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鬼谷子的局15》(5)

第一百四十二章《鬼谷子的局15》(5)

合五國蘇秦再縱請使楚張儀賭命

由楚師兵臨藍田關到四國連橫伐楚,由齊師擊殺唐蔑到秦師收復商於全部失地、奪占漢中郡,四國連橫大軍取得一系列戰績,完勝楚軍。韓、魏二師各得所求,小勝即安,秦師各部主將卻如打雞血一般,紛紛向秦王請戰,恨不得下一步就兵臨郢都,將秦旗插遍大楚江山。

秦惠王坐不住了。

秦惠王的心動了。

秦惠王久久地站在形勢圖前,一雙日漸蒼老的鷹眼緩緩地看向黔中、漢中兩大片方圓各數百里的新拓展領地。前後不到兩年,標在這兩大片土地上的旗幟顏色就由楚紅變作秦黑,一切猶如變戲法一般。

秦惠王的目光漸漸離開這兩片土地,由漢中地移至庸中。庸中本為巴人的源起地,眼下是楚國的房陵縣。房陵縣的邊緣是荊山,荊山過後,水流縱橫,澤天一色,大楚國的郢都就坐落在這片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上。

秦惠王的目光緩緩移動,移向黔中郡,再由黔中移向東,移向北……

楚地實在是太遼闊了!

秦惠王輕吸一口長氣,緩緩走回自己的几案。

几案上擺着一卷又一卷的表奏,每一卷上都清晰地見出「請戰」二字。

有腳步聲響近,不一時,內臣引張儀入見。

見過禮,秦惠王指向這些表奏:「這些日來,寡人收到諸將士的奏請,無不想打進郢都。寡人召請相國,是想聽聽相國之見!」

「敢問我王,這些奏請人中,究底是諸將,是諸士,還是諸將士?」張儀沒看錶奏,盯住惠王。

「算是諸將吧,魏章、司馬錯、嬴華也都上奏了。」

「所以我王守不住了,也想趁勢打進郢都,一舉功成,是不?」

「就算是吧,眼下機會不錯,三軍垮塌,熊槐失魄,大楚成為孤熊,郢都也近在咫尺。」惠王略略一頓,指向奏書,「不過,這些都不是事兒,寡人只聽你的。」笑笑,「你這表個態,若成,寡人就下成的旨。若不成,寡人就下不成的旨。」

「臣無法表態,」張儀沒有笑,「臣奏請我王請個賬房來,由賬房表態為好。」

「這……」惠王眯起眼睛,思索有頃,指向他,「聽說相國剛出鬼谷辰光曾在楚地一家肉肆里做過一段辰光的賬房,賬目清爽呢。」拱手,「寡人有請張賬房!」

「我王的耳目倒是靈哩!」張儀笑了,回他個禮,扳起指頭,「就本賬房所知,與楚二戰,首戰于丹陽等地,我險勝,殉國將士愈六萬,重傷者愈萬,合數不下八萬,是再不能戰的了。次戰於藍田等多地,我方累計殉國愈八萬,傷愈三萬,合數十萬,亦為戰士實缺。兩戰共計折損,合數一十八萬,占我大秦總兵員近半。」

惠王吸入一口長氣,閉目。

「王兄,」張儀苦笑,指向奏章,「這些奏章清一色出自將軍,因為他們是戰勝者,所向披靡,一眼望去,是大楚的倒塌,是前所未有的機遇,完全看不到自己也傷痕纍纍,不堪一戰哪!我王為何不深入軍營,問一問那些士卒,聽聽他們的聲音?」

「士卒們難道不想立功嗎?」

「他們已經立過功了,他們想的當是如何活着回家,享受這些戰功,而不是戰死於他鄉,讓別人享受他們拿生命換來的戰功!」張儀抖抖肩膀,「臣若為一卒,也一定是這麼想的。兩軍相搏,生死瞬間,他們看到的實在太多了!」

「你說的是!」惠王點個頭,看向張儀,「以相國之計,下一步——」

「臣的賬還沒有算完呢,」張儀接着扳動指頭,「眼下我王是舉一國之力與大楚開戰。我能戰之士不過三十餘萬,余皆蒼頭。三十餘萬,眼下已去大半,餘下之人常年征戰,已疲憊不堪。反觀楚國,方圓五千里,我們所佔據的,不過是大楚一隅。楚三軍雖然垮塌,但真正戰死於沙場的,不足其三分之一,且楚之蒼頭,數倍於我。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略頓,凝視惠王,「最重要的是,楚人近年勝多敗少,未曾有過這般潰敗。我王可以說是把楚人打痛了。」

「打痛了不好嗎?」

「痛則醒。」

惠王再吸一口長氣,重重點頭:「你說的是!」

「還有,」張儀似是沒個完了,「楚國不是巴、蜀。楚滅越,是大吃小。秦滅巴、蜀,也是大吃小。即使大吃小,若不使用奇計,也是難得。秦對楚不同,是小吃大,是蛇吞象。楚王不是越王,痴於劍,更不是蜀王,痴於情。敢問我王,就憑眼下秦國之力,我們能夠一口吞下這麼大個楚國嗎?」指向案上奏章,「這些將軍眼下憑的是一股子熱勁兒,但在臣眼裏,莫說是打不到郢都,即使打到郢都,他們也很快就會嘗到什麼叫作苦澀!」

惠王長吸一口涼氣。

「還有一筆賬,」張儀接道,「就是臣的那個師兄。如果不出臣料,齊師撤退,是蘇秦力促的。還有公孫衍在魏,是不會與我一心的。更要緊的是趙王,行胡服騎射,服樓煩、林胡,短短兩年,已拓地過半,戰力不可小覷。趙王聽誰的?蘇秦!再就是燕。新立燕王雖說是大王的骨血後人,但使他得立的不是大王,而是趙王,是蘇秦,就利益而論,燕王必入縱親。眼下我所以能勝楚人,是四國結盟之果。今齊已撤退,魏不配合,我王所能依靠的,只剩一個弱韓。韓王已得宛城,列國眼紅,若能守住宛城不失,是韓王眼下最大的心愿。由是觀之,韓人也靠不得。無人可靠,我王卻欲憑一己之力,驅十餘萬內中不肯戀戰的士卒破楚郢都,這近乎妄想了!」

張儀層層遞進,秦惠王額頭汗出。

「臣是以諫言,」張儀轉回話頭,「我王要見好即收,與楚和談。經此一戰,楚已失力,我王再無南憂。未來遠謀,我王當是休養生息,南和大楚,東圖中原,尤其是擇機削弱齊、趙實力,破解蘇秦縱盟。」

「你說的是!」惠王完全折服了,「只是,楚王他……肯和嗎?」

「就臣所知,」張儀應道,「楚王是個性情中人。性情之人重在性情,不記痛,我王打他一掌,他會跳起來,我王再揉他幾揉,他或就肯了。再說,眼下的楚王,列國皆敵,列戰皆負,列軍皆潰,他萬念俱毀,正是脆弱之時。只要我王適時揉他一揉,噓個寒暖,料他……」頓住。

「依相國之計,寡人如何揉他為妥?」

「他不是心心念念地討要商於嗎?」張儀指向情勢圖,「我王既已佔據漢中郡,商於谷地就不那麼重要了,大可歸還予他武關以東的於地一十五邑,因為它們本來就是商君強搶的。至於武關以西,那是楚國的先祖贈送予我王先祖的,我王有十足理由不予歸還。還有黔東地,我王亦可暫時歸還楚人,如果他們堅持討要的話。」

「就依相國!」惠王應允,「何人可使?」

「臣舉嬴疾。」

堂堂大楚三軍說潰就潰了,說垮就垮了,楚懷王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就是結局。

然而,事實擺在這兒。秦人收回全部商於失地不說,這又佔取黔東南,方數百里,漢中郡,又方數百里,將一桿桿的黑旗插在他的家門口上。黔東郡尚好,本為蠻荒僻野,與郢都隔着一千多里,且中間非山即水,於大楚本為雞肋。但漢中郡不同。楚有漢中郡,向西可威逼新鄭,隨時有機會切斷秦與巴蜀,而秦得漢中,就可乘舟直下漢水,追迫郢都。

這是懷王不可承受之重。

比起秦人來,讓懷王更可恨的是韓人,竟然破楚方城,占楚鐵都!韓人已有宜陽,這又得楚宛城,天下的烏金就都捏在韓人的手心裏了。還有魏人,不聲不響地拿下葉城與上蔡。葉城與上蔡雖說趕不上方城與宛城重要,卻也實在是剜他熊槐的心。

連累帶氣,楚懷王病了。

罹病期間,楚懷王茶不思,飯不想,由早到晚窩在他的寢宮裏,將朝中諸事一古腦兒交給太子橫與令尹昭睢。

懷王一病就是兩個月,到第三月,感覺略略好些,再度上朝。

楚國依舊是懷王的。得知是懷王上朝,能來的朝臣全都來了,黑壓壓的站滿朝廷。

楚懷王打眼望去,近三分之一的臣子他竟然認不出來。懷王曉得,他們大多是戰歿朝臣的後人,按照楚國的世襲承繼制,這辰光全都補缺了。

懷王的眼睛緩緩移向一人,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一身戎裝,小小的體形與他身上的那套寬大甲衣配起來,顯得滑稽。

懷王向他招手。

那孩子是第一次面見楚王,怯怯地走到王案前,撲地跪下。由於甲胄過重,他又不太會跪,整個身體撲倒在地,頭盔掉落,滾到一側,發出哐當幾聲。孩子愈加緊張,又不敢撿拾頭盔,只將屁股高高地翹起來,模樣愈見滑稽。

朝臣們卻笑不出來,面面相覷。

「你是——」懷王盯住他。

「臣……臣……」孩子嚇傻了,說不出話來。

懷王看向昭睢。

「啟稟我王,」昭睢跨前一步,拱手應道,「他叫羋辛,是伐秦副將兼先鋒逢侯羋丑的嫡長子,已按大楚規制襲逢侯爵,為逢侯辛,列朝大夫,職司有待我王詔命!」

「壯哉,少年!」懷王轉對孩子,「平身!」

「臣謝……大王恩賜!」羋辛叩首,感覺好多了,艱難站起。

「逢侯,你過來!」懷王招手。

羋辛遲疑一下,撿起頭盔,戴好。內尹走過去,拉住他,繞過王案,引他到懷王身邊。

懷王握住羋辛的手,按他坐在身邊,問道:「逢侯,這身甲衣,可是你父親的?」

「是的,大王。」

「這是英雄的甲衣!」懷王感慨一聲,拍拍他的小頭,「說給寡人,你想做什麼?」

羋辛握緊小拳,童聲鏗鏘:「稟王上,我要上戰場,殺秦人,收復失地,為我先父報仇,為所有死難的烈士報仇!」

懷王流淚了。

朝臣們全都流淚了。

懷王拭去淚,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頭:「說給寡人,你年齒幾何?」

「到今年七月,臣屆滿十周歲!」

「好男兒!」懷王看向昭睢,「昭睢聽旨!」

昭睢跪叩:「臣聽旨!」

「立大楚童子軍,凡烈士遺孤年齒如羋辛者,皆可入役,入編三軍,為預備師,四季軍訓,領大楚軍餉!」

「臣領旨!」昭睢應道。

「羋辛聽旨!」

羋辛離開懷王,走到案前,挨昭睢跪下:「臣聽旨!」

「詔命逢侯羋辛為預備師裨將!」

「末將受命!」童聲響徹朝堂。

俟昭睢拉起羋辛,退入朝臣行列,懷王方才正式啟朝。

「諸卿,諸尹,」懷王掃視眾臣,聲音洪亮,語氣沉重,「我大楚自立國以來,從未有過今日之敗。究其敗因,非我戰士不勇,非我將帥不能,過錯盡在寡人一人!」

見懷王這般貶損自己,攬起所有責任,朝臣盡皆怔了。

「陛下——」昭睢跪地,痛哭失聲。

所有朝臣盡皆跪下,大放悲聲。

「但我大楚屈服過嗎?」懷王猛地提高聲音,鏗鏘有力,「從來沒有!想當年,伍子胥招引吳師掠我郢都,居我宮室,屠我族人,辱我妻女,毀我祖廟,掘我祖墓,鞭我祖屍,我大楚屈服了嗎?我有義士申包胥,我有忠臣子綦,我有數以萬千計的大楚子民擁戴!」犀利的目光掃向眾臣,「今日亦然!寡人幸甚,因為寡人有羋丑,有羋辛,有屈丐,有屈遙,有數以萬千計的死國先驅,有數以萬千計的不屈後人!」

眾臣無不為懷王的雄偉氣慨所震懾,情緒激動。

「諸位賢臣,」懷王再道,「近兩個月來,寡人病了。寡人得的什麼病呢?是兩個病,一個病在身,一個病在心。病在身,寡人尚可忍;病在心,寡人實在難熬,是度日如年啊!」

朝堂靜寂,所有目光投向懷王。

「寡人的心病,病根只在兩個字上,」懷王緩緩接道,語氣沉重,「一個是恨字,一個是悔字。寡人恨在三處,一處是秦人,一處是韓人,一處是魏人,寡人恨不得化身為惡魔,一個一個地吞吃他們!寡人悔在兩處,一是悔不該聽信張儀那個無信小人,二是悔不該與齊王絕交!」冷冷的目光掃向靳尚,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

靳尚看在眼裏,聽在耳里,由不得打個寒噤。

「諸卿,諸尹,」懷王回歸正題,聲音轉向激昂,「寡人明白,寡人不是賢君,可寡人知恥!子曰,知恥而後勇!」轉向內尹,「取硯!」

內尹取出一硯,擺在懷王跟前。

懷王緩緩抽出寶劍,擱在案上,橫出手指,以指尖對準劍尖,猛地用力。

眾臣看呆了,瞠目結舌。

劍刺指破,鮮血流出,一滴一滴,滴在硯窩裏。

「陛下——」昭睢哭出聲來。

眾臣皆哭。

見硯窩滴滿,懷王看向御史,指向那硯:「飽蘸寡人之血,擬旨!」

御史跪下,雙手捧過那硯,顫聲:「臣接旨!」

「擬詔,」懷王一字一頓,「天經地義,血債血償。寡人為先驅,大楚子民,凡男丁悉數應役,提刀握槍,斬殺惡狼,以敵之血,復我失地,祭我忠魂。大楚之王,羋槐詔命!」

在場朝臣無不激動,跪地涕泣,異口同聲:「臣受命!」

朝堂散后,屈平久久不能平靜。

上朝之前,屈平料到懷王上朝會有驚人之舉,只未料到他的動作如此之大,竟然借一個穿其死國父親甲衣的十齡孩童引發仇恨,再度煽起戰火。

對那孩子上朝,屈平看到的是悲,懷王看到的是壯。

但在朝堂上,屈平沒講什麼。

屈平一句話也沒講,甚至連呼吸都是小聲的。

歷經風雨,屈平已經學會了隱忍。屈平明白,眼前這個他曾經引以為知己的懷王一旦發作,是聽不進任何不同聲音的。

好在,懷王所提之三恨,並沒有將齊人囊括進去。屈平明白,不是懷王忘了,而是他沒有辦法去恨齊人,因為齊人是他自己絕交的。有宋遺那般作為,如果齊王換作他懷王,怕就不只是受烹了。

眼下之計,是求王叔。

在懷王卧榻這段日子裏,王叔大概是楚國朝廷里最繁忙的人了。朝堂上雖然坐着太子橫,但真正處置國事的是王叔,全力組織楚人抵禦秦、韓、魏三國向郢都進攻的也是王叔。半個月前,王叔前往丹陽等地視察軍事,這辰光該當回來。

屈平使屈遙前往王叔府宅探看,不想王叔竟就搭乘屈遙的車馬來他草廬了。

屈平聞報,緊急迎出戶外。

「屈平呀,」王叔握住他的手,「老夫昨夜人定方回,今朝太累,就沒有上朝,正說要尋你聊聊,屈遙竟就來了,老夫也就搭他個便車,真正巧呢。」

「謝王叔掛記!」屈平順手攙扶他步入柴扉,來到草堂間,席地坐於當院。

屈遙搬來兩張几案,擺上茶水。

「今日上朝,」屈平盯住王叔,直入主題,「大王滴血頒詔,要求大楚子民,凡男丁悉數應役,向秦、韓、魏三國復仇。晚輩以為不智。錯不過三,大王已經一錯再錯了,王叔!」

「唉,」王叔悵然嘆道,「屈平呀,你是對的,是大王昏頭了,老夫我……也昏頭了。前番聽信張儀,之後又不聽你的苦勸,一而再伐秦,終致報應。是老夫害了大楚啊!」

「王叔,」屈平盯住他,「昨日不可追,明日猶可期。無論如何,我大楚依舊是大楚,是不?」

「是哩!」王叔回到現實,傾身,盯住屈平,「老夫此來,正是想聽聽你的遠謀。」

「謝王叔信任!」屈平拱手謝過,朗聲,「晚輩並無他謀,依舊是造憲改制,聯齊制秦。」

「好!」王叔應道,「王叔就照你的,造憲改制,聯齊制秦!」

「王叔,您……當真?」屈平不可置信。

「當真!」王叔語氣平淡,但充滿力量。

「雲兒,」屈平是真正的激動,仰頭看天,剛好望到一朵白雲,撲地跪下,張臂擁它,聲音哽咽,「你聽見了吧?王叔……我們的阿大,他……要造憲改制了……」

「我的……雲兒……」王叔也跪下來,看向那朵雲,淚出。

二人為白雲傷感一時,話題轉回造憲改制,就令如何造、制如何改,足足議有兩個時辰。

這些日來,王叔顯然也是想通了,針對貴族如何改制講出一整套的思路,其中重要的是如何獎勵軍功。無論何人,所有封賞必須與耕戰掛鈎,凡在戰場上殺敵立功或不幸殉國者,已有爵位非但可以保全,不足其功者還可晉爵加封,而畏敵不戰或逃避兵役者,則沒收其全部世襲權利。對於出身低賤的死國烈士或殺敵立功者,則視其戰功予以相同封賞。

相較之前屈平一刀切式的取締世襲,王叔的提議顯然更接地氣。眼下外敵入侵,家國蒙難,大楚子民有義務為國效力,獎功罰罪任何人無法反駁。

二人議定,屈平拿出他原來所造的憲令,將王叔所提一一改過,理出一套完整的憲制卷宗,於次日晨起,隨同王叔入宮奏報。

懷王詳細看畢,放在案頭,對屈平道:「此為遠策,非當務之急。當務之急是,招募適齡男丁,補足三軍缺額,與秦、韓、魏開戰,收復失地!」

屈平看向王叔。

「王兄,」王叔奏道,「臣弟巡視三軍,剛從丹陽回來。眼下開戰,我們是開不起了。三軍士氣泄了,重鼓士氣需要時日。再就是,糧草不繼,大災之後我連番征伐,庫糧全空了。臣弟以為,當務之急是與民休息。君子報仇,十年不遲啊。」指向擺在案頭的憲制,「此憲令是臣弟與三閭大夫一起擬就的,只要我王一力實施,毋須十年,當可復興楚國,收復失地!」

見王叔一改初衷,竟然與屈平於一個鼻孔出氣,懷王驚到了。

「王上,」見懷王久久沒有說話,屈平接道,「即使徵兵募役,如果王制不改,百姓也不會擁戴。只有王制改動,我王獎勵耕戰,按軍功行賞,大家才有奔頭。我大楚地廣人多,只要我王不計出身,賞罰公允,民眾就會樂戰,尤其是隸仆!」

「二位講的是!」懷王這也緩過神來,沉思有頃,決斷,「這樣如何,我們兩不誤,一是徵兵募役,二是頒佈此令,獎勵耕戰。」

這不失一個兩全其美之策,屈平、王叔皆無話說。

「敢問我王,」屈平問道,「此前戰歿或立功將士,是否可按新頒憲令予以獎勵?」

這是一個浩大工程,更是一項巨量開支。

關鍵是,這是一場全方位的潰敗。戰敗行賞,亘古未有。

懷王遲疑一下,看向王叔。

王叔看向屈平。

懷王也看過來。

「臣以為,」屈平提議,「凡戰歿烈士,皆是為國揖軀,我王理當有所撫恤。」

「怎麼撫恤?」懷王苦笑一下,看向王叔,「潰敗之師,怎麼賞?這若賞了,今後誰還爭勇?」

「臣以為,」屈平堅持,「戰爭勝負關乎生還者,不關乎戰死者。戰士上戰場,為的是戰。對於戰死者,勝負已經與他們無關了。得勝之師與潰退之軍,指的皆是活者。大王獎勵獲勝之師,懲罰潰逃之師,皆是獎勵活者,而戰死在沙場的才是真正的勇士!大王若不厚葬死者,重獎死者,再上戰場,誰肯赴死?因為,只有活着回來,才能成為贏家!」

「你說的是。」懷王一臉愁容,「可幾戰下來,戰歿者不下二十萬眾,國庫……」

「王上,」屈平接道,「錢之用,無非是為物產。國庫無錢,但我楚地大物博,我王有的是物產。對於死國之士,我王可詔命司尹造冊記功,樹碑立祠,銘其名,彰其功,賞其產,業其家。眾人見我王葬厚賞重,死無後憂,再戰必勇。士不懼死,戰必勝!」

「好吧!」懷王指向案上的卷宗,「你將這些,一併寫進憲制中。」

屈平改坐為跪,叩首:「臣代戰歿之士並其家室叩謝我王!」

「唉,你謝個什麼呀!」懷王輕嘆一聲,「屈平,你是大才,可惜寡人幾番未能聽進你言,追悔莫及。憲令的事,有王叔鼎持,寡人就放心了。你這擬好,寡人就頒詔,著令尹府推行。內憂這般去解,外患呢?如何驅走三寇,收復失地,你可有良策?」

「臣依舊是蘇子主張,合縱制秦。」屈平恢復坐姿,侃侃應道。

「合他什麼縱?」懷王冷笑一聲,「韓、魏這還霸着我的土地呢!」

「盟齊。我有強齊,可御秦矣!」

「唉,」懷王長嘆一聲,「是寡人糊塗,讓那個宋遺把退路斷了!」

「路斷了,可以再修!」

「寡人也是此意,齊國的事,非你不可。你這就走一趟,代寡人向他齊王認個錯。齊國換王了,聽聽那個後生是何說辭!」

「臣受命!」

屈平擬好憲令,交給王叔,拿起使節,匆匆上路趕赴臨淄。

屈平走後不久旬日,秦使嬴疾至郢,遞上國書,求見楚王。

懷王拒見,也不接他的國書。

嬴疾轉投令尹府,遞上拜帖。

門人收下拜帖,俄頃,回他以令尹不在。

嬴疾曉得,是昭睢不想見他。

嬴疾在使館度過兩日,於第三日傍黑,輕輕叩響靳尚院門。

陪他來的是車衛秦。

「老天哪,您這是害我呀!」靳尚一臉驚懼,將二人急拉進門,顯然已曉得他們此來何意,壓低聲對車衛秦道,「去找昭睢!」

「他不肯見我們!」

「守着他呀!」靳尚指向不遠處的昭府,聲音更低,「他去宮中了,是王上召見,為的就是你們這檔兒事,這辰光應該沒回來!」

二人不再廢話,匆匆別過,趕到昭府,在戶外守沒多久,有車馬響近,果是昭睢回府。

嬴疾現身,走到光亮處,朝正在下車的昭睢拱個大禮:「秦使嬴疾見過令尹大人!」

「昭睢見過秦使!」昭睢回禮。

「嬴疾前日拜見大人,偏巧大人不在府中。今朝來,大人又不在,在下無奈,只好守在此處,果然就候到大人了!」嬴疾一臉是笑。

「昭睢失禮了!」昭睢伸手禮讓,「秦使,請!」

嬴疾進去,作為護衛,車衛秦留在戶外。

「秦使苦守在下,不會是來下戰書的吧?」昭睢盯住他,目光半是挑戰。

「嬴疾不敢!」嬴疾拱手,「除商君之外,秦人從未挑戰過大楚,望令尹明察!」

「既非是下戰書,敢問秦使,你守候在下,是為何事?」

「奉秦王旨,與大楚議和,睦鄰而居!」

「一聽到秦使『議和』,楚人的汗毛就豎起來了!」昭睢半是揶揄。

「有這麼誇張嗎?」嬴疾笑了,「細算起來,楚秦之好少說也過百年,秦公還拿五張羊皮換過賢相百里奚呢。」

「所以說,秦人從來不做賠本的生意!」昭睢看向他,轉入正題,「既為議和而來,請問秦使,如何議和?」

「回稟大人,」嬴疾斂起笑,語氣凝重,「怨怨相報,構難的只有兩國之民,是以我王特使在下赴郢議和,自今日始,前怨勾銷,楚秦重結盟親,續百年之好。」

「在下所問是,秦使如何議和結好?」

「楚王興兵伐秦,為的不過是商於谷地。商於之事比較複雜,不過,我王已經祭告先廟,決計歸還武關以東商君所佔之地,計城邑一十五座。」

「武關以西一十五邑呢?」

「武關以西一十五邑乃大楚先祖贈予我秦國先祖的,是兩國結好之果,今契約依在,非我王所能准允,望令尹大人諒解!」

「還有嗎?」

「是的,」嬴疾接道,「我王還承諾歸還黔東南之地,繼續維持戰前邊界。」

「漢中郡呢?」昭睢盯住他。

「楚人無端興伐,攻至我家門口,差點兒打到咸陽,我保家衛國,死傷勇士過二十萬,僅僅是拿漢中郡交換商於谷地一十五邑,不算過分吧?」嬴疾二目如劍,逼視昭睢。

「什麼無端興伐?」昭睢怒了,一震几案,「天底下有燒毀契約的王嗎?有出爾反爾的使臣嗎?秦相張儀使我,信誓諾諾,聲稱歸還我商於六百里谷地,且還簽署協議,結果呢?那契約讓秦王一把火燒了,張儀也將承諾的六百里商於谷地改為於城六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令尹大人息怒,」嬴疾淡淡一笑,「如果在下沒有記錯的話,隨張相國使秦的是大人您。別人想說什麼皆可,惟獨您不能這麼說。那契約的確是讓我王一把火燒了,但我王燒的是契約嗎?就在下所知,我王從未與任何人就商於谷地簽過契約!至於張相國的承諾與籤押,那是張相國的事,我王是不曉得的。張儀使楚,我王授予他的使命只有一個,聘親羋月公主,締結兩國百年之好,這個是講定的。至於張相國在郢都為何改變使命,與貴國就商於谷地簽署契約,我王並不曉得,這也是在令尹大人上門討要商於時,我王震怒並燒約的緣由。不過,前是丹陽,后是藍田,兩場血戰教訓讓我王想通了,大國相抗,戰則兩傷,既非黎民之福,也不合兩國長遠利益。兩國浴血,為的無非是商於谷地,是以我王特使在下再赴郢都,專門就商於谷地締結契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令尹大人,難道您定要不辨真假,定要不顧蒼生死活,定要驅使楚人與秦人同歸於盡嗎?令尹大人,實話告訴您,老秦人打不下去了,我王也不想再打下去。不過,如果楚王認為楚國還能繼續打下去,如果你家楚王一定要打下去,老秦人也是不懼的!」

見話講到這個地步,昭睢漸漸冷靜下來。

身為令尹,沒有誰能比昭睢感受得深切,楚國真也打不下去了。

「秦使肺腑之言,在下感動!」昭睢緩和語氣,微微拱手,「今宵晚了,秦使可回館驛安歇,容在下明日將秦使所求稟奏我王,一切由我王定奪!」

「謝令尹!」

翌日晨起,昭睢入宮,將秦使守門候他並此來使命悉數講給懷王。

「這般說來,」懷王恨道,「一切皆是張儀作祟!這個無恥小人——」牙齒咬得格崩崩響。

「秦使那兒如何作復,還請我王定奪!」昭睢奏請。

「你是何意?」懷王看向他。

「臣以為,」昭睢應道,「我王可以答應秦使所請,接受武關以東於城一十五邑,收回黔東南。至於漢中郡,待我有所恢復,另行圖之!」

「什麼黔東南?」懷王重重地哼出一聲,「既然那契約秦王不認,就是他張儀自作出來的。解鈴還須繫鈴人,他張儀惹出來的事,秦王為何另使人來?」將几案砸得咚咚直響,「你可曉諭秦使,寡人什麼也不要,只要他張儀!你可曉諭秦使,要麼秦王交出張儀,要麼,寡人打到他咸陽!」

「王上?」昭睢震驚了。

「去,就這麼說!」懷王指向殿門。

屈平使齊,一路緊趕慢趕,經由旬日,終於抵達襄陵。

出發之日,屈平已使屈遙等分派快馬趕赴大梁、邯鄲、薊城三地打探蘇秦,約好在襄陵碰頭。屈平曉得,此番使齊,若要不辱使命,沒有蘇秦是不行的。

屈平遂在襄陵住下,約過旬日,屈遙來了,說是蘇秦已在臨淄,他已使人捎信,若無意外,蘇秦當在臨淄候等。屈平喜甚,與屈遙快馬加鞭,晝夜兼程,不過三日即到臨淄。

蘇秦依舊住在稷下他的院子裏,聽聞車響,迎出戶外。

「蘇子——」屈平飛步跨前,緊緊握住蘇秦的手。

「屈子——」蘇秦伸出另一隻手,緊緊擁住屈平。

相擁良久,屈平鬆開,退後一步,施個正式的會見大禮:「楚使屈平拜見六國共相蘇大人!」

蘇秦回過禮,攜屈平入內,同席而坐,溫酒暢談,敘話達旦。

主要是屈平在講。屈平如見親人,楚國之事,事無巨細,悉數倒給蘇秦,末了嘆道:「唉,兵敗如山倒,自唐蔑戰死,大楚數十萬人馬,由南及北,說垮就全垮了。蘇子有所不知,那些日裏,在下天天聽到的儘是噩耗,欲哭無淚,生不如死啊!」抹淚,「能做的平已做了,可大王他……不肯聽啊!」

「唉,」蘇秦亦出一聲輕嘆,「楚國有今日,是註定的。此所謂積重難返啊!」

「不瞞蘇子,」屈平接道,「那辰光,戰場僵持,在下真正憂心的是方城,是魯關,在下做夢也沒想到,打破僵局的竟會是齊人!」

「也不能怪齊人。」蘇秦應道。

「哦?」屈平怔了。

「四國伐楚時,」蘇秦接道,「在下與趙王正在北胡,得知情勢,由胡地急赴大梁,意外遇到犀首。聽完犀首講畢諸方兵力佈局,在下松出一氣,認為楚國尚可一搏,因為四國兵馬,真正用力的只有秦、韓。魏軍主將是犀首的堂弟,已得犀首密令,出場而不出戰。齊軍主將匡章亦得在下密函,出場而不出戰。」

「可匡將軍他——」

「是的,」蘇秦應道,「在下也是不解,俟匡將軍回來,在下問及此事,他拿出一封密函,是秦國黑雕送來的,說是方城主將景翠密調大軍過十萬,正從四面包抄齊軍,欲先除之。接着,齊軍哨探分別驗證秦人信息。眼見後路被斷,齊軍陷入楚人重圍,匡章無奈,方才先發制人,渡水擊殺唐蔑。」閉目有頃,「如果不出在下所斷,是楚人中了秦人之計!」

「是冷向!」屈平脫口而出。

「冷向?」蘇秦怔了。

「宛城失陷,景翠南撤,途中遇到在下,對在下談及宛城之事,說是他得知一個叫冷向的好友密報,齊人已與秦人議好,批亢搗虛,攻打郢都!眼見事急,景將軍才——」

想到冷向,蘇秦閉目良久,悵然嘆道:「是張儀,做下一個好局啊!」

「張儀?」屈平怔了。

「在下見過冷向,是商君的人,在商君死後回到故鄉韓地。楚國伐秦時,張儀入韓,結韓王驅走犀首,起用冷向,這又使他為間。冷向在秦時與景監交好,景監是景將軍的阿叔,張儀使冷向為間,景將軍上當是必然的!」

復完楚國這場敗局,二人各自嗟嘆。

翌日晨起,蘇秦引屈平入宮覲見齊湣王,侍坐的是相國田文。屈平傳楚懷王之言,代楚王向齊國並齊王表達歉意並睦鄰意向,情真意切。

「楚使,」湣王盯住屈平,「楚王的道歉並誠意,寡人聽到了。前番楚王使宋遺辱我先王於朝堂,天下無不知。楚王這雖表示悔過,但事涉先王,非寡人所能擅決。楚使可先回館驛,俟寡人祭告先王,卜占天意,再予以回復楚使,如何?」

「平代我王謝大王寬諒!」屈平拱手謝過,退出。

「蘇子留步!」湣王叫住蘇秦。

見屈平走遠,湣王看向蘇秦與田文:「楚國之事,二位可有應對?」

田文看向蘇秦。

「稟大王,」蘇秦拱手,「臣以為,齊國長策依舊是合縱制秦。與楚睦鄰,是何縱的前提,符合齊國長策,因為,魏國之後,天下強國無外乎齊、楚、秦三國。秦連橫四國攻楚,楚國戰敗,失地損兵,實力大減,未來天下,真正強者只有齊國與秦國。齊、秦二強必有一爭。楚雖失利,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實力仍舊不可小覷。楚西接於秦,東鄰於齊,秦、齊兩家,何家得楚,何家將在未來大爭中佔據先機。」

「嗯嗯,」湣王連連點頭,「蘇子看得長遠,寡人深以為然。不過,楚王是自己將路走絕的,如果僅是空口道歉,未能拿出實際誠意,總不免——」頓住話頭。

「大王所言極是!」蘇秦應道,「請問大王,楚王如何表達他的誠意方為合適呢?」

湣王看向田文。

「臣以為,」田文意會,拱手應道,「楚王可做二事以示其誠,一是質太子於齊,二是不再過問宋國之事!」

「對對對,」湣王捋一把新蓄起的鬍鬚,迭聲叫道,「相國所言甚合吾意!蘇子,寡人不多想了,就這兩條,尤其是後面一條,你這就知會楚使。」

「除此之外,敢問大王還有何欲?」

「嗯,」湣王又想一會兒,捋一把鬍鬚,「沒有了,只此兩條。其實,就楚而言,寡人要的只是一條,一旦哪天寡人興起,出兵伐宋,楚王甭再說三道四。至於另外一條,是給他下個塞,好讓他口有遮攔,以免節外生枝。」

「臣受命!」

蘇秦趕到使館,將齊王之意講給屈平,末了苦笑:「天下是越來越熱鬧了。趙王心繫中山,齊王意在並宋,魏王早晚都在琢磨已在其囊中的衛國,泗上諸國,譬如魯、滕、鄒等,有等於無,基本就是守個宗祠。看着看着,天下一如先生所判,就要統於一了。」

「若統於一,以蘇子之見,該當統於何國?」

「秦。」蘇秦幾乎是未加思索。

「秦?」屈平震驚,「你是說,天下將一統於張儀的連橫——」

「連橫只是手段,真正讓秦一統的,是商君之法。」蘇秦看向西方,「天下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一個舉國耕戰、全民皆兵的虎狼之國!」長嘆一聲,「在下拼盡全力,不過是暫時阻礙它的一統進程,何其悲哉!」

「不是這樣的!」屈平急了,「蘇子,在它未一統之前,我們合天下之力,滅掉它!您得修改縱親宗旨,改制秦為滅秦!」

「滅秦?」蘇秦眼裏冒出一絲亮光,但這亮光瞬息即逝,耳邊響起鬼谷子的聲音,「縱橫成局,允執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是的,滅秦即去橫,去橫則無縱。縱橫缺一,就不成局。同理,沒有他的縱親,張儀的橫局也走不出來。

再說,就眼前的六國,能滅秦嗎?即使能,滅秦之後,天下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蘇秦不敢再想下去。

「蘇子,相信我,只要六國合力,我們定能滅掉虎狼之秦!」屈平握拳。

是呀,關鍵是合力。

「屈子,」蘇秦盯住他,「你使人快馬稟報楚王,而後與在下趕赴大梁,結盟魏王。有在下出面,趙、燕當無阻礙。楚國只須結牢齊、魏,我們就可縱親五國,靜待韓國之變。若是六國縱盟再成,秦或有變,天下或可期待。你可奏明楚王,就說在下說的,宋國事小,擺在楚國面前的只有合縱一條路了。假定楚王誠如屈子所言,對內造憲改制,整頓吏治,對外不計恩怨,縱親五國,就有機會與秦國一拼。否則,楚亡無日矣!」

「平受命。」

是夜,屈平寫出奏請,使快馬赴郢稟報楚王。翌日晨起,屈平隨蘇秦赴魏,在公孫衍引見下,覲見襄王。

齊國好說,魏、楚再要睦鄰就複雜多了。龐涓之時,爭端在宋。楚伐宋,魏救之,趁勢奪占楚國北方要塞陘山。龐涓死後,魏勢衰弱,楚國恃強反擊,奪占襄陵。眼下楚國風光不再,魏借秦勢,反奪葉城、上蔡,已經殺入楚國腹地。

綜合考量,楚、魏之爭,吃虧的是楚國。身為王使,屈平不敢有辱使命,提出陘山與襄陵算是扯平,魏國理當無條件歸還葉城與上蔡。

「犀首,」襄王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看向公孫衍,「這兩地是你打下來的,楚使要求歸還,你這說說,寡人是歸還呢,還是不還?」

「回稟我王,」公孫衍拱手,「亂世恃力,強者為王,沒有理當不理當之說。魏、楚水土相依,只有睦鄰而居,彼此相安,才能符合兩國長遠福祉。今朝楚王特使誠意求和,我王亦當以誠相待。是以臣以為,我王可予歸還葉城予楚,至於上蔡,為陘山安危計,我王須暫時留防,以待來日。」

公孫衍的提議可謂是三全其美,一是歸還葉城,給足楚王並楚使面子,二是葉城距大梁過遠,魏國本就轄制困難,三是葉城位於新鄭與宛城之間,魏將此城歸還楚人,無疑於卡住韓都與宛城的咽喉,迫使韓人放棄宛地。

襄王滿意地點點頭,看向屈平:「我相國之言,楚使意下如何?」

「謝魏王關切!」屈平拱手,「國土大事,臣不敢擅專,俟平回奏我王,再向大王復命!」

「甚好!」襄王揚手,「只要楚王應允相國所議,寡人就與他簽訂睦鄰盟約,永世相安!」

屈平別過,再使快馬稟奏楚王。

與此同時,蘇秦亦使快馬奔赴邯鄲與薊城,奏請二王加入楚、齊、魏三國聯盟,五國擇地盟誓,合縱以制秦、韓。

一個月後,屈平正式收到楚王允准齊、魏二國所提的條款,蘇秦也與趙、燕達成一致,以合縱五國互不干涉鄰國事務、共制強秦為前置條件,使趙王得以安心地謀取中山,齊王得以安心地謀取宋國,魏王得以安心地謀取衛國,楚王得以借縱親四國之力與秦、韓一搏,收回所失國土。

口頭議定之後,蘇秦正式向楚、齊、魏、趙、燕五國發出邀約,請楚使屈平、齊使田文、魏使公孫衍、趙使肥義、燕使樂毅,五國特使定於是年仲秋日趕赴魏都大梁,共議縱親,簽署盟約。

在嬴疾使楚、屈平使齊的當兒,張儀也沒停歇,再次趕赴韓都鄭城。

近些日來,張儀越來越喜歡韓國了,一則是韓王已被綁到他的連橫戰車上,於秦國不可或缺,二則是因為冷向。

不知怎麼的,張儀越來越喜歡這個新交的朋友。在秦國,他位列相國,貴為國戚,但在內心深處總是泛出一股莫名的寒意,縱有心事也無個吐處,即使對好友魏章。但冷向不同。許是因為屍佼,許是因為直覺,冷向認可張儀,信任張儀,且這種認可與信任已遠遠超越他當年對師兄商君的態度。張儀一度想將他帶回咸陽,但冷向不肯再回。

冷向非但不肯回,還勸張儀早備後路,否則,極有可能步商君後塵。這個張儀也察覺到了,之所以悉心經營韓國,此為原因之一。而要經營韓國,最得力之人莫過於冷向,一個不聲不響但謀事滴水不漏的人。

蘇秦約縱五國,將韓國排除在外。

韓襄王聞報,急召張儀、冷向、公仲謀議。

「大王,」張儀笑道,「您是否也想回歸縱親?」

「這……」韓襄王急道,「寡人……召請諸位,是想謀個應策!」

「應策有二,」張儀接過話頭,「一是大王回歸縱親,六國成縱,與秦對抗,二是大王與秦連橫,對抗五國。大王惟此二途,別無出路可走!」

「對抗五國,這……」韓襄王看向公仲,表情焦慮。

「看來大王是要重新入縱了!」張儀笑道,「這個容易,在下只需一封書信而已!」

「一封書信?」

「是呀,」張儀指向孟津,「六國縱盟是蘇秦發起的,蘇秦重啟盟約,沒有大王,豈不是少點兒什麼嗎?蘇秦之所以沒有邀請大王,是他曉得大王不會去,也不能去!」

「寡人為什麼不會去,也不能去?」韓襄王懵了。

「因為大王捨不得宛城!」

「魏王呢?」韓襄王不可置信,「難道他能捨得所佔地盤?」

「魏王捨不得,但公孫衍捨得!」

「這……」

「如果不出所料,」張儀侃侃說道,「魏、楚結盟,條件是魏王讓出葉城!」

「你是說,葉城歸楚?」韓襄王打個寒噤。

張儀淡淡一笑:「應該不會太久,葉城將再次插上楚國的國旗!」

葉城入楚,剛好插在宛城與新鄭之間!

韓襄王的臉色變了,看向公仲。

「蔡地呢?魏王也會歸還嗎?」公仲問道。

「如果大人是魏王,會讓出上蔡嗎?」張儀反問。

「楚王他肯?」

「不肯又有什麼辦法?」張儀兩手一攤,「戰敗之國,是不能談條件的!」

「齊國呢?」韓襄王插道,「前番楚使羞辱齊王於廷,齊王能與楚盟?」

「能呀。」張儀笑道,「一是匡章擊殺唐蔑,齊王已經報過仇了,二是楚國應該會送齊王一個大禮。」

「什麼大禮?」韓襄王急問。

「宋國。」

「你怎會曉得?」

「臣怎會不曉得呢?」張儀嘴角輕輕撇出一笑,「臣還曉得,趙國參與,是魏、齊答應不過問中山之事,魏國參與,是齊、趙不過問衛國之事。至於宋國,自楚得襄陵,就與魏國不搭界了。」盯住韓襄王,淡淡一笑,「大王這該明白了吧,無論是衛國、宋國還是中山,都與韓國不沾邊,也自然與大王您沒有瓜葛。與大王有瓜葛的只有鐵都宛城,大王有心將之歸還楚國嗎?」

「寡人……」韓襄王遲疑一下,拳頭漸漸握緊,面色堅毅,「不還!」

「大王威武!」張儀緩緩豎起拇指,「不過,大王若是無意歸還,就得聽在下的,去做兩件事,一,與秦連橫;秦王已坐擁商於、漢中、巴蜀與黔東南,郢都三日可至,只要韓王橫秦,料他楚王不敢輕舉妄動!」

「二呢?」韓襄王盯住他。

「去楚化。」

「去楚化?」韓襄王不解,「什麼去楚化?」

「易名。」張儀又道。

「這……」韓襄王懵了,看向公仲。

「就是為宛城改個名字,」張儀解釋,「要讓宛城人重新認識自己。說到宛城,天下皆知是楚的,而大王不叫它宛城,改叫它一個韓國名字,天下就會漸漸認可了。」

「好主意呀!」韓襄王豁然開朗,一拳震幾,眼珠子眨巴幾下,看向張儀,「秦使,就叫它南陽如何?」

南陽是位於太行山南麓、河水北岸的一片地域,剛好卡在太行八徑之一軹關徑的出口,歸屬於晉后,為韓國佔據,天下無人不曉南陽是韓國的。

「好名字!」張儀拱手。

「就這麼定了!」韓襄王轉對公仲,「擬詔吧,自今日始,改宛城為南陽,其他城邑不變。」

「臣受命!」公仲應過。

「韓王英明!」張儀拱手,「臣這就趕赴咸陽,將我王誠意轉達秦王,締結韓秦橫約,反制五國縱盟!」

「有勞張子了!」韓襄王回禮。

張儀急如星火地回到咸陽,但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

甚至不能說是寒氣,而是一股致人於死的殺氣。

這股殺氣來自宮中,來自太子嬴盪。

是夫人紫雲公主透給他的。

張儀回到府中,沐浴更衣,見小順兒已備好車,縱身跳上,正要駛離,一仆女急跑過來,將他攔住。

「主公,」仆女叫道,「夫人有請,是急事!」

張儀怔了,跳下車,跟隨仆女來到夫人的內房。

仆女掩上房門,快步去了。

房中再無他人。

紫雲靜靜地坐在一塊毛毯上,指向對面的毯子。

「夫人?」張儀坐下,看向她,輕聲。

「有人慾對夫君不利!」紫雲盯住他,聲音淡淡的。

「何人?」張儀吃一驚。

「太子。」

「為何?」張儀愈驚,聲音增大。

「因為疾哥!」

「疾哥?」張儀眯起眼來,「他使楚回來了?」

「回來幾日了。」

「快說,怎麼回事兒?」

「楚王同意結盟,條件是,要麼將黔東南、漢中郡、全部商於谷地歸還楚人,要麼送夫君赴楚!」

張儀目瞪口呆。

「王兄召人謀議,說是議過幾次了,吵作一鍋粥,大多認為應送夫君赴楚,只有魏章將軍、疾哥不同意。」紫雲看向張儀,眼圈紅了,「夫君,你萬不能去,聽疾哥說,楚王恨死你了!」

「都有何人要送我赴楚?」

「殿下、甘茂、司馬錯幾個。」

「司馬錯?」張儀眯眼,「他……」看向紫雲,「嬴疾、嬴華呢?」

「疾哥不同意,華哥沒出聲。」

「大王呢?」

「駟哥一直眯着眼,沒說一句話。」

「如此機密之事,夫人是哪能曉得的?」

「有人透給臣妾!」

「啥人?」

「這個夫君不要問了。」紫雲應道,「臣妾之意是,夫君這次回來,要是沒有驚動啥人,就不要進宮了,守在家裏,俟天黑出城,連夜趕回韓國!只要你不在朝里,就啥事沒有。我敢說,駟哥是不會把你送去的。」

張儀閉目。

「唉,」紫雲輕嘆一聲,「不瞞夫君,臣妾正打算讓小順兒赴韓,求請夫君不要回來,不想夫君先一步回來了!」

張儀起身,來回踱幾步,朝紫雲打個揖:「謝夫人提醒!」一個轉身,出門去了。

「夫君?」紫雲急步追出。

「既然回來了,不進宮怎麼成呢?」張儀回她一個苦笑,大踏步而去。

張儀坐上小順兒的輜車,讓他繞着宮城轉圈。

轉有三圈,張儀顯然謀定了,吩咐他直入宮門。

張儀被宮人引入御書房。

惠王迎出,見過大禮,攜其手入內,分主僕坐定。

「寡人正要使人赴韓召請你呢!」惠王笑了,「妹夫身在中原,這快講講,中原情勢如何?」

「蘇秦豁出去了。」張儀應道。

「哦?」

張儀將蘇秦重結縱親五國之事略述一遍。

似是曉得惠王皆已知情,張儀幾乎是幾句話概括,重點突出的是趙、齊、魏入盟的先決利益,即中山、宋國與衛國。

惠王顯然沒有想到這層,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看向張儀:「照你這麼說來,未來天下,是要劇變哪!」

「是的,中原腹地,小國將不存在,泗上將被抹平。」

「他們皆有好事,寡人的呢?」

「天下。」

「唉,」惠王悵然嘆道,「太遙遠了。寡人看不到了。」

「我王已經看到的,是黔東郡與漢中郡,我王行將看到的,或是魏國河東地,還有義渠。」

「黔東郡、漢中郡,怕是也看不到了!」惠王攤開兩手,又是一嘆,「至於河東與義渠,寡人就聽妹夫的,拚死一搏!」

「我王為何看不到黔中郡與漢中郡呢?」

「因為熊槐!」

「他怎麼了?」張儀假作不知。

「他想得多呀!」惠王淡淡一笑,「他想收回六百里商於,想收回漢中,還想收回黔中郡!」

「我王要給他?」

「不給不行啊。」惠王又是一笑,「一切如妹夫所說,他讓出宋國,他讓出衛國,他甚至讓出整個泗上,與四國締結縱盟,寡人不給他怎麼能成呢?我們惹怒的是一隻發瘋的熊,就這辰光,他頒憲布令,獎勵軍功,征役募丁,欲舉全楚丁男與我決一死戰!」搖頭,多少有些苦澀,「不瞞妹夫,駟哥算來算去,實在拼不起了!」咬緊牙關,「還給他吧!」

「這麼大個事體,我王為何不交給臣子廷議應策呢?」

「議過了。」

「眾臣怎麼說?」

「不肯給呀。」

「既然眾臣不肯給,我王為何反要給呢?」

「因為他們不懂寡人!」惠王擺手,「好了,我們不提這個。對了,駟哥正要問你呢,妹夫可有良策?」

「臣只有一策,請我王再開廷議!」

「再開廷議?」惠王怔了。

「正是。」張儀目光凝重。

惠王凝視張儀,不曉得他作何謀,良久,轉對內臣:「傳旨諸大臣,廷議朝政!」

所謂的「諸大臣」,不過是太子盪、司馬錯、魏章、公子疾、公子華、甘茂諸人,外加剛剛回來的張儀。

另有兩個列席的,一個是車衛秦,一個是車衛君,後者早升作御史大夫了。

就席位論,張儀僅次於太子盪,在朝臣中列作第二。太子盪是儲君,這個席位照理是不能算的,張儀在實際上僅居於一人之下。

「諸卿,諸大夫,」惠王掃一眼眾臣,「今朝相國使韓歸來,提請寡人廷議朝政。寡人……是以召請諸位,就眼前天下諸事,再作廷議。」

眾臣面面相覷。

就眼前情勢,最大的朝政就是如何處置秦、楚之事。這幾日裏,大家所議的幾乎都是如何送張儀赴楚的事,而誰都曉得,送張儀赴楚,幾乎等同於送他就死。這辰光,張儀回來了,非但未予迴避,反倒自請廷議朝政,實在是匪夷所思的事。

「相國,」惠王看向張儀,「你剛從中原回來,請給大家講講中原的事!」

「王上,諸位大人,」張儀拱手一周,「中原的事,諸位想必都已知曉了。楚王使三閭大夫屈平為使,在蘇秦協助下,先後與齊、魏、趙、燕四國達成協議,除韓之外,合縱五國,會盟在即。與此同時,楚國也發生大事,楚王頒憲布令,改變舊制,獎勵軍功,征丁募役。楚人世襲罔替,楚王此番改制,視軍功獎罰並優撫死國之士,這等於變相廢除貴族世襲,於楚人是開天闢地的大事。」

眾人無不驚愕。

「就儀所知,未來天下必大並為七,蘇秦此番縱親楚齊趙魏燕五國,留給我大秦的只有一個韓國了!」張儀侃侃接道,「在下離韓時,韓王憂心忡忡,惟一維繫韓王對我信念的,是宛城。宛城為楚國冶鐵重地,失不得的,是以楚王必將血拚韓國,奪回宛城。」

張儀聊聊數語,就將天下大勢講得明晰清白,且這大勢於秦而言無疑是嚴峻的。

「張相國,」太子盪等不及了,插話,「甭扯韓國,還是說說楚國的事。」

「請問殿下,楚國什麼事?」張儀看向太子,拱手。

「疾叔?」太子盪看向嬴疾。

張儀也看過去。

「回稟相國,」嬴疾被逼到牆角,只得拱手應道,「疾奉王命使楚,楚王使昭睢傳達口諭——」頓住,吸一口氣。

「昭睢傳何口諭?」

「所傳口諭是,」嬴疾再次遲疑,見張儀目光逼視,接道,「『你曉諭秦使,寡人什麼也不要,只要他張儀!你曉諭秦使,要麼秦王交出張儀,要麼,寡人打到他咸陽』。」

「還有嗎?」張儀緊盯住他。

「沒有了。」

「在下是否可以理解為,」張儀盯住嬴疾,「如果在下去了,楚王就不再討要商於六百里,不再討要漢中郡,不再討要黔東郡?」

「從昭睢所傳口諭來斷,應是此意。」

「什麼應是?」太子盪冷笑一聲,「他就是此意!」

「哈哈哈哈——」張儀爆出一聲長笑。

所有人都被這聲長笑震駭了,先是面面相覷,繼而不約而同地盯住張儀。

「也就是說,」張儀戛然止住笑,指向自己鼻子,「在下一人,可永久換取本應屬於楚國的於城十五邑、漢中地、黔東南,是不?」

嬴疾沒有應聲,看向別處。

「啟稟我王,」張儀轉向惠王,拱手,「臣有奏!」

「相國請講!」

「既有這般好事,臣請使楚,望我王允准!」

「相國?」惠王驚了,盯住他,「你瘋了?」

「臣沒有瘋!」張儀吐字清晰,掃視眾臣,目光落在太子盪身上,「舍臣一軀,我大秦可得楚地逾千里,真正賺大了呢。再說,這三塊寶地,無不是我大秦將士拿生命與鮮血換來的,楚王承諾不再追討,只討臣一人,這般好事,千載難逢,青史未載!臣請行!」

這等於是自己送死!

莫說是惠王,縱使太子盪也震駭了,想說什麼,嘴唇吧咂幾下,又合上。

「寡人不準奏!」惠王盯太子盪一眼,一字一頓,「相國赴楚之事,至此為止,不可再議!」掃視眾臣,「其他諸事,誰還有說?」

沒有人吱聲。

「今日廷議,散——」

惠王後面的「朝」字未落,張儀奏道:「臣有說!」

「相國?」惠王看過來。

「臣再奏請使楚!」

「張儀!」惠王虎起臉色,提高聲音,亮出他的名字。

張儀緩緩站起,走到惠王几案前面,跪下,叩首,語氣鄭重:「臣請使楚,叩請我王恩准!」

惠王沒有應他,忽地起身,朝太子嬴盪狠盯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聲,拂袖而去。

惠王召開的廷議,這還沒說散朝就先離場,朝堂上一時尷尬。

眾臣誰也沒動。

王上袒護張儀,而儲君反之,欲置張儀於死地。如果不出大事,儲君是未來王上,誰也得罪不起的,而這辰光正是臣子們站隊的契機。

眾臣候等一時,確定惠王不再回來了,紛紛看向嬴盪。

張儀自請赴楚,且態度堅決,倒是大出嬴盪所料。今朝見張儀在場,且是廷議朝政,嬴盪紮好架勢,欲打一場惡仗,沒想到戰火未起,對手倒先飲劍了。

眼下情勢,反倒於嬴盪不利。無論如何,張儀是為秦國而戰,且四方奔走,促成四國伐楚,終致縛楚。秦有今日,是張儀之功。張儀這般堅請使楚,實則是將嬴盪逼在牆角,使他負不義之名。

嬴盪臉色紫脹。

嬴盪最瞧不上的就是這般只賣嘴皮子的人。商於之事,張儀出爾反爾,明欺楚人,嬴盪是不恥的。丹陽之戰,如果不是他嬴盪身先士卒,一舉取勝,就憑他張儀、魏章與楚人廝磨,那一戰不知要打到何時。當時情勢,傻瓜也曉得,時間越長,對楚人越是有利。情勢果然。楚人雖有丹陽之敗,但很快就匯聚起大軍,襲佔整個商於,攻破嶢關。若不是父王親征,老秦人拚死頂住,楚人真就打進關中來了。

那辰光,他張儀與魏章又在哪兒?魏章逃進深山,做起縮頭烏龜,他張儀呢?什麼連橫四國?沒有老秦人頂在前面,韓王他能出兵嗎?楚使罵到朝廷上,齊王他能不出兵嗎?至於魏人,襄陵的事他們一直記着的!

說一千,道一萬,張儀不過是個搬弄是非的巧舌之人,可父王偏就信他!最讓嬴盪難受的是,楚人打到家門口了,父王竟讓他的這個最能打仗的兒子守在咸陽,眼睜睜地看着前方將士在自家門口與楚人浴血苦戰。父王這麼做,只有一個理由,就是避諱他張儀。

今朝倒好,正所謂不作不死。

哼,既然是你自己作死,就怪不得本殿下了!

嬴盪狠盯張儀一眼,大踏步走出。

甘茂起身,跟在太子身後。

之後是司馬錯、公子華與公子疾。

秦廷重臣,在張儀身邊只剩一個魏章了。

「相國?」魏章輕聲。

「魏將軍,你為何不走?」

「守候張兄。」

「你不用守了。」張儀起身,「王上這在候我呢。」朝他抱個拳,徑出偏門。

御書房裏,惠王果然在候。

「說說,」惠王盯住張儀,「你是在與嬴盪賭氣呢,還是在賭寡人?」

「臣誰也不敢賭!」張儀拱手,「臣實意請使赴楚!」

「為何?」

「因為,臣若不去,秦人赴死者又將不下二十萬!還有楚人,又不知死傷多少!王兄啊,屍骨如山,若是皆因臣儀憐惜一軀,您讓臣如何偷生?」

「妹夫——」惠王聲音哽咽,淚水出來。

「王兄,您就准允吧!」張儀語氣平淡,「除此之外,儀有二請!」

「你說。」

「一是請為王命使臣,二是請我王詔令銳卒屯駐漢中,大造攻城之器,同時沿漢水兩岸造船制筏,訓練水戰,張我聲勢。」

「還要什麼?」惠王的眼睛亮了。

「得此二請,足矣!」

「何人為副使?」

「魏冉。」

「總得有個使命吧?」

「應楚王之邀,臣赴楚本身就是使命!」

「擺宴!」惠王思忖有頃,轉對內臣,「還有,叫嬴華、車衛秦來,陪酒!」

是夜,張儀喝高了。

張儀回到府中,已是後半夜。

是紫雲公主入宮將他硬拖回來的。

紫雲已經曉得宮中的事,盯住榻上醉作爛泥的夫君,淚水吧嗒吧嗒地落下來。

翌日晨起,張儀醒了。

榻前坐着一個半大的女孩子,是女兒嬴薔。

見張儀睜眼,嬴薔的聲音怯怯的:「阿大——」

女兒長大了,眉清目秀,身體修長,長發及腰,胸脯微微鼓起,出落得越來越像個美人了。

「薔兒!」張儀坐起來,凝視她。

「阿大!」嬴薔愈加不自然,聲音羞怯,兩眼忽閃地看向這個幾乎不回家、回家她也不敢輕易親近的父親。

「薔兒,過來!」張儀張開手臂。

嬴薔驚愕,遲疑一下,朝他挪了挪。

張儀伸手摟住她,將她擁在懷裏。

張儀的淚水流出來,滴在她的臉上。

「阿大——」嬴薔號啕大哭,將這個從未這般抱過她、今朝竟然為她流淚的父親緊緊摟住。

嬴薔不哭則已,一哭就哭了個稀里嘩啦。

張儀緊緊地抱住她,放任她哭。

嬴薔不哭了。

嬴薔掙脫開來,後退一步,跪在地上:「阿大,薔兒求您了,甭去楚國!」

張儀下榻,坐在榻沿,盯住她:「你娘親講給你的?」

「是的。」嬴薔含淚點頭,「娘親說,她勸不了你,可我哭了,你的心就軟了。阿大,我……我不能沒有你!」

「夫人,你可以進來了。」張儀朝門外叫道。

輕輕幾聲腳叔,紫雲走進。

「夫人,你哪能講給孩子這些呢?」張儀白她一眼,抱起女兒,放到腿上,輕輕安撫,「瞧把薔兒嚇的!」

紫雲跪下,雙手抱住他的腳:「夫君,聽臣妾一句,甭使楚了。王兄那兒,由臣妾去說。還有殿下,有臣妾在,他不敢——」

「夫人?」張儀虎起臉,聲音低沉,「國家大事豈是你——」略頓,放緩語氣,「沒有事情的,我是奉王命出使,你放寬心!」看向嬴薔,「閨女,從今天開始,阿大在你的名字前面再加一字!」

「阿大,加個什麼字?」

「加個張字。」

「阿大——」嬴薔再次跪下,叩首,「張嬴薔謝阿大賜姓!」

「不是賜,是它本來就是你的!」張儀拉起她,擁抱一下,拍拍她的背,「去吧,為阿大備水。」

嬴薔快步出去。

「夫人,你起來!」見女兒走遠,張儀看向紫雲。

「夫君——」紫雲起來,緊緊摟住張儀。

「夫人,」張儀擁她一時,鬆開,盯住她,「如果此行真的回不來,嬴薔就交給你了。她是我張家的人!」

「夫君——」紫雲哭泣。

「記住,於你們嬴家而言,國事大於家事;於你夫君而言,天下事大於國事;於我的嬴薔而言,她的福祉大於天下事!」

「夫君,紫雲記住了!」

接後幾日,每天都有朝臣請客張儀,好酒好肉招待。張儀逢請必至,每場都要喝個大醉,由紫雲帶着女兒將他拖回。

每一場宴請都是一場訣別。

沒有請他的是太子盪與甘茂。

張儀曉得,甘茂這是選准粗枝了。

使團將行,副使魏冉已在門外守候。

張儀換好服飾,將小順兒召進他的書房。

小順兒一進房門,撲嗵就跪下了。

「順兒!」張儀站起來,繞住他轉圈。

「主公——」小順兒泣下如雨。

「你小子,哭個鬼呀!」張儀騰出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

小順兒憋住哭,俯首於地。

「你小子聽好!」張儀轉圈的步子越來越緩。

「主公,您吩咐!」

「過個幾日,」張儀住步,壓低聲音,「你尋個由頭出城,到寒泉谷,將你香嫂並開地接上,送至韓都,投韓國上卿冷向。我在韓地已經購置幾處宅院,他們母子當可安居。」

小順兒驚得合不攏口,良久,壓低聲音:「主公是要離開秦國?」

「是備萬一。」

「這幾日公主一直在哭,滿城都在傳說主公使楚的事,主公,您使楚——」小順兒的淚水再次出來。

「臭小子,哭喪呀你!」張儀白他一眼,朝他頭頂戳一指頭,「本公的命,別人不曉得,你還能不曉得?大著哩,死不了!」

「是哩,是哩,」小順兒緊忙擦淚,「順兒與香嫂子守在韓國候你!」

「你小子,想得倒是美!」張儀又彈一指頭,「送到之後,立馬回來,就在這府里候我!」

「順兒遵命!」

「萬一候不到,你就帶上翠兒並娃子們前往韓國。要是你的香嫂子及你的小侄有個好歹,小心本公抽死你!」

小順兒泣不成聲:「順兒……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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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全1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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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鬼谷子的局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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