帶。

對於路銘心小姐來說,這無疑抓到了出軌的現場版,她整個人都不好了,大步衝上去,還妄圖一把將英武的男子推開:「李哥!你亂摸什麼!」

李靳一愣,看到她悲憤無比的目光,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隨即就笑得無比賊:「顧先生說手上包這麼厚,手指頭都變木乃伊了,動都動不了,我就過去摸摸看啊!」

路銘心悲痛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把顧清嵐的手抓起來,道具組真認真,的確是包了厚厚一層,為了追求逼真,用的還是粗麻布,不是醫用紗布。

可就算是包了粗麻布的手,也不能讓李靳佔了便宜!路銘心憤恨之餘,把那隻手放到唇下,吻了吻……然後她就表示,這布嘗起來味道有點鹹鹹的。

再然後她就被顧清嵐一指頭點在額頭上:「亂舔東西,快去漱口!」

李靳在旁邊拍著腿大笑。

魏敬國對天默默翻了個白眼,開口說:「銘心和李靳都給我先出鏡頭,清嵐還有幾個特寫鏡頭要補拍,你們還想不想快點收工?」

在魏導演的威壓下,他們都老實起來,跑去一邊,看魏敬國讓對着榻上半卧的顧清嵐各種拍。

路銘心在旁邊看着那微垂下的黑長睫毛,那眼底的淡淡柔光,那屈起手指放在薄唇邊輕咳時指尖透出的熒光,雙手握拳捧在心口,留着口水說:「我清嵐哥哥好美!」

李靳在旁邊摸著下巴說:「說起來,我突然有些敬佩你了,我要是有這麼個人,一定放家裏藏起來,除了我誰都別想看。」

路銘心也是憋了很久了,滿頭黑線地看了他一眼:「李哥,你真的男女都可以啊?」

李靳轉頭看了她一眼,對此疑問也見怪不怪了:「我喜歡的都是女人,喜歡我的倒是有幾個男人,不過我看不上。」

路銘心也知道娛樂圈有些傳聞的確是三人成虎,不過李靳這麼乾脆利索的否認,也讓她有些意外:「那些說你男女都要的話傳的那麼凶,你怎麼不否認下?」

李靳無所謂地聳了下肩:「不過是幾個上趕着想泡我,卻沒泡上的男男女女傳出的閑言碎語,理他們做什麼?」

這份坦蕩和氣度的確也夠爺們,路銘心頓時有些佩服:「李哥你也算個真漢子了啊。」

李靳又看了她一眼,對此溢美之詞也還沒反應:「當然也是沒人有膽子當着我的面問我,所以我也沒有否認的機會。」

路銘心也學着他摸了摸下巴:「這麼看來,我還真勇氣可嘉。」

李靳還難得又誇了她一句:「我才說突然有些敬佩你,膽子還真不小。」

這句明明是誇獎,不知為何聽着有那麼點像威脅……他們兩個人聊得很愉快,旁邊不小心聽到的工作人員,就擦了一頭冷汗。

反反覆復拍了好幾遍,魏敬國終於表示可以收工,這時也已經是暮色四合了。

路銘心上去扶顧清嵐起身,又跟去化妝間幫他脫衣服卸妝,男演員臉上的妝本就比較淡,只是打些粉底讓膚色在鏡頭下看起來更柔和罷了。

顧清嵐膚色在男人里原本就是偏白的,就算病容妝,也不需要抹太多東西,只需要將唇色調整下就好。

路銘心拿着卸妝棉,一點點仔細替他擦著,看到他眼底那點遮掩得很好的倦色,就突然有些心疼:「清嵐哥哥……拍戲很辛苦吧?」

顧清嵐笑笑,握住她空閑的手說:「還好,只是初次接觸,要學的東西有些多,幸好大家也都幫忙。」

路銘心想到本來表演就不是他的興趣和愛好,他平時的事情又已經那麼多了,又是學校,又是公司的,是因為自己的私心,才把他硬拉進了劇組。

化妝間里沒有別人,她想着,就低頭在他額上輕吻了下,低聲說:「謝謝你,清嵐哥哥。」

顧清嵐看着她,目光仍是柔和無比:「沒什麼……應該向你道謝的是我。」

他們卸好妝出來后,李靳和莫祁已經在車上等着他們了。

這些日子和他們兩個人相處太好,顧清嵐和路銘心已經不跟着自己的助理坐保姆車了,常在收工后,和他們一起走,四個人在車上隨便聊幾句,相處間有種好友的放鬆。

若說這次有什麼拍戲之外的收穫,也就是多結識了這麼三五個好友。這個圈子是非算計太多,這樣平淡又真實的友情,其實已經彌足珍貴。

回到了酒店房間,顧清嵐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后對路銘心笑笑說:「清月說要來劇組探班。」

路銘心愣了下,才說了句:「哦。」

對於顧清月,無論是前世,還是現在,路銘心的印象都很淺淡。

前世顧相也只有這兩個子女,還都是嫡出,按說他們兄妹間感情應該很深厚,可顧清月卻甚少和顧清嵐一起出現。

就連她回憶起前世和顧清嵐一起被關在那座院子裏的事時,也絲毫沒有顧清月出現過的印象。

現在她更是常年在國外,據說中學時就已經在美國讀書,連知道她和顧清嵐訂婚後,也只是打了個電話,跟她這個新晉的未來嫂子隨口聊了幾句,並沒有回國。

甚至連她母親毒害哥哥,鬧出那麼大動靜,她這個人也像是消失了一樣,絲毫不過問一下。

她想着,就說:「說起來我上次見清月,她還只有十來歲吧?你們這些年也不常見面嗎?」

顧清嵐去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隨口應了一句:「哪裏,清月從小就跟着我,在國外時也和我住在一起,只不過這兩年我回了國內,她學業未成,只能留下。」

隨着他這句話,路銘心感覺到了一股違和感,在心頭一閃而逝,但她又想不出到底哪裏不對,只是覺得頭隱隱作痛,開玩笑般岔開話題:「對了,你的私人醫生任染呢,怎麼他突然就跟不見了一樣,之前明明還老出現。」

顧清嵐正在打字的手一頓,隨即從電腦屏幕上抬起頭,沖她笑了笑:「他有些急事,前些日子先回美國了。」

這是大齊至安九年的秋天,天氣已經逐漸轉為寒涼,北疆的初雪也過早地降臨。

他躺在只能看到一方天空的帳篷里,看着帳外飄零的雪花,偶爾會有雪片飄入到帳內,於是那些雪片就在窗子下落成了一小片,淡薄又羸弱,卻固執地佔據了那一角。

帳內的溫度其實並不高,雖然西夏王令人搬來了火爐等物,但因為他要求打開窗子,所以關不住的寒意,就這麼透了進來。

靜看了一陣,他就側過頭,壓抑地低聲咳嗽,唇邊不意外溢出些甜腥,在這幾天來已經太尋常,他只是抬起手指,不在意地擦去了。

從最後一次勸降過去,又已經過了兩天,西夏王的耐心,也即將告罄了,他能看出他每次來時的臉色,越加陰沉冷酷,對待他的態度,也沒有了殷勤和體貼。

在他病入膏肓之前,應該就會被西夏王暴怒地砍掉,所以他也不用再去憂心這些繁瑣的小事。那麼歸降呢?在他看來,卻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外界都已經認為他已是個投敵叛變的降臣,有些事,他也還是不會去做,若為了苟活,就去背叛自己的國家和臣民,那還不如就此死去,倒也歸於塵土,了無掛礙。

只是……他想起她臨別時那憤怒質疑的目光,她是否能懂呢?懂得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還是即使他死去,她也還是會認為他是個重利輕義的小人?

他想着,唇邊就浮上了一絲自嘲的笑容,他這一生,也算空負虛名,枉送性命……就像父親所說過的那樣,與家國皆無益處,連死都是,別說死得其所,連死都只是一個笑話而已。

在他即將又疲倦地合上雙目時,帳篷的窗口處,卻傳來了幾聲極其細微的聲響,那聲響太小,連日夜守在帳外的衛兵,都沒能聽到。

而後他就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啾鳴,接着,眼角處劃過一抹亮麗的青色,那隻小鳥小心地飛過來蹲在他肩膀上,歪頭打量了一下他后,還用小腦袋蹭了蹭他的臉頰。

他驚詫之餘,以為這只是一個幻象,繼而又在那陌生的觸感里找到了真實感。

鳥兒還親昵地蹲在他肩上,他也看到它的一隻嫩黃腳掌上,綁了一隻小小的信筒。

他認得它的,它是季瑛的愛寵,有個堂皇的名字,叫「青凰」,他卻看出它是只雌鳥,笑季瑛不辨雌雄的同時,堅持稱它為「青兒」。

鳥獸亦有靈,似乎覺察出了他的憐愛,他只要進宮,它總喜歡飛落在他肩上討果子吃,他也總是有求必應,喂得多了,季瑛總笑着說,再喂它就肥的飛不起來了。

就眼下來看,它還是可以飛的,不僅可以飛,還飛過了崇山峻岭,在這敵營之中找到了他。

目光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他抬起僅能動的左手,將那隻信筒從它的腳下取下來。

裏面的信件自然是季瑛書寫的,蠅頭小楷里透露的俱是對他的憂心和掛懷。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跡,目光微動:在此時,他的主君卻仍信任他,與他來說,不知是喜還是憂。

看完后將那頁紙丟在榻前的火爐中燒了,他手邊並無片紙點墨,略加思索,撕下手邊白帕的一角,咬破指尖將心中言語寫於帕上。

他已無右手可用,但世人卻鮮知,他左手仍舊寫得一手好字。

事畢,他送青兒返程,手邊沒有其他的食物可以給它,只有一些冷掉的薄餅,他掰碎了放在掌心,看它急切地啄食,目光更加柔和,低聲道:「青兒莫急,委屈你了……待回了禁宮,陛下會給你果子。」

他不敢說日後親自再給它餵食,只因此刻前途黯淡,生死難料,他何苦再去騙一隻小鳥,讓它以為還有再次相逢之時。

只是青兒的到來,卻讓他看到了一線生機……並非他自己的逃脫之計,而是事關戰局的生機。

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他不再耽擱,揮手讓青兒飛出帳外,而後抬起頭,就看到了掀開皮簾走進來的李靳。

驚詫他不再躺着,而是半坐了起來,李靳神色也變了變,繼而帶着涼意地笑了笑:「看來沐先生想了幾日,總算是想通了點什麼?」

他微微一笑,還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沒什麼,只是覺得要攢些精神,方可和王爺多聊幾句。」

他態度曖昧,不過是拖延時日,在李靳聽來,卻是態度鬆動的跡象,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柳暗花明的跡象,李靳一挑長眉,目光中也有了些期待:「如此看來,沐先生是真想通了……」

隨着一聲「通過」,鏡頭停止轉動,李靳也笑着去拉半躺着的顧清嵐:「顧先生,躺了半天,腰酸不酸?」

顧清嵐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掌從榻上站起來:「還好,躺着演戲,總算比較輕鬆。」

李靳也哈哈笑了起來,他身後路銘心不甘心地擠過來,握住顧清嵐的手說:「還好有被子蓋,不然老穿這麼薄,清嵐哥哥都要感冒了。」

為了追求飄逸的效果,顧清嵐的戲服都是白衣為主,布料還都是絲綢薄紗,西北影視城雖然沒有像劇里一樣,已經開始下雪,但着實已經有點涼了,他的衣服穿上還真是會有些冷。

顧清嵐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她鼓囊囊的臉頰:「沒事,我哪裏那麼脆弱。」

這話用他現在這樣,好像碰一碰都能碎掉跟着風飄走的扮相來說,還真沒什麼說服力,路銘心又扁了扁嘴,將手裏拿着的外套給他披上。

其實在路銘心看來,她目前的日子也還是滋潤的,白天拍戲雖然辛苦但還扛得下來,晚上則可以抱着顧清嵐美美睡一覺。

且不說那細腰長腿抱起來手感有多好,三五不時她還能親親摸摸,還有這個那個的,簡直不要太饜足。

因為晚上可以補回來,所以連續幾天來,顧清嵐白天被李靳霸佔著摸小手摟小腰什麼的,她都忍了。

但在李大哥眼裏,路銘心美女每天看他的小眼神,還是那麼充滿了嫉恨和幽怨。

當然李靳這樣自詡風度翩翩的成熟男士,當然也不會對一個小女人的醋意有多大反應,他只是……跟顧清嵐說話的時候,那笑容更燦爛溫柔含情脈脈了許多。

就在這樣戲里戲外兩重天的詭異氣氛下,那些軍營權謀的戲份,竟然就稀里嘩啦快拍完了。

而這一段戲,也是全劇的重頭戲之一。

沐亦清在青鳥的通訊之下,假意歸順西夏王,在屢建奇功之餘,私下卻屢屢通過青鳥傳訊給路銘心,教她克敵之法,裏應外合,竟將原本以為定能制勝的西夏王逼得節節敗退。

然而西夏王畢竟是智勇雙全的梟雄,在大營即將被攻破的當口,認定了這背後是沐亦清在搗鬼,一掌將他打成重傷,而後棄在營地之中。

得到顧清嵐被生擒的消息時,路銘心正在和莫祁一起巡視營地。

激戰兩個月來,因為她英勇善戰,兼之常有奇計,她在軍中的威望已經日漸顯隆,莫祁也上了摺子,奏請女帝授予她正式的軍職。

聽到那個副將稟報說擒獲了顧清嵐,路銘心的腳步不由自主向前邁了一下,扶在腰間長劍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緊。

她抬起頭,跟莫祁交換了一個神色,為了穩定軍心,她和莫祁告訴軍中時,都說的是顧清嵐先通敵後投敵。可事實他們自己心裏清楚,顧清嵐是為了解救他們二人,才失陷於敵營,如果說後來投敵,也大約是嚴刑逼迫所致。

雖然裏面還有些曲折,但投靠敵軍就是投靠敵軍,顧清嵐當然也不能算是清白。

然而就算她和莫祁自認為了大局,不得不犧牲了顧清嵐的一些聲名,想起他當初孤身獨闖敵營的壯舉,也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所以在攻破西夏營地的時候,莫祁就頒令下去,命眾將士務必生擒顧清嵐,並宣稱這是女帝的律令,生擒有重獎,隨意砍殺則反而要問罪。

這樣的安排之下,顧清嵐生還的可能自然大大增加了。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路銘心在莫祁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愧色,就輕吸了口氣,對身前的副將說:「即使如此,好好關押起來,即日押解回京吧……」說到這裏,她還停頓了一下,補上一句,「陛下要親自審問罪臣,一路上好生照顧著,不可怠慢。」

四周的攝像機還在轉動着,路銘心卻有剎那間的恍然:到現在為止,一切跟前世的情形沒有分毫差別。

她因為心裏的那點歉疚,不敢去見他,再加上軍務繁忙,自然就一句話將他安排回京就好。

那時的她,還在心裏想,總歸回到京城后,有陛下照顧他,還有御醫良藥,哪裏輪得到她擔心。

於是她就心安理得地又在邊關了兩月有餘,兩月後她回到京城,再能見到的,卻只是地窖中他早已冰冷的身體。

她從未想過,是她給了他一個「叛國謀逆」的罪名,又將他推回了滿是寒刀冰霜的京師,又怎麼還能坦然地以為他還能等她回去?

那一刻在她都恍惚了的神智里的,想到的,不是其他,而是他在最後的時刻里,都想了些什麼?

會想到她嗎?還是早已心死,連一點回憶也不願再勻給她?他飲下那杯鴆酒時,如此決絕,是因為世間再也沒什麼值得他牽掛眷戀了嗎?

那一刻,擁抱着他早已冷透的身體,她的身體彷彿已經變得和他一樣冰冷,唯獨胸腔中跳動着的心臟,每動一下,都牽出千絲萬縷的痛楚——也唯有此,才能讓她記起自己還活着,活着承受已經永遠失去他,連任何歉意和補償,都再也無法給予他的痛苦。

鏡頭裏,她緊握著劍柄,整個人如同一柄繃緊了的弓,她看向扮演副將的那個演員,等他說出和前世不同的台詞。

在她說了那些話后,副將就抱拳躬身答了是,而後又有些猶豫地開口:「可罪臣沐亦清他……似是受傷頗重,若依照常例押解,不知能不能撐到京師。」

副將口中的常例,自然是囚車押送,莫說傷勢有人醫治,就是一日三餐,也不見得能供給。若犯人本就傷重,半途中就死亡也是平常事。

路銘心聽完,神色卻驀然變了,眼睛也睜大開:「你說罪臣他……傷重?不是說了這是陛下的嚴令,誰那麼大膽,竟敢傷他?」

副將忙答道:「此令已經三番四次傳下去了,自然不是我軍中的人,只是找到罪臣時,他已經傷勢頗重了,應當是西夏叛賊所為。」

路銘心已經沒了心思聽他在這裏推諉,咬了咬唇說:「人在哪裏?帶我去見!」

即使顧清嵐後來確實已經投敵,莫祁對他的感情,也仍是惺惺相惜居多,開始時,也的確是全賴他奮不顧身相救,才得以脫困,所以也忙說了聲:「我也同去看看。」

那副將也正想把這個燙手山芋扔出去,不然押解途中真死了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交差,忙躬身領他們過去。

鏡頭轉過,他們在凌亂的戰後營地中穿過許多帳篷,來到已經被戰火半毀的一座帳篷前。

路銘心眼尖,隔得還遠,她就一眼看到依靠着一根斷木勉強站立的那個白色的身影。

即使被傳令下去不可傷害,但大齊的士兵顯然也沒有客氣對待俘虜的習慣,將手裏的長刀架在他的頸間,催促他快走,不耐煩中,還伸手推了他一把。也就是這一推,將他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形推得向前跌倒。

路銘心緊握著刀柄的手連忙鬆開,大步跨過面前散亂的兵器和雜物,在他倒下之前,就一把抱住了他的身體。

落入懷中的身軀,如同已經沒有了任何溫度,離得近了,她一眼看到他胸前那分明不是一次暈染上去的血跡,落在被沾污的白衣上,仍是分外醒目。

一聲輕喚被她咬着牙咽了下去,她收緊抱着他手臂的雙手,轉頭斥責那幾個小兵:「都還愣什麼?沒看到人都要走不動了嗎?快抬個擔架過來!」

然後她轉過頭,俯在他耳邊,在鏡頭拍不到的方向里,舔了舔他的耳廓。

顧清嵐不動聲色,只是輕咳了咳,垂下眼睛。

鏡頭外魏敬國叫了聲「咔」,探出頭來看了看:「銘心,我知道你急着抱顧先生,不過你這哪裏看得出來陸青萍的矛盾和急切交織的情感了?你這簡直就是乳燕投林!」

路銘心輕哼了聲,既然停拍了,她也不偷偷摸摸了,大大方方抬頭在顧清嵐唇上輕吻了下:「我跑得慢了,萬一清嵐哥哥真跌倒了怎麼辦?地上這麼多石子和棍棍槍槍的,扎到硌到了怎麼辦?上次李哥不是都讓清嵐哥哥擦傷了手嗎?」

站在鏡頭外候場的李靳覺得自己躺着又中了一槍,連忙摸摸鼻子,清了清嗓子以示無辜。

魏敬國可不管她那麼多廢話,等她啰嗦完了,就一句:「回去重來一遍,你拍失敗一次,清嵐就要假跌一次,失敗次數越多,他真跌下去的概率越大,你自己看着辦!」

果然路銘心頓時就老實了,又在顧清嵐腰上摸了一把,這才依依不捨跑回原位重新來第二遍。

轉眼間他們轉組來到西北影視城,已經過去快要兩個月了,因為中間出了事故,停拍了一周,早就超出了原定三十五天的拍攝周期。

現在已經進入了十月份,天氣轉涼,西北的秋季來的如此猛烈,遠超於他們這些內地人想想,不說其他,現在夜裏當地溫度已經到十度左右了。

別的不說,那兩場下雪的戲,是真的借了今年當地的初雪去拍的,下雪那天溫度到了零度左右,跟冬天沒什麼區別了。

顧清嵐的戲服,原本都是走飄逸絕俗的路線的,不僅色調青白,連料子都是怎麼飄逸怎麼來,這樣勢必就不能兼顧保暖了。

再加上這一段戲拍的,原本就是他在敵營中和強敵周旋,身形不說形銷骨立,也是越發清瘦嶙峋才貼合,為了拍攝效果,他戲服里也不能再加其他衣物。

一場戲好不容易拍完,路銘心就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肩上的大紅披風一扯,蓋到顧清嵐身上,然後自己也抱住他:「清嵐哥哥,是不是冷了?我們去喝點熱湯暖身體。」

顧清嵐壓着聲音,低聲咳了咳,對她笑笑說:「好。」

雖然瞞住了劇組裏的其他人,不過路銘心卻知道顧清嵐這幾天是有些着涼的,他本來身體是那個樣子,着涼感冒也比其他人癥狀多一些。

不僅頭疼咳嗽,夜裏也會有些低燒,胃口也差得很,一天下來也吃不下多少東西。

路銘心看着實在心疼,又後悔自己把他拉來拍戲,只能想盡辦法在能做到的地方讓他舒服一些。

看着她把人抱着又是搓手又是哈氣的樣子,旁邊和李靳一起蹭著喝熱湯的莫祁,也只能酸著牙說:「銘心你往後鏡頭裏也可以一直抱着顧先生了,出了鏡頭還這麼黏着,不怕變樹袋熊啊?」

路銘心就連頭都不抬地理直氣壯承認:「沒事啊,我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黏着的!」

顧清嵐有些無奈地摸摸她的頭:「銘心,莫先生這是在笑你。」

路銘心抬頭對他大大笑了下:「為了清嵐哥哥,我才不怕被祁哥笑!」

雖說戲里也不用和他分開兩兩相望苦兮兮的了,可接下來的也都是苦情的戲份好吧?

她在戰場上那一抱,是再也沒撒開手過,他們解開了重重誤會,她知道了依靠青鳥給自己傳訊的那個「高人」,就是他。

有了莫祁上書陳明來龍去脈,他也不用在背負「叛臣」的罪名,而是被女帝下詔褒獎,並召回京師。

但他傷病至此,不僅在北城休養也不見起色,連女帝連夜派了御醫帶着大批良藥來接他,他也還是回到京師后不久,就病重離世。

這種坑爹的劇情,哪裏算得上「甜蜜」了?這種看着心愛的人一日日變得虛弱,最終無可挽回地逝於自己懷中的劇情,明明更虐心好不好!

路銘心暗暗又在心裏對李昂越磨了一陣牙,轉頭繼續不怕肉麻地去摸顧清嵐泛著水光的薄唇:「清嵐哥哥,胃口好點沒有?晚上想吃什麼?」

顧清嵐含笑握住她不老實的手:「還好,隨意吧。」

最後訣別的一場戲,還有一些要收尾的重頭戲,都是回B市影視城和另一個組匯合后一起拍攝的。

隨着回程被提到日程上來,顧清月也到了這裏。

按說她只要在B市多等幾天,就可以見到顧清嵐和路銘心了,但她卻堅持一回國,就立刻轉機到西北來。

殺青臨近,顧清月來的那天,他們還都在片場趕工,一直到晚上八點鐘,才回了酒店,見到了下午就已經趕來的顧清月。

顧清月身材高挑,剪了一頭利落的中性短髮,見了路銘心,就微微一笑,主動伸出手說:「大嫂您好,我是清月。」

畢竟是親兄妹,她五官和顧清嵐有五六分相似,雖然多了不少女性化特徵,整體風格卻仍是清冷俊秀,正是最兩年國際上流行的那種雌雄莫辯的俊美。

顧清月比顧清嵐小九歲,比路銘心也小六歲,路銘心對她的印象,還是小時候那個總是跟在顧清嵐屁股後面,臉色卻跟哥哥一樣臭屁高冷的小丫頭。

現在猛地看到長大進化後到氣場強大的真人,還真有點緩不過來,有點呆愣地把手伸過去跟她握了握:「哦,清月啊,謝謝你來看我們。」

顧清月微挑薄唇,算是笑了:「本來應該早些過來見大嫂的,不過臨近畢業事情太多,大哥就讓我先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再回來。」

聽她這麼說的意思,她還真是很聽顧清嵐的話,不僅他們結婚這樣的事,就連自己母親因為毒害哥哥入獄這麼大的事,她都沒回國,就是因為顧清嵐一句話。

路銘心覺得顧家的家庭關係在她眼裏實在太詭異,又想到之前袁穎潔被捕入獄,自己是堅定站在顧清嵐這一邊的。

雖然不知道顧清月和袁穎潔感情如何,但袁穎潔畢竟是顧清月的親生母親,顧清月對顧清嵐會不會有看法她管不著,至於顧清月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對她也有看法,路銘心就更拿不準了。

這麼一想,好好的姑嫂見面,就有些尷尬的意味在裏頭了,路銘心的笑容里也有了些勉強:「沒事,還是先處理自己的事情比較重要。」

顧清月又對她笑了笑,順手就摸出了一盒煙還有打火機,她剛抽出了一支煙想點上,路銘心就忙說:「清月,你哥哥最近有點感冒,熏著會咳嗽的!」

顧清月手上一頓,眼睛裏帶點笑意看了看顧清嵐,依言將煙和打火機又都放了下來。

這麼一來路銘心更尷尬了,她心裏默默流淚想,見不熟的小姑子真難,和小姑子搞好關係真難,和一點也不軟萌反而很漢子的小姑子搞好關係更難!

好在顧清嵐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笑了笑對她溫和地說:「銘心,我有些話要對清月說,我們去她房間一下,你先洗澡休息吧。」

路銘心「哦」了聲,看着他起身帶着顧清月走了,顧清月對她倒是很客氣,臨走時還關上房門,對她笑了笑說:「大嫂早點休息,明天聊。」

顧清月的房間就在下面一層,也是空間寬敞的套間,她的一堆行李就擺在外面的客廳里,箱子打開,露出來裏面翻得亂七八糟的衣物。

顧清嵐進門口,先皺了眉頭:「女孩子出門還是這麼毛糙,給別人看到了成什麼樣子?」

顧清月無所謂地聳了下肩:「沒事,我女朋友不在乎就行。」

不得不說,顧清嵐之所以能對路銘心層出不窮的奇怪言論反應那麼淡定,跟這個常常語出驚人死不休的妹妹也有很大關係,他抬手揉了揉額頭,語氣無奈:「我記得你沒有女朋友。」

顧清月更不在意地又聳了下肩:「反正也沒男朋友。」

顧清嵐知道乾脆也不再理會她,徑自走到沙發上坐下,好歹顧清月還比較識相,看他坐下來,就忙去倒了溫水過去雙手送上去。

顧清月是和顧清嵐同一年出國的,剛去時她還只是個十歲的小孩子,在國外的一切基本都靠顧清嵐打理,若說長兄如父,在那樣舉目無親的地方,顧清嵐一手將她帶大,也真和做爸爸沒什麼分別了。

所以就算平時對她採取的是比較寬鬆的教育方式,顧清嵐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水,看到她還抓在手上的香煙盒子,就皺了眉開口教育:「雖然我說過你成年後,煙酒什麼的,只要不違法我就不管你……但女孩子還是不要抽煙比較好。」

顧清月連忙「哦」了聲,抬手就把香煙連帶打火機都丟到垃圾箱裏了:「畢業論文壓力太大,我沒管住自己,我不敢了大哥,原諒我大哥。」

路銘心要是能親眼看到這一幕,就知道為什麼顧清嵐訓起她來訓得那麼得心應手,而自己也為什麼很快就甘心臣服在他的氣場之下了。

這跟他做不做老師沒關係,純粹是他在家裏訓顧清月已經訓得習慣了,氣質那麼高冷的顧清月尚且抵擋不住顧清嵐淡淡一眼,更何況本來就不夠高冷的她?

看她也跟路銘心一樣認錯態度良好,顧清嵐就掩唇咳了咳,沒再說她。

倒是顧清月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看着他說:「大哥,任染說你身體狀況好些了……你還頭疼嗎?」

顧清嵐點了點頭,沒去接她的話,反倒抬了眼說:「媽媽那裏,你也去看一下吧,畢竟她最惦記的就是你。」

跟顧清嵐不同,顧清月是袁穎潔的親生女兒,袁穎潔口口聲聲要害顧清嵐,最大的理由也是為了顧清月。

但聽顧清嵐提起袁穎潔,顧清月的眉宇間卻忍不住浮現出一絲厭惡,她點了下頭:「我知道,我先來看你,再回去到精神疾病治療中心看她。」

說到那個「精神疾病治療中心」的時候,她語氣里還帶了幾許諷刺。

顧清嵐微頓了下,才開口:「媽媽畢竟是愛你的,她最大的精神支柱也是你。」

對此,顧清月就冷笑了一聲:「是啊,愛我愛到可以設計綁架我的親生哥哥,愛我愛到打着為了我的名義下毒害你,我寧肯她一點都不愛我!」

她說完這句,自覺失言,忙抬頭看了看顧清嵐:「大哥……」

顧清嵐對她微微笑了笑:「沒事,我已經都記起來了。」

雖然在聽任染轉述,知道顧清嵐頭疼和昏厥的癥狀已經消失,就猜到是這樣,但聽他親口承認,顧清月還是停頓了一陣,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良久,還是說了句:「對不起,大哥。」

顧清嵐對她笑了笑,他臉色還有些蒼白,那笑容卻是溫暖的:「沒事,本來我接受催眠的效果就不好,會這麼快想起來,也在預料之中。」他說着,又對顧清月微笑了一下,「這本來也就不怪你,當年,你只是個小孩子而已。」

顧清月也沒再說下去,她和哥哥默契已深,彼此沉默了一陣后,她就帶些試探地問:「那大嫂……」

顧清嵐笑了笑:「她沒有……她還深信着,我們的兩世情緣。」

他說到這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交握的雙手,唇邊泛起一抹說不清意味的笑容,帶着點欣慰,更多的卻是苦澀:「她還沒發現,這些根本都是假的……只是我一手編造來自欺欺人的……」

後面四個字,他終究沒有親口說出來:自欺欺人的虛情假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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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百年,不再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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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可嘆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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