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盛唐煙雲》(29)

第九十二章《盛唐煙雲》(29)

國殤(一上)

「你聽說沒有,大燕國孫將軍日前率部與安西軍在永樂原激戰,大敗?」

「胡說,你肯定聽錯了一個字,是大敗之,不是大敗!我隔壁那個讀書的小郎君說過,甭看這倆詞就差的一個字,意思卻完全相反!」

「你才胡說!我再沒讀過書,也知道這兩個詞意思不一樣!是大燕國的孫將軍敗了!被大唐的王將軍打敗了。我表舅的小侄子的三妹夫的親叔叔就住在岐陽那邊,人家那邊都接連放了好幾天爆桿了。

「盡吹牛,怎麼可能?那孫將軍可是大燕國一等一的悍將!」

「人家王將軍也是封常清的嫡傳弟子呢!」

人們爭論著,質疑着,將一個非同尋常的消息以閃電般的速度傳播開來。越傳,距離現實越遠。

「那王將軍是瓦崗名將王君廓的曾孫,祖傳一桿大刀,刀刃長一丈,寬四尺,一刀砍下去,連涇水河畔的鎮河鐵牛,都能攔腰劈作兩段……」茶肆中,說變文兒的先生一拍鐵尺,吐沫星子飛濺。周圍茶客顧不上躲避,一個個仰著頭,豎着耳朵,盞中的茶水早就喝乾了,卻是絲毫不覺。

「王將軍祖上自恨讀書少,做官之後,想方設法拜於李靖門下,傳得一部兵書。這次,就是用了兵書上的妙計,在永樂原上擺起了一座八門金鎖陣。孫孝哲乃一介莽夫,看不清就裏,稀里糊塗扎進去,當然要吃大虧!」大戶人家的族學中,教習們搖頭晃腦,私下交流對此戰的看法。同時不忘記了,標榜讀書與尊師的重要性。

而在販夫走卒當中,則普遍流傳著王明允掘開涇河,水淹七軍的故事。儘管涇水距離戰場有數十里遠,永樂原上連個大點兒水溝都沒有。

更有甚者,乾脆把戰鬥的勝負,歸結為因果報應。信誓旦旦地說,王洵父親當年仗義書財,曾經幫助一青樓女子脫離苦海。而在大戰之前,曾經有一名老者闖入王洵夢中,要求他將戰場擺在永樂原,必有奇兵助之。王洵醒來后,沐浴焚香,領軍出戰。果然在兩軍交手的最激烈時刻,地面上的野草突然自動打結成繩子,將孫孝哲麾下的曳落河紛紛絆倒……

最後一個,顯然是把春秋時代的「結草報恩」的故事,硬按在王洵頭上了。聞者卻都聽得津津有味,誰也不肯深究。也難怪大夥聽風就是雨,這場發生在京畿道永樂原的戰鬥,結果實在是太出離人們的想像了。在此之前,也有不少支持大唐的將領,曾經將叛軍打得大敗虧輸。如河北的顏真卿、江淮的張巡還有朔方的郭子儀、李光弼,可那些戰鬥,唐軍或者是躲在高大的城牆后堅守不出,或者遭遇到的不是叛軍中的主力。那個曾像安西軍這般,以騎兵對騎兵,以精銳對精銳,在野外戰場,結結實實與敵人來了個硬碰硬?!!

那孫孝哲,可是一路從漁陽殺進長安,接連打敗過封常清、高仙芝和哥舒翰三人的名將!無論是遇上誰,兵馬都不比對方多。唯獨這次,以眾凌寡,居然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這,又說明了什麼?

在極少數知道戰鬥真相人眼裏,可品味出來的東西就太複雜了。是強弩之末難穿魯縞?是大唐國運未絕?還是叛軍的好運已經用完?不同的人,從各自角度,給出不同的答案。

無論答案具體是哪一個,此戰的影響,都如旋風般從永樂原向四下擴散開去。那些依舊奉大唐號令的各路東方兵馬,個個都像剛剛喝了一碗千年老人蔘熬成的湯一般,迅速振作了起來。而那些任所距離京師較近,已經打定了主意要順應天命的郡縣官員,也將剛剛寫好的降書小心翼翼地藏起,將剛剛掛上去的大燕國旗號降下,重新將大唐官袍穿在了身上。

形勢由明朗轉為混亂,他們需要更多時間開考慮,觀望,才能決定下一步的作為。但接下來戰局變化,卻愈發令人目瞪口呆。剛剛在永樂原打了勝仗的大唐安西採訪使王明允,居然不顧士卒疲憊,派遣麾下大將沙千裏帶領五千兵馬直撲奉天城,一鼓而破之。隨即,安西軍大將方子陵帶領三千兵馬疾馳百餘里,攻陷與長安城近在咫尺的雲陽、涇陽兩縣。將兩名投靠了叛軍的縣令當眾斬首,然後卷了官庫里的所有糧食和金銀細軟,趕在長安城的援軍到來之前,揚長而去!

孫孝哲氣得破口大罵,才把兵馬調回長安。京畿道西部又傳來警訊,安西軍大將趙懷旭帶領馬步將士三千攻破武功城,兵鋒直指咸陽。如果把咸陽再丟了,長安城可就被人扒得連貼身小衣都不剩了。孫孝哲匆匆忙忙派了麾下大將劉勇去救,卻又是連安西軍的影子也沒摸到。

劉勇不甘心就這樣空手而歸,沿着官道又追出了五十餘里,眼見就追到了渭水邊上,路邊的山谷中突然傳出一陣號角,緊跟着,安西軍大將宋武、馬寶玉聯袂殺出,直接將劉勇所部沖成了兩段。

隨即,趙懷旭從前方掉頭回撲,鮑爾勃、賀魯索索二人帶着千餘西域騎兵從背後殺來,切斷了叛軍退路。三支兵馬圍着劉勇部一通狂砍,直殺得人頭滾滾,渭水為之赤。可憐的劉勇,連搬救兵的斥候都來不及派出,就做了趙懷旭槊下之鬼。麾下四千弟兄也近乎全軍覆沒,只有幾個水性好的,跳進河裏才跳出了生天。連滾帶爬地跑回長安給孫孝哲送信!

這下,可是把孫孝哲徹底打疼了。有心起傾巢之兵找王洵決一死戰,卻又唯恐自己再度不慎著了對方的道,麾下連個守城的士兵都剩不得。只好強住這口忍惡氣,一邊從長安城內抓丁補充隊伍,一邊派人向頂頭上司崔乾佑請求支援。

崔乾佑早就對孫孝哲這個驕橫跋扈的傢伙厭煩透了,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敲打對方的機會,豈能不好生利用?先義正詞嚴地回了一封信,痛斥孫孝哲輕敵大意,折損軍威。然後自己點齊了駐守在潼關的十萬大軍,以剿滅舊唐殘部為名,徑直向北殺去了。留下孫孝哲派來的搬兵的將領們對着空蕩蕩的軍營大眼瞪小眼。

得不到崔乾佑的及時支援,孫孝哲用起兵來愈發窘迫得捉襟見肘。沒幾日,又聽聞安西軍浩浩蕩蕩殺來。這回卻是王洵親自領兵,架設浮橋渡過渭水,直奔長安西南的鄠縣。鄠縣縣令周永浩連續派出三波信使,向長安城求救。孫孝哲卻沒有在野戰中擊敗安西軍主力的把握,只好帶着心腹幕僚躲進了西苑當中,對城外緊急軍報視而不見!

鄠縣縣令周永浩被逼無奈,只好開城向安西軍請降。王洵也不難為他,溫言安慰了一番,然後卷了府庫所藏,緩緩退向了北岸的醴泉。

如此折騰了近一個月,就連瞎子也看清楚了,孫孝哲已經拿安西軍無可奈何。這下,京畿、關內兩道原本就不甚安定的局勢,一下子就炸了鍋。還在觀望狀態的一些州郡,直接斬了安祿山派去的照想使節,宣佈與叛軍勢不兩立。一些已經倒向大燕國郡縣,也開始重新檢視自己當初的選擇。特別是那些距離長安比較遠的州縣,地方豪族們乾脆聯起手來,驅逐了刺史、縣令,向太子李亨派出使節,請求其早日命人來接管地方軍政大權。

孫孝哲又氣又恨,不得已,只好親筆寫了奏摺,向大燕國皇帝安祿山告御狀。奏摺抵達洛陽的當日,恰恰崔乾佑彈劾孫孝哲喪師辱國的表章也到了,當值大臣不敢怠慢,連夜送進皇宮請求安祿山聖裁。

安祿山正在後宮欣賞歌舞,突然被人打斷,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待看到兩名心腹重將不肯齊心協力追殺殘敵,反而互相大扯後腿,氣得暴跳如雷。當即踹翻了御案,扯碎了奏摺,如果不是心腹太監李豬兒動做快,差點兒連玉璽都直接砸到窗子外邊的荷花池裏去。

「去,派人去給朕問,孫孝哲到底還會不會帶兵打仗?如果不會的話,就趁早給朕滾回來,朕把西京道節度使的位置封給別人!」望着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女、太監們,安祿山眼前一陣陣發黑。

打下長安都快兩個月了,卻依舊沒出現各地州郡張燈結綵,倒履恭迎王師的景象。相反,沒有入衛京師這個沉重任務之後,各地唐軍立刻變得難纏了許多。大燕國的王師衝過去,對方要麼是轉身便走,要麼躲入堅城后閉門不戰。而待王師剛剛一回頭,不安天命的殘唐兵馬又綴著馬尾巴追了上來。令王師剛剛「平定」的州郡,轉眼又陷入「唐逆」之手。

照這樣下去,不知道多久才能拿下整個大唐!自己舍了在長安做駙馬的親生兒子慶宗而起兵,可不是只為了割據半壁江山!

國殤(一下)

想到被李隆基下令處死的兒子慶宗,安祿山又是一陣頭暈目眩。那是自己十一個兒子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一個,強於其他兄弟不知道多少倍。如果慶宗還活着的話,就可以代替自己外出領軍,節制崔乾佑、孫孝哲、阿史那承慶這些驕兵悍將。自己這個大燕國皇帝就不會當得這麼累,這麼沒滋沒味了!可該死的李隆基居然殺了他,根本不給自己借議和的由頭將其換回來的機會!雖然前一陣子自己也下令將留在長安沒來得及逃走的皇親國戚,無論親疏遠近一併處死。卻無法令慶宗再重返人間!

對,此事兒也是孫孝哲動的手!從這點上來看,他比崔乾佑更懂得體察上意。因為喝了許多酒,安祿山的思緒跳躍得非常劇烈,很快,又從對兒子的追憶蹦到了孫孝哲與崔乾佑兩人的官司上。

「你們,愣著幹什麼,怎麼不去擬旨。去,擬旨,申斥孫孝哲,要他檢點過失,養軍備戰。然後再擬旨給崔乾佑,讓他分五百曳落河和四萬精兵給孫孝哲,助孫孝哲早日平定西京、關內兩道!」

沒人敢接他的茬,即便是他最寵信的太監李豬兒也不敢。誰都知道,因為當年做節度使時,受過高力士的氣,所以大燕國皇帝陛下最恨太監干政。今天他在火頭上,胡亂下令,明天清醒過來,就會把敢於替自己書寫聖旨的太監活活打死。

「擬旨啊。擬旨啊!都愣著幹什麼,莫非要朕親自動筆不成?!擬旨,責令孫孝哲得到援軍之後儘快西進,把那姓王的傢伙給朕抓過來。朕要親眼看看,他是否長了三隻腦袋,六雙胳膊!」遲遲得不到眾人的回應,安祿山的怒火愈發不可遏制。

還是沒有太監願意主動承擔這個榮耀無比的差事。那崔乾佑可是大燕國的柱石之臣,向來得皇帝陛下寵信,驕橫無比。今天幫皇上寫旨分了他的兵,改日即便陛下不追究自己,也保不準哪天就遭到崔乾佑的報復。而屆時,誰又肯替幾個沒權沒勢的太監撐腰。

見眾人再三拖延不動,安祿山徹底爆發,瘋了般抽出腰間寶劍,沖着眾人用力揮舞,「怎麼了,你們都聾了,還是眼睛裏邊已經沒有了朕這個皇帝!左右,都給朕推出去打軍棍,每人四十下。打完之後,再推回來替朕辦事!」

「陛下饒命,饒命!」眾太監、宮女、樂師們聞聽,趕緊齊齊地趴在地上請罪,「奴婢們不是有意怠慢,奴婢們只是,只是不會寫字啊!」

「不會寫字?」安祿山楞了楞,猩紅的眼睛裏露出了幾分困惑。「你等居然都不會寫字?也對,李隆基那老傢伙當年養着你們這幫優伶,不是為了處理朝政。朕的聖旨,自然也不能由你等來代寫。李豬兒,李豬兒呢,死哪裏去了,還不趕緊給朕滾過來!」

「來了,來了!」一直躲在安祿山背後廊柱陰影里的心腹太監李豬兒,手裏捧著玉璽,連滾帶爬地跑上前,躬身回應,「奴婢在,奴婢剛剛把玉璽拿去擦了擦,您看,完好無損!」

「朕用你獻這個殷勤!」安祿山一腳踹過去,將李豬兒踢了個趔趄。「又不是偽唐的那個傳國玉璽,摔碎了,隨便找塊石頭再刻一個便是!準備筆墨,朕口述,你寫!」

「唉,唉!」李豬兒好心被當了驢肝肺,卻不敢叫屈。趕緊招呼人手收拾御案,磨墨鋪紙,順便藉著沒人注意的功夫,悄悄抹掉嘴角的血跡。

他本是遼東高句麗族的一名部落長老之子,十歲時隨父親到軍中給大唐高官送賀禮,被安祿山看見,強行留在了身邊做孌童。後來安祿山又怕他勾引自己的妻妾,親自拿刀給他割去了子孫根。經此一劫,李豬兒對自己的未來徹底失望。乾脆逆來順受,百般逢迎,很快便成了安祿山身邊無可取代重要人物。

安祿山稱帝之後,念及李豬兒多年來伺候自己伺候得舒適周到,封他為鎮國將軍,右監門統領,將整個後宮都交給了他。然而官職高歸官職高,事實上,安祿山還是把他當做個玩物對待。高興時則留在深宮,與貴妃一道侍寢。不高興則拳打腳踢,根本不顧旁邊還有其他外人在場。

今天顯然又屬於安祿山不高興的時刻。李豬兒遭了無妄之災,心裏又恨又怕。臉上卻強裝出幾分笑容,一邊帶着幾名太監收拾被安祿山踢翻的御案,一邊低聲說道:「奴婢讀書少,不太懂得如何才能既把陛下的意思說清楚,又不至於引起崔將軍的誤會。否則,萬一崔將軍以為奴婢幫助孫將軍壓制他,恐怕會寒了潼關將士們的心!「

「朕都說了,朕口述,你寫!」安祿山狠狠地瞪了李豬兒一眼,再度重複。旋即,又抬起腳來,沖着對方高翹的屁股用力來了一大腳,「朕怎麼處理朝政,還用得找你個沒卵蛋的傢伙來教?滾出去,把嚴庄那老匹夫給朕找來。如果他已經睡下了,就拿冷水潑醒!」

「是,是,奴婢這就去!」李豬兒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了。看看已經被重新扶起來並收拾乾淨的御案,安祿山臉上又露出了幾分賞識的笑容,「這小子,心眼兒倒是不少。也對,崔乾佑和孫孝哲兩個起了爭端,朕不能讓外人覺得朕只偏袒其中一方……。嗯,麻煩……」

慢慢踱了幾步,他重新坐回龍塌上。豎起眼睛,沖着下面大吼,「都起來吧,別趴在那就像一群野狗般。滾出去,朕看着爾等心煩!」

「是!」眾宮女、樂師們擦了把額頭冷汗,魚貫而出。頃刻間,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給朕倒盞熱酒來,再拿幾塊牛肉。吩咐御膳房,別玩什麼花里胡哨的東西。就大塊牛肉,加了蒜泥,直接端來便是!」安祿山皺着眉頭,一邊思索,一邊沖着躲在門口,既不敢走遠,又不敢靠自己太近的小太監們命令。

這是他做捉生將時就養成的習慣。一邊大口吃肉,一邊思考問題。等酒足飯飽了,問題也想出些眉目了。做了皇帝之後,這個習慣依舊改不掉。隨然從長安城捉來的太醫們曾經苦口婆心地勸諫說,烈酒和牛肉都非調養之物,食得太多,將無益於他的龍體。

不能簡單地從崔乾佑手中調兵給孫孝哲,雖然眼下孫孝哲的確需要支援。可萬一開了這個口子,就會讓孫孝哲藉機爬到崔乾佑的頭上,打破二人之間的平衡。作為造反起家的地方節鎮,安祿山當然不希望手下有人奉自己為楷模,亦步亦趨。本着這個原則,他在很多人事安排上,都故意把彼此之間有恩怨的將領捏合在一起,讓他們互相監視,互相制約,最終誰也沒機會擁兵自重。

『目前來看,這個用人策略還算成功,雖然有時候付出的代價大了些。我剛才怎麼了,怎地一發火,就把這個茬給忘了?虧得李豬兒提醒才意識到?!』猛然間,發覺自己差點兒使了個昏招,安祿山眉頭緊皺,臉色又開始陰沉下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因為衝動而亂下命令了。本質上,安祿山不是個莽夫,否則也不會在短短二十幾年,從一個普通捉生將,成為大唐最有權勢的節度使,進而一舉奪下大唐的半壁江山。但是,自從登基做了大燕國皇帝之後,他卻發現自己的判斷力和決策力大不如前,並且隱隱有着每況愈下的跡象。如果他一直對此渾然不覺也罷,好歹能圖個安心。偏偏每次作出錯誤決定,他都能慢慢清醒過來,然後懊惱至極。

『莫非老子真的沒當天子的命?可既然沒有當天子的命,為什麼自己老子起兵造反,會準備得如此從容,大唐帝國從上到下,居然沒有一個人察覺到?讓老子懷着必死之心去了京師,還能平平安安地脫身?!』

『不行,得趕緊派人到塞外請個薩滿問問,到底是自己的身體出了毛病,還是長生天最近喝多酒,睡迷糊了過去。悶悶地想了一陣兒后,安祿山在心中做出決定。』如果是後者的話,還可以通過向長生天獻祭,請他重新保佑自己。如果是前者,麻煩可就大了。幾個兒子都不爭氣,萬一自己身體垮了,誰來壓制史思明、孫孝哲、崔乾佑他們這些老賊痞?!

慶宗,你這笨蛋!就不知道自己逃走么?你這忤逆不孝子,你不在了,即便朕日後能打下整個江山,又能放心的交給誰?

不知不覺間,安祿山的思路又繞了個大圈子,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上。呼吸又開始沉重,眼角處隱隱透出了幾點淚光。這是他要發作的先兆,伺候酒水肉食的小太監們嚇得一個個伏下身去,瑟瑟發抖。誰料近在咫尺的風暴卻遲遲未至,半晌之後,才聽見大燕國皇帝陛下長嘆了一聲,幽幽地道:「都起來出去吧,朕想一個人靜靜。等會兒豬兒和嚴相到了,讓他們直接進來,不必提前通稟。去吧,順便把門窗關好,風大,朕感覺有些冷!」

「是!」太監們答應着,站起身,倒退著往外走。偶爾有人大著膽子抬頭,猛然發現,平素像老虎般威猛的皇帝陛下,此時此刻,卻像已經進入風燭殘年的鰥寡老人般歪坐在堅硬的龍塌上,頹廢而又孤獨。

國殤(二上)

梟雄也罷,英雄也好,其實內心深處都有人性的一面。只是這份人性,對他們的影響遠不及對普通人那麼大罷了。

當右相嚴庄隨着李豬兒來到御書房外的時候,安祿山已經從思念兒子的痛苦中擺脫出來,在書案之後正襟危坐,就像一頭養足了精神,正欲擇敵而撲的雄獅。

遠遠地望見書房裏邊的情景,嚴庄心裏打了個突,趕緊回過頭來,壓低了聲音向李豬兒打聽:「李大人,陛下,陛下今天心情如何?!」

「還好吧!」李豬兒平素沒少得了嚴庄的賄賂,想了想,用蚊蚋般的聲音回應,「只踹了我兩腳,沒動軍法。估計這會兒氣兒已經消了。您老進去小心些,盡量揀能讓陛下開心的話說。」

「那我心裏就有數了。多謝李大人提醒!」嚴庄向對方拱手致謝,邁開步,緩緩走向御書房門口。

皇帝陛下最近脾氣有些喜怒無常,這點兒大夥都清楚。所以誰也不願意御書房單獨奏對這份難得的榮譽落在自己頭上。縱使是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嚴庄,也視之為畏途。倘若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錯了話,念在要給臣子留臉面的份上,陛下還不會做得太過分。如果在御書房裏頭,周圍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則不然了。奏對的內容稍不如意,拳打腳踢乃家常便飯。前一陣子,吏部尚書高尚,就是因為說話時用錯了幾個詞,被皇帝陛下一腳踢了個馬趴。回到家中,足足調養了半個月才重新站起來。

御書房門口站着兩個年青的小太監,見到右相大人走過了,趕緊讓開半個身子,用手中拂塵挑開了珠簾:「陛下讓你直接進去,不必通報!」

聞聽此言,嚴庄心裏更是七上八下。整了整袍服,躡手躡腳地穿過房門,走到御案前,俯下身去,抱拳施禮:「臣嚴庄叩見陛下,祝陛下龍體安康,早日一統江山!」

「免禮!豬兒,給右相搬個座位來!倒茶!」安祿山抬起頭,雙目之中血絲宛然,「右相大人辛苦了。大半夜的,本不該打擾右相大人休息,只是朕有些事情拿不準主意,需要及時找右相參詳一二!」

「不敢,不敢!」已經很久沒受過這麼尊敬的待遇,嚴庄本來就綳著的心情,頓時如弓弦般斷裂。一邊長揖拜謝,一邊急促地說道:「替陛下分憂,乃臣分內之責。豈敢因為天色已晚,就,就,就那個……」

越是緊張,他嘴巴愈不利落,到最後,居然忘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后語。

好在今天皇帝陛下沒有動手打人的興趣,揮揮手,不耐煩地補充:「什麼敢不敢的。你就當還是在范陽軍中之時好了。那個時候,咱們君臣怎顧得上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說實話,如果不是你跟老高在一旁幫襯,朕絕對不會有今天。所以讓你坐,你就坐,少跟朕婆婆媽媽!」

幾句半真半假的話說出來,讓嚴庄感動得兩眼通紅。欠著屁股坐下半邊身子,哽咽著道:「若,若不是陛下,陛下不嫌棄微臣愚鈍,將臣提拔至身邊。臣,臣恐怕現在還蹲於長安城的客棧當中,等著吏部那些王八蛋慧眼識珠呢!所以,所以臣只恨無兩個身體來回報陛下,絕不敢計算什麼時候早晚!」

「什麼話。憑你的本事,即便沒有朕,考個狀元,也跟玩一般!」安祿山看了他一眼,笑着搖頭。「算了,咱們君臣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朕今晚找你有要事商量。孫孝哲那廝在唐軍手中吃了癟的消息,你知道了吧。說說,朕到底該怎麼處置他!」

「臣,臣,臣乃文官,不,不太懂武事!」雖然在路上事先被李豬兒打過招呼,嚴庄依舊沒想到安祿山問得如此直接。愣了楞,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若是問戰略方面的調整,應該召見哥舒翰或者阿史那承慶,畢竟他們兩個,懂得比臣多一些!」

「他們?」安祿山撇了撇嘴,滿臉不屑。「一個是崔乾佑的手下敗將,一個是只知道帶隊衝鋒的莽夫,他們兩個能給朕謀劃出什麼好主意來?!讓你說你就說,畢竟你才是朕的右丞相,別事事都指望別人出頭!」

這話,讓嚴庄心裏好生受用。猛然間又好像回到了起兵之前,謀主對自己言聽計從之時。坐正了身體,朗聲說道:「如此,如此,臣就大膽請陛下再召見一個人。聽聽他的話,陛下也能做到知己知彼!」

「哪個?」安祿山眉頭皺了皺,約略有些不耐煩。他信任嚴庄,是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而嚴庄在關鍵時刻,卻要把這份榮譽分享給另外的人,實在是有些不知冷暖了!

「是宇文至,字子達。原來在安西軍中,做過大宛都督府副都督。臣前一段時間曾經向陛下推薦過他。」嚴庄卻對謀主的情緒變化渾然不覺,只管順着自己的思路回應。

「就那個丟下安西軍自己跑來投奔你的宇文至?不過一見風使舵的小人罷了,跟他哥哥宇文德乃一路貨色!不見,朕不想見他。」安祿山聽到這個姓氏就覺得心煩,擺擺手,斷然否決。

「他來投奔陛下,倒不是對安西軍的出路失去了信心。微臣打聽過,當年安西軍那位姓王的採訪使,受到邊令誠的排擠,僅僅帶着六百人西出蔥嶺,宇文至也是追隨者之一。」

對於安祿山討厭宇文至的原因,嚴庄心知肚明。其實不止宇文至一個,其他投靠了大燕國的舊唐文武,包括大將軍哥舒翰和左相陳希烈,如今的日子都不太好過。雖然在新朝廷里的職位安排得都很高,實際上卻沒有任何權力,說出來的話也不會受到任何重視!

昔日裏越是頗負聲望大唐舊臣,安祿山越不敢重用。因為他很難想像,有過一次「背信棄義」前科的人,會對新的朝廷忠心耿耿。雖然他自己也一樣背叛了大唐。但在嚴庄眼裏,宇文至應該是個例外,從某種程度上說,嚴庄非但不討厭此人對大唐、對安西軍的背叛,反而於內心深處隱隱有一絲欣賞。

「哦?」聽了嚴庄的解釋,安祿山臉上也露出了幾分玩味之色,「照你這麼說,他是另有隱情了!莫非他投靠於朕,不是因為看出大唐已經日薄西山,想從朕這裏謀求長久的富貴?那他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是說,為了給封矮子報仇?!」

「陛下明察秋毫!」嚴庄不著痕迹地拍了個馬屁,「當年王洵出使西域諸國,看上去幾乎是必死之途,宇文至將軍都奮不顧身地追隨他。現在安西軍的情況雖然差了些,大不了還可以跑回西域去,絕不會比當年的情況更糟糕,他卻毅然離開了,就是為了給封矮子報仇。臣曾經跟別人打聽過,他是到了半路上聽聞封常清被殺的消息才與王洵割袍斷義的,在此之前,一直為後者的左膀右臂!」

「哦!那倒是快意恩仇!」安祿山點點頭,若有所思。「他在安西軍中任什麼職位,對大宛都督府的情況知道得多麼?」

「此子曾為大宛都督府副都督,是軍中除了王洵之外的第二人!」嚴庄見自己目的馬上就要達到,趕緊趁熱打鐵。

宇文家族也算追隨李唐開國的老世家之一。如今雖然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特別是在財富和人脈積累方面,遠遠超過了嚴庄這個當朝宰相。如果能夠通過舉薦宇文至,得到整個宇文家族的支持,今後他的宰相位置會越坐越穩,辦起某些需要錢的事情來,也越發得心應手。

這些都是背地裏的交易,不便宣之於口。好在大燕國皇帝陛下氣度恢弘,也不會深究臣子們私底下的那些勾當。聽嚴庄把宇文至誇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想了想,笑着道:「若是當真如你所說,朕倒想見一見他了?他現在在哪裏?你可把他帶進皇宮裏來了?!」

「微臣不敢!」嚴庄趕緊起身做了個揖,笑着解釋:「微臣身邊正好缺個精通軍務的人,前一陣子見陛下不打算用他,便收他做了貼身的侍衛統領。此刻,他正在宮門外等著保護微臣回家呢,倒是不曾進得皇宮裏頭來!」

「進就進了。朕又不是沒跟你說過,可以直接帶貼身護衛入宮!」安祿山笑了笑,大度地擺手。「豬兒,派人把宇文至找來。不對,是宣宇文至進宮見朕。這狗屁規矩,真他奶奶的費勁!」

「諾!」右監門將軍李豬兒供了下身,出去宣召宇文至。

君臣兩人相視而笑,都從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善意。接過小太監及時送上的茶盞喝了幾口水,嚴庄壓低了聲音說道:「李監門乃距離陛下最近的人,如果他犯了什麼錯,陛下儘管交給有司處置。且不可動輒拳打腳踢。一則有失為君之道,而來,長此以往,無益於陛下的安全!」

「他敢……」安祿山一豎眼睛,聲音凄厲得如狼嚎。吼罷了,又瞬間意識到自己失態,聳聳肩,笑着回應道:「多謝丞相的提醒,朕知道,朕最近脾氣不太好。但豬兒是朕從小看着長大的,應該不會因為挨了幾下,就對朕心懷怨恨。」

「儘管如此,陛下也應該小心些!」嚴庄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跟對方平心靜氣說話的機會,豈肯輕易放棄,抓住安祿山的話頭,繼續苦苦勸諫。

「朕知道了,朕小心便是!前一段時間朕也打過你,你也別往心裏頭去。都是李隆基那老兒鬧的,朕本指望抓住他,千刀萬剮,給慶宗報仇。誰想到,他居然那麼沒臉沒皮的,丟下文武百官和長安城,自己跑路了!朕憋了一肚子的怨氣發泄不出來,心裏頭,心裏頭別提有多難受,你也知道,朕是十一個兒子裏邊,唯獨慶宗最合朕的意……」說着,說着,眼圈便又紅了起來,提起龍袍的袖子,輕輕拭淚。

國殤(二下)

聽安祿山對自己如此推心置腹,嚴庄頓時覺得自己近幾個月來,所挨的拳腳都值得了,也紅了眼睛,低聲開解道:「陛下別太難過。太子的仇,咱們早晚有報復回來的那天!」

「那一天,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啊!」安祿山接過宮女們送上的絲帕,狠狠抹了把臉,將鼻涕眼淚在絲帕上抹了個一塌糊塗。「如果慶宗能活着,朕情願不做這個皇帝。沒滋沒味的,連哭都不能哭痛快。好了,不說這些,咱們接着說正事兒。眼下非但西方一路遲遲打不開局面,南下的兵馬,也被張巡釘在了雍丘,你看朕該如何應對?」

「令狐潮乃一庸碌之輩,即便陛下給他再多兵馬,也無濟於事。」談起南線戰局,嚴庄的口齒頓時變得伶俐了起來,一針見血地指明要害所在。

令狐潮乃一名降官,不似孫孝哲和崔乾佑,在大燕國里沒什麼根基。眼下之所以還能被「委以重任」,只是由於大燕國的戰略重點沒放在南邊而已。一旦大燕國的兵馬執意要南下,出任統軍大將的,就決不會是一名降人。這一層,非但朝中文武,估計令狐潮自己心中也非常清楚。

「那丞相心中可有合適人選?」安祿山笑了笑,低聲詢問。

「阿史那承慶、田承嗣、蔡希德、武令珣都可,即便是奮威將軍尹子琦,論才幹,也強於令狐潮甚多!」嚴庄想了想,直言不諱。

安祿山又笑,卻不肯給予肯定答覆。嚴庄推薦的幾名將領,的確都是大燕國數的著的人物。然而阿史那承慶性子軟弱,並不適合為一方主帥。田承嗣、蔡希德、武令珣三個,平素又跟史思明父子走得太近了些。

到了此時,大燕國人才儲備不足的缺陷,便暴露了出來。如今河北老巢時刻受到郭子儀、李光弼兩個的威脅,不得不作為重點關注對象。幾乎拖住了大燕國一半兒以上的名將和兵馬。剩下的幾路用兵方向,人才調配起來,便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南兵自古不堪戰!」見安祿山遲遲不認同自己的觀點,嚴庄只好換個角度來分析,「眼下國庫還算充實,用兵重點沒必要指向江淮。所以讓令狐潮等人先敷衍著,也算個辦法。反正只要將李亨、李隆基父子兩個打垮,江淮也就傳檄而定了!陛下不如另外派一支兵馬去江淮,一方面從別處打開突破口,另外一方面,對令狐潮等人,也是個督促。朝廷留着他們,本來就是千金買馬骨之意。他們如果再不抓緊時間用心上進的話,也不能怪朝廷不肯給他們立功機會!」

這個提議很滑頭,卻甚對安祿山的心思。後者點點頭,笑着道:「也好,朕會再派一支兵馬過去,打開缺口,順便監督令狐潮。就這樣吧,豬兒呢,他回來了么?」

後半句話,是對着門口問的。話音剛落,外面立刻傳來的李豬兒特有的妖異聲音,「回來了,回來了。陛下,奴婢帶着宇文將軍,在門外求見!」

「帶宇文將軍進來!」安祿山大聲吩咐,然後重新正襟危坐。

門簾被太監們用拂塵挑開,一個少年將軍低頭走了進來。個頭中等,稍稍有些偏瘦。一雙手臂卻修長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個常年擺弄弓箭之人。

見了安祿山,也不怎麼畏懼。先躬下身體,長長地做了個揖。然後垂著頭說道:「草民宇文至,參加雄武皇帝陛下。願陛下龍體康健,早日滌盪宇內,一統山河!」

「抬起頭來!」安祿山是武將出身,最討厭繁文縟節。擺了擺手,沉聲要求。

宇文至也不做作,直接抬起頭,目光仰視安祿山。只見御書案后,坐着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看上去足有九尺高,六尺余寬,活像一頭吃飽了血肉的雄性獅子。

有嚴庄先前的鋪墊在,安祿山心裏對宇文至也起了一些興趣,皺着眉頭,上上下下打量御書案前這個年青人。

修眉俊目,猿臂狼腰,陰柔中不失雄武。雄武中,又充滿了沙場男兒特有的沉穩。如果安祿山麾下的將領都可以比做虎狼的話,宇文至就堪稱一頭混跡於狼群中的豹子,兇猛不亞於周圍分毫,機敏更勝周圍一籌。

「好個軍中男兒!」越看,安祿山越覺得對方順眼。忍不住在心中暗贊了一句,隨後和顏悅色地問道:「朕聽右相大人說,你對大宛都督府了如執掌?此言可否屬實?」

「啟奏陛下,大宛都督府乃王明允一手打造。草民在最初,便被其視為左右臂膀。所以不敢說對大宛都督府了如指掌,至少,不會誤導陛下,令陛下作出錯誤判斷。」宇文至拱了拱手,回答得不卑不亢。

「哦?!」聞聽此言,安祿山對年青人的好感頓時又加深了幾分,笑着點點頭,繼續問道:「日前西京道節度使孫孝哲與偽唐大宛大都督府王洵交戰的事情,你可聽說了。能在朕面前點評一二么?」

「回稟陛下。草民只是風聞此事,卻知道得不太詳細。不敢妄加點評!」宇文至想都沒想,迅速出言拒絕。

「你沒看到相關軍報么?」安祿山沒料到宇文至會給自己這樣一個答案,眉頭輕皺,問話聲音里,帶上了幾分懷疑。

「草民只是右相府里的侍衛統領,沒資格看朝廷的軍報。而右相大人,平素律己甚嚴,亦不會向草民透漏朝廷里的事情!」宇文至的回答滴水不漏,讓旁邊正準備給他使眼色的嚴庄暗自鬆了一口氣。

「哦?」安祿山又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案,轉頭看了眼嚴庄,又仔仔細細盯着宇文至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料定二人沒膽子聯合起來欺騙自己。突然展顏而笑,「那倒是朕難為你了。豬兒,把軍報取出來,給宇文將軍看!」

「諾!」李豬兒連忙答應着,急匆匆書案旁的架子上翻揀軍報。找到永樂原戰鬥相關的那一格,一股腦全給捧了過來。

宇文至起身向李豬兒致了謝,接過軍報,逐個翻看。很快,便找出了其中最重要的幾份,把其他無關的交還回去,然後指著自己挑出來的,緩緩說道:「回稟陛下,草民斗膽說一句,孫將軍這仗,輸得一點兒也不冤枉。」

「此話怎講?」安祿山有心考校宇文至的真本事,笑着追問,「你把話說明白些,有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朕想聽聽旁觀者的意見!」

「陛下恕臣斗膽!」宇文至站起來,向安祿山施禮告罪,然後侃侃而談。「凡用兵打仗,最忌諱對敵軍情況兩眼一抹黑。其次忌諱疏忽大意,輕敵冒進,。再次,忌諱將帥失和,上下不能同心。孫將軍把這三條全犯了,若是能打得贏,才是老天沒長眼睛!」

「是么,何以見得?」安祿山的臉迅速沉了下來,皺着眉頭問道。雖然宇文至的一些話,與他自己的分析判斷非常符合。但被一個外人,特別是安西軍的舊將,當面揭露自己人的短處,還是令他有些下不了台。

嚴庄把一切看在眼裏,心中大急。趕緊偷偷給宇文至使眼色,示意對方不要說得太直接。誰料宇文至雖然別的事情上機靈無比,一點就透。涉及到行軍打仗,則立刻較起了真兒。竟然直接忽略了嚴庄的好意,拿出一份軍報,大聲回應道:「陛下請看,這是戰後孫孝哲彈劾其麾下將領阿史那從禮的摺子。作為一軍主帥,連自家旗下的將軍都約束不得,需要把狀子告到您這裏。戰場之上,他豈能做到上下齊心,如手使臂?!」

說着話,他拿起第二份軍報,繼續點評道:「此乃孫孝哲將軍戰後總結,認為自己之所以戰敗,是敵軍中有一支完全披着重甲的陌刀兵突然殺出,陣斬了征南將軍周銳,而阿史那從禮在關鍵時刻又帶領着所部兵馬潰退,進而導致全軍失利。問題是,作為主帥,難道他連對方的實力都沒探聽清楚,就敢領軍決戰么?!」

「第三,一直到戰敗逃回,他都沒在這份軍報上寫明白,安西軍裏面到底有多少陌刀兵,戰鬥力如何?優勢和弱點在哪裏?下次再遇上同樣的對手,難道還可能贏回來么?恐怕,又要讓陛下失望一次吧?!」

「第四……」

一邊翻撿軍報,宇文至一邊分析。既不誇大,也不因為考慮安祿山的面子而故做保留。安祿山開始還氣得臉色發青,到了後來,越聽越驚訝,越聽越佩服,忍不住頻頻點頭。

作為從底層捉生將爬上來的老軍伍,安祿山打仗本事絲毫不比哥舒翰、封常清這些同行差。只是作為大唐的敵人,形象被刻意貶低了而已。當從憤怒中冷靜下來之後,他不得不承認,宇文至說得句句在理,幾乎每一條,都指在了要害處。

國殤(三上)

只是,這種赤裸裸的現實讓他心裏非常不舒服。不是針對宇文至坦誠,而是針對自己麾下的一干心腹愛將。原來他們從一開始,他們就都沒跟朕說實話!原來他們心裏都有一本各自的小花賬!那在他們眼中,朕這個皇帝又算什麼?當朕是李隆基那個絲毫不懂軍的務糊塗蛋么?還是覺得朕人老耳聾,已經沒力氣再約束他們了?!

想到自己當年在范陽節度使任上,如何利用李隆基的昏庸糊塗,而虛報戰功,進而擁兵自重。安祿山心裏就一陣陣發苦。果然是六月債還得快,安某在洛陽連龍椅還沒坐熱乎呢,倒有人準備學安某當年的手段了!該死,朕絕對不能縱容這種苗頭繼續下去!

「嗯,嗯!」幾聲咳嗽,及時打斷了安祿山的思緒。放眼整個洛陽朝廷,論及對安祿山的心思把握,無人能及得上右相嚴庄。如果大燕國皇帝陛下因為今晚宇文至的話,就要生起整頓軍紀的念頭,他可就成了所有手握重兵武將們的公敵了。這種自尋死路的事情,嚴庄絕不肯做。見宇文至還在滔滔不絕,趕緊輕輕咳嗽了一聲,笑着插嘴:「宇文將軍不愧為封節度的高徒,單憑着幾份軍報,就把整場戰鬥分析得如同親眼目睹一般。然而嚴某卻有一處關鍵點還是不太明白,請宇文將軍不吝賜教!」

「嚴大人客氣了。賜教的話,草民不敢當。如果哪個地方大人認為草民剛才沒說清楚,請大人直接指出來,草民一定會重新推算,以免誤導了陛下和大人,進而耽誤了軍國大事!」宇文至微微楞了楞,看向嚴庄的目光裏帶上了幾分不解。

在最早於丞相府中分析軍報時,嚴大人可是沒這麼說過。宇文至清楚的記得,當時,自己也是把局勢用同樣的說辭分析了一遍。嚴庄聞聽之後,立刻怒不可遏地拍案大罵孫孝哲輕敵誤國。誓言要將真相奏明聖武皇帝陛下,及早作出處置,防患於未然。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又突然改變主意了?莫非這幾天跟孫某人之間,又有什麼新協議了不成?

看到宇文至眼裏的詢問意味,嚴庄將臉輕輕別偏一些,盡量不與他的目光相接,「你剛才說孫將軍的戰報裏邊,一直沒弄明白安西軍中到底有多少陌刀手。作為大宛都督府的副都督,這個數字肯定瞞不過你。但嚴某卻認為,光憑着一夥陌刀手,不足以左右正戰局。畢竟孫將軍麾下,也有近千曳落河在。同樣是精銳中的精銳,同樣從來沒遇到過對手!」

「這個,草民開始也很是不解!」宇文至心思轉得非常快,見嚴庄開始把重點往戰場細節上扯,便明白剛才自己有些話可能說得太直接了,也趕緊順着對方的語風開始做補救。「陌刀手乃安西軍專門為克制大食騎兵而設立,算是重甲步兵的一個變種。制式兵器為一桿陌刀,桿長三尺,刀刃卻長達六尺半。甲胄為鑌鐵重鎧,從膝蓋起一直包裹到頭頂。每名陌刀兵在出戰時,連兵器帶甲胄,一共有五十餘斤。臨戰時要求排成方陣,踏准鼓點,如牆而進,縱使前面有刀山火海,沒聽到主帥的命令,亦不能旋踵。因此非勇氣與體力俱佳者,不可充任。故而整個大宛都督府,總計也只選出了四百餘人。平素根本捨不得投入戰場,一旦投入,則意味着全軍上下已經被逼到了生死關頭!」

「哦?!」嚴庄偷偷看了看安祿山的臉色,見後者沒有責怪自己亂打岔的意思,繼續笑着把話頭往戰場細節上引,「那說明,安西軍的王採訪使,也就是你過去的上司,當時也沒有必勝把握嘍?!」

「右相大人說得極是!」宇文至越聽,越清楚嚴庄的意圖,笑着點頭承認,「豈止是沒有必勝的把握,簡直就是在賭博。只是孫孝哲將軍的運氣實在不太好!」

從『疏忽自大,誤判敵情』,到『因為運氣不太好而戰敗』,其中的差別,何止十萬八千里!安祿山縱使再糊塗,也聽出點兒味道拉了。皺了皺眉,低聲喝止:「嚴右相,你是文官,就別不懂裝懂了。孫孝哲此戰,肯定不是輸在運氣上。朕過後自然會給他應得的處罰,免得他恃寵而驕,糊塗誤事!至於你,下去后以私人身份給各地節度使提個醒,告訴他們不要把朕當李隆基那糊塗蛋來哄騙。老子不是不知道他們都幹了些什麼,只是一直念着他們跟老子一到造反,把腦袋都別到褲腰帶上的情分,不願意深究而已!」

「臣,遵旨!」嚴庄自我保護的目的已經達到,躬了下身子,長揖及地。

「你接着說!」把目光轉向宇文至,安祿山繼續命令,「孫將軍在此戰中和戰鬥之後,還有哪些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儘管一併說出來。朕保證,這裏沒人膽敢把你的話傳到外邊去!」

「草民謝陛下厚愛!」宇文至也微微躬身,感謝安祿山的器重,「重點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些了,還有一些細枝末節,屬於可探討範圍,臣不敢胡亂指摘!」

「哪些?」安祿山皺起眉頭,狠狠橫了嚴庄一眼,繼續問道。

「比如最近安西軍步步緊逼,孫將軍卻不敢應戰。便屬於可探討範圍。臣不知道孫將軍是迫於手中兵力不足,還是故意示敵以弱,所以不敢胡亂剖析!」宇文至想了想,不慌不忙地回應。

「嗯!」安祿山心裏不免有些失望,但念在對方初來乍到,難免要夾起尾巴做人的份上,還是笑了笑,繼續說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好吧,朕就不難為你了。咱們換個角度。剛才你說王洵憑着四百陌刀手,逆轉乾坤。到底有幾分把握?朕和右相同樣不敢相信這一點,畢竟,朕親手訓練出來的那些曳落河,也不是紙糊泥捏的!」

這已經明顯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了,無非是為了找個面子。宇文至猜得到安祿山的心思,想了想,非常鄭重地回應:「陛下明鑒,如果孫將軍一開始就把曳落河投入戰場,恐怕絕不是現在這個結局。臣估計,恐怕孫將軍最近打仗一直打得很順,沒真正把安西軍放在心上。而待他發現情況不妙之時,再投入曳落河,已經無法挽回敗局了!」

「這樣?你試試說給朕聽!」有心考校宇文至的真實用兵本領,安祿山笑着吩咐。

「請陛下賜臣米籌木圖!」宇文至也不客氣,立刻要求當面重新推演永樂原之戰的過程。

「米籌木圖?朕的皇宮裏邊就有,豬兒,去把朕的米籌木圖取來!」安祿山在當皇帝之前,幾乎天天都與幕僚們一起用米籌木圖推演各地戰局。此刻突然聽到有人提起,登時心癢難搔,當即擺了擺手,命令心腹太監李豬兒去取相關工具。

「是!」李豬兒驚詫地看了宇文至一眼,快步跑出御書房。一邊跑,心中一邊暗暗驚詫:「哪裏來的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野小子,居然膽敢在陛下面前賣弄?!陛下今天也真怪,居然一再寵着他。不是看他長相可人了吧,那可是不妙。咱家……」

安祿山可不知道自己突然好轉的脾氣,給底下人造成了多大的誤解。趁著木圖沒取來的功夫,笑呵呵地試探宇文至:「朕聽丞相說,你之所以離開安西軍,是為了給封節度報仇?」

「正是!」提起當日的選擇,宇文至的眼睛就又開始發紅,胸膛里彷彿憋著一團火,隨時都可能噴射而出。

「跟着王明允,就不能給封常清報仇了么?要知道,此刻李唐正處於窮途末路,你們這一萬精銳,對他們君臣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以李隆基老兒的秉性,為了換取你等的忠心,拋一兩個太監和權臣出來讓你等出氣,還是不會吝嗇的!」

「陛下明鑒。從大軍進入疏勒那日起,王明允那廝其實已經猜出封帥遭遇到了不測。卻始終不願意相信,並且刻意向屬下隱瞞消息。直到親耳聽到了小太監證言,還兀自想着如何把李隆基父子從裏邊摘出來!只針對奸臣貪官,不反皇帝!」宇文至咬牙切齒,雙目含淚,「殊不知,下旨殺害封節度的,就是李隆基本人。若沒有昏君的首肯,幾個太監,又豈敢冤枉一個手握重兵的大將軍?!草民知道跟在王明允那廝的後面,永遠不可能替封帥報得了仇。所以,所以一怒之下,才棄之而去!」

「做得好,快意恩仇,才是我輩男兒所為。若是一味地瞻前顧後,又能成就什麼大事!」安祿山拍着手,大聲喝彩。「你不必難過。想報仇,朕給你機會便是。邊令誠那廝此刻就在長安,朕之所以留着他,取的乃是千金買馬骨之意。但人頭算是寄放在朕這裏的,待明年開了春,你隨時都可以拿走!」

「謝陛下恩典!」宇文至直挺挺跪下去,用力叩首。

「起來,起來!」安祿山從御書案後走出,雙手攙扶起淚流滿面的宇文至,「其他幾個仇家的頭顱,你就得自己去取了。朕給你兩萬騎兵,一千曳落河。讓你去將王明允驅逐,替朕打開西進的門戶,你可願意?!」

國殤(三下)

給你兩萬騎兵?外加一千曳落河?彷彿從天上掉下一個大炊餅,瞬間將宇文至砸得頭暈目眩。從小到大跟在王洵身後當影子,在長安時如此,在安西軍中時如此,一直到了葯剎水畔還是如此,要說他心裏沒有半點不甘絕對是假的。然而當安祿山將一個反客為主的機會擺在他的面前時,他卻開始泛起了猶豫。

我要帶兵跟二哥對決疆場?我真的要跟二哥走到這一地步么?不把二哥踢開,怎可能滅得了大唐,替封帥、周大哥他們報那比海還深的冤讎?可以二哥的性子,真的被我擊敗了,又怎可能獨自逃走?瞎想,我怎可能打得過二哥!

坐在宇文至身邊,右相嚴庄也被安祿山突然拋出的好處砸得眼冒金星。他答應過向大燕朝廷舉薦宇文至不假,卻沒想到會讓對方一步登天。要知道,目前整個大燕國只有二十萬幽燕騎兵和七千餘曳落河,宇文至一下子就分掉了那麼多,其未來的地位,豈是一地節度所能滿足?而當此子真正可以與孫孝哲、崔乾佑等悍將比肩而立,又豈肯像現在一般對嚴某唯命是從?!

想到這兒,嚴庄忍不住有些後悔。正懊惱間,卻又聽見大燕國皇帝陛下對自己問道:「嚴卿,此子在你那裏做個侍衛統領,的確有些屈才了。朕不能讓人說我大燕國上下都沒長眼睛,硬拿寶劍當劈柴火的斧子用!所以準備委他鎮國將軍之職,不知嚴卿能否割愛?」

即便借給嚴庄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給安祿山留下結黨營私的印象,立刻俯下身去,大聲回應:「不敢,不敢。陛下客氣了。微臣之所以將宇文將軍帶在身邊,就是準備為國舉賢。陛下能重用他,微臣高興還來不及,豈敢再橫生枝節,耽誤國家大事和宇文將軍的個人前程?!宇文將軍,還不趕緊謝過陛下!」

「草民,末,末將謝陛下洪恩!」聽到嚴庄的提醒,宇文至才從恍惚中回過神,對着安祿山長揖及地,「但是末將自知才疏學淺,當不起如此大任。所以領軍西進之事,還請陛下仔細斟酌!」

「宇文將軍過謙了!」安祿山笑着擺手,正準備慰勉幾句,卻又見宇文至躬下身軀,再度重複,「末將並非過謙,末將的確不是王明允的對手。所以西征軍的主將,還請陛下另選他人!」

「你,你說什麼?」安祿山的眉頭登時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臉色陰得宛如暴風雨前的天空。「你,你可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你有種再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遍?」

「宇文將軍,你可考慮清楚了。嚴某追隨陛下這麼多年,從來沒見到過,陛下如此器重一個人!」右相嚴庄也被宇文至的莽撞舉動嚇了一大跳,心臟登時提到了嗓子眼。恨不能衝過去,狠狠給宇文至兩個耳光,以便讓對方徹底清醒,『皇帝陛下是什麼性子,臨來之前,嚴某又不是沒提醒過你。就連手握數萬大軍的史思明,在陛下面前,都沒膽子說半個『不』字。你這小混蛋可好,居然連番掃陛下的顏面!』

「末將剛才說……」宇文至頓了頓,抬起頭,直視安祿山噴着火的眼睛,目光平靜如水,「末將本領低微,不是安西軍王明允的對手。末將並非有意辜負聖恩,正是有感於陛下的器重,才越要實話實說。那王明允與末將自幼相交,從小到大,凡事都壓着末將一頭。如果陛下此刻就讓末將領兵去征討他,沒等交手,末將這邊氣勢上已經輸了三分。況且安西軍那邊的眾位將領,當年都跟末將一道出生入死。末將對上他們之時,不敢保證自己心裏頭會不會念幾分香火之情。所以,末將斗膽,請陛下重新考慮西征軍主將人選!」

說着話,他緩緩跪下去,深深俯首。

「你,你……」安祿山手指宇文至後腦勺,先是惱怒,后是震驚,到最後,通紅的眼睛裏,居然又湧出了幾分激賞,「你這小混球,氣死老子了!該殺!老子從一鎮節度使做到大燕皇帝,從沒被人如此直接地拒絕過。」

話說得雖然是咬牙切齒,卻沒真的命人進來,將宇文至拖走。而是彎下腰去,雙手將其拉起,然後又輕輕踢了一腳,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打不過就打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朕相信,只要給你時間,你早晚會把他拉於馬下。你不必拒絕,朕說的不是現在。朕現在不勉強你,朕派別人去征討他!你只需在出戰之前,在旁邊幫着謀劃一二,講清楚安西軍的長處和短處,讓朕的人做到知己知彼即可!」

「末將謝陛下寬厚!」宇文至後退半步,誠心誠意給安祿山做了個揖,感謝對方能接受自己的推辭。

「不必客氣。朕欣賞的就是你這種肯說實話的年青人!」安祿山大度地擺手,把微笑寫了滿臉。

嚴庄在旁邊暗暗納罕,沒想到安祿山還能放過一個再三令他自己下不來台的人。按照嚴庄的了解,平素像宇文至這樣不知道好歹的傢伙,早就被拖出去,不知道打死多少回了。莫非人長得清秀就是能帶來好運氣?!早知如此,嚴某也將頭髮和鬍子好好擺弄擺弄啊,未必能討得陛下歡心,至少能少挨幾頓胖揍!

正百思不解間,監門將軍李豬兒,已經帶人將安祿山專用的米籌木圖送到,在御書房中央支開,幾乎佔了大半個屋子。

「西征的事情,咱們稍後再說。宇文將軍,你替朕將當日兩軍交戰的情況,推演出來!」安祿山久不弄此物,心癢難搔。立刻拉着宇文至的手走過去,笑着吩咐。

「陛下請恕臣僭越!」宇文至笑着客氣了一句,然後迅速抓起粟米,開始模擬永樂原戰場的地形。

他一入白馬堡,就做了封常清的親兵。隨即被後者當做安西軍未來的將種來培養,手把手教導各項軍中技能,基本功打得紮實無比。轉眼間,便將永樂原的地形模擬了個七七八八。然後拿了十根代表兵力的竹籌,九黑一紅,放在自己面前。又數出十五根竹籤來,十三黃紫二,雙手舉起遞給安祿山,「末將斗膽,請陛下暫且模仿一回孫將軍如何用兵。畢竟,他是陛下的假子,俗話說,知子莫如父!」

安祿山原本就有此意,因此毫不猶豫地接過竹籌,在木圖一端依序排開。每根竹籌代表一千人,左右稍稍靠前,中央拖后,卻是個中規中矩的倒品字大陣。

宇文至也將自己手中的竹籤排好,按照對王洵用兵習慣的了解,排成了一個橫陣,左中右齊頭並進。然後,深深吸了口氣,向安祿山做了個請的手勢。

「朕年齡是你的二倍以上,兵力又比你多五千,要是再採取守勢,豈不被人笑掉大牙?!」安祿山冷冷一笑,雙目中精光四射。從自己的右翼抓起六根竹籌,惡狠狠地向宇文至的左翼砸將過去。「這些都是部落兵,由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等人統率。戰鬥力比朕親手訓練出來的幽燕精騎稍遜,但用來試探你的虛實,是最好不過了。」

「末將拿西域諸國的聯軍對敵。人數不如陛下,但不求取勝,只求纏住阿史那從禮等人,令其無法寸進,想必也不會太難!」宇文至笑了笑,把左翼四根竹籌直接拿起,與安祿山拋過來竹籌混做一團。

」倒也是個辦法!不過你也太小瞧朕麾下的各部健兒了!」安祿山手捋鬍鬚,輕輕點頭。此舉一點兒也沒出乎他的預料。即便未曾親臨戰場,他也知道敵我雙方第一下會亮什麼招。部落兵對西域聯軍,都不是嫡系,戰鬥力都很平平,用來試探彼此的虛實,消耗主將耐心,再好不過。即便死光了,也沒人會心疼。

「末將剛才還有一事忘了奏知陛下!」宇文至想了想,又緩緩開口,「王明允與末將在經過疏勒時,仗着手中實力雄厚,把安西軍存在疏勒的軍械庫,給仔仔細細梳理了一遍。其中光是騎兵專用的伏波將軍弩,就得了九千多具。給剛才出戰那四千將士,每人配備兩把,還綽綽有餘!」

「嗯!」安祿山猝不及防,被打得微微一愣。隨後搖搖頭,大聲冷笑,「靠幾把兵器佔得先機,能風光到幾時?朕有的是辦法,將局面搬回來。不過換了孫孝哲么……」想了想,他按照孫孝哲的用兵習慣,迅速又丟下兩根竹籌,「這回朕給你面子,派兩千騎兵上去打開僵局。定南將軍周銳,素有勇力。孫孝哲肯定會第一個想到他!」

「末將用角聲,命令西域聯軍跟着阿史那從禮將軍的部落勇士走。敵人走到哪裏,聯軍跟着到哪裏!」宇文至點點頭,鎮定自若地做出調整。

混在一起的黑黃兩色竹籌被他分開,在戰場中間,露出一條寬闊的通道。安祿山後丟下來的兩根竹籌沒了阻擋,正對上了代表安西軍中軍的紅色部分。

「嗯……」安祿山又楞了楞,眉頭緊緊鎖在了一處。

宇文至微笑,手指輕叩木圖邊緣,「乓,乓,乓……」錯落有致。

「你確信這樣能應付得了?!」安祿山被敲得心煩意亂,豎起眼睛,順手將兩根失去了目標的竹籌,推向對方中軍。

「為了避免被孫將軍看出端倪,王明允應該還有這樣一手!」宇文至又想了想,把自己一側的所有竹籌,除代表中軍主帥直屬的紅色那根之外,全都抓了起來,徑直擺到安祿山的右翼。

「呃!」安祿山喉嚨里發出了非常難聽的聲響,然後皺着眉頭,沉默無語。

宇文至花光了大部分籌碼,也不再做任何動作,雙手抱住肩膀,靜靜地看着安祿山的反應。

兩個懂得領兵打仗的人都裝起了啞巴,可苦了嚴庄這個外行。對他來說,米籌木圖推演本身就乏味的要死。更何況半晌都沒有新的花樣出現?在旁邊耐著性子陪了好一會兒,終於支撐不下去,清咳了一聲,笑着說道:「宇文將軍恐怕弄錯了吧,照這種擺法,你已經沒兵可用了,此戰豈能不輸掉?!」

「回稟右相大人,末將已經贏了!」宇文至笑着看了看他,非常自信地回應。

「贏了?」嚴庄得到了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愈發是滿頭霧水。抬起眼睛偷看安祿山的臉色,卻見對方用右手的拇指與食指緊緊托住下巴,雙目中滿是痛苦與不甘。

「你這小子,故弄什麼虛懸。你看過了戰報,當然知道結果是什麼!所以怎麼擺都會贏!」唯恐安祿山惱羞成怒,嚴庄趕緊板起面孔,大聲替皇帝陛下出氣。

「嚴相,你別難為他。朕的確輸了!輸了!」安祿山突然放下了胳膊,直起腰,長長地嘆氣。「後生可畏,後生可畏。老封,你的確死得冤枉!如果不是李隆基那糊塗蛋殺了你,朕在洛陽城裏,如今真不知道能不能睡得安慰!」

「陛下……」嚴庄越看越糊塗,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恭請安祿山指點迷津。

「朕曾經跟你說過,兵法上又一招,叫做倒卷珠簾。用到精妙出,足以憑少擊多,以一當十。孫孝哲,就是輸在了這一招上!」安祿山又苦笑着搖了搖頭,沉聲補充,「封常清帶的好徒弟啊,非但孫孝哲不是他的對手。即便換了朕,貿然與其相遇,恐怕也未必能佔到多少便宜。你且來看……」

有意在行家面前展示自己的真實本領,安祿山手指木圖,慢慢將當日的情形重現。「別看戰場中央這段,這段全是障眼法。為的就是把人弄糊塗掉。孫孝哲那廝輕敵大意,應對失當。在這時候,馬蹄揚起的煙塵遮天蔽日,他根本看不清對面是什麼情況!」

「臣受教!」其實根本不清楚孫孝哲為什麼會看不清對面的情況,嚴庄依舊裝作一幅恍然大悟摸樣。

安祿山此刻正沉浸在對一局「絕妙好棋」的復盤當中,沒注意到他的表現,也沒心思去注意他的表現。點點頭,繼續補充道:「孫孝哲看不清楚對面,對面的王明允,卻將他的所有表現,都算計了個清清楚楚。周銳帶領着兩千騎兵,失去的阻擋,定然要趁勢直撲對方中軍。而對方中軍,肯定有個大陷阱在等着他。先用雜兵或者其他辦法,擋住他的第一次衝擊,讓他失去速度。然後陌刀手出陣逆推。周銳所部猝不及防,肯定瞬間就被砍個稀里嘩啦。然後對方再趕在孫孝哲作出反應之前,倒推著周銳所部的潰兵,去衝擊阿史那從禮。阿史那從禮到了此刻,已經跟西域諸侯的兵馬廝殺了好一陣子,精疲力竭。恐怕連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立刻轉身逃命。他這一退不打緊,卻等於把西域聯軍完全給騰了出來。王明允手中一下子就多出了幾千可用兵力,直接調頭向右。孫孝哲的右翼這邊,恐怕也立刻就支撐不住了。到了這時,孫孝哲即便把手中所有曳落河都派上去,也於事無補。不用安西軍來殺,光自家潰兵,就能將他們活活踩死!」

「啊……」饒是不通軍旅之事,嚴庄也被驚了個目瞪口呆。前幾天還在偷偷罵孫孝哲愚蠢透頂,此刻卻明白,此人敗得其實一點兒也不冤。非但是此人,換了大燕國的任何一位將軍上去,如果不收起輕慢之心,仔細應對的話,恐怕在王明允手裏也討不到分毫的好處走。

「末將只是根據以往的用兵習慣,推測王明允的所作所為。具體與事實符合不符合,還不敢妄下斷言。」宇文至這會兒又突然學會了謙虛,拱了拱手,笑着說道。

「恐怕他在戰場上的殺招,還不止這些!」安祿山在軍旅方面,還是相當務實的一個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剛才說得對,西征軍主將人選,朕的確需要仔細考慮。不能再輸於安西軍之手,徒墜了我家士氣。」

「末將還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感激安祿山對自己推心置腹,宇文至稍作猶豫,又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說!」此刻安祿山的心思正沉浸在大戰後的酣暢之中,點點頭,笑着鼓勵。

「先不進攻安西軍,把戰略重點放在朔方和蜀中!」宇文至受到了鼓勵,聲音變得有些激動,「安西軍也好,淮南等地的殘唐餘孽也罷,都不過時疥癬之癢而已。陛下只要能解決掉李隆基、李亨父子,安西軍自然也失去了效力目標,不戰自潰了。」

釜底抽薪,當然不失為一個妙計。然而卻不太對安祿山的心思。他同樣是個驕傲的人,不肯輕易認輸。更不肯因為面前出現了某塊可能絆腳的石頭,而選擇繞路而行。想了想,念在宇文至乃一片忠心的份上,笑着道:「這等軍國大事,朕不能一言而決。你下回去休息吧,朕會讓右相將你的提議記錄下來,明日早朝時當眾討論。今天太晚了,明天朕會命人在城中挑一座府邸給你,朕的鎮國將軍,不能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

「陛,陛下……」宇文至的嘴巴張了張,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躬身,施禮,「陛下厚恩!末將縱然粉身碎骨,亦難以為報!末將告退!祝陛下聖體安康,早日一統四海。」

「下去吧!」安祿山笑着揮手。

打發走了宇文至,他將目光轉向窗外的夜空,久久不發一語。

平心而論,年青人今天的表現並非完美,很多地方,都顯露出無法遮掩的生澀。然而,即便如此,依舊給他一種驚才絕艷之感。不忍捨棄,也不敢捨棄。因為像這樣有才華且知道進退的年青人,他的大燕朝廷根本找不到。而李唐那邊,卻早在數年前,就於白馬堡中培養了數以千計!

即便把封常清本人離開后,由高力士和陳玄禮兩個粗製濫造的那幾期排除在外。光是跟王洵、宇文至等一道從白馬堡走出來的,據安祿山所知,就有近千人。哪怕這一千人中,能達到宇文至這種水準的,只是百里挑一。那也有十餘位之多,在李唐那邊慢慢成長起來,個個都將成為橫在大燕帝國前頭的絆馬索!

況且在大燕帝國的包鐵戰車上,眼下匱缺的不僅僅是能引領戰車向前疾馳的千里馬,更缺乏的是,能沉下去,成為車軸、車輪、車架、車輻的都尉、校尉、旅率、隊正,缺乏的既能準確領會主將意圖,又能凝聚周圍士兵的底層軍官。早在幾年之前,李唐帝國就在封常清的倡導下,開始了類似的人才儲備。白馬堡大營,經過封常清和一眾有着豐富作戰經驗的安西軍將領手把手教導,完全由長安附近的良家子和勛貴子弟組成,對李唐的忠誠度遠遠超過其他地區的年青才俊……

別人可能意識不到這裏邊所包含的意義,作為卧薪嘗膽多年,為造反作出周密細緻準備的大燕國皇帝安祿山,卻能敏銳地意識到危險的臨近。偏偏當他意識到之時,已經太晚了。長安城被攻破之後,一干從白馬堡大營培養出來的飛龍禁衛,死得死,散得散,肯留下來追隨邊令誠投降的,只是極少數最窩囊的廢物。而王洵以封常清嫡傳弟子的身份出現在長安城外圍,對那些曾經在白馬堡大營受過訓的年青人,無疑是一面聚兵旗。所豎之處,用不了多久就有大批人才來投奔。說不定,就在大燕國朝廷為該不該處罰孫孝哲吵成一團時,那支安西軍殘部,已經又悄悄地發展壯大了數倍!

『該死,該死的封矮子,咱老安跟你到底有什麼怨仇?你都死了這麼久了,還在給老安添堵!』。望着夜空中的星斗,安祿山恨恨地跺腳。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冥冥中有所感應,一顆碩大的流星從西北方迅速滑過來,瞬間照亮整個天宇!

國殤(四上)

嚴庄最怕的就是現在這種情況。安祿山沒讓他離開,他不敢擅自告退。而對方又一直望着窗外,不肯說話,猜不到底在想什麼,是喜是怒?下一刻會不會突然又變了臉色,抬腳踹將過來。

可就這樣一直乾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向李豬兒做個了求援的眼色,他小心翼翼向前蹭了幾步,低聲召喚:「皇,皇上……」

「刷——」一顆碩大的流星恰恰劃過天際,將屋子內的人和景物照得雪亮。嚴庄的後半截話被憋在了喉嚨里,兩眼盯着流星過後的夜空,獃獃發楞。

對於他這種飽讀雜書的文人來說,流星、月食、地震、暴雪、大風、甚至過分強烈的閃電,都意味着某種上天給人類的暗示。需要仔細解讀,耐心領悟,才能趨吉避凶,遇難成祥。此顆流星起於西北而墜於東南,到底預兆着什麼事情要發生?莫非逃到西北邊的那位太子殿下,真的要否極泰來了么?

安祿山對流星的出現,也非常震驚。他是突厥人的後裔,敬畏長生天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傳統。而剛才他心裏正想的是封常清如何在死了之後還要找自己的麻煩,流星就突然出現了,這會不會是……?

「封老將軍的遺體葬在什麼地方了,你知道么?!」如果鬼使神差般,安祿山壓低了聲音詢問。

「陛下說的是哪個封老將軍?」嚴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木然回應。隨後看見了安祿山眼裏的凶光,趕緊向後退了幾步,連聲道:「是,是封常清封矮子么?陛下且容臣想想。他,他被邊令誠殺死後,頭顱掛在潼關城頭示眾,屍體,屍體好像隨便埋在潼關城西北的一座荒山上了。哥舒,哥舒翰那廝接管安西軍之後,好像,好像為了安撫將士們的心,又,又把他的頭顱和屍體縫合起來,重新給安葬了一次。至於具體是在哪裏?臣,臣明天一早就找哥舒翰去問!」

「不用一早,今晚就去。甭管哥舒翰那老匹夫睡沒睡下!你順便替朕擬一道聖旨,以故唐涼國公之禮,厚葬封常清。日後任何人不準再稱封常清為封矮子,違者,朕一定會打爛他的屁股!」

「諾!」嚴庄大聲答應着,然後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如果準備厚葬封,封老將軍,何不賜他一個大燕國的封號。就是,就是封常清的那些弟子門生聽聞后,也會感念陛下的恩典!」

「這個……」安祿山低聲沉吟。嚴庄的提議裏邊,對大燕國的好處顯而易見。但是,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卻遠遠超過了現實世界中某種利益的誘惑,「算了,朕是真心佩服封老將軍。他生前對舊唐忠心耿耿,死後估計也不願意接受朕的封賜。朕不強人所難。你派得力人手專程操辦此事,以舊唐的國公之禮厚葬封老將軍。然後替朕寫一篇祭文,以昔日同僚的身份,不要以大燕國雄武皇帝的身份。朕佩服他的本事,也敬他的為人!」

「是,臣記下了!臣回頭就派人去辦!」儘管對安祿山的想法不是很理解,嚴庄還是小心翼翼地表示服從。然後,又看了看安祿山疲倦的臉色,試探著問道:「宇文,那個宇文將軍……」

「人才難得!」安祿山用短短四個字,讓嚴庄徹底將心放回了肚子內。

既然宇文至今天的冒失,沒給自己帶來太大麻煩,嚴庄也就不再提心弔膽。想了想,又試探著說道:「微臣也以為,他是個可造之材。就是為人太毛躁了些,有點兒不知道好歹!」

一邊說着這些言不由衷的話,他一邊偷看安祿山的眼睛。以免火候沒把握好,既起不到向後者表明自己大公無私的作用,又枉做了小人。

安祿山還是沒有回頭,目光對着窗外璀璨的夜空,嘆息著道:「他能念跟安西軍的舊情,不是什麼壞事。至少朕不認為,念舊是件壞事情。今天他如果毫不猶豫地接下朕給的差事,朕當時會很高興,過後,心裏難免會對他的人品有些看法。而現在,朕倒是越發看好此子的未來了。封老將軍有本事啊,身邊一個隨隨便便點撥出來的親兵,就將朕這邊的年青人都比了下去。那些被他視為嫡傳弟子的傢伙,還不知要強悍到何等地步!「

「陛下無須為此事懊惱。咱們大燕國這邊的年青才俊,其實也未必差到哪去。只是都出征在外,本事沒機會被陛下看見罷了。」不願見安祿山老長敵人志氣,嚴庄笑着反駁了一句。

「大不一樣!」安祿山兀自沉浸在對封常清的佩服當中,苦笑着搖頭:「你想說的那幾個年青人,朕心裏非常清楚。可他們不是這個的兒子,就是那家的侄子,遇事總是被家族利益所羈絆,領兵打仗的風格,也受其父輩影響極重。不像封常清老將軍培養出來的這些人,幾乎沒有什麼家族烙印。可以隨便用,不必擔心其引發的牽扯。」

這倒也是句大實話。安祿山麾下的年青武將,都是老一代的後人。講究的是個口傳身教,家學淵源。而封常清在白馬堡那邊,則是延請不同風格的武將授課,各項技能都打得非常堅實。更重要的一點是,安祿山自己乃造反起家,最恨的便是別人造自己的反。似宇文至這樣成批打造出來的年青人,最合他的胃口和需要。

但作為大燕國的右相,嚴庄卻不能直接戳穿謀主的心思。想了想,繞着彎子安慰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無論當年封矮,封老將軍給李唐培養了多少青年才俊,李唐都不會重用他們。反倒是陛下這裏,總是能慧眼識珠!」

這下馬屁,算是拍到正地方了,安祿山高興得回過頭來,哈哈大笑,「噢,朕還有這本事?朕怎地不知道?你且說說,朕怎麼慧眼識珠了?」

「臣,臣當年不過是個落魄書生,若非得遇陛下,這輩子都不會有今天!」嚴庄故意裝作一幅訕訕的摸樣,自我標榜,然後,又掰着手指頭,挨個數大燕國的一干功臣名將,「像田承嗣將軍、蔡希德將軍、崔乾佑將軍,還有史家父子,哪個不是陛下親自挖掘出來的人才?即便是今天的宇文將軍,不也是被殘唐埋沒了,卻在陛下這裏得以重見天日么?」

「嗯!」安祿山笑着點頭,「你說得對。朕手中人才稀缺,卻可以把殘唐埋沒的人才招攬過來,歸朕所用。擬旨,從明天起,准許各地賢才自薦。無論出身良賤,也無論其從前是否跟朕做過對,只要能有過人的本事,朕查實后,都會委以重用。朕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陛下聖明!」嚴庄提高了嗓門兒,大聲稱頌。

「聖明不聖明,要看今後朕能不能一統江山。畢竟,歷史總是歸贏家來記述。若是天命不再,朕和你等還不一定被史家糟蹋成什麼摸樣!」安祿山打了個哈欠,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疲倦之色。

「李隆基父子,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雖然只打下了一小部分江山,提起大唐的殘餘勢力,嚴庄還是滿臉不屑。「陛下只要稍微再加點兒力,就能將他們收拾掉……」

「別說得那麼簡單!」安祿山笑着打斷,「怎麼加力?朕手頭就這麼點兒兵馬,底下的將軍們又開始各打各的小心思!」

「將軍們不努力,陛下派人申斥他們就是了!沒必要過多為此事煩惱!」眼看着安祿山的臉上的浮雲又開始增多,嚴庄趕緊笑着開解。「實在不行,實在不行。其實,其實宇文將軍今天提的那個建議,也有可借鑒之處。先集中兵力,將李隆基、李亨父子,特別是李亨這邊蕩平了,其他……」

「你不懂!」安祿山橫了他一眼,大步走回書案之後,「你真的不懂。朕領兵打仗這麼多年,豈不知道宇文將軍所獻的這招叫做釜底抽薪?但能否將王明允和他麾下的安西軍擊敗,還涉及到我軍的威望和士氣,不僅僅是一場局部勝負那麼簡單!所以朕必須及早解決這個難題,越晚,其帶來的麻煩越大!」

「是,臣剛才把事情想得簡單了!」嚴庄點了點頭,老老實實地認錯。

「不是簡單,而是你非行伍出身,沒體會過士氣和信心對於一支軍隊的重要性。」安祿山今晚是難得的好脾氣,耐著性子向嚴庄解釋。「原本咱們大燕國鐵騎所向披靡,將士們與唐軍相遇時,打心眼裏瞧不起對方,所以士氣也就穩穩壓住唐軍一頭。但是現在,將士們會想,對面領兵的是哪個啊?所統率的是百戰老兵還是新招募的民壯啊?兵器和鎧甲配備得怎麼樣啊?一旦打不贏該怎麼辦啊?沒等開戰,自己的心志已經不像先前那般堅定了。而殘唐那邊,肯定會想,一個從安西遠道跑回來的無名小卒,都能打得過孫孝哲,我們先前是不是太窩囊,太膽小了?以上各種因素雖然對結果的影響都不明顯,但是彼此疊加起來,麻煩可就越來越大了!」

「陛下英明!陛下高瞻遠矚!」嚴庄不斷點頭,阿諛奉承之詞滾滾如潮。

得到頭號謀臣的真心讚頌,安祿山心裏也覺得有些飄飄然,想了想,即興發揮道:「既然宇文將軍那麼敬重封老將軍,重新安葬封老將軍的事情,你乾脆就派他去做吧!朕聽說他投奔你時,還帶了幾個昔日一道在白馬堡受訓的同僚。都是封常清的門生,估計他們也差不了哪去!你也一併給他們保舉個官職,待處理完了老將軍的身後事,朕另有大用。」

嚴庄繼續點頭,答應立刻就着手安排。安祿山皺着眉頭又想了一會兒,又繼續吩咐:「在宇文至去安葬封老將軍之前,讓他跟阿史那承慶見個面。將安西軍和王明允本人的情況,向阿史那將軍詳盡交個底兒。朕改天再從身邊的近衛中,調兩萬精銳和一千曳落河出來。交給阿史那承慶帶領,去增援孫孝哲。順便告訴孫孝哲,如果這樣了還打不贏一個後生小輩,就不用回來見朕了。趁早找個歪脖樹,自己弔死算了!」

「是,臣明天就去通知宇文將軍!」嚴庄恭敬地答應,心裏對安祿山的決定很是不解。無論與公與私,他都不希望自家謀主把賭注還押在孫孝哲身上。第一,此人已經被王明允打得龜縮在長安城的高牆后不敢露頭,即便得到了增援,也未必能順利翻盤。第二,孫孝哲這廝專橫跋扈,本來就已經不把很多同僚,包括自己這位右相放在眼內。如今有了雄厚的本錢,恐怕更是要把鼻子翹到天上去。

可是這些心裏邊想的東西,他沒膽量跟安祿山當面說。猶豫再三,從側面迂迴道:「那崔乾佑將軍該怎麼辦?陛下直接抽調身邊精銳增援孫孝哲,豈不容易讓崔乾佑將軍心生疑慮?!」

「不管他。讓他自己生悶氣去!」安祿山拍了下書案,大聲說道。隨即又覺得自己這樣做決定,不符合皇帝的身份。想了想,笑着補充道:「他不說正在剿匪么,朕支持他。傳旨,讓他兼領關內道節度使,自行擴充麾下兵馬。只要做好準備,隨時都可以向北方發起進攻。如果能把李亨的腦袋給朕砍下來,朕就封他為晉王。世代襲爵,永享榮華富貴!」

這,已經等同於變相認可嚴庄先前的部分建議了。後者受寵若驚,趕緊笑着將命令記了下來。接連解決了幾件煩心事兒,安祿山也覺得肩膀上的壓力減輕了不少,笑着伸了個懶腰,大聲道:「讓崔乾佑不要太着急封王,朕聽人說,李亨那小子正準備把他阿爺架空了,自家在窮鄉僻壤關起門來當皇帝。崔乾佑最好看準時機,等李亨那邊宣佈即位了,再帶兵殺過去。一則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二則也給李隆基老兒賣個好,安某在幫他教訓不孝兒子!嘿嘿,就是不知道,那老貨肯不肯承安某人這份情!嘿嘿!」

「嘿嘿嘿!」嚴庄陪着一陣奸笑,目光轉向北方,滿臉輕蔑。

國殤(四下)

「啊嚏!」啊嚏!」剛剛入秋,天氣還沒來得及轉冷,大唐監國太子李亨,卻不斷地打噴嚏。每一個噴嚏下來,都是涕泗交流,頭暈目眩。

這日子過得太艱難了,也不怪他的身體承受不住。前陣子從長安一溜煙跑到靈武,在路上連號稱能日行八百里的寶馬良駒都跑死了十幾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了個相對安全的地方,氣還沒等喘勻,卻又聽聞朔方軍為了着急入衛長安,不幸被史思明父子從背後追殺,大敗虧輸的消息。

登時間,李亨嚇得魂飛天外,恨不得擺起車駕,繼續向西北跑。虧得房琯、杜鴻漸、魏少游、崔漪、李涵、裴冕等一干勛臣宿將力諫,才勉強答應暫留數日,繼續觀望動向。

正所謂人有旦夕禍福,就李亨等人惶恐不可終日的當口,彷彿晴天打了霹靂般,一個好消息將所有人驚得目瞪口呆。安西軍採訪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帶着所部萬把疲憊之師,竟然於永樂原大敗孫孝哲,陣斬敵軍將士七千餘人,俘獲戰馬、鎧甲、輜重不計其數。孫孝哲狼狽退走,從奉天城一路跑回了長安。安西軍乘勝追擊,差點兒連長安都給奪回來。

緊跟着,原本不以武事見長的陳倉縣令薛景仙也一鳴驚人,藉著京畿道附近人心惶惶的當口,將先前入侵到扶風千餘叛軍一鼓腦全殲,砍下來的人頭裝了整整三大車。而孫孝哲忌憚王洵抄他的老窩,居然連屁都沒敢放一個,硬捏著鼻子認下了這場侮辱。

這下,整個靈武可就震動了。百官們都說,是大唐天命不絕,所以屢有賢臣良將出世。至於這個屢字么?就有發揮空間了。薛景仙大人原本就是太子的嫡系,當然算是一個。從大宛萬里回援的王洵王明允雖然態度模糊,但跟李亨這邊也沒什麼舊怨,勉強也算是一個。剩下的,房琯、杜鴻漸、魏少游、崔漪、李涵、裴冕,能在危難關頭對太子不離不棄,都堪稱肱骨賢臣,在正東方堵住了井陘關,讓史思明不得繼續向西的郭子儀、李光弼,當然也要被包括在內。

這樣算下來,已經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國,前途上便又透出了幾分光明。特別是靈武這邊,原來就有數千邊軍精銳留守,如今又彙集了太子殿下嫡系的東宮六率一萬五千餘人,河西行軍司馬裴冕所帶的五千餘人,關內道鹽池判官李涵、李苾兄弟所拉來的鹽丁三千多人,再加上各地倉促拉起來的民壯、鄉兵,林林總總,已經近三萬之數,也算得上兵強馬壯了。

想想王明允只帶了萬餘遠道而來的疲憊之師迎擊孫孝哲的一萬五千大軍,就能將後者打得落荒而逃。原本一直壓在李亨等人頭上的戰爭陰雲,就顯得不那麼恐懼了。憑着手中的充足兵力,即便沒本事也給叛軍當頭一棒,至少憑藉山河之險,暫且守住靈武附近這一畝三分地兒不會成為太大問題。

既然安全不再成為問題,人的野心就迅速增長起來。太子李亨原來聽從魚朝恩的建議,在馬嵬驛發動兵變之後,剪除了父親的大部分羽翼,卻沒有直接繼承皇位,目的其實有兩個。第一,讓老皇帝去蜀中對付楊氏一族的餘孽,借刀殺人。第二,讓老皇帝繼續吸引叛軍的注意力,給自己爭取更多的喘息時間。如今由於楊氏一族的徹底崩潰和戰事突然出現轉機,當初的兩個目的都已經失去了意義,再遮遮掩掩不肯向前一步,就顯得太虛偽了。

沒必要的虛偽,李亨向來不願意干。其身邊魚朝恩等人,也不希望他繼續客氣下去。於是乎,君臣幾個商量了一下,便在靈武唱了一摺子勸進的好戲。那裴冕雖然不是優伶,但唱念做打幾項基本功俱臻化境。尋了一群河東、關內道的古稀宿老,聯名上表。請求監國太子李亨,為大唐江山計,為天下蒼生計,早正大位。

李亨當然要把孝子的戲碼做足,掩面不肯受,裴冕帶着宿老們痛哭固請,李亨再辭。如是者五次,「迫不得已」,太子李亨才向西南方磕了幾個頭,遙拜父親李隆基為太上皇,然後穿上龍袍,正式即位,改元至德。

既然正式即位了,新朝自然要有些新氣象來裝點。恰恰天降祥瑞,有大星夜起於西北,墜於東南,照得半壁山河亮如白晝。於是乎,新皇帝李亨帶領群臣,在靈武郊外祭天,感謝上蒼垂憐,使得李唐國祚綿延不絕。隨後大封功臣,根據往日之功,封裴冕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房琯為招討西京、防禦蒲潼兩關兵馬元帥,王思禮為兵部尚書。其他各部主事官員,皆由杜鴻漸、魏少游、崔漪、李涵等從龍之臣充任。為了表示公允,對目前依舊替大唐奮戰的各地將領、官員,皆各升一到數級不等。如張巡、郭子儀、李光弼等,或為節度使,或為大將軍,一個都沒有落下。

重中之重,當然是新近剛剛打了大勝仗,穩定了京畿道局勢的王洵這邊。此人的態度,不光決定着安祿山的勢力能不能繼續向西擴張。還決定着李亨的皇位能否坐得安穩。畢竟眼下太上皇的餘威尚在,一旦太上皇不甘心喪失權力,從蜀中召集起兵馬前來「問責」,駐守在汾州一帶的王明允將成為左右局勢的關鍵。如果他奉了老皇帝的旨意,揮師向北,剛剛建立起來的靈武小朝廷,即便能將其擊退,也勢必遭受重大損失。而如果他記得往日怨仇,不肯奉老皇帝的「亂命」,則成了橫亘在新老兩位皇帝之間一道雄關。蜀中前來問罪的兵馬想要抵達靈武,先得問問王大將軍肯不肯借一條通道。

所以,不管王洵的想法如何,李亨這邊,是絕不能放棄任何與他拉近關係的機會。幾個從長安一道伴着太子殿下到靈武,鞍前馬後沒少受苦的太監,只是因為曾經跟高力士和邊令誠兩個有瓜葛,便被稀里糊塗地按上奸佞的罪名,砍了腦袋。幾個當初在朝堂上彈劾封常清喪師辱國,不殺不足以嚴肅軍紀的御史,也被尋了罪名下了獄,時刻準備丟出去平息王大將軍的憤怒。至於目前仍舊分散在各地的安西軍舊部,如白孝德、李嗣業、段秀實等人,則紛紛被褒獎,重新委以顯職。雖然一時半會兒內,除了一個口頭虛銜外,朝廷拿不出任何實際東西賞賜他們。

原安西大都護、封賞清則被朝廷洗刷冤枉,官復原職。其兩個被貶謫為白身,目前不知所蹤的兒子,也被追授了官爵。說來也巧,靈武小朝廷對封常清的身後褒獎,幾乎和安祿山的厚葬他的舉動,同時發生,同時在京畿道傳播開來。聞者想起當年封常清帶領一幫新募之兵,獨力阻擋叛軍西進的故事,無不搖頭嘆惋。

嘆息過了,投向封常清嫡傳弟子,王洵王明允身上目光就越發集中起來。新朝廷這邊出手大方,直接封了王洵為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兼領安西節度使、營田使。幾乎完全繼承了封常清當年的職位和權力。當然了,這道聖旨能不能得到貫徹執行,還要看王洵本人今後的發展。反正眼下疏勒那邊已經音訊斷絕。王洵日後能否從當地部落手中將安西給奪回多少來,尚屬於未知之數。

完全憑虛頭八腦的東西,李亨也知道未必能打動王洵。所以藉著激勵各地官員組建團練保衛家鄉的由頭,把目前王洵控制的六個州的人事、錢糧和兵馬調度大權,也都順手封給了他。反正即便不封,這些已經到了王洵嘴裏的東西,暫時也沒人能讓他吐出來,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一系列示好的舉動做下來,李亨都為自己的大度而感動了。可是傳旨欽差馬方一去就半個多月,卻沒送回來任何音訊。是王卿不肯順應天意民心,接受朕的封賞?還是他已經跟太上皇那邊有了勾連,準備替太上皇討還公道?如果他突然翻了臉,藉著太上皇的旨意向朕這邊打過來怎麼辦?朕派誰去抵擋他?郭子儀和李光弼么?那史思明趁勢再殺進河東,朕該怎麼辦?

想來想去,越琢磨,李亨心裏越覺得沒把握。有心再派一個欽差出去,將先前的封賞加加碼,又怕被群臣抨擊自己沒有定力。只好繼續躲在深宮中,一邊抱着膀子承受塞上透骨的秋風,一邊跟老太監魚朝恩發牢騷。

「阿嚏,阿嚏!這鬼地方,才八月,怎麼就冷到了如此地步?早知道這樣,朕無論如何也不會奔靈武來,哪怕繼續向西,到隴西、會州一帶,也比在這裏苦捱強許多!」

「陛下恐怕是心裡冷吧!老奴怎麼覺得,這秋風吹得人很爽利呢?!」魚朝恩一手將李亨捧上了帝王之位,自然有資格倚老賣老,「不要着急,凡事要耐得住性子。當初陛下忍李林甫,忍楊國忠,前後忍了幾十年,日子不也順順噹噹過來了么?那王明允再跋扈,再不講道理,還能強過李林甫去?!不過時拿捏一下身段,希望讓陛下多給些關注罷了。甭理睬他,如今之際,沒有陛下,他還能效忠於誰?!」

國殤(五上)

「既然先生如此有把握,朕就放心了!」即便佔得地盤再小,也是個九五之尊。李亨的臉色瞬間就黑了下來,皺了皺眉頭,冷笑着道。「朕記得當日先生也是認定了安西軍遠來疲敝,無法阻擋孫孝哲的兵鋒。誰料孫孝哲居然這麼不爭氣,輕而易舉就被安西軍打了個大敗!」

「軍國大事,陛下應先問於左右丞相,再問於文武百官。」聽出李亨的話里有刺,魚朝恩毫不客氣地回敬。「老奴不過是陛下身邊掌管車馬膳食的太監,能提出什麼高明之策來?還不是趕鴨子上架,儘力讓陛下寬心么!至於最後該如何決斷,全憑陛下聖裁,老奴即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越俎代庖!」

幾根不軟不硬的釘子,頂得李亨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沒憋暈在當場。好在他做儲君多年,「忍」字功夫了得。楞了楞,強壓着命人將魚朝恩轟出去的衝動,沉聲說道:「朕不是已經習慣凡事皆交託於魚卿了么?!裴冕他們幾個,雖然立有擁立之功,哪及得上魚卿多年來鞍前馬後的情分?況且他們畢竟是當朝重臣,朕的許多體己話,跟他們說也不太合適!」

「陛下知遇之恩,老奴縱使粉身碎骨,也難以為報!」魚朝恩先前之所以拿話擠兌李亨,就有爭寵買好的意思。此刻聽皇帝陛下已經開始服軟,也不願做得太過分。躬了躬身子,低聲傾訴,「老奴乃無根之人,一顆心全系在陛下身上。陛下器重老奴,是老奴的福分。哪天陛下覺得老奴不順眼了,老奴活在世上也就了無生趣了。屆時不用陛下開口,自行走開便是,絕不敢心存怨懟!」

說着話,眼圈發紅,真的就淌出了幾滴淚來。

李亨見此,也是心裏一陣發軟。他器重魚朝恩,不僅僅是因為對方老謀深算,其中還有一種曾經共患難的情分在。久而久之,這種情分就變成了依戀,即便已經覺得對方氣焰囂張,也捨不得讓其離開。況且此刻魚朝恩在禁宮內外安插了無數親信黨羽,當真稱得上位高權重。李亨也沒把握順順噹噹地將其從自己身邊驅逐走。

快步上前,雙手攙扶起魚朝恩的胳膊,李亨也紅着眼睛安慰:「先生這是哪裏話來,哪裏話來?若無先生,哪有朕的今日?朕今天就在這裏答應卿一句,你我君臣一體,有始有終。絕不會出現刻薄寡恩那種事情。若是朕做不到,就讓……」

「陛下不可!」魚朝恩趕緊伸出手,連連搖擺,「陛下乃真龍天子,出口成憲。且不可隨便發誓。老奴剛才只是被痰迷了心竅,滿嘴胡柴罷了。陛下千萬別當真。千萬別當真。」

「唉!」李亨嘆息著搖頭,「朕雖然是九五之尊,卻着實不願意成為孤家寡人!身邊連個能隨便說說話的親信都沒有。」

「老奴知道陛下的難處。所以才勸陛下暫且忍耐一二!」魚朝恩也跟着嘆了口氣,然後擺出一副忠直敢言的摸樣,諄諄教誨,「陛下請想,太上皇那邊,與高力士大將軍之間的情分,亦如陛下待老奴。那封常清擺明了是被高力士和邊令誠兩個聯手陷害而死,太上皇如果想重新獲得安西軍上下的擁戴,便留不得高力士。可沒了高力士,太上皇有些不方便跟外人說的話,不方便交給外人做的事情,以後跟誰去說?讓誰去做?哪個看了高力士的下場,又敢再步其後塵?」

後半句話,可是着實說到了點子上。直聽得李亨心花怒放。對啊,倘若身邊沒了高力士,父皇還能依仗誰?然則不處罰高力士,他老人家又憑什麼平息封常清嫡傳弟子心中的怨氣?!想到這兒,他微笑着點頭,「如此說來,着實是朕急躁了!這鬼天氣,先前還是冷風透骨,現在又是陽光曬得人渾身發燙。」

「靈武在大漠邊上,向來就是早穿絲綿午穿紗的天氣!」魚朝恩接過李亨的話茬,笑着點頭。「不過陛下不用在此地忍受太久了。往南四百餘里的燭龍,據說有一處山谷內發現了多處湯泉,整個山谷的氣候四季如春。老奴已經派遣李靜忠前去勘察谷中地形,如果足夠開闊的話,便可以在那裏為陛下建一座行宮,陛下的親衛和滿朝文武都可以一塊搬過去!」

長安附近的驪山上,便有一處帶湯泉的行宮。置身其中是如何的舒適,李亨早就體驗過。只是當時他還是太子,沒資格長時間在驪山行宮逗留罷了。如今乍聞自己也能擁有一座,立刻覺得欣喜異常。看了看魚朝恩滿是皺紋的老臉,裝模作樣地推辭道:'「這個,是不是太奢侈了。畢竟朕才剛剛即位,朝中諸事未定。整軍備戰和將來收復失地,也需要大量錢財!」

「陛下無須為此等小事兒發愁。裴相那邊,老奴已經跟他商量過了。如今長安城淪陷賊人之手,來不及伴駕出巡的文武百官或隱姓埋名,或屈身事賊,剛好給朝廷空出許多位置來。而靈武地處偏僻,又無法開科舉選賢。所以還不如把多餘的官爵拿出來,由各地有名望和家底兒的士紳充任。一則可收地方士紳之心,二來么,也可以補貼國用之需!」

繞着彎子說了一大車場面話,其核心無非就四個字,賣官鬻爵!李亨聽得清清楚楚,也知道此舉非長遠之計,然而對溫泉行宮和安逸生活的渴望,又令他生不起反駁之意。皺着眉頭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擺擺手,笑着道「也罷,既然先生和裴卿都認為此舉可充實國庫,朕也就不令你等為難就是。但只此一次,咱們當它為權宜之計,無論如何都不可再做第二回!」

「老奴遵旨!」魚朝恩笑着拱手。靈武地處塞上,人丁單薄,既收不到多少商稅,也收不到多少田賦。小朝廷想要在短時間內發展壯大,必須採取一些非常手段。而賣官鬻爵,便是見效最快的手段之一。所以無論今天李亨反駁不反駁,他與裴冕兩個都會將賣官鬻爵的事情進行下去。只是有了李亨這個皇帝的首肯,做起來更名正言順一些而已。至於買到官爵的人,過後用什麼辦法收回成本?此舉對大唐的吏治將會產生什麼長遠影響,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作為一名太監,他實在管不了那麼多,也懶得管那麼多了!

國殤(五下)

得到了新皇帝李亨的支持,魚朝恩雷厲風行,與崔冕、房琯等人一道,以最快時間將朝廷的「加恩令」昭告治下各州郡。自正四品上到從九品下,無論中樞還是地方,皆明碼標價。並且特別加註,鑒於眼下階段朝廷的實缺有限,所以實行先買先得的辦法。若是來得不夠及時,便只能按照「義助」朝廷的先後順序,排隊候補。但朝廷保證不會食言,待收復京畿、關內、河南、河北諸道淪陷之地后,便可以兌現承諾,錢貨兩清。

非但官職和爵位可以拿錢購買,為了表明大唐朝廷破釜沉舟的決心,天下僧尼的度牒也一併敞開供應。凡持有者無論是南派還是北派,禪宗還是凈土宗,哪怕一句經文都不會念,也可以擇地建廟,所轄廟產永遠免除一切稅賦。

這一招,可是比候補官爵的誘惑力還要大。一瞬間,靈武城裏的剃頭匠忙得手臂都抽了筋。到處都是買了度牒準備「出家修行」的高僧,連昔日開妓院的老鴇,都忙着找人落髮,以便給子孫後代留一塊遠不用向朝廷繳稅納賦的佛門凈土。

飲鴆止渴到了如此地步,也算曠絕古今了。魚朝恩、崔冕、房琯等人卻仍不滿足,很快,又推出了「振武令」。宣佈直屬於皇帝陛下的左右龍武軍,公開向全天下「招賢」。各地名門才俊,市井豪俠,凡能帶子弟前來為國效力者,十人便可授為伙長,從九品陪戎校尉。五十人則實授隊正,正九品仁勇校尉。百人則實授旅率,正八品宣節。若是能拉着上千弟兄來投,則無論出身,履歷,皆封從四品將軍。所帶部屬若能自備兵器戰馬,則職位封得更高,甚至直接賜予封爵也不無可能!

大唐素重軍功,武將升遷一向嚴格,往日士卒臨陣斬首三級,才能冊勛一轉。策勛三轉,方得官升一級。到了靈武小朝廷這裏,則一切都變得容易了。登時間,地方豪族紛紛派遣子侄帶着家丁前來投效。一些在塞上聚族而居,一直不服從地方官員管轄的堡寨、村塢,也紛紛出錢出人,給家族換取一個正式的名份。到後來,甚至連塞外幾伙惡名昭著的馬賊,也被朝廷的「誠意」給感動,在其頭領的統率下,洗心革面,宣佈為「國」效忠。

幾桶毒酒的日後影響如何暫且還看不出,然而在短時間內,卻使得靈武小朝廷的實力如同被吹了氣的豬尿泡一樣飛速膨脹了起來。臨時加蓋的國庫堆滿了銅錢和絲帛,臨時修建的牧場也跑滿了駿馬和牛羊。專門為李亨和文武官員修建的溫泉行宮更不用說,幾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迅速增長,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趕在第一片雪花飄落之前,皇帝陛下已經可以在四季如春的湯泉暖閣中處理朝政了。

這些還不是最明顯的政績。事實上,收益最大的,是由朝廷直屬的龍武軍。從先前的三萬人迅速膨脹到了七萬掛零,並且當中近半為騎兵,着實稱得上是兵強馬壯。

手中有了這支「勁旅」撐腰,靈武朝廷的底氣就與先前明顯不一樣了。再不肯低聲下氣地求着各路征戰在外的大唐軍頭們承認自己的唯一合法地位,而是開始指手劃腳,要求節度、鎮守使和都督們,必須按照朝廷的最新命令行動。

大唐帝國地廣萬里,中間又隔着安祿山的叛軍,朝廷的命令當然不可能迅速傳達到每名領軍的節度使、鎮守使、都督手裏。但是距離靈武較近的幾支力量,卻率先體驗到了天子的豪情壯志。有人欣然領命,有人含糊其詞,有人則使了些小手段,讓傳旨欽差連同聖旨,一併消失在半途中。

也有人真心擔憂國事,覺得皇帝陛下和朝中諸位新貴的舉動不太妥當,寫了表章勸阻,但這些表章連皇宮都沒機會進,全都被裴冕、房琯、魚朝恩等人直接丟進了廢紙堆。也不怪裴、房等新貴無海納百川的肚量,實在是大夥都有說不出苦衷,早已經無法回頭了。

那當朝第一重臣裴冕,早年試水科舉,屆屆鎩羽而歸。好不容易搭上了京兆尹王鉷的門路,在其帳下做了一個判官,偏偏王鉷又因為過分跋扈,惹得李氏皇族和楊氏外戚聯手打擊,最後落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沒了王鉷這個大靠山,裴冕也就跟着被踢出了官場。好在他精神甚為堅韌,用盡渾身解數,又投於當朝權相李林甫麾下。不料連官服還沒等穿戴整齊,李林甫又重病亡故,子孫黨羽皆被楊國忠一網打盡。

因為投靠得晚,職位低微,所以裴冕受到的牽連不大。僅僅是割除了官職,逐回故鄉交地方官員監管而已。回到家中休息了幾個月,他重新振作精神,起身再戰。這回終於投得了個好東家,成為哥舒翰帳下的一名司庫參軍。

哥舒翰素有慧眼識珠之名,所看中的英才,皆奏請朝廷委以重任。裴冕也藉著這股東風,與來瑱、魯炅、王思禮、高適、李承光、管崇嗣等人一道,平步青雲,從司庫參軍升任為河西節度使衙門的行軍司馬。

哥舒翰潼關兵敗,麾下眾將或降或散。裴冕因為被哥舒翰留在了河西處理軍中雜務,從而得以倖免。在哥舒翰投靠了叛軍,河西節度府人心惶惶之際,裴冕「果於用事,兼善變通」的特長終於得到了發揮的機會,與幾名留守官員一起,突然發難,剷除了節度使府中準備響應哥舒翰號召向安祿山投降的國賊,然後帶着剩下的五千餘名老弱病殘,趕往京師勤王。

半路上,恰恰遇到了向西北逃難的太子李亨。裴冕當機立斷,保護著驚魂未定的李亨掉頭趕往靈武。隨後,又與杜鴻漸、魏少游、崔漪、李涵等人一起,將李亨推向了皇帝的寶座。

憑藉着這份擁立之功,裴冕終於也位極人臣,做了靈武小朝廷的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權力達到了臣子所能觸及的最高點。然而,雖然作為大權在握的宰相,裴冕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並不安穩。論名聲和資歷,他比不上開元十二年就做了奏授秘書省校書郎的房琯;論手中實力,他也比不上征戰在外,將史思明部牢牢堵在井陘關以東不得寸進的郭子儀,李光弼;論根底深厚,他甚至比不上原朔方留後支度副使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游、節度判官崔漪等,唯一可以仰仗的,便是善於揣摩皇帝陛下的心思,事事做到別人前頭。

李亨不滿意於靈武小朝廷的單弱,急於擴充實力。崔冕當然要想盡一切手段達成目標。儘管這些手段,在別人看來都過於匪夷所思,過於急功近利。而左相房琯,此刻也跟崔冕一樣,迫切需要做到一些常人所不能之事,穩固地位。因此與崔冕彼此呼應,沉瀣一氣。

房琯原本是替巡幸蜀中的老皇帝李隆基試探太子態度而來,發現李亨搶班奪位的勢頭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立刻順水推舟,以李隆基的名義,口頭「冊立」李亨為皇帝。做了這件事之後,房琯便等同於自己斷絕所有退路,除非李亨能如願站穩腳跟,逼得老皇帝徹底交權。否則,必然要身敗名裂。

兩位宰相大人和皇帝李亨的需求一致,底下的人即便對新政有再多怨言,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了。況且如今朝中最有實力與崔冕、房琯等人分庭抗禮的大將軍郭子儀正忙於應付史思明的瘋狂進攻,實在無暇顧及背後的事情,也不願意為此惹得文武失和,所以崔冕、房琯和魚朝恩等人聯手打造的新政,味道雖然刺鼻了些,卻順順噹噹地執行了下去。

消息傳到了洛陽,安祿山大喜過望。立刻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傳令給孫孝哲,命其率部西征,務必將安西軍拖在汾州一線,不能分身他顧。同時,命崔乾佑部結束手中一切軍務,揮師北進,直搗殘唐餘孽的老巢。

孫孝哲和崔乾佑二將不敢怠慢,接到命令後分頭展開行動。一個出長安向西,尋找安西軍主力,試圖洗雪前恥。一個渡黃河向北,繞過路上可能的阻攔,徑自撲向靈武,以期建立不世奇功。

剎那間,京畿關內兩道烽煙滾滾,支持大唐的各路兵馬與兩支叛軍殺做了一團。無奈敵我雙方實力相差過於懸殊,除了安西軍還能勉強穩住陣腳,與孫孝哲部互有勝負之外。其他幾路唐軍,很快就敗下陣來,被崔乾佑從坊州一路趕向了靈州。

李亨的溫泉行宮地處於靈州最南端,還沒等竣工呢,便聽到了叛軍的號角聲。急得兩眼冒煙,不顧杜鴻漸、魏少游等老軍務的勸阻,下令整軍迎擊。左相房琯身兼西京招討使,又曾經熟讀兵書戰策,當仁不讓地做了大軍主帥。又奏請李亨,任命兵部侍郎王思禮、御中史中丞鄧景山為左右副手,戶部侍郎李揖為行軍司馬,中丞宋若思、起居郎知制誥賈至、右司郎中魏少游為判官,給事中劉秩為參謀。點起傾國之兵八萬,浩浩湯湯向南殺來!

國殤(六上)

只用二十幾天就從潼關般推進到靈州與慶州的交界,一路勢如破竹,崔乾佑所部叛軍也是人困馬乏。見房琯來勢洶洶,不敢跟他硬拼,主動大步向後撤退。

這一退,可就讓房琯提在嗓子眼兒處的心徹底落回了肚子裏。他原本也是提着麻秸桿打狼,兩頭害怕。此刻卻瞬間意識到了叛軍已經是強弩之末,立即揮動大軍追了上去。雙方在洛源惡戰一場,崔乾佑兵少難支,再度主動退卻。房琯乘勝追擊,緊咬住崔乾佑尾巴不放。其他幾支先前被崔乾佑打敗的地方團練,在渾州縣尉李初進、懷安團練使張挺、罷交主簿劉昂、膚施縣捕頭陳再興等人的帶領下,也紛紛兜轉回來,圍着崔乾佑的后隊狠砸。

崔乾佑大怒,轉身回撲,存放在洛水河畔輜重營不幸又被安定捕快馬躍帶領民壯放了一把火。糧草器械損失無數,不得己,第三次狼狽退走,將剛剛到手的懷安、華池等地盡數丟棄,一直逃到坊州才停住了腳步。

雙方這一退一進,時間可就匆匆過去了二十餘日。北風漸起,被霜染紅了的樹葉紛紛揚揚從枝頭落了下來。如果戰事再拖延下去,今年冬天,雙方的將士就都要在野外苦熬了。

對於崔乾佑等幽燕將士還好說,畢竟他們都是老兵痞,見慣了風雪,眠沙卧雪屬於家常便飯。對於房琯、鄧景山、李揖等文人,銀裝素裹的荒野可是沒半點兒浪漫可言。白毛風一吹,寒氣直入骨髓,多厚的皮裘都抵擋不住。

為了早日能打回長安城,住進燒着地炕的暖閣。房琯派遣死士,給崔乾佑下書一封。信中曆數對方跟在安祿山身後,辜負皇恩,屠戮百姓等種種惡行,然後命令對方,要麼痛快地停住腳步,讓兩軍一分高下。要麼趁早投降,念在其迷途知返的份上,或許還能保住一條狗命。

崔乾佑大怒,立刻率部出城來戰。結果又被房琯擊敗,丟下上千具屍體,狼狽逃回了城中,緊閉四門,任房琯派人在外面如何叫罵侮辱,也不肯再出頭。

房琯哈哈大笑,一邊上表向李亨告捷,一邊分遣兵馬,去光復周圍郡縣。同時還不忘了派出偏師一支,由心腹愛將李光進率領,撲向京畿道的梨園寨,從側翼牽制孫孝哲,緩解後者對安西軍的壓力。

判官魏少游曾經在朔方軍中效力多年,領軍經驗頗豐。見房琯接連向外分兵,趕緊找了兵部侍郎王思禮、懷化將軍楊希文、奮威將軍劉貴哲等人,聯合起來向房琯進諫,請他小心謹慎,切勿中了敵人的圈套。

「圈套?!」聽完眾人的諫言,房琯放下茶盞,哈哈大笑,「你等也是老軍務了,可聽說過為了誘敵深入,一退就是六、七百里的么?」

「末將,末將未曾聽說過!」眾人紅著臉,老老實實地承認。從靈州與慶州的交界,一直追殺叛軍到京畿道邊上,雖然沿途斬獲甚少,卻也光復了許多城池。若說崔乾佑只是想把唐軍從靈武老巢吸引過來,以便一舉殲滅的話,這個誘餌,未免也太大了些。

況且實力對比這東西,原本就很微妙。當初崔乾佑長驅直入,很多地方望族都以為大唐已經日薄西山,紛紛與叛軍暗通款曲。如今輪到唐軍高歌猛進了,那些大戶豪門少不得又要將頭轉回來,再度向大唐這邊輸送糧草輜重。此長彼消,如今還真說不定誰的實力更強大一些。

「諸位一番苦心,房某甚為感動。但是房某的有些舉動,卻是不得不為!」見大夥都被自己問住了,房琯心裏好生滿足。笑了笑,十分客氣地解釋道:「京畿道附近不比靈武,形勢複雜異常。某些帶兵的將領,驕橫跋扈。仗着曾經僥倖勝過叛軍幾場,就不把陛下的旨意放在眼裏。念在其少不更事的份上,房某願意不計前嫌的派兵幫他一把。一則顯示陛下有容人之量,二來么,也讓某些人知道知道,會打仗的不止他一個。大唐的國運還沒有絕,只要機會合適,良帥名將必然會接二連三地脫穎而出!」

那個驕橫跋扈的傢伙,無須明說,大夥也知道他到底是誰!紛紛咧嘴笑了笑,搖頭不語。只有兵部尚書王思禮,作為當年曾經經歷過潼關慘敗的老將,心裏頭還是覺得不踏實,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那孫孝哲原本就是個瘋子,做事向來從不遵循常規。眼下外界雖然紛紛傳言他與崔乾佑不睦,可誰也保不準,他會突然轉了性。如今我軍的位置,恰恰處於孫孝哲的側后,如果他突然掉頭殺過來……」

「這就是本帥分兵去救安西軍的第三個目的!」沒等王思禮把話說完,房琯立刻大聲補充,「李光進所部皆為騎兵,驍勇善戰。既能向安西軍展示朝廷的真正實力,又能監視孫孝哲,以免其突然得了失心瘋,掉頭回援!不過根據本帥的判斷,這種可能性非常地小。孫孝哲當初被安西軍堵在長安城裏頭,連大門都不敢出了,也沒見崔乾佑發一兵一卒救他。如今輪到崔乾佑倒霉,孫孝哲豈能不報當日之仇?!」

「這……!元帥高見!」王思禮做了長揖,滿臉佩服之色。

即便心裏依舊不踏實,他也不敢再多說了。因為以房琯的口才,無論他說什麼,肯定都能給出合理的解釋來。況且當年他從潼關逃到李亨帳下后,本來該以喪師辱國之罪處死。多虧了房琯在旁邊美言,才保住了這條小命兒。所以與公與私,都不應再質疑主帥的決定,以免給後者的聲望與威信造成損害。

輕而易舉地統一了將士們的認識,房琯連夜翻看兵書,再度祭出一個奇招。將所部兵馬分為三班,輪番向崔乾佑挑戰。白天擂鼓吹角,叫罵不絕。晚上則圍着坊州城大唱幽燕民歌。以效當年淮陰侯韓信四面楚歌,瓦解楚霸王軍心的故事。

崔乾佑被吵得苦不堪言,不得已,派人送出信來,主動請求三日後決一死戰。房琯見信大喜,將圍城的將士們撤回,全軍向後退到十裏外的黃帝陵,擺下五方懸車星斗大陣,坐等崔乾佑前來送死。

那五方懸車星斗大陣,據說乃是初唐名帥李靖所創。一直失傳多年,直到天寶初,才重新現世,被很多書香門第收藏為兵家至寶。房琯乃名門之後,自幼飽讀詩書,當然不會落下如此奇珍。非但將《李衛公遺書》中所闡述的用兵道理背誦得滾瓜爛熟,而且能活學活用,將書後附錄的幾個經典陣型推陳出新。

整個五方懸車星斗大陣分為左、中、右、后四部分。左右皆為騎兵,人數各在一萬上下,負責包抄兩翼,追亡逐北。中央則以牛車兩千輛為核心,車上有御手,射手各一,長槊手兩人。牛頭上綁以匕首,以效田單破燕之典故。車轅之上,則綁以長矛、鐵槊,以仿姜子牙滅殷之韻神。在牛車背後,則是房琯親自統領的后隊,再細分為五行二十八部。

每部有主將一人,副將兩人,士卒一千。皆按照天上二十八宿的名字命名。由於決戰地點設在軒轅黃帝陵下,所以五行中以土為尊,計一萬人。由大唐天子李亨的塑像為主帥,澤被全軍。左丞相房琯為副帥,坐在一個高高豎起的四層樓車上,代替天子發號施令。

其餘四行,則分為金木水火。每行七千人,編為七部。與天上二十八宿的七座呼應。具體行動,則嚴格遵照樓車上打出的旗幟。待中軍的神牛大車把崔乾佑的隊伍衝散,則四行齊出,將叛軍碾成齏粉。

當年漢光武皇帝統帥鄧禹、吳漢、岑鵬、馬武二十八將,掃平各方豪傑,中興大漢。今日房琯也要憑此五方懸車星斗大陣,滌盪叛逆,重振大唐。

崔乾佑這回動了真怒,一直縮在坊州城裏養精蓄銳,待房琯在城外將五方懸車星斗大陣部署好了,才點起三萬大軍,慢吞吞地,趕向軒轅黃帝陵「送死」。

看看敵軍已經走到兩里之內,坐在四層高的樓車上房琯沉聲下令:「吹角,懸車先行,二十八宿展開,滅此朝食!「

「諾!」六萬六千大唐健兒齊聲回應。或邁開步伐,或催動戰馬、牛車,轟隆隆向前壓去,宛若山洪決口,沿着黃帝陵前的緩坡,傾瀉而下!

「擊鼓!」

「擊鼓!」「擊鼓!」「擊鼓!」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鼓聲如雷,旌旗獵獵,刀鋒反射出的寒光,照亮一張張年青而又誠摯的面孔。

國殤(六下)

站在第一排的牛車之上,明威將軍馬躍豪氣干雲。

他本是安定城裏的一捕快,平素的任務是捉拿匪徒毛賊,維持地方秩序。叛軍打到家門口時,不甘心跟着縣令一起投降,便帶着百餘名民壯砍死了縣令,殺出了城外。本想跑到汾州去投奔安西軍,誰料半路上又聽到了王師反攻的消息,便又掉頭殺了回來,聯合起附近幾夥同樣不願意接受大燕國統治的豪傑,王洪、杜老大、許六子等,於叛軍的側後方百般騷擾。

他們知道自己的家底薄,經不起惡戰,所以也不跟崔乾佑的人硬碰。總是抽冷子打悶棍,凈撿敵軍中的老弱病殘下手,倒也混了個風生水起。

某日運氣爆滿,居然在洛水河畔發現了崔乾佑的一座輜重營。懷着大不了一死的想法,群雄冒險組織了一場奇襲。沒想到本該嚴加防範的輜重營里,居然沒多少兵馬。被馬躍等人衝進去,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

可以說,唐軍之所以能順利地將崔乾佑打得節節敗退,馬躍、王洪和杜老大等人,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等使房琯也明白這個道理,故而不吝重賞。上奏靈武朝廷,將一眾豪傑們全都封了將軍。從四品到六品不等,個個都令他們心滿意足。

受了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知遇之恩,馬躍等人當然要湧泉相報。一路上抖擻精神,每戰爭先,又立下了無數功勞。為了嘉許他們這種悍不畏死的精神,房琯親自手書了「振武」兩字,命人綉在馬躍等人的將旗上。振武軍的名號也由此叫開,成了左相房琯帳下獨一無二的精銳。

既然是精銳,被用在刀刃上也在情理之中。這次與叛軍決戰,房琯又親自點了馬躍的將,命起帶領王洪、杜老大、許六子等老友和李初進、張挺、劉昂、陳再興等地方將領的興武軍一起,指揮車陣,為大軍開路。

馬躍欣然領命,帶領麾下將士晝夜練習。終於趕在決戰日到來的前一個晚上,將懸車大陣操練熟了。雖然暫且還未能達到兵書上說的那種,「懸車一出,六軍辟易」的摸樣,至少能讓車隊不在半路上散架了。

咚咚咚咚,轟隆隆隆。鼓聲如雷,車輪滾滾。

馬躍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大聲吶喊的衝動。

已經是四品將軍了,他不能再向先前那樣毛手毛腳。否則不但給振武軍丟臉,也會給丞相大人,皇帝陛下丟臉。雖然皇帝陛下到底長什麼摸樣,馬躍至今還沒弄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老馬家從他曾祖父那輩起,就沒出過什麼大人物。當年為了給自己活動個捕快的缺,父親將剛剛及笄的妹妹,硬塞給了主簿大人做填房,才勉強使得自己有資格吃一碗官飯。雖然妹妹成親之後的日子非常不快樂,可老馬家上下,卻再沒有差役敢堵著大門兒欺負。

如今他已經成了四品將軍,職位遠遠超過了當年的縣令和主簿。若是哪天抽空回家鄉轉轉,還不知道會讓鄰里們羨慕成什麼摸樣。當年的同僚們想必不敢再拿自己開玩笑,生就了一幅勢力眼的主簿妹夫,如果他還活着的話,肯定也不敢再對妹妹吹鬍子瞪眼。

即便不為了報答左相大人的提攜,光是為了這份尊重,馬躍也要繼續奮勇衝殺。雖然手底下有幾個好兄弟曾經偷偷提醒,說左相大人很可能是準備將大夥當做過河的橋板踩。「橋板就橋板,老子不在乎!總比沒人用,爛在泥溝裏邊強!」當時,馬躍正色回應,理直氣壯。經歷了十幾年的官場傾軋,他現在可以容忍被人利用。換句話說,他可以容忍被當做犧牲和棄子,但是無法容忍自己繼續默默無聞。況且左相大人也不可能拿近八千人,兩千輛牛車當做棄子。那樣做,他和自殺還有什麼分別?!

「呯!」一支丈許長的弩箭凌空射來,扎在馬躍面前的盾牆上,搖搖晃晃。他的心思迅速從狂熱狀態冷卻,目光直視最前方。無數支長長短短的弩箭出現在他的視線內,帶着風,倒映着晨光,點燃熱血和死亡的序曲。

「加速!」馬躍將手中長槊舉過頭,奮力揮舞。在出戰之前,左相房琯曾經把他們幾個擔任開路先鋒的將領叫到一處,面授機宜。林林總總說了許多,但要點只有一個,就是保持牛車陣的速度,硬往敵人身上撞。只要能撞進敵軍隊伍,憑着車陣的余速,也能將對方撕開一條血肉模糊的通道。

對房大人的智慧,馬躍深信不疑。牛這東西雖然看起來慢吞吞,事實上卻頗具蠻力。一旦發了瘋使起了性子,三、四個壯小伙都奈何不得。不像馬和騾子,即便看上去再雄峻,兩個普通讓你拿一根繩子就能製得住。

弩箭陸續落下來,或者被盾牆阻擋,或者射中拉車的牛,濺起一團團血花。一些牛車倒翻在地,擋住身後和臨近的車輛的去路,整個車陣出現了無數細小的缺口,但隊形還能基本保持嚴整。沒有被弩箭射中的人們紛紛用槊桿抽打牛臀,提高衝擊的速度。車上的射手也將步弓舉起來,慢慢拉成了半月狀。

羽箭破空,劃過一百五十餘步距離,徒勞地落在了地上。射手們太着急了,以至於忘記了弩箭和步弓的射程差距。他們絕望地互相看了看,鬆開弓弦,將身體縮卷在盾牆之後,繼續耐心等待。有人在等待中被弩箭跟盾牆一起穿透,慘叫着死去。有人則將身體趴得更低,手指扣在車轅上,關節處僵硬雪白。

近了,近了,車陣冒着冰雹般的弩箭向前推進,每一步,都付出極大的代價。但叛軍依舊在步弓的有效射程之外,射手們徒有反擊之心,卻沒有還手之力。而叛軍當中的弩車,卻不知道有多少輛,彷彿不要錢般將弩箭接二連三射過來,射得牛車上的唐軍將士東倒西歪,宛若暴風雨中的荷葉。

「加速!」「加速!」「衝過去,人死鳥朝天!」馬躍揮舞著振武軍大旗,瘋子般沖着自家的嫡系部屬大喊大叫。他身邊的射手已經被弩箭釘死在車轅上,御手的胳膊上也挨了一弩,鮮血順着牽牛的韁繩溪流般往下躺。然而他卻無法顧及到這些,只能拼盡一切力量鼓舞士氣。

再這樣下去,不用敵軍來殺,車陣自己就崩潰了。光挨射不能還手的滋味太難受,無論對將領還是對他們手下的人,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煎熬。左相大人在準備五方懸車星斗大陣之時,肯定沒想到叛軍手中,能有這麼多弩車存在。也肯定沒想到,弟兄們在弩箭的攢射下,士氣能否始終保持如一。可現在再提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掉頭逃走,將沒有任何防禦設施的牛車後面和側面暴露給敵人,大夥只會死得更快!

不光是馬躍一個人意識到了危機,李初進、張挺、劉昂、陳再興等地方將領,也不約而同地帶動自家部屬,壓榨出牛車的最後一點速度。沉重的牛車開始狂奔,車輪壓在枯草地上,帶起轟轟的黃色煙塵。前方的視野開始變得昏暗,弩箭上散發出來的寒光一點點變得模糊。是順風,所以煙塵才會向敵軍那邊刮。老天保佑,馬躍又驚又喜,繼續扯開嗓子大喊大叫,「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

回答他們的是更密集的弩箭。一百五十步距離,非但伏遠弩能準確命中目標,普通擎張弩,也達到了有效射程。後者不像前者那麼有力,那麼巨大,但勝在更快,更靈活。密密麻麻地穿過煙塵,將唐軍將士一個個釘死在前進的道路上。

定遠將軍王洪倒下了,就在馬躍身邊的戰車上,手裏握著一根弩箭,兩隻眼睛睜得滾圓。這個獵戶出身的漢子,昨天還拉着馬躍嘮叨,說要把左相大人給的賞錢帶回家中,買四百畝地,置十幾頭頭牛。「我算過了,洛水那邊地肥,一畝地每年能打將近兩百五十斤麥子。收了麥子后,還能在地裏邊種一茬子黍子。你別笑,咱不圖收成,就圖它長得快,秸稈可以割了曬乾,存起來供牛羊過冬。」

當時杜老大還笑王洪目光短淺,不像個大唐的將軍。王洪卻堅持說,當官的人都得如房琯那樣肚子裏有一馬車學問,自己卻只能認出自己的姓,連句完整了場面話都說不利索,根本就沒當大官兒的命。能撈到個定遠將軍做,已經不知道是幾輩子積下的福報。人要知足,倘若繼續得寸進尺的話,福氣就變薄了,兒孫們會受磨難。

如今,他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用掉原本屬於兒孫的福分了。帶着他的大員外夢,永遠睡在了塵埃里。

又有一輪弩箭射來,將王洪那輛車上的射手釘死在他的遺體旁。駕車的御手嚇破了膽子,扯動挽繩,試圖使牛車停下來,掉頭逃命。歸德中郎將杜老大從旁邊的牛車上跳過了,手起刀落,砍死了膽小的御手,奪過挽繩,催促牛車繼續向前。

「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杜老大扯開嗓子,大聲高呼。

「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無數人在周圍扯開嗓子回應,被煙塵阻隔,聽不清楚到底是誰。沒被煙塵嗆死的射手們流着眼淚,再度拉開弓弦,搭上羽箭,再度指向正前方看不見的所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核心軍陣中央的樓車上,傳出了一陣凄厲的號角聲。那是可以放箭的指示。

「嘣!」「嘣!」「嘣!」「嘣!」倖存的射手們,爭先恐後地鬆開弓弦。數以千計的箭矢從車陣上飛起來,落向叛軍的頭頂。或者被盾牌阻擋,或者射中目標。上百名叛軍將士同時慘叫着倒下,堅固的方陣出現了許多小缺口。可下一個瞬間,又有數以百計的叛軍士卒,舉著盾牌從後面湧上前,將弓箭射出的缺口擋了個嚴嚴實實。

「奶奶的,老子就不信這個邪!」刀客出身的許六子瞪着通紅的眼睛,從盾牆后探出半個身體,將羽箭連珠般射向對面。煙塵太大,看不清具體是哪個目標。但不用瞄準,如此密集的隊形,即便閉着眼睛蒙,也偏不了太多。

對面的敵陣中,有面將旗轟然而倒。緊跟着,數以百計的弩箭和羽箭反射回來,將許六子所在的牛車徹底淹沒。當箭雨落盡,牛車變成了刺蝟。許六子身上中了十幾支箭,兀自雙手抓住車前的盾牆,堅持着不肯倒下。兩隻圓睜的大眼中,寫滿了痛苦與不甘。

箭來矢往,敵我雙方在一百步距離內,面對面互相射擊。弩的穿透力變得極大,每次命中目標,都能將盾牆和躲在盾牆后的唐軍將士穿在一起,帶向猩紅色的天空。弓的射擊頻率,則在此刻發揮到了最佳地步,站在牛車上的射手們直起腰,彎弓搭箭,箭箭帶起一串血花。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核心軍陣中央的樓車上,角鼓聲綿綿不絕。沒有絲毫感情,也不帶任何變化。向前,向前,放箭,放箭,彷彿這是破敵的唯一招數,也是唐軍所憑藉的僅有一招。

仗打到這種地步,雙方的弓箭手幾乎實在比拼意志力。誰先挺不住,誰就要徹底落入下風。即便沒有太多臨陣經驗,馬躍也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咬着牙,他將振武軍打旗放下,彎腰將染滿了袍澤鮮血的步弓舉了起來,推臂,拉弦,對準煙霧后的敵人主陣,射出了平生第一箭。

「嗖!」羽箭騰空之後,飛向遠方。不知道是否射中了敵人,馬躍希望射中了。還有不到四十步,這個距離上,射中便是致命傷。他又迅速抓起一根破甲錐,拉弓,放箭……

「嗡!」羽箭破空聲在他耳邊響起,有些古怪,帶着一點點尾音。他驟然扭頭,看見身邊的御手滿臉駭然。一支塗了油的羽箭正扎在車轅之上,箭身上,冒着縷縷青煙。

「火箭?他們準備放火!」馬躍身子一緊,已經搭在弦上的羽箭瞬間飛出,不知道射到了哪個方向。

還有五十步,五十步。馬躍痛苦地想,瞪圓的雙眼裏充滿了絕望。車轅的羽箭冒出了火苗,跳動如風中之燭。御手抽出腰間橫刀一刀砍去,將燃燒着的箭桿劈落於地。然而,所有掙扎舉動都是徒勞的。更多的火箭從天空中撲下來,釘在牛車的盾牆、車轅和車輪上。跳起了更多的火苗,凄美奪目。

幾乎所有牛車上的人都放下了弓箭,抓起身邊一切可用的東西,奮力救火。敵軍的攻擊卻不間斷,第二波火箭迅速襲來,中間還夾雜着無數火把。然後是第三波,數百枚塗滿了牛油的藤球,綁在弩箭上,發射升空,掠過不到五十步的距離,落下,砸中牛車,轟然炸裂。

馬躍左側的牛車起火。車上的三名士卒不得不跳下來,徒步逃命。後面的車輛卻收勢不及,直接撞在他們身上,將他們壓得筋斷骨折。

緊跟着,他右側不遠處的一輛戰車也變成了一個大火球。兩名士兵既無法撲滅火焰,又不敢冒被身後車輛撞死的危險,揮舞著橫刀,手足無措。有人從旁邊遞過根長矛去,試圖讓受困的人拉着長矛跳到另外一輛牛車上。還沒等他們做好準備,起火的戰車突然來個急剎。拉車的耕牛掉轉頭,斜著沖向自家隊伍。

「轟!」一輛正在前進的牛車躲避不及,與起火的車輛撞在了一起。兩輛戰車上的所有士卒都被拋了起來,摔到了地面上,然後被綁在某隻牛角上的匕首活活捅死。

更多的火箭和火把落下來,將車陣攪得更亂。更多的耕牛被火焰嚇瘋,再不受御手控制,掙脫鼻環,橫衝直撞。更多的戰車翻倒,將更多的將士拋在了自己人的車輪下,槊鋒前。更多的熱血湧出,更多靈魂飛上煙熏火燎的半空,滿臉茫然。

火攻還在繼續。崔乾佑常年在塞上與草原部落作戰,對付馬、牛等大型牲畜駕輕就熟。叛軍在他的指揮下,將更多的火把和油球點燃,用手投向車陣正前方。不求直接殺傷唐人,只求驚嚇耕牛。

紅蛇飛舞,金星升騰。車輪揚起的煙塵轉眼間就被火焰驅逐,地面突然變得比天空還亮。拉車的黃牛撒開四蹄,奪路狂奔。少量向前,大部分掉頭向後,還有一些徹底發了瘋,橫著撞向身邊的同伴。整個懸車大陣,在敵軍面前不到四十步的地方分崩離析。車上的唐軍將士或者被牛拉着向自家后軍跑,或者被掀翻在地,碾得粉身碎骨。

懷安團練使張挺從牛車上跳下來,試圖救援自己的家鄉子弟。他的膂力非常大,接連拉住了兩頭髮了瘋了耕牛,令車上的人得以平安脫身。第三輛牛車呼嘯而來,綁在車轅上的長矛直接刺進了他的后腰,半尺長的矛頭從前腹透了出來,將他挑上半空。張挺伸手抓住矛頭,厲聲斷喝「啊——」

矛桿「喀嚓」一聲折斷,他的身體落地,然後被車輪無情地碾過,血肉模糊。

罷交主簿劉昂也在想方設法自救,這個文人出生的將領,勇氣一點兒也不比糾糾武夫來得差。只見他抓起一根著着火的長矛,迅速塞進了一輛牛車的車輻之間。木製的車輻被卡住,發出「咯咯」的聲響。下一個瞬間,車輪碎裂,牛車倒翻。車上的士卒跳下來,側身閃開另外一輛失控的牛車,順手扯住盪在半空中的挽繩,給上面的人創造更多的逃生機會。

發了瘋的耕牛,遠非人力所能阻擋。被拉住的牛車只是稍稍停頓了一瞬,便又開始橫衝直撞。但有這一瞬間停頓,已經足夠車上的人做出求生舉動。他們紛紛縱身跳下,在劉昂周圍聚集成一團,同時揮動兵器自保。

幾頭髮了瘋的耕牛被殺死,屍體和已經起火的車輛堆在一道,組成了一個簡單的街壘。更多的倖存將士開始向街壘后靠攏,同時將其逐步擴大。罷交主簿劉昂站在人群中央,大聲疾呼,「這邊來,這裏。堵住這個口子,把這塊木頭點着了。牲畜怕火,只要我們周圍有火,牛就不敢靠近!這裏,這裏,快點兒……」

他的舉動提醒了更多的人。僥倖沒有被自家戰車碾死,也沒有被綁在牛角上的匕首刺穿的大唐健兒們,紛紛仿效,利用以及倒翻的牛車和死去耕牛的屍體,組成了一個個簡單的避難所。坐在四層高樓車上的房大才子還沒有發佈新的命令,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先想辦法自我救助,然後在尋找機會殺敵或者離開戰場。

明威將軍馬躍也被人救了下來。身邊還跟着二十幾名當初一道殺出安定城的民壯。他們目光里充滿了仇恨,不只是對叛軍,更多的是對左丞相房琯。自打敵人開始用火箭反擊,自詡為當世武侯的左相大人,就沒發出個任何命令。就像已經睡著了,或者原本沒打算讓牛車上的將士活着回去。

「到劉大人那邊去,他那邊人多!」馬躍迅速看了看周圍的情況,作出了自認為最合適的選擇。現在就掉頭回撤的話,即便不被追過來的敵軍殺死,也會被房琯那王八蛋當做臨陣脫逃來正軍法。還不如湊起更多的人,再做打算。

罷交主簿劉昂抱的大概是同樣的想法,見馬躍帶着一伙人向自己這邊走,連忙揮刀大叫:「馬將軍,這裏,咱們一起,固守待援。還有機會,房大人那邊還有二十八宿大陣沒……」

他的聲音,突然哽在了喉嚨內。有支羽箭凌空而來,正中他的脖頸。不遠處,一身鐵甲的崔乾佑丟下騎弩,抽出橫刀。刀尖奮力前指,「殺,活捉姓房的書獃子!」

「殺,活捉姓房的書獃子!」叛軍將士哄然回應,大笑着,催動戰馬,跟在掉頭反衝的牛車之後,奔向房琯的二十八宿大陣。

國殤(七上)

望着戰場上的滾滾濃煙,大唐左相、招討西京、防禦蒲潼兩關兵馬元帥房琯兩眼發直,身體僵硬得宛若一具死屍。

怎麼會這樣?怎麼可能這樣?這可是書上記載,田單破燕的招數!更何況還經過了兵聖李衛公的調整?

沒有人回答得了他的疑問,即便田單和李靖兩人重新活過來,也沒這個本事。火牛陣是在半夜突然發難,絕不會擺在燕軍眼皮底下讓人看上三天三夜;懸車陣最重要的條件是速度,傻子才會用老牛來代替戰馬。至於五行二十八宿的神秘作用,那是袁天罡的研究範疇,李靖可以用腳趾頭髮誓,自己對星象這東西沒半點兒興趣,更不會將其寫到兵書裏邊。

書裏邊沒寫耕牛遭到火攻之後,就會不受主人控制。書里也沒寫敵軍看不懂五行二十八宿里所奇正關係,直接強攻過來會怎麼辦。可這兩種情況,眼下房琯全遇到了。懸車大陣燒了一陣之後,便徹底崩潰。發了瘋的耕牛們不顧鼻孔處傳來的刺痛,拖着獵獵燃燒的戰車和戰車上燒成一團火球般的將士,四下亂跑。有的在半途中傾覆,有的在狂奔中倒下,更多的則臨陣倒戈,低下綁着匕首的牛角,徑直向五行二十八宿衝來。

「大帥,大帥,敵軍開始加速!」

「大帥,大帥,崔,崔乾佑親自帶領騎兵殺過來了!」

站在樓車頂端,負責保護房琯並傳遞命令的親兵遲遲得不到主帥的指示,不得不大聲提醒。近於咆哮的呼喊終於讓房琯的心思從震驚和痛苦中迴轉,遲疑着看了看越來越近的火光,他啞著嗓子吩咐,「傳令給左右兩軍,馬上出擊,阻擋,阻擋驚牛,還有,還有叛軍!」

嗚咽的角聲響起,與樓車上的旗幟一道,將房琯的命令傳向左右兩翼的騎兵隊伍。'「嗡!」兩翼的將士發出了一陣騷動,卻沒有任何人響應號召,率部上前阻攔火牛和叛軍。隱隱地,還有幾句罵聲傳了過來,透過戰場上的喊殺聲,傳入了樓車附近將士們的耳朵。

「傳令,讓楊希文、劉貴哲兩個率部出擊,阻截叛軍。傳令啊!」房琯不知道左右兩翼為什麼不肯服從自己的安排,還以為是號手們陽奉陰違,沖着眾人大呼厲聲重複。

號手們回過頭,像看傻子一樣看着他,滿臉無辜。房琯被看得心頭火起,拔出橫刀就準備捍衛主帥權威,副帥王思禮見狀,趕緊伸手攔住了他,「丞相,他們已經將命令發出去了,是楊希文、劉貴哲兩個不肯奉命。戰馬和耕牛一樣,都怕火燒。咱們的騎兵即便現在衝上去,也阻擋不了瘋牛!」

「那,那崔乾佑怎麼膽敢攻過來!」危急關頭,房琯居然還保留着一分戒備,瞪着王思禮的眼睛,等他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覆。

「丞相大人請仔細看。叛軍的騎兵推進很慢。他們要先遣步卒,滅了自己點起的那條火線,然後才能繼續發起進攻!」王思禮強忍住一把將房琯從四層高的樓車上推下去的衝動,沉聲提醒。

房琯聞言抬頭,果然發現,叛軍聲勢雖然浩大,速度卻不是很快。在馬隊前,有大量的步卒來回跑動。很多人身上都背着一個沉重的大口袋,有時甚至是兩個,見到大個的火堆,則將口袋丟上去,將烈火壓滅。見到零散在戰場上,茫然不知所措則唐軍將士,則圍攏上前,高高地舉起手中橫刀。

僥倖沒被烈火燒死的唐軍將士組織不起有效抵抗,或者被俘,或者被殺。房琯看得兩眼冒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本帥,本帥沒想讓他們去送死,真的沒想……」

他不清楚自己在說給誰聽,也許只是為了讓自己心裏感到好受些,也許是解釋給天空中那遲遲不肯散去的數千冤魂。雖然在安排懸車戰術之前,他的確存了利用敵軍,消耗一下地方武裝的心思,以免日後這些人居功自傲,不肯好好服從朝廷調遣。

「大人現在需要做的是,鼓舞士氣,準備跟叛軍決一死戰!而不是對着天空悔過!」王思禮憐憫地推了房琯一把,大聲提醒,「您手中還有四萬八千人,比叛軍那邊多得多。只要沉着應對,未必沒有機會反敗為勝!」

「對,本帥這邊人多,人多!」房琯點點頭,木然回應,「傳令,讓李揖帶領水行隊推到陣前,阻擋瘋牛。水,水能克火。讓劉秩所部木行隊跟在水行隊之後,豎起長矛,阻擋叛軍騎兵!」

如果照這個命令執行,水行隊肯定要叛軍的騎兵衝上來活活踩成肉醬。王思禮忍無可忍,將房琯推到一邊,沖着號手和旗手命令:「丞相大人有令,左右兩翼騎兵出擊,迂迴到戰場側面,牽制敵軍。水、木兩隊隊,向前推進四十步列陣。先用弓箭射殺瘋牛,遲滯叛軍行動。再用長槊和長矛斜支荊棘牆,防備騎兵衝擊。火、金兩隊,跟在水木兩隊身後,隨時準備上前接應。土隊原地待命,保護中軍帥旗!」

「諾!」號手們和旗手們答應一聲,將王思禮的命令用角聲和旗幟傳遍全軍。左右兩翼的騎兵們又發出一陣騷動,然後在楊希文、劉貴哲兩位主將的帶領下,避開已經衝到近前的火牛車,緩緩向敵軍側翼迂迴。水隊和木隊則丟下故作神秘的十四宿星旗,快步上前列正常步兵戰陣,同時用羽箭將沖回來的火牛一一射成刺蝟。

托腳下地形之福,牛車回沖速度越來越慢。被羽箭反覆攢射之後,大部分都倒在了半途當中,只有少數的幾十輛,被射得像刺蝟一般,帶着滿身的火苗,衝進了唐軍隊伍。擋在牛車前方士卒紛紛栽倒,哭喊聲不絕於耳。更多的士卒在將領的逼迫下衝上前補位,殺死已經成為強弩之末的瘋牛,推翻燃燒中的戰車。然後將已經燒成一團焦炭的袍澤屍體從車廂里拉下來,嘆息著擺到陣后。

幾乎所有死在牛車上的將士,都圓睜著兩隻眼睛。縱使渾身上下的皮膚和血肉被燒得一團焦黑,依舊不肯放棄心中的怨念。魏少游、杜鴻漸等老軍務在隊伍中往來穿梭,不停用厚賞和榮譽來鼓舞士氣。但所有看到了死者眼睛的人,都心裡冷嗖嗖的,手中的兵器也和心臟一樣地涼。

幾小隊叛軍的先鋒繞過火堆,跟在牛車后衝過來,向水、木兩隊發出箭矢。他們手中拿的同樣是大唐軍隊特有的伏波將軍弩,擊發起來非常便利。一弩射出之後,將弩弓在自家馬鞍側一蹭,就可以重新掛好弓弦。從五十餘步外發動攻擊,衝到陣前時已經連發兩矢,然後在戰馬與槊牆發生碰撞之前的一瞬間,來了個利落的轉身,由正轉斜,向兩翼跑開,同時又射出了第三矢。

水木兩行中的弓箭手在宋若思、賈至兩位文官的組織下,紛紛舉弓反擊。羽箭追着對方的馬尾巴,冰雹般落了一地。「別管他們怎麼跑,覆蓋射擊,覆蓋射擊!」有人大聲提醒,可惜聽見者不多。只有少數從朔方軍抽調過來的老卒,及時自行調整了戰術,將跑在叛軍攻擊隊伍最後的幾名騎兵射翻在地,然後又用長槊一一戳死。

兩翼的騎兵此刻也與叛軍發生了接觸。唐軍方面左右各自有一萬上下,而叛軍派出來保護自家兩翼的騎兵則各自只有三千。人數上,雙方相差非常懸殊。然而戰鬥力方面,卻恰恰與人數成了反比。三千叛軍的騎兵,都是燕趙兩地身經百戰的精銳,有了先前大破牛車陣這一輝煌戰績的鼓舞,個個奮勇爭先。而唐軍這邊,則多為當年東宮六率和龍武軍中的少爺兵,本來就沒見過多少血,又明知道自家主帥是個書呆,心中對獲勝不報半點兒希望,剛與敵軍一接觸,就紛紛敗下陣來。

「左右兩翼恐怕支撐不住!」王思禮在樓車上看得真切,皺着眉頭,向房琯稟告。

「那,那該怎麼辦?」房琯此刻已經徹底六神無主,扯了下對方的衣袖,乞求般詢問。

「從中軍各派兩千人去增援他們,順便督戰。您以丞相身份傳令給楊希文和劉貴哲,如果膽敢放任對方的騎兵從側面衝到樓車之下,就拿他們兩個的人頭明正軍法!」

王思禮嘆了口氣,繼續替主帥出主意。房琯當然是照單全收,一邊命令親信拿着自己的信物去威脅楊希文和劉貴哲,一邊膽戰心驚地問道:「如果他們兩個還擋不住叛軍呢?咱們怎麼辦?如果水、木兩行情況怎麼樣了,你看他們還能撐多久么?我覺得崔乾佑好像把大部分兵馬都集中在中軍了,他後撤了,他為什麼要後撤。準備幹什麼?他好像。好像在在在重新整隊!啊,我明白了,剛才那幾一次是試探,這次才是真正的攻擊,這次才是!對不對,對不對!」

「大人高明!」王思禮由衷地讚歎了一句,然後強行將房琯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掰開,躬身施禮,「大帥在這裏坐鎮,末將這就去接應水、木兩行弟兄。我走之後,大人根據形勢,隨機應變。如果看見末將的戰旗倒了,大人請記得跟陛下說一聲,咱河西軍的漢子,從上到下,都對得起大唐!」

說罷,也不管房琯如何反應,轉過身,大步走下樓車。

國殤(七下)

「王將軍……」房琯伸手去拉,卻扯了個空。望着王思禮魁梧的背影,兩眼中難得湧出了一份敬意。

王思禮什麼都聽不見,耳畔,只有弟兄們在火海之中的慘叫聲。這個場景他太熟悉了,幾乎天天出現在噩夢裏。每次半夜醒來,他都會手捂胸口,拚命喘息,渾身上下冷汗淋漓。

在潼關之外,崔乾佑就是使用火攻的辦法葬送了二十萬大軍。當時,王思禮帶領兩萬騎兵為先鋒,衝殺在了隊伍最前方。卻不料被崔乾佑以柴草車塞住道路,四下放火。結果官軍大敗,死傷不計其數。王思禮全憑着個人勇武,才勉強殺開了一條血路,逃回了潼關。

緊跟着,火拔歸仁挾持了哥舒翰去投奔安祿山,王思禮不甘受此奇恥大辱,奪門逃命。急慌慌如喪家之犬般逃到了靈武,本以為可以給朝廷盡一份應盡之力,誰料連太子殿下的面都沒見到,就被武士拿下,推出門外開刀問斬。

多虧他平素為人豪爽,出手大方,在京師時與房琯等名士走動頗勤。於是,後者看在當年那些酒水和歌女的份上,在太子面前給他說了幾句好話。只殺了李承光一人,留他王思禮率領其餘喪家之犬戴罪立功。

然後,他就開始了噩夢般的待罪生涯。不光被救命恩人房琯瞧不起,而且被文武同僚嗤之以鼻。不光是他,整個靈武朝廷,從上到下,提起河西軍三個字來,幾乎每個人的嘴角都會向下撇一撇。同樣作為大唐北方四鎮之一,人家朔方軍自打叛亂一開始,就屢屢突入河北,並且在危難時刻,將史思明父子牢牢堵在了井陘關之外。人家安西軍,雖然曾經有洛陽慘敗之恥,可最近卻崛起了一個姓王的晚輩,帶着萬把遠道而來的疲兵,硬是將孫孝哲壓得躲在長安城的高牆之後幾個月不敢出門。而你河西軍呢,在潼關城外一戰喪師二十萬不說,主帥哥舒翰還帶着近百名將領一道投了敵!

這等奇恥大辱,令王思禮無時無刻都倍感煎熬。潼關之戰河西軍輸得一敗塗地不假,可是河西軍也曾經將叛賊擋在關外大半年,始終沒讓他向西推進半步。是朝廷自己安奈不住性子,急於求成,非要逼着哥舒翰出兵,還讓邊令誠老賊拿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的下場,不停地來威脅。

結果,仗打輸了。一再逼迫着河西軍出關與敵人決戰的皇上沒責任,天天罵河西軍時縮頭烏龜的文人墨客們沒責任,在軍中指手畫腳,搬弄是非的老太監邊令誠沒責任。所有責任都要已經癱瘓了兩年多的哥舒翰及其麾下的將士們背。無論將士們是已經戰死沙場,還是繼續在替大唐帝國陣前買命!

這不公平!王思禮每天夜裏對着空蕩蕩的屋子,都會低聲吶喊,這不公平。可他不能喊給任何人聽,也沒人肯聽他的辯解。哪怕是耐著性子聽他啰嗦兩句,然後再大聲駁斥亦不可能。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證明自己並非懦夫,證明河西軍上下並非一無是處的機會,主帥的位置還給了書生出身的房琯。而王思禮本人,只是被當做樊噲、英布之流,調到房琯帳下充當帶兵撼陣之將。

樊噲、英布就樊噲、英布吧,沒有樊噲、英布,光憑着蕭何、張良這些謀臣,也建立不起來大漢帝國。本着機會難得的心態,王思禮決定繼續隱忍。於是,一路上,他忍着楊希文、劉貴哲的擠兌,忍着李揖、劉秩等人的白眼,忍着主帥房琯的傲慢與剛愎,只求能再度披上戰袍,親手砍下崔乾佑的頭顱,洗血昔日恥辱。誰料想,房琯不僅僅是剛愎傲慢,從武將角度來看,此人簡直一無是處。連一些基本的戰術常識都不懂得,更甭說臨陣調度指揮。唯一可以提得起來的,恐怕就是膽氣還有些,沒嚇得率先逃跑。可這份膽氣還能堅持多久,王思禮沒半點兒把握!

如果身為主帥的房琯率先逃走的話,身邊這五萬多將士,恐怕沒多少能活着走下戰場。兩條腿人從來就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更何況崔乾佑所部叛軍已經在城裏邊養精蓄銳多時,瞪圓了通紅的眼珠子就等著這一天。

所以,王思禮必須親自頂到第一線去,哪怕只是為了延緩大軍潰敗的時間,給弟兄們創造從容撤離的機會,也要頂上去。爬下木製的樓梯,他抄了根長槊,在手裏掂了掂,然後高高舉起,「火、金兩行,跟我來!」

「火、金兩行,跟我來!」親衛們大聲重複,將副帥的命令傳遍全軍。回應者卻非常寥寥,火行、金行對應的十四星宿,一萬四千弟兄,抬起眼望着高高在上的樓車,不知道是否該聽從王思禮的調遣。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皺了下眉頭,王思禮念著朱雀七宿的詳細名字點兵。話剛喊了一半兒,又狠狠地揮了下長槊,大聲喊道:「去他娘的朱雀、白虎,老子是王思禮,現在要帶人去跟叛軍拚命。是男人的,就跟着我來!」

「大人要去跟叛軍拚命,是男人的,就跟上!」親衛們再度扯開嗓子,將王思禮的召喚傳遍全軍。

「大人……?」火行和金行的將領們愕然驚呼,抬頭又看了寂靜無聲的樓車,猶豫着,遲疑着,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翼的騎兵還在潰退,從中軍調過去的援軍,也無法讓他們穩住陣腳。在兩翼勝利的激勵下,正面的叛軍也開始了瘋狂攻擊,無數匹駿馬風馳電掣般衝過來,或者將長槊和木矛組成的叢林撞出一個巨大的缺口,或者被槊鋒和矛鋒捅穿,與背上的騎兵們一齊,命歸黃泉。

主帥房琯,還是拿不出任何解決危機的辦法。只是拎着一根鼓槌,將樓車上的牛皮大鼓敲得震天般響。擋在正前方的水、木兩行將士聽聞鼓聲,強打精神,與騎馬衝來的敵軍鏖戰,一排倒下去,又迅速補上一排。然後再被馬踩刀砍,踉蹌著倒在血泊之中。

有幾名騎兵被敵軍的攻勢嚇破了膽子,倉皇從前方逃回,畏懼大唐軍律,他們不敢向敵樓靠近,只是試探著兜著圈子。幾支羽箭從背後射過去,留下其中一人,其餘皆狼狽逃遠。

很快,水木兩行也出現了崩潰跡象。密集的軍陣被敵軍用鐵騎砸開了無數道血口子,每個口子都屍骸枕籍。李揖和劉秩使出全身解數收攏隊伍,怎奈他們都是文官,平素仗着左相大人在背後撐腰,還能勉強鎮住麾下的將士。如今在生死關頭,卻再也無法贏得將士們的信任,讓後者把性命毫不猶豫地交到他們的手上。

倒是魏少游和杜鴻漸,好歹是朔方軍的人,憑着身邊的幾百名朔方軍老兵,勉強還能站穩腳跟。但是,誰也保證不了他們到底能支撐多久。敵軍太強悍了,而身邊的隊伍中,新兵又太多。戰鬥力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王思禮不敢再等,跺了跺腳,帶着自己僅有的四十幾名親衛,平端長槊,大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扯開了嗓子大聲嚷嚷,「咱們中計了,統統中了崔乾佑的詭計。他故意把咱們從靈武引到這裏來,就是為了將大夥一舉全殲。跟我去拚命,大夥或許還能殺出一條活路。如果逃走的話,誰也不能保證退路上有沒有其他埋伏在等着你們!」

話太長,親衛們來不及重複,只能扯開嗓子不斷強調:「跟着副帥,跟着副帥。副帥打過仗,知道叛軍虛實。跟上,跟上,想求一條活路的就跟上!」

不知道是被王思禮激情所感染,還是被親衛們的話語所打動。火、金兩行隊伍亂了亂,幾支打着昂日雞、畢月鳥、張月鹿、翼水蛇的隊伍,邁步跟在了他的身後。緊跟着,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帶着各自的直系部屬,從土行中走了出來,大步向王思禮靠攏。隨即,更多的將士從火、金、土三行出列,快速於王思禮背後重新整隊。

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分散開來,成為整個隊伍的支撐點。他們簇擁著王思禮,逆着退下來的潰兵,緩緩向前壓。很多潰兵在逃命途中,發現了副元帥親自殺了上來,楞了楞,慚愧地轉過頭,重新走向了戰場。

「我們從潼關退到了長安,又從長安退到了靈武!」王思禮不管別人聽沒聽見自己的聲音,自顧扯開嗓子疾呼,兩行熱淚順着憔悴的面孔滾滾而下,「如果此戰再退的話,王某不知道還能逃到哪裏去!王某不想再逃了,王某要站着死,死得像個男人!」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身邊的親衛只聽明白了最後一句,扯開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向大夥重複。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無數人聲音在他耳邊轟然響應,王思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抬起胳膊,用小臂上的皮甲蹭了下臉,大步向前,花白的鬍鬚在風中飄舞。

國殤(八上)

越往前走,崩潰的跡象越明顯,失去戰意的士兵丟掉兵器,順着敵軍的攻擊方向,亡命奔逃。而崔乾佑麾下的幽燕精銳則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用割麥子一般將他們割倒,然後再縱馬踩上去,將屍體踩成一堆堆肉泥。

到了此刻,戰爭的勝負已經毫無懸念。或者說,從二十餘日前兩軍剛剛發生接觸的那一瞬,懸念就根本不曾存在過。崔乾佑之所以大步後退,既不是因為畏懼房琯的才名,也不是因為糧草輜重被民壯們所燒,他之所以費了偌大力氣,將房琯從靈州與慶州的交界處,一步步引到坊州來,是為了一戰全殲唐軍主力。讓靈武小朝廷即便有高山大河所憑,也找不到足夠的士兵參與防守。

毫無疑問,他成功了。沒有任何軍事才華的房琯,身上的傲慢與固執卻一點兒不比大唐的其他官員少。幾乎像一頭傻狍子般,添著獵人故意撒在地上的鹽粒兒,一頭扎進陷阱。黃帝陵前一敗,再想逃回靈州,就得奔行六、七百里。即便房琯能僥倖逃出崔乾佑早已在暗中佈下的天羅地網,沿途中,也有騎牆觀望的地方武裝,迫不及待地用唐軍將士的腦袋向崔乾佑交納投名狀。

「抓書獃子!」「抓書獃子!」一名身穿都尉鐵衣的幽州將領大聲叫嚷着,率隊橫衝直撞。周圍的唐軍將士不敢阻擋,紛紛讓開去路。而他們的人數實在太多,隊形又站得過於密集,一時間,竟無法完全逃散。鐵衣都尉撇了撇嘴,手起,刀落,帶起一片血光。

「鑿穿,鑿穿!鑿穿了直接去抓姓房的書獃子。別在這些人身上耽誤功夫!咱們過會兒有的是時間割首級!」另外一小隊幽燕騎兵呼嘯而過,大聲向同夥發出提醒。腳下這種待宰羔羊,殺多少都沒什麼意義。真正的大魚在不遠處的樓車上,雖然笨了一點兒,傻了一點兒,好歹也是一任宰相。

「鑿穿,鑿穿!」周圍的幽燕騎兵大聲響應,放棄身邊閉目等死的可憐蟲,繼續向唐軍隊伍縱深處穿插。他們幾乎受不到什麼像樣的攔截,此刻唐軍的人數反而成了最大的阻礙。即便從背後刀砍馬踏,也需要花費一點兒時間。更何況偶爾還會遇到那麼一、兩個嚇傻了連轉身逃命都不敢的傢伙。

「要命的閃開!擋路者死!」鐵衣都尉知錯能改,立刻調整戰術,帶領麾下弟兄向前猛攻。

身後的漁陽精銳見樣學樣,紛紛放棄收割頭顱,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鑿穿唐軍大陣上。如此一來,周圍的唐軍敗得更加狼狽。為了給敵人讓開道路,甚至不惜將跑得慢的自家袍澤推倒在地。

「這些廢物,軟蛋!」鐵衣都尉催動坐騎,不屑地將擋在面前的一個背影撞翻。然後橫刀斜撥,從背後抹斷另外一人的脖頸。天空中的陽光瞬間暗淡,隨即又瞬間亮得刺眼。他猛然抬起頭,發現周圍已經沒有了唐軍。而正前方不遠處,卻有一名花白鬍須的唐將,擎著桿長槊,徒步向自己沖了過來。

「來得好!」鐵衣都尉大喜,雙腿用力夾緊馬腹。將軍的頭顱雖然不如房書呆值錢,但肯定遠遠超過普通士兵。反正是摟草打兔子的事情,不用怕耽誤太多功夫。

胯下坐騎被夾得長嘶一聲,驟然加速。身體向飛一樣,從半空中向花白鬍須唐將撞去。眼看着前蹄就要踹中花白鬍須的胸口,卻不料對方猛地一閃身,居然搶在被踩中前的瞬間避開了馬蹄,隨即左臂前推右臂下壓,藉著轉身閃避的勢頭,一槊捅向戰馬的小腹。

「當!」鐵衣都尉探臂揮刀,替坐騎擋下了這一刀。沒等他直起腰,花白鬍須的第二槊已經又刺了過來。這回目標是他的后腰,槊鋒上的寒光冷氣逼人。鐵衣都尉將身體向側面歪了歪,讓開要害,同時再度催促坐騎發力。憑着人和戰馬的嫻熟配合,他躲開了這致命一擊。卻被側前方捅過來的三桿木矛同時找上,小腹、大腿、小腿同時洞穿,整個人被從馬鞍上挑起來,高高地架上了半空。

「啊……」鐵衣都尉丟下橫刀,大聲慘叫。他的親兵嚇得面如土色,瘋了般上前搶奪主將屍體。花白鬍子微微冷笑,手中長槊上挑下刺,轉眼間,連捅三人落馬。

失去了主人的控制,戰馬悲鳴著來回打轉。這隊漁陽騎兵的攻勢噶然而止,敵我雙方攪在一起,圍着鐵衣都尉的遺體搏命。

「梅花陣!」花白鬍子斷喝,迅速退入幾名衝過來的唐軍當中,與大夥一起組成了標準的梅花陣型。五桿長槍,一根長槊,交替著向前攻擊,交替著互相掩護。攻擊力度瞬間加倍。凡是被梅花陣找上的叛軍將士,無論是騎兵還是步卒,統統一合斃命。

「像我這樣,結梅花陣。趁著敵軍沖不起速度來,把他們紮成肉串!」花白鬍子見自己的反擊手段成效顯著,立刻將其朝身邊的人推廣

「大將軍有命,大夥分散開,結梅花槍陣,攻擊前進!」周圍親衛們齊聲高呼,將花白鬍子的命令傳給更多的人。

「大將軍有命,用梅花槍陣破敵!!」周圍的士兵們一邊按照平時的訓練整理陣型,一邊將花白鬍子的經驗傳得更遠。

呂崇賁、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本來就經驗豐富,聽到王思禮的命令,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此法切實可行。各自組織起身邊弟兄,逆着敵軍殺來的方向,以小型步陣發起了反擊。

由勢如破竹瞬間變成了舉步維艱,叛軍將士明顯無法適應。幾名急於建功立業的漁陽將領,幾乎是自己撞到了迎面推來的梅花槍陣上。轉眼間,身上就被捅出了四、五個大窟窿,血順着傷口狂噴而出。

主將身死,親衛如果無法搶回他的遺體,就要被斬首示眾。一干漁陽精銳立刻紅了眼睛,不顧戰馬的速度優勢已失,拚命向前猛衝。一個人的勇武抵不上六個人的嚴整配合,轉眼間,刀飛、馬倒,馬背上的漁陽精銳被挑上半空,鮮血和內臟灑了滿地。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王思禮大聲吼叫着,帶領弟兄們繼續前推。不過是四十幾個彈指功夫,一整隊漁陽精銳成了他們的槍下亡魂。緊跟着,他們沖向了下一隊,趁著敵人沒找到應對辦法前,肆意屠戮。

又一小隊騎兵在矛叢中消失,已經崩潰的唐軍陣列中,出現了一個巨大支撐點。圍着這個支撐點,數千存了必死之心的將士紛紛彙集,漸漸將支撐點匯成一個孤島,又由孤島匯成一片陸地,一座移動的鋼鐵叢林。

叢林背後,無數匆匆逃命的唐軍將士猛然發現,其實敵人也沒長者三頭六臂。脖頸上中了刀一樣會掉腦袋,小腹上中了槍一樣會腸穿肚爛。五方二十八宿大陣沒能取得上天的照應,但他們或許自己能挽救自己。

一些正視圖逃命的人,遲疑着停下了腳步。轉眼,便有更多的逃命者,咬了咬牙,掉頭向鋼鐵叢林處彙集。兵部尚書王大人都不要命了,老子又何惜一死。拼了,殺一個夠本兒,殺兩個賺一個。

當人不再畏懼死亡的時候,世上便沒有任何東西能摧毀他們的意志。面對突然變得強大的唐軍,漁陽精銳們不知所措。就像一夥衝進羊群里的餓狼,本以為可以吃個痛快,誰料綿羊們突然亮出了牙齒,變成了一群獵狗。

「纏上去,纏上去。別讓他們拉開距離。」

「先刺馬,后刺人!橫刀短,占不到咱們的便宜!」

唐軍隊伍中,來自河西的老兵們充分發揮了種子的作用。一邊帶隊向敵軍反擊,一邊大聲將對付騎兵的經驗向周圍人傳授。東宮六率和由各地彙集到靈武的士卒,本來就受到過一定廝殺訓練。此刻得到了「高人」指點,立刻勇氣大增,居然將當年在白馬堡學到的東西,發揮了個十足十。

這下,叛軍可就有點吃不消了。原本試圖鑿穿唐軍攔阻,直接去活捉房大書呆的隊伍,不得不改變目標,回頭支援自家袍澤。原本負責捉拿俘虜、收割死者和傷者腦袋的輔助兵,也不得不停止繼續作孽,小心翼翼地防備唐軍反撲。有些親眼目睹主將被活活捅成篩子的騎兵,甚至偷偷地撥轉了馬頭。只待發現形勢不妙,就立刻策馬逃走。

中央戰場的局勢,從一邊倒的屠戮,變成雙方僵持。攻擊受阻的漁陽騎兵一次次呼喝着前沖,卻又一次次被王思禮等人用步槊和長矛給捅了回來。戰鬥最激烈處,人和馬的屍體躺了滿地。鮮血匯流成河,四面八方蔓延,將秋日的原野染得猩紅一片。

崔乾佑迅速發現了苗頭不對。

在戰場兩翼他只投入了六千騎兵,就已經將兩萬唐軍徹底擊垮。而戰場中央,他整整放進去了一萬五千漁陽精銳和七千普通步卒,卻被三萬多大唐輕甲步兵給硬頂到了現在。並且這三萬多唐軍步兵,還不是在同一時間投入戰場。

「有古怪!」他跳上馬鞍,雙腿站起來仔細觀看。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所在。「那人是誰,花白鬍子的那個,好像有點眼熟?!」

「是王思禮,大帥您的手下敗將。在潼關之戰時,您曾見過他!」旁邊的參軍記性非常好,也站在馬鞍上向戰場中央望了望,迅速給出答案。

國殤(八下)

「去幾個人,生擒他!」崔乾佑迅速向戰場掃了一眼,冷笑着發出命令。

此刻敵我雙方勝負已分,王思禮的逆襲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不可能起到挽狂瀾於既倒的作用!在穩操勝券的情況下,崔乾佑不介意多玩一些小花樣,為自己的赫赫戰功增加幾圈傳奇的光環。

兩名以勇力著稱的中郎將欣然領命,各自帶了五十名曳落河,策馬而出。一邊向戰團靠近,一邊扯開嗓子嚷嚷道:「大帥有令,生擒王思禮。大帥有令,生擒王思禮。沒把握的人趕緊讓開,別耽誤老子立功!」

跟王思禮所部唐軍絞殺在一處的幽燕精騎們原本就已經被殺得膽寒,聽見來自背後的吶喊聲,趕緊就坡下驢。從戰團最外圍開始撥偏馬頭向兩翼繞,一層層梯次退避,很快,就在與唐軍正對方向讓出了一條寬闊的通道。

正在率部酣戰的王思禮猛然發現眼前發亮,迅速抬頭,剛好看到十幾匹駿馬呈倒雁翅型,結伴向自己沖了過來。馬背上的騎手個個盔甲鮮明,手裏拎着根皮索,在半空中風車般旋轉。

「套馬術!」有股警兆迅速在王思禮心中湧起,吶喊聲脫口而出,「大夥小心!提防他們手裏繩索!」

套馬術是草原部族生存的基本技能,男孩子通常從八、九歲時開始學,一直學到成家立業。使到精妙處,一根皮索拋出去,隔着二十餘步,亦能鎖死奔馬的脖頸。安祿山為將多年,對唐軍優勢和弱點了如指掌。所以根據自己的觀察了解,刻意將套馬術進行了針對性的改進。在兩軍僵持之際由曳落河驟然使出,每每都能收到奇效。

當初在潼關城外,河西軍與燕趙精銳有限的幾次試探性接觸當中,很多人就栽在了對方這一招上。本來憑着一腔熱血和精良的鎧甲器械,大唐男兒們結陣而戰,還能勉強與叛軍一爭短長。誰料曳落河們根本不與唐軍的步陣硬碰,先是用羽箭來回奔襲騷擾,然後掏出套索,隔着老遠,看準哪個就把哪個一拖而走。沒幾次,就讓唐軍大陣徹底崩潰了。

今日叛軍又使出殺招,王思禮等人豈能不加以雙倍小心。饒是如此,當第一波套索隔空襲來之時,依舊有四、五名士卒被拖出了軍陣。周圍的袍澤趕緊出手施救,卻趕不上對方的撤走的速度。藉著戰馬的腳力,得手的曳落河們扯著皮索迅速遠飈,沒幾步,就將套索里的唐軍士卒拖翻在地,扯成碎片。慘叫聲順着血跡遠遠傳回,令聞者無不膽寒。

「生擒王思禮。生擒王思禮!」第二波曳落河又呼嘯而來,臉上笑容顯得分外猙獰。

眼看着剛剛凝聚起來的士氣又要被叛軍硬生生打散,王思禮把心一橫,單手把長槊給舉了過了頭頂。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與王思禮配合多年,知道彼此的心意。見王思禮上身開始後仰,立刻齊聲斷喝:「舉矛,舉矛,預備--」

「舉矛,舉矛,預備--」一片怒吼聲中,數千根長矛大槊高高地舉了起來,立成一片驕傲的鋼鐵叢林。

擲矛術,王思禮瘋了?!在遠處欣賞戰況的崔乾佑瞳孔驟然收縮成了一根針。擲矛傷敵是大唐步卒的基本戰術之一。但那通常都用在敵我兩軍剛剛發生接觸之時,每名參與的士兵手邊肯定還有第二根備用的長矛。而像王思禮現在這般將手中長矛、大槊丟出去,接下來,他們就只能用隨身橫刀硬撼騎在馬上的大燕國精銳了。

沒有長度優勢,橫刀對騎兵,幾乎就是找死!還沒等崔乾佑猜出王思禮的想法,一片矛影已經騰空而起,飛過短短二十步的距離,將手持套索的曳落河們連人帶馬釘翻在地。

「跟我上!」一矛出手,王思禮便不再看戰果。拔出橫刀,跟着矛影向敵軍撲將過去。呂崇賁、張俊、吳冕、韓輝祖等人帶着各自的嫡系部屬緊隨其後,如狼似虎,捨死忘生。

一百名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曳落河被從天而降的長矛釘死了大半兒,剩下一個個騎着馬在原地打轉,沖也不敢,退亦不能,目光里充滿了畏懼。

「殺!」王思禮要的就是這個機會,雙腿發力,整個人如同鷂子般騰空而起。半空中猛地向下一揮刀,將某名手足無措的曳落河砍掉了半個腦袋。

「殺!」張俊第二個衝到,看準一名曳落河,揮刀橫掃。倒霉的曳落河被掃斷了一根大腿,身體慘叫着從馬鞍另外一側掉落。胯下的坐騎卻也在同一時間被張俊的橫刀割傷,疼得悲鳴一聲,連蹦帶跳。拖着自家主人在人群中衝出老遠,直到身上的血差不多流幹了,才一頭栽倒,將已經失血而死的曳落河壓了個筋斷骨折。

「殺!」呂崇賁、吳冕、韓輝祖等人相繼趕到,跟在王思禮背後,揮刀四下猛砍,眨眼間,將剩下的曳落河誅殺乾淨。王思禮喘了口氣,再度舉起刀,指向周圍驚詫莫名的燕趙騎兵,「衝過去,纏住他們,別讓他們拉開距離!」

「衝過去,衝過去!」眾將齊聲響應,踏着淋漓的鮮血大步向前。見到敵人是一刀,見到戰馬也是一刀,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

被已經煮熟的鴨子從鍋里跳起來狠咬了一口,崔乾佑氣得暴跳如雷。「殺了他,殺了他。不用捉活的了,亂刃分屍!還有房琯那個書呆,也給老子一塊殺了。殺了他們,替死去的曳落河祭靈!」

「諾!」他身邊一直沒動的另外七百曳落河答應一聲,策馬衝上,與已經開始反撲的燕趙精銳一起,潮水般向王思禮身邊猛攻。

呂崇賁、吳冕、韓輝祖等河西軍將領則帶着各自的嫡系,將王思禮的側面和身後團團圍住。寧可讓叛軍的戰馬踩上自己的頭顱,也不肯給對方偷襲自家大將軍的機會。

戰場中央的形式,徹底被攪成了一鍋糊塗粥。某處大批大批的燕軍騎兵,團團圍着一小股死命頑抗的唐軍將士群毆。與其臨近的一團,則是大批大批的唐軍步卒,揮刀絞殺幾十名燕軍精銳。一個戰團剛剛分出勝負,下一個戰團就立刻開始展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吶喊呼號,聲音震天。

在王思禮等人的指點帶動下,叛軍騎兵的優勢根本得不到有效發揮。而在叛軍的瘋狂反撲當中,王思禮等人想要重新結成戰陣,也絕無可能。雙方几乎是面對着面揮刀互砍,或者殺死敵手,或者被敵手殺死。每行一步,都踏在陰陽兩界的分隔點上。

兩名曳落河左右包抄,試圖夾死王思禮。混戰當中,他們胯下的坐騎無法衝起速度。被王思禮輕鬆地避開了一個,然後將另外一個開腸破肚。呂崇賁緊跟王思禮腳步,刀尖一挑,戳在了一匹戰馬的眼睛上。疼得戰馬人立長嘶,將背上的曳落河摔成了滾地葫蘆。

安國將軍張俊身材靈活,跳過去,一刀抹斷地上曳落河的喉嚨。就在此時,有名騎兵從馬背上跳下來,雙臂抱住了他的肩膀。張俊扭腰,甩背,將騎兵像甩麻袋一樣甩向衝過來的敵人。兩名曳落河被他砸下了坐騎,第三人卻在落地前的瞬間,丟出了手中的狼牙棒,正中他的面門。

「啊——!」受了傷的張俊發出野獸般的悲鳴,跌跌撞撞地揮着橫刀,沖入敵群。兩名騎兵被他砍斷了大腿,慘叫着落馬。一把橫刀也找上了他,從肩膀抹到腰間,噴出耀眼的赤紅。

他扭頭看了看,將橫刀拋過去,砸中兇手的鼻樑骨。然後朝衝過來接應自己的王思禮等人咧了下嘴巴,仰面栽倒。

「長卿!」王思禮疼得撕心裂肺,呼喊著張俊的表字,跳起來,將斷鼻樑骨砍落戰馬。早已砍成了鋸子的橫刀受不住力,嵌在敵人的屍體上斷成了兩截。他在落地的瞬間低頭抄起一桿無主的狼牙棒,將遞過來的數桿兵器全部砸飛到半空當中。

周圍的壓力驟然增大,四處都是陌生面孔。王思禮揮動狼牙棒,砸碎一人的面門。隨後側身躲開踏過來的馬蹄,反手上撩,將馬背上騎兵的膝蓋砸得粉碎。

騎兵慘叫着墜馬,沒等落地,就被衝過來的呂思賁等人剁成了碎塊。另一名曳落河近距離丟出套索,套住王思禮的胳膊。王思禮用力猛拉,搶在對手策動戰馬之前,將其扯落在地,然後大步衝上去,一棒將頭顱砸進了胸腔。

又一名曳落河徒步欺進,雙手各揮一把包銅鐧,舞得像兩架水車。王思禮向後退了半步,然後跳起來,連人帶狼牙棒一道沖對方腦袋砸下去。棒上的鐵蒺藜和銅鐧表面撞在一起,火星飛濺。曳落河被震得口吐鮮血,狼狽退走。王思禮也吐了口血,從背後追上他,一棒砸折此人的脊梁骨。然後將狼牙棒當做暗器丟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伸手奪過兩根銅鐧,舞出兩團光影。

曳落河們紛紛退避,周圍的壓力瞬間變輕。緊跟着,耳畔隱約傳來了歡呼,王思禮收住腳步,迅速抬頭。只看見呂崇賁、吳冕、韓輝祖等人又向自己靠攏過來,個個臉上寫滿了悲憤。

「來,再殺幾個,給長卿報仇!」他裂開通紅嘴巴,笑着發出邀請。早已懷了必死之心的眾將卻紛紛搖頭,用兵器向自家后軍指了指,嘴裏說不出任何話語。

「怎麼了?!」王思禮迅速轉身回望,只見高聳的樓車上,早已不見了左相房琯的身影。幾名燕軍打扮的士卒沿着無人把守的樓梯快步上沖,先一刀捅破牛皮大鼓。再一刀,將大唐戰旗凌空劈落。

「唐!」嶄新的旗面被風吹得在半空中展開,遮住眾人頭頂所有陽光。

國殤(九上)

旗落,兵散!

兵部尚書王思禮的臉色登時變得如同雪一樣蒼白。他先前之所以捨命帶隊逆沖敵軍,圖的就是給大夥創造一個相對從容些的撤退機會,卻萬萬沒有料到,左相房琯大人「撤退」起來,是如此的乾脆果決。

帥旗倒了,主帥帶着身邊親信逃了,軍心和士氣一落千丈。這仗,再打下去還有什麼意義?!迅速向周圍看了一眼,王思禮用左手銅鐧指了指敵軍相對稀少東南方,大聲命令,「老呂,你帶着弟兄們從那邊衝出去。我帶着近衛隊給你斷後!」

「末將斷後,大將軍先走!」素來對王思禮唯命是從的呂崇賁忽然轉了性子,搖搖頭,慘然而笑,「房琯那王八蛋逃回去后,肯定會把戰敗的責任全推到咱們頭上。末將嘴笨,說不過他。所以必須得大將軍自己回去跟他對質!」

「對,末將掩護,大將軍先走!」其他幾名來自河西軍的老將,也紛紛出言附和呂崇賁。

「你們?!」王思禮被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心裏卻明白屬下所言句句屬實。幾個月前潼關慘敗,逃回去的老太監邊令誠就把責任全推到了哥舒翰身上。房琯雖然讀了一肚子聖賢書,為人卻未必比老太監好哪裏去!

就在這一猶豫的瞬間,壯武將軍韓輝祖已經挺身而出。「殺崔乾佑!」劈翻衝到自己面前的一名敵將,他刀尖斜指,大聲疾呼:「老子要去殺崔乾佑!不怕死的跟我來!」

「殺崔乾佑!」「殺崔乾佑!」數百名漢子轟然響應,跟在壯武將軍韓輝祖身後,義無反顧地向敵軍帥旗沖了過去。

正準備輕鬆收拾殘局的叛軍將士被沖楞了,慌忙阻止人手攔截。韓輝祖揮刀劈翻一個,又劈翻一個。沿着敵軍暴露出來的縫隙,奮勇前進,宛若一隻飛蛾,撲向了生命中最熾烈的終點。

幾十名弟兄在他身側與身後倒下,還活着的,則踏着敵人和袍澤的血跡,繼續昂首前行。這一刻,他們的眼睛裏面沒有恐懼,也沒有怨恨,只有遮不斷、蓋不住也撲不滅的驕傲,獵獵燃燒。

「剩下的人,跟着我!」又看了一眼韓輝祖等人那魁梧偉岸的背影,王思禮彷彿要把這一切刻在心裏般,重重點頭。然後,用銅鐧指向東南方,再度發出命令,「還活着的,跟我來。從這邊殺出去,別讓弟兄們的血白流!」

「殺出去,跟着大將軍往東南方殺!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呂崇賁帶領幾名將領大聲重複,同時使盡全身解數,力求能組織起更多的人一道突圍。

兩支隊伍朝着不同方向,迅速拉開距離。還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叛軍措手不及,被沖開了一橫一縱,兩條血淋漓的大口子。在不遠處調兵遣將的崔乾佑察覺出王思禮的意圖,迅速做出調整。隨着一陣歡快的戰鼓聲,前去衝擊唐軍帥旗的燕趙精銳們,紛紛撥馬轉了回來,一隊隊奮勇爭先,狼群般從四面八方堵住了唐軍的去路。

在敵我雙方都有準備的情況下,手持短兵器的步卒,很難擋住騎兵們的輪番攻擊。很快,壯武將軍韓輝祖身邊就沒有了弟兄。他拎着一把搶來的彎刀,繼續向崔乾佑的帥旗靠近,每前行一步,背後都留下一大灘血跡。

崔乾佑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笑呵呵的看着他。既不躲避,也不上前迎戰。韓輝祖向前又沖了兩步,殺死兩名擋路的曳落河,自己身上也又多了一條傷口,與先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起,慢慢抽走他最後的體力。

一名曳落河拋出繩索,套住了他的肩膀。他伸出左臂挽住繩索,拖曳著繼續前進。得手的曳落河拚命磕打坐騎,牛皮搓的繩索在二人的僵持中迅速拉緊,迅速勒入韓輝祖的身體中,不斷發出咯咯的聲響,卻始終無法將他拖動半步。

「投降吧,看你是條漢子的份上,我向大帥求情,饒你不死!」一名來自漁陽的將領不忍看韓輝祖繼續受折磨,低聲奉勸。韓輝祖回敬了他一聲冷笑,另外一隻手臂艱難地回過來,將已經砍豁了的刀刃在牛皮索上來回拉鋸。眼看着皮索就要被割斷,又有幾名曳落河衝上前,在他身上又加了四、五道束縛。韓輝祖掙扎了幾下,發現在劫難逃。咬了咬牙,調轉刀頭,用手抓住前半截刀刃,狠狠插進了自己的小腹。

「噗!」血光濺起半人多高。幾名手持皮的曳落河不解地看着繩索中的唐將緩緩倒下,眼睛裏充滿了困惑。

「別割他的首級!」崔乾佑也被唐將的英勇嚇了一跳,擺擺手,斥退涌到屍體旁邊的幾名親信,「放開他,等打掃完戰場,找人認一下他的名字,厚葬!」

「諾!」親信們答應一聲,怏怏地退了回來。崔乾佑望着地面上的屍體嘆了口氣,又繼續吩咐,「傳我的命令。別再耽誤功夫。凡是不肯棄械投降者,直接亂刀砍死。」

「諾!」周圍的親信答應一聲,用號角將命令傳遍整個戰場。「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隨着一陣陣鬼哭般的角聲,曳落河與燕趙精銳們再度改變戰術。不再奢求能活捉王思禮等人,而是準備用最快速度結束戰鬥。

突圍的道路,瞬間變得艱難了十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四、五條,甚至更多的生命。每解決一波擋路的敵軍,身邊的弟兄們都會倒下厚厚的一整排。王思禮奮不顧身地廝殺着,奔走着,身上的血水如溪流般往下淌。根本分不清那些是敵人的,那些是他自己的。他身邊的呂崇賁和吳冕兩個也是渾身是血,跌跌撞撞,隨時都可能倒下。

可殺過來的叛軍卻越來越多,越來越狡猾。他們像狼群一樣互相配合著,忽遠忽近,抽冷子便在隊伍中狠狠撕下一大塊血肉。每一次,都試圖將突圍者的隊伍,推向徹底崩潰的邊緣。

「大唐!」王思禮仰天大叫,銅鐧前指,迎著敵軍的戰馬沖了過去。「大唐!」呂崇賁帶着百餘名老兵緊緊跟上,用血肉之軀,迎向叛軍的馬蹄。

沖不出去了,這一刻,所有明白了自己處境的人都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捍衛大唐男兒的尊嚴。哪怕死,也要面對的敵人,而不是轉過身,在背後留下恥辱的印記。

迎面撲過來的曳落河們喜出望外,迅速拉了幾下韁繩,準備直接用戰馬將這些不要命的對手踩扁。王思禮搶在被敵軍坐騎撞飛之前,向旁邊避了半步,然後蹲身橫掃,用銅鐧砸哲了兩根馬腿。

馬背上的曳落河措手不及,慘叫着跌落。呂崇賁揮刀劈過去,將其直接開腸破肚。周圍的老兵們也湧上前,或者被戰馬踩成了肉醬,或者在千鈞一髮之際砍斷了馬腿。敵我雙方攪在一處,血肉橫飛。

定遠將軍吳冕頭盔被戰馬踢飛,整個人仰面朝天摔倒。就在對手準備給他最後一擊之時,他又突然從血泊地跳了起來,拉住對方掃過來的刀刃,奮力下扯。同時將手中的橫刀貼著對方的胳膊捅了過去。「啊!」得意忘形的敵將被捅了個腸穿肚爛,慘叫着墜馬。吳冕跌跌撞撞地跑了幾步,抓住戰馬的鬃毛,一躍而上。然後揮舞著橫刀,沖往敵軍最密集的地方,一邊沖,一邊大聲吼叫:「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

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吼叫聲里沒有半分破陣樂的壯美之感,卻令所有聞聽者,心中寒意頓生。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定遠將軍吳冕前沖,前沖,如痴如醉。他彷彿又回到了當年投筆從戎,準備到塞上博取功名的少年時光。那時的大唐,跺一跺腳,連天山頂上的萬年積雪,都要悄悄打個冷戰。

「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定遠將軍吳冕唱着大唐軍歌,永遠沉睡進千秋家國夢裏。兵部尚書王思禮抹了把臉上的血與淚,笑着向剩下的弟兄們發出邀請,「走吧,咱們一起回天山!別讓吳兄弟等太久!」

「走吧,咱們一起回天山!」呂崇賁大笑,舉刀站到王思禮身側。其餘百十名弟兄笑着抹乾各自的面孔,搶在下一波敵軍衝過來前,與王、呂兩位將軍背後重新結成一個小三角攻擊陣列。

「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不知是誰開的頭,後面的人齊聲吟唱。這首曲子太熟悉了,將士們幾乎無人不會。即便是對面的叛軍,也有很多人曾經唱過,至今無法忘記歌詞與曲調。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三角形攻擊陣列緩緩前推,緩緩走向大唐軍人的迷夢。所過之處,神鬼避易。

「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於解紛……」

「走吧,別怕,咱們一起回天山!」

「走吧,一起回天山!」

「……一起回天山……」

國殤(九中)

這首《破陣樂》據說是大唐太宗皇帝為秦王時所做,後來又在東征高句麗時重新填寫了歌詞,曾經一度成為大唐軍隊的軍歌。幾乎每一名奮戰在大唐旗幟下的將士都能隨口吟唱。而因為歌詞中屢屢出現遼河、燕山、薊北等字樣,在安祿山的范陽軍中,更是深入人心。很多將士可以說從小聽着這首戰歌長到大,已經把其中內容深深地刻進了骨頭裏。此刻突然從敵人口中聽到熟悉的旋律,心中沒來由地湧起一股酸澀之意,揮刀的速度,於不知不覺間就慢了下來。

只有少數曳落河,情緒根本不為戰歌所動,繼續沒心沒肺地向著殘兵猛衝。然而此刻唐軍已經是情急拚命,他們也沒多少便宜可戰。每殺死一名對手,自己也要付出相同的代價。

眼看着弟兄們的士氣越來越低,崔乾佑心裏很是不滿。皺了下眉,他沖着身邊的親信吩咐,「吹角,命令秦德綱他們幾個儘快……」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句話沒等說完,便被一陣凄厲的號角聲打斷。緊跟着,有縷黃褐色的煙塵從背後滾了過來,直撲崔乾佑的本陣。跑在煙塵之前的,則是幾名後背上插滿了羽箭的斥候,一邊咬着牙苦撐,一邊用角聲示警,「敵襲,敵襲,唐軍從背後殺過來了,唐軍從背後殺過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顧不上再誅殺戰場上的殘兵敗將,崔乾佑立刻命人吹響號角,示意全軍向自己靠攏。哪裏還來得及?!沒等戰場上的大部分將士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煙塵已經衝到距離崔乾佑一百步之內,帶隊的武將手起一錘,將領着衛隊衝上來擋路的燕軍某將掃於馬下,隨即又是幾錘,將叛軍倉促組成的迎擊陣列搗出了一個巨大的黑窟窿。

沿着黑窟窿的邊緣,五百餘名精銳騎兵蜂擁而入。每個人身上都穿着精鐵打造的猴子甲,胯下大宛良駒像火炭一般紅。不遠方,則有更多的騎兵結隊沖了過來,不計其數,馬蹄掀起的塵煙直接遮斷了半邊天空。

「攔住他,攔住他們!」從來沒有一刻距離死亡如此之近,崔乾佑嚇得魂飛天外。連連揮動令旗,將身邊能派的將士全都派了出去。曳落河、燕趙精銳、部族武士、還有連鎧甲都沒穿的輜重兵。為的就是將那名持錘的將軍擋住,給自己多爭取一點應變時間。

然而這種願望顯然比做白日夢還要奢侈。留在他身邊的將士本來就不多,先前看到大局已定,精神已經極為鬆懈。此刻倉促舉起兵器應敵,簡直就是螳臂擋車。被持錘武將左右幾劃拉,立刻就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被敵將身邊的鐵甲騎兵揮刀一衝,立刻如同歸巢的鴨子般逃了回來。

「攔住他,攔……」崔乾佑嚇得連叫喊聲都變了調子,額頭上冷汗滾滾。突然間,敵將把鏈子錘向天空一揚,隔着幾十步沖他砸了過來。他趕緊撥馬閃避,「轟」地一聲,鎚頭落地,在咫尺之遙處砸了個巨大的土坑,長長的鏈子藉著慣性打了幾個旋兒,將三名衝上前用身體保護崔乾佑的侍衛掃了個筋斷骨折。

錘落、馬停。敵軍的攻勢噶然而止,就像一塊從山頂上滾下來的巨岩,緊貼著崔乾佑的馬頭停住了下墜的腳步。

「轟……」一道無形的氣浪狠狠地壓了過來,讓崔乾佑及其身邊最後的親信,本能地就側身閃避。已經拍馬趕過來保護自家主帥的燕趙精銳們,也本能地撥偏馬頭,沿着氣浪正對的方向,整整齊齊組成了一道月牙!

懸而不發,這才是真的懸而不發。比直接壓下來,更有威懾力。相比之下,先前房琯大人「獨創」的懸車大陣,簡直就是小孩子過家家,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雖然明知道敵將即便真的衝過來,也未必能將自己直接斬落馬下,崔乾佑仍舊被嚇得雙腿直哆嗦。伸出右手狠狠地掐了自己幾把,才緩過了口氣,喘息著沖對面喊道:「來,來者何人?背後偷襲,非,非名將所為!」

「偷襲?!哈哈!兩軍交鋒,難道還要事先約好時間和地點么?」對面的唐將笑了笑,對崔乾佑的質問不屑一顧,「我要是你,現在就趕緊想想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不會仗明明都打輸了,還要在嘴巴上把麵皮找回來!」

「你,胡說!你,你別高興得太,太早!鹿,鹿還不一定死,死在誰手裏。」崔乾佑大聲強辯,卻無法掩飾自己的心虛。儘管對方只有五百人,而已經涌到她身邊的騎兵數量,至少就在兩千之上。戰場中,還有更多的騎兵,放棄了對王思禮等人的追殺,繼續急忙忙地往主帥身邊趕。

可以說,只要他能敵將的全力攻擊下支撐半柱香時間,接下來,就有可能對方連皮帶骨頭吞得乾乾淨淨。至於更遠方正滾過來的其他援軍,誰知道是不是敵將的疑兵之計。畢竟附近方圓二百里內,根本沒有其他支持大唐的勢力。而孫孝哲也不是個吃素的主兒,即便再沒本事,也不至於把安西軍全都給放過來。

「那你不妨試試?!」彷彿看穿了崔乾佑的心思,敵將笑着抽出腰間橫刀,緩緩舉過了頭頂。

單薄的刀鋒被日光所照,彷彿凝聚著無數道閃電,只要一劈下,就是雷霆萬鈞。崔乾佑胯下的坐騎感覺到了危險,又開始哆嗦著後退。好不容易,才被主人的親衛強行給拉停了腳步,掙扎嘶鳴,委屈萬分。

「這匹坐騎不頂事,讓王將軍見笑了!」崔乾佑心裏也直敲小鼓,藉著戰馬的由頭給自己的膽怯找借口,「將軍自報姓王,可是名滿天下的王明允王節度?!」

「正是!」既然已經被對方猜到的身份,王洵也不遮掩,笑了笑,大聲承認。手裏的橫刀卻依然舉著,隨時都可能指向正前方。

聞聽此言,趕過來保護崔乾佑的漁陽精銳們幾乎人人大吃一驚。凝神再往對面細看,心中惹不住悄然讚歎,「他可真夠年青!」

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此時此刻,崔乾佑心中也充滿了感慨。身邊已經聚集起了足夠的兵馬,他隨時都可以退到自己人的保護當中。可就是提不起勇氣,試試自己到底有沒有本事,逃得過王洵接下來的傾力一擊。反覆權衡再三,他嘆了口氣,笑着道:「古語云,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者乃為良將。崔某這裏有四萬餘弟兄,王節度即便能僥倖贏得了崔某,恐怕自家損失也不會太小吧。況且貴軍千里奔襲,想必此刻人馬都已經睏乏得很!」

「不錯!」王洵點了點頭,再度用兩個字,來回應崔乾佑的試探。

「那王將軍到底意欲如何呢?」崔乾佑看了看身邊滿臉驚惶的侍衛,再看看對面年青得不像話的鐵甲精騎,強笑着開始詢問對方的意圖。

「放人!」王洵這次的回答終於稍微長了一點兒,卻依舊稱得上言簡意賅,「你帶着你的弟兄從這裏撤離,把被俘和被困住的大唐將士統統留下。三日之後,咱們再於此處一決勝負!」

「胡說!」

「想得美!」

沒等崔乾佑作出回應,自覺受了侮辱的大燕國將士已經紛紛開口否決。特別是擔任兩翼迂迴包抄任務,在戰場上斬獲甚多的秦德綱、李連城等人,更是義憤填膺,只待自家主帥一聲令下,就準備上前與王洵拚命。

「非崔某不肯給將軍這個情面,實在是王將軍的要求太強人所難!」有了底下人支持,崔乾佑的膽氣又強了幾分,笑了笑,大聲說道。

「既然雙方達不成協議,崔將軍為何不試試擊殺王某,就此逆轉殘局呢?」聳了聳肩膀,王洵臉上的表情極其輕蔑。彷彿崔乾佑身邊的將士都是泥塑木雕一般,根本沒放在心上。

「試試就試試,咱家大帥敬你是英雄才跟你商量,別踩着鼻子上臉!」崔乾佑身邊果然有人沉不住氣,沒等王洵的話音落下,便跳出來躍躍欲試。

王洵皺了皺眉,怒形於色。背後的五百將士立刻將手中的刀舉了起來,彷彿一頭猛虎露出了獠牙。

轟。又一道無形的氣浪沿着弟兄們的刀鋒所指迅速前推,嚇得對面的坐騎紛紛揚起了四蹄。叛軍將士顧不得再逞口舌之快,趕緊手忙腳亂的安撫胯下戰馬。好不容易把場面穩住了,氣焰也差不多消失乾淨了。看了看自家主帥,一個個閉嘴不語。

「且慢!」崔乾佑也被嚇得心臟狂跳,趕緊出言制止,「王將軍這手疑兵之計,玩得的確漂亮。崔某即便猜到你背後其實沒有多少援軍,也不敢拿弟兄們性命做賭博。也罷,今天死得人已經夠多了,沒必要流更多的血。崔某就給你三天時間,三日之後,崔某在這裏恭候王節度大駕!」

「三日之後,王某定然準時前來赴約,希望崔將軍莫要因為有事情耽擱了!」王洵根本不願意爭論自己背後到底有沒有足夠數量的援軍,笑了笑,輕輕點頭。

既然已經與對方達成了協議,崔乾佑亦不想再節外生枝。立刻命令親信吹響號角,帶着麾下弟兄緩緩撤離戰場。除了少數重要的被俘唐將藏起來帶走之外,大部分俘虜,連同已經筋疲力竭的王思禮等人,都隨意丟給剛剛趕來的新對手。

一直撤到了五里之外,確定周圍沒有敵軍了,他才下令將士們停住腳步休息。摘下頭盔,卻是滿滿的半盔汗水。他麾下的懷化大將軍秦德綱很不甘心,湊上前,低聲說道:「那小子十有八九是在虛張聲勢,此刻末將帶隊殺他個回馬槍,肯定能探出他的虛實來!」

「探出來又能怎樣!」崔乾佑惡狠狠地剜了屬下一眼,沒好氣地回應,「莫非你以為,剛才老夫就沒看出來么?!還是你以為,老夫剛才就該以身做餌,成全你等的赫赫戰功?!滾下去休息,別在老夫面前繼續裝腔做勢!若是剛才你等當中有一個敢主動上前,挑戰他的鋒纓,而不是只會大聲嚷嚷的話,老夫也不至於退得如此狼狽!滾!」

國殤(九下)

望着數萬叛軍有條不紊地撤出戰場,王思禮等人獃獃發愣。不光是他,所有劫後餘生的殘兵、俘虜們,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相互攙扶著戳在血泊中,半晌,腳步都不敢做絲毫移動。

唯恐一動腳,夢就醒了。那群年青得耀眼的鐵甲騎士根本未曾出現過,剛才戰場上發生的一切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美夢而已。

「吹角,把李光進喚過來。大夥下馬休息!」確定了崔乾佑所部叛軍沒有殺回馬槍的可能后,王洵擺了擺手,低聲吩咐。

悠長的號角聲響起,驚醒戰場上的所有活着的生靈。王思禮等人再也堅持不住,手中兵器「叮噹!」「叮噹!」,陸續掉落在地上。那些曾經被叛軍所俘,然後又被安西軍從叛軍手中強行截留的將士們,則一個接一個蹲在了屍山血海中,雙手掩面。

噩夢終於結束了。他們至少在今天,不必為自己的安全擔心。而在夢醒之前,已經有接近三萬袍澤,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永遠不可能再睜開眼睛。

是誰一手編織了這場夢魘?是誰把大夥一步步推進了敵人陷阱里?答案簡直呼之欲出。然而在戰場上倖存下來的人,誰又有那份資格和本事,為死者討還公道?

有人在大哭幾聲之後,便開始收拾隨身物件,蹣跚著離開了戰場,再也不向近在咫尺的大唐旗幟多看一眼。有人則抱着幾分僥倖之心,於屍體堆中翻翻撿撿,希望能找到自家的同鄉或者夥伴,找到今天早上還笑嘻嘻跟自己打招呼那些熟悉面孔。更多的人,則是繼續蹲在血泊當中,任淚水被秋風一點點吹乾。不移動,不說話,滿臉茫然。

天光漸漸暗淡下來,烏雲遮住昏黃的太陽,陰影在大地上匯聚。無數縷肉眼可見的淡粉色霧氣,則在烏雲的陰影下,緩緩地騰上半空中。彷彿一個個不甘放棄的靈魂,在遙望着自己的遺體。

每一縷霧氣都極其相似,無論是來自唐軍身上,還是叛軍的身上。那些戰死者孔上的表情也極其相似,都是同樣的痛苦,同樣的絕望。除了鎧甲的顏色之外,他們本來就無法區分。都是黑色的頭髮,都是黃色的皮膚,都生著一手的老繭。

如果沒有這場叛亂,他們也許有機會成為兒女親家,成為異性兄弟。平素毫不留情地嘲笑對方的缺陷與短處,關鍵時刻,卻會把最後一張面饢,拿出來跟對方共享。

他們本來就是兄弟。從今往後,天國地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兵部尚書王思禮才想起自己的職責所在,摸了把臉上的血水與淚水,蹣跚著走向遠道而來的援軍,沖着對方深深俯首:「活命之恩,不敢言謝。日後節度使大人有用得到王某的地方,儘管言語一聲。風裏火里,王某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王大人不必客氣!」對面的聲音很僵硬,「軍情緊急,還請王大人抓緊時間收攏弟兄。多餘的話,待咱們退到華池水對岸再說!」

「退到華池水對岸?大人可說的是洛交城一帶……」這個距離可是有點遠,王思禮本能地開口確認。話說到一半兒,卻又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正沖自己使眼色,立刻遲疑着閉上了嘴巴。

是李光進,數日前此人奉房琯之命去威脅孫孝哲的側翼,沒想到今天居然跟在王洵身後返了回來。渾身上下髒得像從泥漿裏頭剛剛打過滾一般,馬屁股后還倒拖着一大捆乾柴。

「莫非是疑兵之計?!他根本沒帶幾個人來!」接下來一剎那,所有謎團便迎刃而解。根本沒有什麼大隊援軍!大隊援軍也不可能從孫孝哲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的殺到這裏來。王洵是帶着小股精銳繞路而來的!除了他自己帶在身邊這幾百騎和李光進所帶的那千十號疑兵之外,根本沒有其他部屬!

換句話說,是王洵拿其自家的腦袋做賭注,贏回了戰場上所有人的命!這份情誼,可真是無法言謝了。想到這兒,王思禮整了整盔甲,重新長揖及地,嘴唇顫抖著,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都是軍中漢子,就別那麼婆婆媽媽了!」明明年齡只有王思禮的一半兒,王洵卻好像比對方多活了好幾十歲一般,微笑着擺擺手,非常練達的表態。

「末將遵命!」王思禮抱了抱拳,以屬下之禮,向官職與自己同級的王洵致敬。然後快速轉身,大步走向戰場上其他倖存者:「大將軍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隊。」

「大將軍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隊!」呂崇賁等人亦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一起扯開嗓子,將王思禮的命令傳遍全軍。

還在戰場上翻檢、尋找著的將士們楞了楞,迷惑地抬起頭,不知道該不該聽從這道命令。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沒找到,他們不想這麼快就放棄希望。

同樣是刀尖上打過滾的人,王洵怎能不明白大夥此刻的心思。略一斟酌,便大聲命令道:「李將軍,你帶着本部兵馬負責打掃戰場。凡是有一個口氣兒的人,全都不要拋下。已經確定陣亡的,暫且讓他們入土為安。盡量記下他們的名姓,待日後有了機會,再請朝廷撥款重新將厚葬。」

「諾!」聽王洵把善後的任務交給了自己,李光進立刻大聲回應,帶領本部千餘弟兄迅速走向戰場。

他本來就是個人精,否則也不會得到房琯的賞識,被派出獨擋一面兒。一邊走,一邊扯開嗓子向戰場上的眾人喊道:「弟兄們放心離開吧,這裏交給我們了。李某可以對着蒼天大地起誓,絕不放棄一個活着的弟兄。也決不讓一個戰死的弟兄曝屍荒野。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弟兄們放心離開吧,這裏交給我們了。我等可以對着蒼天大地起誓,絕不放棄一個活着的弟兄。也決不讓一個戰死的弟兄曝屍荒野。」什麼人帶什麼兵,李光進的嫡系也個個都是精靈鬼,也扯開嗓子,將自家主將的承諾一遍遍重複。

徘徊在戰場上的將士們聽見了,心裏頭感覺稍稍好受了些。陸續站起身,緩緩走向重新樹立起來的大唐戰旗下。王思禮派出得力部屬一邊重新將大夥編隊,一邊清點倖存者人數。反反覆復統計了好幾遍,才嘆了口氣,走到王洵身邊,低聲彙報:「把所人都算上,只剩下八千來弟兄!其中還有三千多是重傷號,若是不能得到及時醫治,恐怕,恐怕……」

他沒有勇氣再說下去了。為了取得數量上的絕對優勢,房琯想盡了一切手段擴軍。但相應的附屬隊伍,後勤物資,卻基本上能省就省。沒有足夠的郎中和醫藥,重傷號們就只能憑藉身體硬抗。抗不過去,就只有等死。抗得過去,恐怕也會落下個終身殘疾。

「先退到安全地方再說。我會儘力從安西軍那邊調配些郎中和藥材過來!」王洵沒有時間在細節上耽擱,想了想,繼續命令。

王思禮行了個禮,再度轉身離去。片刻后,整支隊伍緩緩移動起來,沿着黃帝陵下的官道,慢慢朝西北方撤退。王洵又命人將李光進叫到自己身邊,仔細叮囑了一番。隨即策動戰馬,帶領麾下騎兵跟在了王思禮等人身後。

沿途的村寨經過叛軍和唐軍的來回爭奪,多半已經徹底廢棄,只有少數幾個豪門大姓的堡壘,因為善於審時度勢,還暫時能在亂世中生存下來,孤零零的,愈發襯托出周圍的荒涼。

早就聽聞了唐軍潰敗的消息,大戶們難免想給自己尋一個重新投靠新朝的投名狀。然而看到了隊伍最後那支衣甲鮮明的騎兵,又謹慎地放棄了落井下石的主意。反倒主動拿出一些糧草、藥材來「犒師」,以免唐軍將戰敗的怒火發泄在自家頭上。

雖然這些犒師物資對整支大軍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但至少於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鼓舞士氣的作用。一路上不停地有重傷號支撐不住死去,最終,大部分人馬還是平安退進了洛交城。

洛交城的郡守早已嚇得棄官而逃,城內的兵卒、百姓想投降找不到牽線人,想據守找不到領頭者,亂鬨哄的,六神無主。王思禮又花了一整天功夫,才勉強恢復了城池的正常秩序。然後才想起途中聽說的某個傳聞來。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洵面前,滿臉愧疚地詢問:「卑職聽人說,大將軍為了救我等脫險,當日曾經與崔乾佑約定……」

「明天一早,我會帶着安西弟兄再度前往黃帝陵赴約!」,王洵擺了擺手,笑着打斷了對方的致歉。

「可,可是,可是眼下大將軍只有五百騎兵!」王思禮想了想,鄭重出言勸阻,「大將軍是為了救我等,才不得不跟崔乾佑約戰。這種約定本來就屬於疑兵之計,大將軍沒必要遵守!哪怕您為此受到星點兒傷害,王某之罪,可就當真是百死莫贖了!」

關於毀約的事情,王洵也曾經想過。然而他卻突然想再冒一次險。這一仗唐軍輸得太慘了,如果讓崔乾佑乘勝追上來,恐怕即便自己去了靈武,也無法保下那個苟延殘喘的小朝廷。

所以,他必須再試一試。哪怕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哪怕心裏對靈武小朝廷有多少失望。笑着擺了擺手,他對王思禮說道:「哪裏的話!王某既然跟他有約在先,當然不能隨便反悔。至於輸贏,勝敗乃兵家常事,儘力而已,沒必要太放在心上!」

酒徒註:快咳嗽死了,誰有辦法止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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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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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盛唐煙雲》(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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