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6)

第30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6)

「漢克,給我來口煙抽。」

「我就剩一口了,你就別做夢了,朝比爾要吧。」

或許比爾會給他一點兒,或許他撒謊推說他自己也沒有了。這些遊手好閒的人,有的身上從來沒帶過一分錢,也沒有帶過自己抽的煙。他們抽煙就向別人借。他們都是這樣說:「把你的煙借我一口,傑克,剛才朋·湯浦遜把我剩的最後一口借去了。」每次都是這樣的謊話!除了騙騙陌生人,誰也不會再上當。傑克卻是早就熟悉這樣的話了。他會說:「你會給朋·湯浦遜嗎?你妹妹的情人他姥姥也給了他一點兒呢。你最好先把原來借我那幾口還我,然後我再不要利息借你一百斤,怎麼樣呀,勒夫·勃克納?」

「我記得我已經還給你幾口了。」

「不錯,你是還過幾口,有六口吧,可是你借我的是鋪子裏面上等煙,而你還的是黑奴咀嚼過的煙葉。」

板煙是那種又扁又黑的煙,鋪子裏面幾乎都是這種煙。這些傢伙在借到別人的一口煙的時候,不是用刀或者剪子之類的工具割開來吃,而是用自己的牙齒來咬,放在自己的上下牙齒中間再用自己的手來撕,這樣煙葉就被撕成了兩片,因此,他們在還人煙葉的時候,煙葉的主人會哭喪著臉,帶着挖苦的口氣這樣說他們。

大街小巷全是黑得跟柏油一樣的泥,除了爛泥地上什麼都沒有。到處都是二三英寸深的泥,有的地方快達到一英尺深了。豬跑出了豬圈在街道上不停地哼哼著轉悠。有時候你會看見一頭渾身沾滿黑泥的母豬領着一群小豬崽散漫地沿着大街走過來,隨身往路中間一躺就佔滿了半邊街道,當有人經過時都得繞開走。它四腿伸開,眼睛一閉,耳朵撲閃著,就像在自己家豬圈一樣喂著小豬吃奶,看那安逸懶惰的神態彷彿像一個領取月俸生活的公務人員,絲毫不用考慮一日三餐的來源。不久就有一個無賴放狗,「嗖!虎子,咬它。」狗狂叫着沖向母豬撕扯著豬耳朵,母豬尖叫爬起來就跑,痛不欲生的叫聲簡直要嚇死人。這時候那些無賴們全站起來了,笑得前俯後仰的,看着豬狗一直走沒影兒了。他們的模樣好像在說,他們就是等著這樣的一場熱鬧。然後,他們又靠回了杆子上,恢復到了原來的狀態。除了狗打架再沒有其他什麼事情能讓他們如此有精神的了。除非是往一條野狗身上澆松油點上一把火,或者在它尾巴上拴上一隻破鐵鍋,看着它拚命奔跑,一直到累死。

河水沖刷著岸邊的泥土,河面不斷地變寬,鎮子也不停地往後退。河邊的一些房子,往外已經伸到了河面上,歪歪斜斜的,隨時都有可能倒進河裏,這樣的房子已經沒有人住了。還有一些房子下面的土已經被河水沖走一部分了,成了懸屋,十分危險。可是裏面住的人仍然沒有搬走。

快到中午的時候,街上的馬車、馬匹多了起來。車馬一直絡繹不絕,越來越擁擠。他們都是自己從鄉下帶着午飯來坐在馬車上吃。威士忌也是少不了的,能聽得見他們隔着幾輛馬車斗酒的喊叫聲。酒喝多了,打架的事就難免要發生了,那天我就看到了三次。後來一個聲音叫了起來:「老博格斯來了!夥計們!從鄉下來了,按着他的老規矩,每月醉一回,今天又來過酒癮了。」

那些無聊的無賴們全都來了精神,跳躍着,歡呼著。我想他們準是習慣了拿老博格斯開玩笑。其中一個人說:

「不知這回他計劃搞死誰了。如果他能把二十年裏他打算搞死的人全都能搞死,這一會兒,他早就名揚開外了。」

另一個人說:「他總是這樣的,說着要殺人,可是人家都活得好好的。如果老博格斯能嚇唬嚇唬我,那我就永遠不會死了。」

一匹馬狂奔著過來了,老博格斯騎在馬上大喊大叫的,那架勢像個瘋狂的印第安人。他喊叫道:「全都讓開,全都讓開,棺材的價格要漲價了,我是來打仗的。」

他騎在馬上身子左搖右擺的,看來喝了不少酒。他臉色通紅,有五十多歲的模樣。街上的人都沖他喊叫,譏諷他、罵他,對他說粗話。他就回罵那些人,他說要按計劃把他們一個一個全乾掉,可是現在他沒時間。他說這次來是要幹掉歇朋上校這個老傢伙的,他的座右銘是:吃完肉了再喝湯。

他看到我就騎着馬過來說:「小孩,你打哪兒來?你想找死嗎?」說着就走了過去。我嚇壞了,可是有一個人說:「他喝醉了就是這樣,說着過過嘴癮。他是阿肯色州最膽小的老糊塗蛋,不管喝沒喝醉,從來沒傷害過人。」

博格斯騎着馬來到鎮上最大的店鋪門前,微垂下頭,從篷布底下朝里看。他大喊:「歇朋,你這個老混蛋給我滾出來,你看一看被你騙過錢的人,老子今天就是要把你這條老狗幹掉的,有種的話你快點兒滾出來。」

他不停地大聲叫罵,想起什麼就罵什麼,把所有罵人的字眼都用上了。街道兩邊都站滿了人,一邊聽着,一邊嘻嘻哈哈笑着瞎起鬨。一會兒,一個五十五歲左右,衣着光鮮、神情倨傲的男人從店鋪裏面走了出來。圍觀的人紛紛退讓,給他讓出一條道來。他神態鎮靜,一字一句地說:

「你這一套真叫我煩死了,不過我再忍耐你一會兒。如果到了一點鐘,你要注意,一點鐘——一分鐘也不延長,一點鐘之後你還開口罵我,哪怕一句,我也會跟你沒完的。不管你跑到哪裏,我都要找你算賬。」

說完他又轉身走進了店鋪。圍觀的人群不再吵鬧,也不再亂擠,顯得特別安靜。博格斯騎着馬沿街走開,一邊走一邊使勁兒大聲用種種髒話罵着歇朋。一會兒,他又轉回到了店鋪門口,還一直在罵。一些人圍住他勸他閉嘴不要再罵了,可是他不聽這些勸告。有人說再有十五分鐘就到一點鐘了,他最好馬上就走。可是這些話對他都沒有用,而且他越來越起勁,還把帽子摘下來扔到了泥水裏,騎着馬從帽子上跑了過去。他一會兒又怒沖沖地跑開,沿着大街不停地謾罵,花白的頭髮在空中飛揚。一些人都勸他不要再罵了,並試圖把他勸下馬關到屋子裏醒酒。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用,他會再一次地跑到街上大罵歇朋。這時候有人說:「誰去把他女兒叫來,別人勸不住,只有他女兒還行,快去把他女兒找來。」

於是,有個人就馬上去叫他的女兒。我又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兒。大約五分鐘以後,我看到博格斯被兩個人攙扶著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他光着頭,馬也不知道弄哪去了。這會兒他安靜了下來不再罵人,一臉焦急的神色,不再掙扎著不走了,反而盡量加快腳步想早點兒離開。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博格斯,你站住!」

我順着聲音,扭頭向後邊張望,原來是歇朋上校。他手裏拿着一把獵槍,槍口朝上對着天空,穩穩地站在大街的中間。這時候我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在兩個人的陪伴下快速地向這邊跑來。博格斯和攙扶他的兩個人也轉身向後面看,想看看是誰在叫他。他們看到歇朋拿着槍,攙扶他的那兩個人馬上跳到了一邊。歇朋的槍慢慢地放平對準了博格斯,兩個槍管里都填滿了火藥。博格斯雙手向上舉起喊道:「天啊,不要開槍!」只聽「砰」一聲槍響,博格斯雙手在空中亂抓着,身子搖搖晃晃地向後退。「砰」又一聲槍響,博格斯身子向後撲通一聲躺倒在地上。那個年輕的女孩兒大叫一聲撲過來俯在她父親身上,一邊哭一邊說:「他把我父親殺了,他把我父親殺了。」大街上的人群也亂了起來,紛紛擠到他身邊伸長了脖子向裏邊看。裏邊的人使勁兒地往後推著外邊的人,並大喊著:「不要擠,往後退,給他留點兒空間,好讓他喘氣。」

這時候,歇朋上校把槍往地上一扔,轉身走開了。

大夥抬着博格斯到了一間藥鋪里。圍觀的人比原來更多了,好像全鎮的人都來了,熙熙攘攘擠得水泄不通。我趕緊跑了過去,站在了窗戶下能看得清楚的位置。我看見博格斯被平放在地板上,他的頭下枕着一本大開本的《聖經》。他們還拿了一本《聖經》,準備把他的襯衣撕開了放在他的胸口上。我看見他們撕開了他的襯衣,他的胸膛上被打中了一顆子彈。他大口地喘著氣,他胸口上放的《聖經》也隨着他的呼吸一起一落。就這樣,他喘了十幾口氣之後停止了呼吸,他死了。大家拉開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掙扎著、哭喊著,被大家架了出去。她有十六歲的樣子,臉龐長得甜甜美美、文文靜靜的,只是受到了驚嚇,臉色蒼白。

人越來越多,推推搡搡地都往前邊擠,想看個明白。不過前邊的人不肯讓,後邊的人就不停地說:「讓一讓,讓一讓,你們也看清楚了,還佔着地方不讓別人看。大家都有權利看嘛,你們這樣就不公平、不合理了。」

裏邊的人就紛紛還嘴,吵吵鬧鬧的。我怕鬧出什麼麻煩,就趁機溜了出來。街上的人都在討論這件事情,目擊這件事情經過的人還給大家描述當時的情況。一些擠不到裏邊的人就圍着講述的人,伸長了腦袋仔細聽着。一個頭髮很長的人,頭上還戴着一頂白皮帽子,個子高高的,正拿着一根棍子在地上畫出博格斯當時站的地方,又畫出歇朋當時所站的地方。人群就跟着他從這個地方走到那個地方,一邊看着他的動作,一邊紛紛點着頭表示他們聽清楚了。他們還彎著身子、腦袋向前伸著看地上畫出的地方。接着那個長頭髮的瘦高個站到了歇朋當時所在的地方。他站直了身體,瞪大了眼睛,把帽檐拉到眉毛上面,喊道:「博格斯!」手裏的棍子也高高舉起,慢慢地放平,然後嘴裏又發出一聲「呯」,身體開始搖晃着往後退,嘴裏又發出一聲「呯」,身體就仰面倒在了地上。看到他表演的人,都說他模仿的和當時一模一樣,還有幾個人拿出酒瓶請他喝酒。

過了一會兒,有人說,歇朋這個渾蛋太過分了,應該用死刑絞死他。於是大家說應該殺了他。他們就紛紛往歇朋家走去,路上還瘋狂地大喊大叫,還有人把路邊晒衣服的繩子拽了下來,準備做絞死歇朋的絞繩用。

小鎮上看馬戲

他們如印第安人一般一路叫嚷着、狂吼著向歇朋家涌去,一路上的所有人和物都得給他們讓道,否則,他們就會踏上去給踩個粉碎,不然誓不罷休。看這氣勢洶洶的勁頭,任何人見了都感到害怕。婦女們都嚇得躲在沿街的窗戶後面,小孩兒們則尖叫着、狂奔著往前跑,唯恐被他們追上。有的黑人孩子則爬到了路邊的樹上,還有些男男女女的黑人都從自家籬笆偷偷地往外看。每次這伙亂鬨哄的暴徒一走過,他們就被嚇得跑得遠遠的。

許多婦女和女孩子一直在哭,她們被嚇得半死了。

暴徒們在歇朋家的柵欄前,里三層外三層的圍着,不住地高聲叫嚷。聲音嘈雜得連自己的自言自語都難以聽到。那是個20英尺寬的小院子,暴徒中有聲音喊道:「拆掉柵欄!拆掉柵欄!」接着,就聽到連砸帶打噼里啪啦的聲音,柵欄被他們推倒了,然後如潮水一般湧進院中。

恰在此時,歇朋手裏握著一支雙筒槍,十分鎮靜地從裏面那個小門廊前站了出來,站得穩穩噹噹,不發一言。那般的鎮靜讓喧鬧聲立刻停下來,人潮也開始向後退。

歇朋一言不發地就站在那裏,俯視着下面的人群,人群中頓時鴉雀無聲,那種突然的靜,和歇朋的眼神叫人毛骨悚然,提心弔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只見他用眼神慢慢地掃過人群,他眼睛掃視到哪裏,哪裏的人都趕快垂下他們的眼睛,顯得猥瑣、緊張、害怕。緊接着,歇朋發出了一陣怪笑。那種笑聲叫你覺得你正在吃帶沙子的麵包。

接着他開始用挖苦傲慢的語言發話,他慢慢地說:「你們這些人竟然也敢對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動用私刑!真是太膽大了,居然還想用私刑把人處死。就憑你們平時敢對那些外地來的無依無靠投奔至此的可憐女人們身上抹上瀝青插上雞毛,你們就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嗎?就有膽量對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下手?哈哈,我還不知道你們嗎,要是在大白天,一萬個男子漢落在你們這類人手裏也是安全的!只要你們不在背後下手。」

「我太了解你們了!早就把你們看透了。我是在南方土生土長的,又在北方生活過,因此各地的風土人情我全了解。其實在北方,一些人就是懦夫、膽小鬼,在外受人欺負,甚至別人從他身上踏過去,他也不敢有任何的反抗。然後等他回到了家裏,卻禱告上帝,請求讓自己謙虛卑微一些,內心不要生氣,以使自己能夠忍受這些屈辱。而在南方的人們呢,本事可就大了,單槍匹馬的一個人在大白天就可以攔截載滿人們的公共馬車,並且把他們的財物搶個遍。你們的報紙經常把你們叫做英雄的民族,在這樣的大夸特誇之下,你們就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民族,沒有其他的民族可以與你們相比的,可實際上,你們也就是這樣了,而並非更勇敢。想想你們的陪審團審判員們為什麼不敢判殺人兇手死罪呢?還不是因為他們膽小,他們害怕被判死刑的人的朋友報復他們,比如在背後沖他們放黑槍——事實上他們也確實是這麼乾的。」

「因此他們總判犯人無罪釋放。然後,一個男子漢在夜間安排上百個戴面具的膽小鬼,用私刑絞死了那個惡棍。目前,你們的錯誤是,你們沒帶一個男子漢和你們一起來,這是個失誤。另一個失誤是你們不是夜裏來,也沒有帶着你們的面具。你們帶來了半條男子漢——勃克·哈克納斯,要不是他鼓動你們,帶領你們,你們是不敢來的,而且早就逃走了。」

「現在他在哪兒——要是你們不受他鼓動,你們是不想來的。你們也知道,來了會有麻煩和危險,一般人是最不喜歡麻煩和危險惹上身的。可是,只要那半條男子漢——勃克·哈克納斯,在那邊一喊:『用私刑絞死他,私刑絞死他!』你們就不敢往後退啦——生怕因此給捉住,露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膽小鬼——因此你們也就跟在勃克·哈克納斯屁股後面瞎吼,到這兒來胡鬧,嚷嚷着說要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來。其實,你們都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一群人。比如一個軍隊,軍隊的士兵並不是天生就很勇敢的,就可以去打仗的,而是他們的軍官有很強的領導能力,因此,軍隊的士兵才個個英勇善戰。而你們一幫烏合之眾,能有什麼好領導呢?現在你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夾着尾巴滾回家去,鑽進洞裏。要真想動用私刑,那也得晚上來,帶上你們的面具,這是南方的老規矩嘛,現在你們帶着你們的半條男子漢——勃克·哈克納斯趕快滾。」他一邊說着,一邊把他的槍往上一提,接着往左胳膊上一架,還扳上了槍機。

人群「嘩」的一下猛地後退,暴徒們紛紛向四處奪路而逃。那個勃克·哈克納斯也跟在他們後麵灰溜溜地逃走了,那狼狽的樣子看着真像是條喪家之犬。只要是我願意留下來,我是可以留這裏的,可我也不願意了。

我去馬戲團那邊看馬戲表演。雖然我有二十塊大洋的金幣,還有其他的零用錢,可是我並不想買票,因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用到錢,別到時候因為沒有了錢而作難。我覺得我不反對花錢看馬戲,可也沒有必要在那上頭浪費錢,唉!還是把錢用到正經地方吧。想到這裏,我就在場子外面來迴轉悠,等看守的人稍不注意,我就從帳篷底下鑽了進去。

這是個真正一流的馬戲團。我從未見過那麼輝煌的場面,只見他們全部騎馬入場,一男一女地搭檔,兩個一對兩個一對地進來,男士走在左邊,女士走在右邊。那些男演員只穿着短褲和襯衫,不穿鞋也不用馬蹬,神氣又瀟灑地把雙手擱在大腿上。我數了數,至少有二十個男演員。女演員呢,一個個都面若桃花,嬌羞柔美,好看極了,看上去一個個就像皇宮裏尊貴的皇后一樣,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她們穿的衣服都鑲著鑽石,一路走來金光閃閃,格外耀眼,好像每一件都價值幾百萬塊以上。他們一個個挺直身子,在馬上站立了起來,圍着那個圓圈兜圈子,輕盈的身體就那麼微波蕩漾般地起起伏伏着。男演員們個子高高的,身體卻很靈活,又極其典雅。他們的腦袋在篷帳頂下飄逸地浮動。而那些女演員一個個用玫瑰花瓣似的衣裳裹住了她們的下身,看上去像一把一把好可愛的小陽傘,正輕盈地泛着絲光閃閃地飄動,我從來沒見過這樣金碧輝煌的場景,真叫人為之傾倒。

隨後,他們全是一邊騎馬一邊跳着舞,並且越騎越快,先是一隻腿蹺在半空中,然後蹺起另一隻腿,馬就越跑越往一邊斜,領班的一邊揮起鞭子啪啪啪的響,一邊吼叫着:「嗨!——嗨!」同時圍着中央的柱子一圈一圈地來迴轉,一個小丑一直跟在他身後逗著笑話,引得台下的人們發笑。再後來,所有的騎手撒開了韁繩,女演員們一個個把手背貼在臀部上,男演員們則一個個雙臂叉在胸前。這時候,只見馬身子越來越傾斜,還弓起脊背,看起來好美妙!最後,他們一個個縱身跳下馬來,跳進那個圈子裏,非常優美地向全場觀眾一一鞠躬,然後蹦蹦跳跳卻很有秩序地退場。這時整個場子響起了觀眾們雷鳴般的掌聲,並且經久不衰……

馬戲團的表演,從頭至尾,自始至終,驚心動魄。那個小丑配合場景說的一些笑話,幾乎能把人笑死。馬戲團領班剛說出一句,眨眼之間他就能回敬出另一句讓人笑得肚子疼的語言。他怎麼能在那麼短的時間想到那麼多俏皮的語句,就是腦筋急轉彎也不可能那麼快啊,我真是想不通,這個小丑還真是聰明啊,真叫我佩服。換作是我,哎呀,我這腦袋瓜子一年也想不出來一句的。又過了一陣,一個醉鬼想要闖進去表演,還說他比那些演員們表演得都棒,他騎馬是騎得最好的。於是人們就和他爭論起來,給他講道理不要去攪場,勸他出去,可是他偏不聽,整個表演因此停頓了下來。人群里有人對他開玩笑說:「醉鬼也會表演?喝點兒酒就成演員了?是不是想變成猴子在舞台上翻跟頭?」這下子可是惹着他了,他發瘋般地站在那裏又蹦又罵,說:「誰罵我猴子我跟誰沒完。」這樣一來大夥都生氣了,大家一起向這個醉鬼包圍過去:「讓他滾出去!揍他一頓!不想活了吧!」在這樣亂糟糟的場合里,一聽到打架,有女子便被嚇得尖叫起來。在這樣的情況下,馬戲團的領班發話了。他說:「朋友們,請安靜,請安靜,我說幾句,如果這個朋友覺得自己可以做演員,上台進行表演,那麼我可以讓他上台表演,如果他覺得自己可以騎馬,那麼我可以讓他表演騎馬。請大家給他這次機會,不要找麻煩。」於是,大家都笑了,說那好吧,我們等著看這個人的笑話。於是,馬戲團的「惡人」就牽出一匹馬給那個醉鬼,只見那醉鬼剛一上馬,那匹馬就開始撕咬跳躍,左沖右撞,馬戲團的兩個人使勁拉着韁繩,想把馬穩住。只見那醉漢緊緊摟住馬的脖子,馬跳一下,他的雙腳就被甩向空中亂撲騰一下,馬再跳,他的雙腳就在空中再撲騰一下。全場觀眾站起來叫啊、笑啊,樂得眼淚都滾落下來了。馬戲團那兩個人雖然竭盡全力地想拉住馬,但是那匹馬終於還是瘋狂地掙脫開了,然後發瘋般地繞着場飛奔起來,醉鬼伏在馬背上,使勁抓住馬脖子,一隻腳幾乎蹭到了地上,接着另一隻腳也差點兒蹭到地上了,觀眾就樂得坐不住了,高興得幾乎發了瘋似的。但是,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好玩,看着他那樣危險,我特別擔心他的安全,嚇得我直打哆嗦。可是不久,他掙扎著跨上馬背,抓住韁繩,這邊一歪那邊一晃地,接着,他往上一跳,甩掉韁繩,站住啦!那匹馬一個勁兒跑啊,跑得就跟房子着火了一般。他站在馬背上,輕鬆自如地騎馬馳騁,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然後,他開始脫下他的衣服,往空中扔,脫的速度和扔的速度都那麼的迅速,直叫人眼花繚亂。一時間,漫天飛舞的都是他的華麗的衣服,好像絢麗的花朵一般在舞台的空中綻放。他總共脫了十六件衣服,然後馬背上變幻出了一位年輕英俊、穿着華麗的男士。這時只見他揮着馬鞭子使勁地往馬屁股上抽,不停地抽下去,馬被抽疼了,拚命地往前奔跑,他在馬背上仍泰然自若地表演着。當我們觀眾興緻正高的時候,他突然跳下馬來,對着我們舉了個躬,退場往後台走去。全場觀眾不停地喊著叫着「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有的還吹起了口哨,鼓著掌。一時間場子裏,呼喊聲、口哨聲、掌聲響成一片,震耳欲聾。

這時候,那個馬戲團領班好像才發現他被人耍了,原來那醉漢竟是他們自己的人嘛,我看他是我見過的最難為情的馬戲領班了。這一套把戲全是他自己設計的,從未泄露給任何人。唉,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我也被他們給騙了。不過我可不想當那個馬戲團領班,因為我不願意被別人作弄,給我一千塊我也不幹。我不知道,有沒有比這個馬戲更好看的馬戲了,或許還有吧,不過我還沒遇見過。但是不管怎樣,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棒的了,以後要是再次遇到,不管在什麼地方,我還是會再次光顧的。

哈,那天晚上,我們還有一場好戲,給大家講一下。可是那場戲,大概僅有十二個觀眾前來觀看,剛剛夠應付開支。這些觀眾從頭到尾只是哧哧笑個不停,並無一人認真觀看演出的,可把公爵氣壞了,結果是節目還沒演完,走掉了十一位觀眾,只剩一個小男孩兒沒走是因為睡著了。於是,公爵說,照他看來,這些阿肯色州的蠢小子不配看莎士比亞的戲,他們欣賞不了這樣高雅的藝術。他已經摸准他們的口味了,他們喜歡的是低級趣味的滑稽劇——據他估計,也許比低級趣味的滑稽劇更低一個層次的、更俗不可耐的一些東西。因此,第二天一早,他搜羅了幾張包書紙和一些黑漆,塗劃了幾張海報,在全鎮多個地方貼上了。海報上寫着:

茲假座法院大廳僅限三晚上演驚心動魄的悲劇《國王的長頸鹿》又名《王室異獸》倫敦和大陸著名劇院的世界著名悲劇演員小但維·迦里克和老埃特蒙·基恩演出門票每位五角海報底下用最大的字體寫下了這樣一行:婦女和兒童禁止觀看「你瞧吧」,他說,「這一行字肯定能把他們招來,否則就是我太不了解阿肯色州的人了,你們等著看吧。」

國王表演王室怪獸

為了準備晚上的演出,公爵和國王忙活了一整天。他們搭了一個舞台,掛上幕布,還在舞台邊上放了一排蠟燭當做腳燈。很快就到了晚上,人們紛紛買票走進了大廳來觀看演出。大廳里不一會兒就擠滿了人。等到大廳里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人了,公爵就從驗票口走開,從場後轉到了舞台上。他規規矩矩地站在幕布前,開始為大家介紹劇情,並對這出悲劇讚不絕口。他先吹捧說這是有史以來最驚心動魄的好戲,然後又把老埃特蒙·基恩吹噓了一番,說他要擔當劇中的主要演員。公爵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胡吹亂造一氣,他滔滔不絕的語言把台下觀眾的情緒調動得高高的。台下的觀眾有人在喊著:「快點兒開始吧,快點兒開始吧!」這時候他才緩緩地把幕布升了起來,只見國王什麼衣服也沒有穿,渾身塗滿了斑斑點點,圈圈條條,各種顏色都有,五彩繽紛,像一道彩虹。他四肢着地,爬上了舞台。除了他這身怪異的打扮,他的表演也是滑稽到了家。只見他在舞台上又蹦又跳,一會兒一條腿跳着,一會兒又翻個筋斗,一會兒又翻身打個滾兒,做着各種各樣誇張怪異的動作,把台下觀看錶演的人逗得大笑不止,幾乎笑死。國王胡鬧了一番,就蹦躂到了幕後。全場的掌聲、歡呼聲響成一片,簡直要把房頂掀翻。直到國王又蹦到舞台上,把剛才的動作又做了一遍。完了以後,他們又喊著叫着讓他再做一遍。如果是一頭牛看到這個老渾蛋的一番表演,估計也會笑得停不住的。

接着公爵走上台來,把幕布拉了下來。他朝着台下的人鞠了一躬,說因為倫敦特勒雷巷戲院裏的預售門票已經被搶購一空,那邊催得很緊要馬上過去,這場震撼世界的悲劇只能在這裏再演兩晚。隨後他又朝着台下的人群鞠了一躬,又說如果大家看着今天晚上的表演精彩難忘,十分開心的話,就請大家多做宣傳,請他們的親戚朋友都來捧場。

台下有許多人都大聲喊著:「怎麼啦,這樣就算演完了嗎?難道今天晚上就這樣演完了嗎?」

公爵說是的,已經演完了。接下來台下熱鬧了起來,觀眾們一個個都瘋狂地跳了起來,嘴裏喊著:「上當了,上當了,他媽的我們上這兩個渾蛋的當了。」他們喊著叫着像瘋了一樣地撲向舞台上的國王和公爵,看樣子要把他們暴打一頓了。國王和公爵嚇得趕緊往後面撤退。這時候只見一個高高大大模樣英俊的男子跳到了一個板凳上,大聲對大家喊道:「先生們,小姐們,安靜,安靜,大家先別衝動,聽我說幾句。」於是場子裏慢慢地靜了下來,大家都想聽聽這個人要說什麼。他等人群安靜了接着說:「我們是上當了,被這兩個渾蛋騙得可不輕。不過要是傳出去,全鎮的人都會笑話我們,笑我們是笨蛋,那樣我們的臉面就丟盡了。我們不如走出去說這場演出很精彩,鼓動鎮上其他的人都來上當,這樣我們就扯平了,就沒人笑話我們了。」人群里又出現了幾個聲音,「我們聽明白了!」「這個辦法非常好,我贊成!」「好,就這樣,我們不提上當的事,我們就說很精彩,勸說其他人都來看。」就這樣,國王和公爵算是解脫了。我原以為,國王和公爵一旦解脫了,我們就要趕緊走了,可是沒想到他們還真的期待着第二天的演出。

於是到了第二天,全鎮上下都傳開了。他們都說演出是多麼的精彩,多麼的吸引人,多麼的催人淚下,讓大家都趕快去看看,如果不看就是很大的遺憾。沒有一個人說演出是上當受騙的。到了晚上,果然舞台下又擠滿了人,比昨天晚上的人還要多。國王和公爵又照昨天晚上的表演來了一場,讓台下的人又上了一當。演出結束后,我們回到了木筏子上吃了晚飯。我們休息到半夜左右,公爵讓我和傑姆撐著木筏子劃到了大河中間,順水漂流大概兩英里后,找個隱蔽的地方藏了起來。他們第三天晚上還要演出,還在繼續做着發財夢。

第三天晚上,全場又是爆滿。可是我發現他們全都是老面孔,都是前兩天晚上來看過表演的人。於是我隱隱地感覺到要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我和公爵站在入場口,我看到每一個進來的人口袋裏都是鼓鼓的裝滿了東西,有的人在上衣下面也塞着什麼東西。我想絕不是什麼鮮花之類的好東西,因為我聞到了一股臭雞蛋和爛白菜之類的味道,甚至還有人把死貓也帶了進來。我數了數有六十四個人帶有這種東西。我擠進了場子裏面,可是那種臭味熏得我頭暈,我只好又出來了。場子裏已經擠滿了人,再也擠不進去人了。大家都等著國王和公爵站在枱子上開始演出,我估計又有一場好戲要開始了。沒想到這時候,公爵給一個人兩角五分錢的報酬,讓那個人替他看一分鐘的門。然後他繞着通往舞台小門的那條小路走過去,我看到他走了,於是我就緊緊地跟着他,我們拐過了牆角走到了一個比較黑暗的地方,他說:「我們快跑,跑到離房子遠一些的地方,再往木筏子上跑,要拚命的跑,就像有鬼在你身後抓你一樣,不要停下來。」

我們拚命地跑開了,一路上我們累得氣喘吁吁,可是不敢作片刻停留,不顧一切地往木筏子的地方跑去。我們幾乎在同一時間跳上了木筏子,傑姆迅速地撐起了木筏子向大河中間劃去。我們快速地向下游漂去,大河上黑乎乎的一片,四周悄悄地一點兒聲響都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人說,照着河心斜著劃了過去。我暗自思忖,懷着熱情來看戲的觀眾會怎麼對待國王呢?會不會揍他呢?向他扔爛雞蛋、爛白菜、死貓?揍成什麼樣了呢?他能不能逃出來呢?我正這樣想着,沒想到沒多大一會兒,只見國王從窩棚里爬了出來。原來他今晚沒有去鎮上,而是躲在窩棚里睡覺。原來他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所以他才不去的,看來國王比公爵更高明。只見他伸了伸懶腰,慢悠悠地說道:

「公爵,看來我們的老戲法又得手了。你是怎樣表演的?」

我們不敢點燈,直到遠離那個鎮子有十幾英里了,才把燈點亮掛了出來。吃過晚飯,公爵和國王聊起了他們捉弄人的這些事兒,笑得渾身發抖,骨架子都快散了。公爵說:

「我就知道這群笨蛋為了讓鎮上更多的人上當,第一天不會說出去的。我也料定了第三天晚上他們準備好了要報復我們,他們想該他們露一手了。我真想知道他們怎樣利用這次機會,哈哈,他們帶了那麼多的食物完全可以開一場野外聚餐會了,我真該利用這次機會好好賞他們點什麼,好讓他們得到點好處。」

這三天晚上,這兩個流氓在這個鎮上騙到了四百六十五塊錢。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錢,簡直要用馬車整車整車地往家裏拉。

數過了錢,他們就躺在窩棚里打起了呼嚕。傑姆說:

「哈克貝利,國王這些騙人的做法你不覺得奇怪嗎?」

「沒有,」我說,「我沒有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

「這是為什麼呀?哈克貝利。」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他們天生就是這德行,我看他們倆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是,哈克貝利,和我們在一起的國王是個十足的大騙子,是個十足的大壞蛋。」

「是啊,我也想這麼說來着,天下所有的國王都是大壞蛋。」

「真的嗎?」

「是啊,只要你了解一點兒他們的事你就知道了。你知道亨利八世嗎?咱們這個國王要是和他比,那還算是善良的。你再想一想查爾斯二世、路易十四世、路易十五世、詹姆斯二世、麥德華第二世、理查第三世,還有撒克遜七王國的國王們。他們當時都干過許多混賬事,鬧得奸臣當道,民不聊生。你看看那個亨利八世當年都幹了些什麼。他簡直就是個殺人魔王,每天都要娶一個老婆,可是第二天就把她的頭砍掉了。他幹這種事情就像吃幾個雞蛋一樣隨便,從來不把人命當一回事兒。他按一下鈴說『把美人帶來』,他的手下就把美人給他帶來了,第二天他說『把她殺掉』,他的手下就把人殺掉了,第三天他再按一下鈴說『把美人帶來』,他的手下就把美人給他帶來了,第四天他說『把她殺掉』,他的手下再把人殺掉了……每天都是如此的循環重複,不知道他到底殺多少人了。他還要每個老婆每天都給他講一個故事,他把她們講的故事記了下來,記下了一千零一個故事,並把這些故事編成了一本書叫做《末日審判書》(應為哈克貝利誤記,把歷史和小說攪混了)。這本書的名字倒是起得很符合實際。傑姆你是不了解這些渾蛋國王的,我們木筏子上的這個老流氓和我在歷史書上看到的他們比起來算是最清白的一個了。要是亨利有個什麼想法,想給哪一個國家找點兒麻煩,他不是通過外交手段告訴人家,而是把人家一個港口所有船上的貨物給推到了海里,然後再發一個交戰書,看人家敢不敢和他發生戰爭。他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死活,只顧自己高興。又一次,他因為一件小事對他父親有了懷疑,就直接把他父親推進一個裝滿葡萄酒的大桶里淹死了。在他眼裏,就像淹死一隻貓啊、狗啊的那麼簡單,那麼的不在乎。普通人家養的小貓小狗丟失了,也會傷心很長一段時間的。可是他呢,淹死父親也完全不當回事,沒有半點兒傷心的感覺。有人把錢放在他附近的地方,他會怎麼辦?他順手就偷走了。如果他跟別人簽了合約,規定要做一件事,你把錢付給他了,不可能坐在那裏看着他幹活兒吧,他會怎麼樣?他肯定不會去做。只要他一張嘴,要不馬上閉上的話,謊言就說出來了。亨利就是這樣的一個混賬東西。要是和我們在一起的是亨利,而不是這兩個國王流氓們,他肯定會把那個鎮子鬧得更慘,比這兩位更厲害。我不是在說這兩位有多善良,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經證明,他們根本就不是善良的人。可是要和亨利那些老流氓們比起來,他們倆實在不算什麼。我說的意思就是,國王就是國王那樣的渾蛋,你要將就一點兒。這些人都是十足的無賴東西,他們天生就是這樣的。」

「可是,這個人的一些行為,叫人無法忍受呀,哈克貝利。」

「傑姆,他們全都是這樣的人,他做的這些行為,我們有什麼辦法?歷史上也沒有什麼好辦法解決呀。」

「那個公爵,有些事情做得還不是很讓人討厭。」

「公爵是好一點,不過也好不到哪去,算是個一般的流氓吧,如果他喝醉了就和國王沒什麼區別了。」

「不管怎樣,我是不願意再碰到這樣的人了,就這兩個已經讓我忍受夠了。」

「我和你想的一樣,傑姆。可是我們已經碰到他們了,也看明白了他們是些什麼人,我們將就一點兒。有時候我真希望聽到某個國家沒有國王。」

我沒有對傑姆說這兩個是假的國王和公爵,說了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就像我說過的那樣,誰也看不出來他們和真的渾蛋國王好到哪裏去。

我睡覺去了,一覺醒來天已經亮了。本來晚上我還要值班看着木筏子的,可是傑姆卻沒有叫醒我,他總是這樣地照顧我,願意讓我多睡一會兒。我看到傑姆坐在木筏子的一角,頭放在膝蓋中間,唉聲嘆氣的,嘴裏還嘟囔着什麼。我沒有驚動他,我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他正在思念著遠在家鄉的老婆和孩子,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漂泊到這麼遠的地方。他只要一想起家人,內心就非常難過。我知道他和白人一樣深愛自己的家人。有許多個晚上,他以為我睡著了,就嘆著氣自言自語說:「我命苦的孩子們,你們真可憐啊,不知道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上你們一面呀,你們現在怎樣了呢?」傑姆真是個心腸非常善良的黑人,這一點和白人沒什麼區別。

這一次我不忍心看他那麼難過,就想去安慰安慰他,勸勸他。我說:「我們還能再回到家鄉的,再見到親人的,傑姆。」於是他就和我談起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心裏這麼難受嗎?因為我剛才聽到河岸那邊有一聲響,像是在使勁兒打人的聲音,又像是砰的關門的聲音,這聲音叫我不由得想起從前,我想起我對我的女兒是那麼的凶。她那時才四歲,害了一場『猩紅熱』,折騰得死去活來,吃盡了苦頭,後來漸漸地好過來了。有一天,她站在門口,我對她說『關上門』。」

「她沒有動,還站在那裏對着我微笑,我氣壞了,我對她發了脾氣說:『你怎麼不聽話?我讓你關上門。』

「她還是那樣笑眯眯地站着望着我就是不動。我說:

「『你怎麼還不關門,這麼不聽話!』

「說着我就伸手打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得滾到了地上。我也沒有去扶她。然後我就去了其他一個房間,過了一會兒我回來,看到門還是開着,我那可憐的孩子站在門口低着頭淚流滿面地在哭。我的肺都要氣炸了,我正想撲過去揍她,就在那時候刮來了一陣風,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門是由外往裏開的,正好把我女兒從後面打到了房子外面。孩子躺到了地上一動不動,我被嚇壞了,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我渾身發抖,輕輕地慢慢地推開門,悄悄地從後面看着孩子,她還是一動不動的。於是,我使勁地大吼了一嗓子,『嗨,女兒。』她還是沒有動彈。你知道嗎?哈克貝利,我放聲痛哭,把她抱在我懷裏,『噢,她已經完全聾了,也啞了。噢,可憐的孩子!願萬能的上帝原諒可憐老傑姆吧,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原諒自己了!』我就是這樣狠心地對待她的,我自己的女兒啊!」

傑姆說到這裏失聲痛哭起來。

遇到搭船的傻小伙

第二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們停在了大河中間一個長滿柳樹的小沙洲旁,那裏的大河兩岸都有一個鎮子。於是公爵和國王又開始制訂計劃,準備到鎮子上大幹一場再發點財。傑姆對公爵說,盡量快一點回來,最好幾個小時就把事情做完。因為把他長時間捆在窩棚里,實在太難受了。你應該知道的,每當傑姆一個人留在木筏子上的時候,我們就必須把他捆起來。不這樣做的話,萬一有人看到只有他一個人又沒有捆起來,就會認為他是一個逃跑的黑奴而把他抓起來,從而帶來麻煩。公爵說整天捆着手腳,的確不太好受,讓他想想有沒有什麼好的辦法,讓傑姆不用再受這種苦了。

公爵的腦袋裏歪門邪道的主意真的是很多,一會兒他就有了辦法。只見他取出了一件印着花的花布長袍給傑姆穿上,又拿出了一副用馬尾巴做的白色假髮和鬍子戴到了傑姆的臉上。還用演戲化妝用的顏料塗到了傑姆的臉、手、耳朵以及脖子上,凡是衣服蓋不著的皮膚上全塗上一層死人一般灰暗的藍色,看起來就像個淹死了幾天的死人。經過這樣一番打扮的傑姆看起來還真像一個活鬼,讓人害怕。公爵又拿出一塊小木板,寫上了一句警告人的話:

這個生病的人——不發神經病時,不會害人。

公爵在窩棚前邊四五英尺遠的地方,把這塊牌子釘在了一個木樁上。這樣做讓傑姆非常高興。他說這個辦法真好,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被捆着,沒有一點自由,簡直是度日如年,每當聽到一點聲響都膽戰心驚的。公爵告訴他,這下他儘管放心,不用再怕什麼了。如果有人靠近,他就從窩棚里蹦出來,裝作發瘋一樣鬧上一番,最好像野獸那樣嚎上一兩聲,把人嚇跑。公爵的話十分有道理,就傑姆化裝后的樣子,不僅僅像個死人,而且比死人更難看。如果碰上個膽小的人,不用傑姆跳起來叫,只用看一看他的臉就嚇得逃之夭夭了。

這兩個混賬東西計劃了一陣子,又想用上次「王室怪獸」那一套去騙錢,不過他們又覺得有點兒不放心。因為這麼幾天了,說不定現在消息已經沿路傳過來了。他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更好的計劃。後來公爵說,還是先休息兩個小時吧,他利用這兩個小時好好轉動腦筋考慮一下,想出一個專門對付阿肯色州那個鎮子的人們的主意,好好地去撈上一把。國王說他也沒有想出什麼辦法,不過他還要去另外一個鎮子裏去碰碰運氣,讓上帝給他指引一條發財的路子。我想他是讓魔鬼指引發財的路子吧。在上一次逛鎮子的時候,我們都買了新衣服。現在國王就穿上了他的新衣服,他讓我也穿上,我就照他說的做了。國王穿的是一身黑色的衣服,看上去果然是判若兩人,有氣派,精神看着也好。以前我從沒想到過衣服能改變一個人,這次我是真的相信了。原來國王那模樣一看就知道是個無恥的流氓。可是這會兒,他摘下嶄新的白皮毛帽子,微笑着彎腰鞠上一躬,他那莊嚴、和善又虔誠的神態,你肯定認為他就是剛走出諾亞方舟的諾亞本人呢。獨木舟已經被傑姆打掃得乾乾淨淨了,我也拿起了船槳做好了準備,要划行了。一艘大輪船停靠在離鎮子大概三英里的岸邊,停在那裏已經好幾個小時了,這時正在往船上裝貨。國王說:

「哈克貝利,你看見那艘輪船了嗎?今天我們要坐着它到下面那個鎮子。快點兒朝輪船那划。看我這身衣着穿戴,說是從聖路易斯或辛辛那提或其他大地方來的,他們也會相信的。」

不用他再多說什麼,我當然是樂意到大輪船上走一趟了。我劃到離鎮子半英里的地方,靠近了河岸,然後沿着陡峭的堤岸在平靜的水裏快速地向前划。時間不長,我們遇上一個相貌英俊、老實單純的鄉下青年人,他坐在一根木頭上休息,他身旁還放着兩個裝行李的大包,由於氣溫很高再加上他帶着兩個大包,他累得滿臉大汗,正撩起衣服的一角擦拭著臉上的汗水。

國王吩咐我把船頭靠向岸邊,他問那個青年人:「小夥子,你好,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奧爾良,現在去搭那艘輪船。」

「噢,那就上船吧,看你累得一身大汗,讓我們捎你一段路吧。你等一下,讓我的僕人幫你提行李。阿道爾弗斯,跳下去幫幫那位先生。」我明白說的就是我。

我跳下去幫他把包提到了船上,我們三個人就繼續向前划。那個年輕人對我們萬分感激,說這麼毒辣的太陽,提着兩個行李包真是累得全身都沒了力氣。他問國王從哪兒來,要到什麼地方去。國王說我們從大河上游的地方來,準備到幾英裏外的一個農莊看一個老朋友,今天早上才在前面不遠的一個村子靠的岸。那個青年人說:

「我剛看到你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威爾克斯先生呢,心想他來得正是時候。可是我又想,這不是他,如果是他的話,他應該順着水向下遊走才對!你不是他,是吧?」

「哦,我不是他,我叫亞歷山大·勃洛特格特,我是牧師,是上帝最謙卑的僕人。不過我還是為威爾克斯先生未能及時趕到而難過,我希望他不會因為晚來而失去什麼東西。」

「不,他不會因為這個失去什麼財產,該他拿到的財產一分也不會少,可是他錯過了他哥哥彼得死前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可能他不是十分在乎,誰也說不準。但是他哥哥為了能在臨死前見他一面,是願意不惜一切的。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在啰唆這件事,除此就沒有什麼事了。他和他的弟弟威廉從小就分離了,那個威廉是個又聾又啞的人,現在應該是三十或者三十五歲了。他們從來就沒見過面。彼得和喬治移居到了這裏,可是去年喬治和他老婆都死了。現在只剩下哈維和威廉兄弟倆,可是也沒有來得及趕到呀。」

「難道沒有人給他們送過信嗎?」

「噢,送了啊,在彼得剛病倒的時候就送了信過去的,離現在有一兩個月了。因為彼得當時說他感覺這回他的病不會好了。他年紀太老了,只有喬治的幾個女兒陪伴他,可是除了那個紅髮的瑪麗·珍妮,其他的都還太小,不能經常陪他說話。因此,在喬治和他老婆死後,他就覺得有些孤獨,也就不想活着受罪了。他死之前最盼望着能和哈維還有威廉見上一面了。他是不願意立遺囑的人,這類人就是奇怪。他給哈維寫了一封信,在信中寫到他的錢在什麼地方藏,還有他怎樣把遺產分配給喬治的女兒。喬治死前也沒有立下遺囑,這封信是他們勸他勉強寫下的東西了。」

「你知道,哈維為什麼沒有來,他住在什麼地方?」

「他住在英格蘭的歇費爾特。他是個傳道士,從來沒到過這個國家。他平時很忙,再說了,他也不一定能收到那封信。」

「太可憐了,生前兄弟不能相見,真是太不幸了。你要去奧爾良嗎?」

「對,我先到奧爾良,不過下星期我就要去找我的叔叔了,他住在里約熱內盧。」

「挺遠的一段路呀,不過沿途的風光不錯,這一路會很好玩的,我真想也走上一趟。瑪麗·珍妮有多大年齡了?其他的人有多大年齡呢?」

「瑪麗·珍妮今年十九歲,蘇珊十五歲,瓊娜今年大概十四歲,她的運氣不太好,生下來就是個豁嘴。」

「令人同情的孩子們,被這殘酷的世界奪去了親人,只剩下她們孤苦伶仃的。」

「她們不算很倒霉,老彼得還有一大幫朋友們會照顧她們,不會讓她們受到傷害的。他的朋友有霍布森,是浸禮會牧師;還有洛特·霍凡執事、朋·勒克、阿勃納·夏克爾福特跟勒維·貝爾律師、羅賓遜醫生;另外還有他們的太太,以及巴特萊寡婦,這些人是彼得交情最深的幾位,他給他兄弟寫信的時候常提到這幾個人。所以哈維到這兒以後就知道這些人住在哪裏。」

那老傢伙不停地打聽這個,打聽那個,把那個年輕小夥子肚裏知道的那些事兒全問了個遍。他把那個不幸的鎮子裏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還有威爾克斯的全部情況都問個底朝天!他還問出了他們分別是什麼職業,彼得是個皮革匠,還有喬治是個木匠,還問了哈維是個新教徒派的牧師,諸如此類等等。國王又問那個青年人:「你為什麼要走那麼遠的路,趕到那艘輪船那裏?」

「因為這艘船要去奧爾良。這是從聖·路易來的船,我原來還怕他不會在那邊停呢。這些船在深水裏走的時候,你再打招呼也是不會停的。如果是辛辛那提開來的船,就有可能停了。」

「彼得·威爾克斯的家庭情況怎麼樣?」

「他家非常富裕,有大房子還有田產。他可能留下了三四千塊錢,只是不知道藏在哪兒。」

「你說他死了有多長時間?」

「我沒說過呀,不過他昨天晚上已經死了。」

「噢,那應該是明天埋葬吧?」

「大概是明天中午吧。」

「真可憐呀,可是呢,我們每個人都有這一天,只不過是早一點兒或是晚一點兒的事。因此,我們要做好準備。」

「是啊,先生,你說得真對,我母親也這麼說過。」

我靠近到那艘大輪船的時候,它已經快裝好貨準備開船了。國王不再提我們上船的事,我最終也失去了坐大船的機會。那艘輪船開走之後,國王讓我繼續往上游划。又劃了一英里路左右,走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國王在這裏上了岸。然後他說:「你趕快划回去,把公爵接過。新買的手提包也一塊帶來。如果公爵去了對岸,你就去對岸找他,讓他放下其他事情一定趕到這裏。」

我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不過我當然一句話也不問。當我把公爵找了回來以後,我們就把獨木舟找地方隱藏了起來。然後他們就在一根樹榦上坐了下來,國王把從青年人那裏打聽到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講給公爵聽,簡直是一字不漏地講述給公爵。他講的時候,始終在學英國人說話的語氣,對於這個笨蛋來說,學得已經不錯了。他那派頭我學不來,也就不打算學。不過他表現得確實很好。他對公爵說:

「畢奇華特,你來扮聾啞的威廉,怎麼樣?」

公爵說請儘管放心,他以前在舞台上就扮演過聾啞人。就這樣,我們就再待在這裏,等待着有船開過來。

我們等到下午的時候,河上開來了兩條小船。不過都是從沒多遠的上游過來的。又等了一會兒,終於有一艘大輪船開過來了。國王和公爵就向船上打招呼,大船上放下了一隻小艇,把我們載上了大船。這艘船是從辛辛那提過來的。當輪船上的人聽說我們只坐四五英里之後,簡直氣壞了,把我們大罵一通,還說到時候不給我們靠岸。不過國王顯得一點兒也不急躁,他不緊不慢地說:

「如果我們願意每英里出一塊錢,由小艇來回接送,那麼你們覺得怎樣呢?」

看在錢的份兒上,他們態度緩和了下來,同意了我們的要求。當我們經過那個鎮子旁的時候,大船上又放下小艇把我們送上了岸。岸邊大約有二十幾個人,看到小艇開過來,就一起跑了過來。國王問他們:

「先生們,你們哪一位願意告訴我,彼得·威爾克斯先生家住在什麼地方?」那一群人就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互相點點頭,好像在說:「我說的對吧?」一個人就輕聲慢語而又斯斯文文地說:「非常抱歉,先生,我只能告訴你昨天他住的地方。」

就在一眨眼工夫,那個可惡的無賴身體垮了下來。他俯到了那個人的身上,臉對着他的後背哭得昏天暗地的,一邊哭一邊說:「上帝啊,我們那可憐的哥哥怎麼這麼快就走了,以後我們就見不著了。這可真讓人受不了呀!」

接着,他轉過身,一邊哭哭啼啼,一邊沖着公爵做了很多花里胡哨的手勢。結果,那傢伙把包扔到地上,猛然放聲痛哭起來。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無恥的流氓。這兩個騙子簡直是世界上最混賬的人了。

那幫人都圍上來勸告他倆要節哀,還說了無數好話安慰他倆,還替他們拿着旅行包上了山坡,讓他倆倚在他們身上哭,告訴國王他兄弟在辭世前的全部細節,國王再拿手勢給公爵比畫一遍,他倆裝腔作勢哭那個皮革匠,痛心至極。唉,我以前要是見過這樣的事,就懲罰我做一名黑奴,這事情讓整個人類都替他們害臊。

國王和公爵冒充親戚行騙

才一會工夫,消息便在鎮上傳開了。四面八方的人都飛快地跑過來,有些人還一邊跑一邊穿衣服。人群如行軍前進的軍隊一般剎那間圍住了我們。門口擠滿了人,不時能聽到他們隔着圍欄的議論:「就是他們嗎?」

就有先看到我們的人回答:「是的,就是他們。」

人群圍着我們慢慢地移動到了這所房子跟前,三個姑娘站在大門口,門前的街道上也擠滿了人。瑪麗·珍妮果然非常的漂亮。她的臉龐以及眼睛都是那麼的迷人,一頭紅髮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端莊。看到她的叔叔和伯伯來了,她興奮不已。國王伸開了雙臂,她激動地撲進了國王的懷抱。豁嘴的小姑娘也撲到了公爵的懷裏面。他們熱烈地擁抱着,大家也為他們的團聚感到非常高興。一些心腸軟的婦女還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稍後,我看到國王悄悄地拍了一下公爵。他們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了角落裏兩張椅子上放着的棺材。國王和公爵互相攙扶著,還用手抹着眼淚,神色悲痛地朝棺材緩緩走去。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大家紛紛往後退,為他們讓開了一條路,並且默默地摘下了帽子,低下了頭。他們走近了棺材,朝裏邊望了一眼,便立刻大哭了起來。哭得驚天動地的,那哭聲恐怕都能傳到奧爾良了。只見他們把手臂緊緊地摟着對方的脖子,下巴放在對方是肩膀上,傷心得哭天抹淚,這樣哭了有三四分鐘吧。周圍的人也是眼淚汪汪的,簡直把地都弄濕了,我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呢。接下來,他們分別走到棺材的兩邊,跪倒在了地上,腦袋頂在棺材邊上,嘴裏邊叨叨有詞,像在一心一意地做禱告。他們的種種表演讓周圍的人群大為感動,也忍不住哭了起來,那幾個可憐的姑娘更是抽泣不止。在場的幾乎所有的婦女都紛紛走向那幾個姑娘,神情悲痛地吻一下她們的額頭,用手摸了摸她們的腦袋,仰臉看看天,流淚不止,失聲痛哭,然後再抹著淚走開。每個人都這樣表演一番,簡直噁心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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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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