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第Ⅱ部:決意》(16)

第五十八章《第Ⅱ部:決意》(16)

開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藤野涼子為了準備遞交給法官的證人名單,正在撰寫開頭陳述部分的草稿。即使開庭的日子近在眼前,她仍然一覺得不滿意就馬上重寫。眼下,辯護人神原和彥也同樣在艱苦奮鬥着吧。朦朦朧朧的想像自然在所難免,但她明確告誡自己,猜想對方的出牌方式和戰略戰術只會自亂陣腳,沒有任何好處。

兩位可靠的事務官正在準備遞交給法庭的證據清單,還要謄寫、複印從各位證人那裏獲得的陳述書,和涼子商量後為這些文件編號,忙得不亦樂乎。通過這些工作,可以再次整體把握案情,理清己方主張的條理。

一直纏着涼子胡鬧的兩個妹妹,這一陣子也變老實了,因為母親邦子告誡她們:「姐姐為了完成暑假裏的工作報告,正和朋友們一起用功,你們可不能打擾她哦。」

兩個小妹妹也感受到了涼子身上的緊張氣息,時常會小心翼翼地問:「姐姐,報告寫不好會留級嗎?」

對此,涼子只能一笑置之。

必需的資料和書籍自以為已經準備得足夠充分,可仍然會出現臨時抱佛腳的情況。有時只為了一行字的寫法或某個詞的意義,她也會跑去圖書館查找資料。有一次去圖書館,她偶然與正從裏面出來的古野章子碰了面。

「快要開庭了吧?」古野章子眯着眼睛說。騎着自行車趕來的涼子汗流浹背。

「嗯。雖說還沒多少現實感。」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閱覽室里人很多。

「查資料嗎?」

「嗯,一點點。」

「我陪你吧。」

一轉身,古野章子挽住了涼子的胳膊。涼子很吃驚,因為古野章子向來討厭女生之間這種黏糊糊的行為。以前兩人間從未有如此親昵的舉動。

「一群討厭的傢伙在裏面。」古野章子壓低聲音在涼子耳邊嘀咕道。她側着臉,視線飛進了閱覽室。

「討厭的傢伙?」

「就是神原和野田的支持者們。一些什麼都不懂,只會嬌聲嬌氣亂叫的花蝴蝶。」章子的語氣辛辣無比,「辯護方的兩位已經變成人氣偶像了。」

「因為他們是『正義衛士』嗎?」涼子苦笑着說,「這麼說,我們倒成了可惡的官吏?」

「所以說怪怪的嘛。其實,那些七嘴八舌嚷嚷着神原和野田的女生既不同情柏木,又特別討厭大出。」

進入圖書館后,涼子和章子穿行在一排排的書架間,不時感到有許多強烈的視線在追蹤自己。閱覽室的出入口附近,有幾名女生一邊交頭接耳,一邊偷看着涼子她們,眼神相當兇險。涼子覺得幸虧章子反應快,陪自己一起進來了,不然自己肯定會遭到她們的嘲弄。

我竟然成了個不受歡迎的人。

涼子突然開始理解三宅樹理的孤獨了。

三宅樹理的陳述書已經完成,就等遞交給法庭了。通常而言,如此重要的證言不可能僅憑書面陳述了事。在真正的法庭上,辯護人一定會提出質疑。但是,由於三宅樹理不能發聲,出庭又有何用?所以這也是迫不得已,書面陳述的方式在法庭上應該能夠順利通過吧。

涼子曾多次打電話到三宅家,從母親三宅未來嘴裏打聽樹理的近況。有時明知會吃閉門羹,她也會故意去登門拜訪,然後就真的吃了閉門羹。總之,涼子一直在設法確認三宅樹理的狀態,結果是,她並無明顯的變化。

佐佐木吾郎曾經提出,僅僅聲稱是傳聞恐怕力度不夠,是否需要修改三宅樹理的證言,改成「我和淺井松子一起看見的」,卻被涼子嚴詞否決。不能對法庭撒謊的態度,她至今未變。

在得知三宅樹理願意提供證言后的一段時間裏,涼子曾有過一份小小的期待。隨着校內審判準備工作的深入,「真的要幹了」的迫切感越來越強烈,三宅樹理的心態會發生變化。她也許會感到恐慌,從而老老實實地說出真相。

說那封舉報信的內容是捏造的,根本沒有那回事。

這樣的話,校內審判也就沒必要召開了。涼子設想過,如果能以這樣的方式獲得真相,不也很好嗎?

可現實並非如此輕而易舉,三宅樹理也遠沒有如此老實。

而且對於校內審判,涼子的心底已然生出了一個新的意義,與她當初開始策劃校內審判時意識到的意義完全不同。

說不定真相存在於一個我們從未想到過的地方。

和佐佐木吾郎討論時,她不經意地說起過這個想法。三宅樹理在撒謊,大出俊次是殺人犯,這些或許都是大家的想像或錯覺。殘酷的真相說不定存在於別處,只不過目前為止誰都沒有關注到它。

這個疑團必須解開。

其實,正是這種想法在激勵着涼子。被討厭也好,被污衊也罷,這些都無關緊要。我要知道真相,要用自己的雙手觸摸真相。哪怕真相真的存在於從一開始就擺在自己面前的謊言之中,哪怕最終發現,這樣的真相併不值得勞神費力去尋找。

不解開這個謎團,我就永遠無法成長。

直到涼子在圖書館做完她想做的事,古野章子都一直陪在她身邊。來到室外,兩人又挽起了胳膊。

「小涼。」分手時,古野章子頻頻打量着涼子,說道,「你現在的表情可真是神采奕奕。」

古野章子的表情也同樣神采奕奕。

「以前,我和神原他們在這裏談話時,曾經為校內審判的勝負擔心過。神原那時說過一句話……」

要說輸贏,那無論結果如何,最後總會是藤野贏。

「當時,我覺得他的話怪怪的。現在我知道了,他是在讚揚藤野檢察官。是在讚揚為了校內審判不屈不撓的小涼。」

古野章子不等涼子作出任何反應,徑自笑着揮揮手走了。

「加油!」

近年來,類似大出社長勾結「環球興產」的案件並不少見。因此僅僅過去幾天,無論在電視畫面還是報紙版面上,有關大出家縱火殺人案的報道都已蹤跡全無。

至於森內老師的案件,由於受害者是年輕女性,第一嫌犯垣內美奈繪也是女性,並且還下落不明,導致整起案件迷霧重重,能夠勾起讀者的興趣,即使報紙上並無後續報道,電視上也從未放棄這個話題,早新聞或綜藝節目中總會零星提到。也多虧這些節目,涼子不等津崎先生的通報便了解到,森內老師在慘遭橫禍四十一小時后恢復了意識,會眨眼睛,也會回握陪在她身邊的母親的手。在目前的緊張狀態下,這是唯一令人寬慰的好消息。

森內老師現在說話依然不連貫,還失去了昏迷前一段時間內的記憶,怎麼也想不起當時發生了什麼。查過醫學辭典的佐佐木吾郎現學現賣道,這種癥狀叫作逆行性健忘,是頭部受重創時的常見癥狀。

垣內美奈繪至今下落不明。綜藝節目中播放了她娘家的鄰居和案發現場公寓的住戶接受記者採訪的鏡頭。他們的回答都停留在「垣內是個大美人」「是一位氣質很好的女士」的層面。公寓裏的鄰居還說,完全不知道垣內美奈繪和森內老師之間有什麼矛盾。

垣內美奈繪娘家的房屋是一棟氣派的日式豪宅,可無論記者按幾次門鈴,都毫無回應。她的丈夫垣內典史至今沒有在媒體上露過面。

垣內美奈繪的處境十分微妙,因此各檔節目都採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有些時事評論員將她定性為殺人未遂事件的在逃嫌疑犯,聲稱她有自殺的可能性。也有評論員猜測,森內和垣內都是受害者,而美奈繪遭到了襲擊她們的罪犯的綁架,可能已經遇害。但不管怎樣,這些媒體都沒有將這起案件與城東三中的舊案聯繫起來。是覺得沒有深挖的必要,還是不想節外生枝以免惹麻煩?

HBS的《新聞探秘》節目對此事一直保持沉默,顯得極不自然。前來商量證人質詢事宜的茂木記者道出了其中的奧妙。

「那個節目組的諸位,已經視城東三中為不祥之地了。」

涼子不由得笑了出來。

「那個節目組的諸位」,真有意思。

「茂木先生,你被他們趕出來了吧?」

「不能這麼說。是我主動與他們分道揚鑣的。」

在森內老師遭遇橫禍之際,涼子曾一度懷疑過自己和茂木記者。即使沒有說出來的必要,裝作若無其事也對茂木記者不太公平,於是涼子告訴了他。

茂木記者大感驚訝,還擺出一副受到傷害的模樣:「竟會被一個初三女生如此不信任,簡直有損我的名譽。」

「我應該對你說聲『對不起』吧。」

「你道了歉,我的自尊心也不會復原。」

「那你要怎樣?」

「做一個出色的證人,鎮住你們的法庭。」

「你如果臨陣倒戈,我們也不會輕饒你。」

「請便,請便。這一切都會成為我的著作素材。」

脫離《新聞探秘》節目組后,茂木悅男成了一名真正的自由撰稿人。他準備以校內審判為素材寫一本書。

涼子曾告誡他,最好等校內審判結束后再報道,現在看來,他似乎真的在這麼做。

「由於大部分相關人員都是未成年人,在處理個人信息方面我會特別小心。我可是這方面的專家。」他大言不慚地說,「就算是為了寫書,我也會嚴格遵守對你的承諾。你完全可以放心。」

看看茂木悅男說話時的表情,涼子確實覺得很放心。對此,她自己也覺得相當意外。對於這個絲毫不能大意,盛氣凌人得叫人來氣的記者,自己居然還會信任他。

茂木悅男也想知道真相。至少對於這一點是可以信任的。

「明白了。我相信你。討厭學校的茂木先生。」

「別這麼叫我好不好?」

也許是北尾老師和楠山老師吳越同舟式的防衛發揮了作用,至今沒有媒體要求採訪校內審判的相關人員。藤野家不時響起的電話也都是同班同學打來的。「真的有校內審判?」「可以去旁聽嗎?」還有人真誠地作出忠告:「現在罷手也不遲。」「藤野同學,你這樣做,會考不上高中。」「你不知道,學校的勢力很可怕。」「如果評語寫糟糕,考試成績再高也沒用。」個個感情充沛地想要說服涼子。涼子不勝其煩地打發了一句「如果真是這樣,我就直接考大檢[5],不必為我擔心」,就掛斷了電話。

「真是多管閑事。」涼子對着電話機惡狠狠地說。就在涼子心情不爽時,山崎晉吾來了。

在最後的那次聚會之後,法警山崎晉吾便開始了他每天的安全巡視。這完全是他的自發行為,沒有人要求他這麼做。他會身穿運動服,騎自行車造訪法官、檢察官、辯護人以及各位陪審員的家,並向大家打招呼。

「今天,沒什麼事吧?」

有沒有異常?有沒有問題?需要支援或保護嗎?他都會一一確認。對山崎晉吾的這番良苦用心,涼子感到既驚訝又欣慰。

山崎晉吾並不踏入家門,只是在大門口和巡視對象說幾句話。有時他會受到家長們的慰勞,聽到「每天這樣巡視,真是辛苦你了」之類的話,或收到一些飲料。不過他絕不會滯留很長時間,他還堅持要看到同學的臉,以此確認對方平安無事。當事人不在的情況下,他會過一會兒再來,直到見了面他才放心。

開始巡視的第一天,他就來到藤野涼子的家,向涼子闡述他的行動宗旨,並詢問涼子有沒有另外需要巡視的地方。

涼子提出了井口家和橋田家。山崎晉吾連理由都不問,就立刻答應了。

「你會問神原同樣的問題嗎?」

「是的。」

「你會告訴我他所指定的人家嗎?」

「我會為你們雙方保密。」

此人十分可靠。但是有一個問題。

「山崎,你為什麼要用如此恭敬的語氣對我說話?」

「這是分寸。」山崎晉吾答道。

「又不是真正的法庭審判,檢察官的地位也並不比法警高。」

「但還是要有分寸。」山崎晉吾也相當頑固。

被剛才的電話吵得心情鬱悶的涼子,拿了兩罐冰咖啡來到大門口。她和山崎晉吾聊起電話的事,山崎晉吾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簡短地說了一句:「噪音。」

「是啊。」涼子笑了,「三宅樹理的情況怎麼樣?我和她好久沒見面了。」

三宅樹理從一開始就是山崎晉吾的巡視對象。可是,即使頑固如山崎,也拿三宅母親銅牆鐵壁般的防線毫無辦法。然而……

「昨天,終於見到本人了。」

「是嗎?……」

三宅的母親對山崎晉吾撤銷防線了?

「她問森內老師怎麼樣了。」

山崎做了個在白板上寫字的姿勢。

涼子說:「我向她媽媽提起過一次,也許她不太相信。」

「這就是她的性格。」

真是簡明扼要的評價。山崎的話從來不多。跟涼子打交道的男性,如井上康夫、神原和彥和茂木悅男,都特別能說會道。因此,面對山崎晉吾,她反倒覺得很放心。

說不定三宅樹理也有這種感覺。她和自己一樣,覺得少言寡語的山崎是個可以信賴的人。

「井口和橋田怎麼樣?」

「井口沒見到。橋田什麼也不說。」

「情況沒什麼變化,是吧?」

「有報社記者到井口家去過。」

是井口充的父親告訴山崎的。

「他父親怎麼說?」

「說學校不允許接受採訪,把記者趕走了。」

「說不定也會到橋田那兒去吧?」

橋田家是開店的,記者以顧客的身份前去,總不方便回絕。

「橋田沒事,他是個木頭人。」

「嗯,謝謝。我這裏除了噪音,沒有什麼異常。」

目送山崎晉吾騎車遠去,涼子心裏多少舒暢了一點。

就在開庭日已迫在眉睫之時,竟出人意料地連續出現重大變動。

首先,陪審員人數增加到了九名。新來的陪審員名叫原田仁志,是三年級一班的,和藤野涼子同班。二年級時他是二班的,和古野章子同班,與被害人柏木卓也及被告大出俊次都沒什麼關係。

同意原田仁志加入陪審團的決定,是法官井上康夫作出的。涼子在事後接到了他的電話。

「收到了原田想成為陪審員的申請。」井上康夫說。

之後他緊急召集了已正式成為陪審員的八名同學,經過討論,大家並無異議,便決定讓原田仁志成為第九名陪審員。當然,他也是宣過誓的。

「我和神原都沒有提出拒絕的權利吧?」

「請遵從法官的決定。我也不認為你們會對原田有偏見。」說着,井上法官笑了起來,通過電話也聽得到他的哼笑聲,「雖說那小子也打着如意算盤呢。」

原田仁志認為,參與校內審判對他進入嚮往的高中是有利的,才想到要當陪審員。

「他上的補習班的老師,好像對我們的校內審判非常感興趣。說我們是如今的初中生中難得一見的有骨氣的孩子,十分讚賞我們。」

「所以原田也想得到老師的表揚?」

「受表揚當然高興,不過也不僅於此,還有實實在在的好處。」

據說那位教師是某私立名校的OB,擁有推薦入學的特權。

「只要進入那所學校,就等於得到了考上大學的保證,對於原田來說確實是無法抵擋的誘惑。他怎麼肯白白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呢?」

「一個補習班的老師,真有那麼大的力量?」

「原田相信他有就行,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哎?真令人意外啊,井上。」涼子心直口快地說,「這種懷有私心的人你也歡迎?」

「有私心才好。」井上法官冷靜應對道,「我們這些人,對這樁案子都有自己的看法。即使看法各不相同,一遇到什麼狀況也總會帶點情緒。所以我認為,像原田這樣清醒的人物是十分需要的。」

「神原怎麼說?」

「他答覆說,他接受。」

「好,那我也跟他一樣。」

第九名陪審員就此誕生。

還有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新動向。曾經想方設法要搞垮校內審判的楠山老師,竟然主動提出願意提供協助。

「那麼,楠山老師要提供哪方面的證言?」

「不就是那個嗎?呃,發現柏木的遺體時,他就在現場維持秩序。」井上康夫答道。

「哦,是這個呀。」涼子說。

「什麼啊?你一點也不起勁嘛。」

「沒有的事。他願意當證人,當然要熱烈歡迎。那就拜託了。」

後來,涼子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說起了楠山老師的變化。萩尾一美和往常一樣,發表了一針見血的辛辣看法。

「森林林遭了那麼大的罪,受到了廣泛的同情,不是嗎?以前,楠山老師就是打擊森林林的急先鋒,如今他一定像躺在針做的席子上一樣難受吧。」

「拜託,這叫『如坐針氈』。」佐佐木吾郎死板地糾正道。

「怎麼說不都一樣?反正現在風向倒過來了,他才慌了吧。」

「你是說,他想在校內審判中爭取個好表現,挽回一點面子?」涼子問。

「對。就他那個德行,肯定想要搶回這個風頭。」

「他休想得逞。」

說着,涼子和一美傲然地相視一笑,看得佐佐木吾郎直縮脖子。

「啊,可怕,可怕。」

第三件重大變動,發生在十四日午後。

這天,涼子在忙於證人詢問準備工作的收尾部分之餘,帶着佐佐木吾郎和辯護方的兩人,拜訪了城東警察局的少年科。他們覺得那份報告雖然寫得好,也十分難得,可還是希望佐佐木警官能夠作為證人出庭。

「雖然你們興師動眾地來了,可辦不到的事情依然辦不到。」佐佐木警官沒給他們好臉色,「我不會明確偏袒任何一方。那份報告難道寫得還不夠充分?」

「很充分。所以我們想請您用話語將報告的內容向陪審員們陳述一遍。」

「不存在偏袒某一方的情況。」神原和彥說,「校內審判的目的不是爭辯誰勝誰負,而在於同心協力查清真相。」

「是啊是啊。」佐佐木吾郎趕緊附和道,「也請看在您與我同姓的分兒上。」

「沒有的事。」佐佐木警官目帶狐疑地側視涼子道,「說是不爭勝負……可只要有那封舉報信,恐怕就沒法做得這麼漂亮吧?」

涼子不假思索地答道:「這正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

就在他們展開一進一退的拉鋸戰時,外出辦事的莊田警官回來了。他「啊呀呀」親熱地打着招呼走上前去,又「哎」的一聲,面露驚訝之色。

「這兩位我還是第一次見吧?」

說的是辯護方的兩名同學。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趕緊向他鞠躬打招呼。

「哦,原來你們就是為大出辯護的那對勇敢的搭檔啊。」

莊田警官熱切地打量著辯護方的兩人,對神原和彥更是觀察得細緻入微。

這是個主動來當辯護人的外校男生,外表顯得相當柔弱,充分勾起了他的興趣。

「他們叫我去當證人。」佐佐木警官用告狀一般的口吻說道。

莊田警官的視線仍停留在神原身上,嘴裏倒十分爽快地答道:「當就是了嘛。」

「莊田,你這是怎麼了?」

「我覺得撇清關係的做法挺不負責任的。作為一名少年科的警官,參與他們的校內審判是很自然的事。」

形勢發生了逆轉,佐佐木警官立馬身處下風。

「那我只能重複報告上寫過的內容。」

「好的,這就可以了!」

「那麼,做哪邊的證人呢?」

關於這個問題,涼子他們早就商量好對策了。涼子舉手道:「請您做我們檢方的證人。」

「我做你們這邊的證人,會不會被當成是有意為了提供不利於大出的證言而來呢?」

「由於您十分了解大出的過去,當辯護方的證人反倒帶有明確的傾向性。」

面對涼子的抗辯,佐佐木警官側視着神原和彥問道:「那樣不好嗎?」

神原辯護人答道:「不好。我們不想靠那種手段爭取同情。」

佐佐木警官有點掃興。莊田警官笑了起來。

「明白了。我什麼時候出庭?」

「估計在開庭后的第二天吧。」

「佐佐木警官,你不是原本就打算去旁聽的嗎?所以不要愁眉苦臉了。」

受到了莊田警官的嘲弄,佐佐木警官只得嘆了口氣。隨即,她的表情又嚴肅了起來:「可是……呃,我要說森內老師的事。」

她的眼睛裏透出擔心的眼神,好像在說:你們都沒事吧?

「聽說森內老師曾一度有過生命危險,是吧?」

涼子瞟了一眼神原和彥,只見他不動聲色,保持一臉嚴肅。

「聽說手術很成功,正在慢慢恢復。」涼子說。

「那就好。大家都受驚了吧。怎麼會出那樣的事呢?」

「呃……」佐佐木吾郎插話道,「佐佐木警官,這事……」

「怎麼了?」

「和校內審判有關係,所以我們不便多說。」

「啊呀。」佐佐木警官瞪起了眼睛。莊田警官也很吃驚。

「是這樣啊?那就沒話可說了。」

大家齊聲說了句「謝謝」後走出了少年科。涼子回頭一看,發現兩位警官正在交頭接耳。莊田警官似乎在打聽着什麼,也許是森內老師的事吧。這副模樣挺彆扭的。

「啊……明天,就在明天了。」野田健一念叨著,也不知是因為鬥志昂揚,還是想臨陣退縮。神原和彥和佐佐木吾郎都笑了起來,涼子的心情也變得舒暢起來。

回家后,涼子根據陳述書開始列出提問清單,不一會兒,家裏的電話響了起來。

涼子心不在焉地拿起電話聽筒,才說了聲「這裏是藤野家」,就聽見電話里傳來刺耳的聲音:「你是藤野涼子?現在馬上來一下!」

誰呀?

哦,是三宅未來,樹理的母親。

「出什麼事了嗎?」

涼子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果然是這樣?該來的終於來了。明天就要開庭,樹理終於害怕了,決定撤回陳述書,退出校內審判。真是這樣的嗎?

「別啰唆了。」樹理的母親情緒激動,「樹理說要上你們的法庭,說是要當證人!」

涼子不由得愣住了。

涼子被領進三宅樹理的房間,今天還是第一次。

我要和藤野同學單獨交談——樹理在白板上寫下這句話后,母親的眼睛裏便噙滿了淚水。可樹理都沒有多看她母親一眼。

樹理的房間是和預想中一模一樣的少女房間。可愛的洋娃娃,流行的石版畫,粉紅色的窗帘綴著白色的流蘇。

三宅樹理原來是這樣一個女孩。

看着眼前令人眼花繚亂的裝飾,仍然沉浸在驚奇之中的涼子變得相當興奮,也許連血壓都升高了吧。

涼子背靠房門站着。樹理手提白板,走到靠牆的書架邊,打開了音響的開關。

她播的是歌劇。管弦樂的伴奏響起,一個男歌手亮開歌喉放聲高唱。樹理側臉朝着涼子,注視着音響,對涼子招了招手。

涼子走過去后,樹理低聲說:「我還,不想讓,媽媽,知道。」

「哦,所以要放音樂……」說到這裏,涼子的思維才剛剛追上她的嘴巴。

三宅樹理會說話了。

涼子屏住呼吸,撲向樹理,扳過她的身子,讓她面對着自己。樹理扭動着不斷反抗,將涼子拉到窗戶跟前。兩名少女蜷縮在窗戶底下,彷彿在躲避窗外漫天飛舞的吃人怪物。

「你能說話了?可以發聲了?」涼子低聲問道。

樹理點了點頭:「還,說不好。」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才說了一句話就痛苦地咳嗽起來。

「不要勉強,慢慢來。你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使用聲帶了。」涼子握住了樹理的手,「太好了……」

涼子真是這麼想的。無論對樹理有怎樣的看法,也不管樹理是什麼樣的人,此時此刻都沒有關係了。

樹理又能說話了,真是太好了。

「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能說話的?」

「今天,午後。」

樹理拿起白板,飛快地在上面寫道:哭了,出聲了。

涼子看着歪歪扭扭的字跡,低聲問:「為什麼要哭?」

樹理擦掉了白板上的字跡,握着筆猶豫片刻,隨後又像等不及似的將白板放在地板上,站起身拉開了書桌的抽屜,從下面抽出了一疊物品。

「你看。」

是一束書信和明信片,還有一些背後寫着字的小廣告。

「我可以看嗎?」

樹理點了點頭。涼子控制住顫抖的手,一件件翻看起來。

內容其實差不多,都是針對樹理的謾罵。「騙子」「粉刺鬼去死」「你影響了城東三中的聲譽,我上不了好高中要你負責」「該判有罪的是你」……

幾乎都是初中生的筆跡,其中也有一封大人寫的書信。這封信很厚,語句嚴厲,充滿了說教的味道:你這樣散佈謊言,總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罪犯。

「真過分。」

有的有郵戳,有的沒有。那些寫在小廣告背後的,估計是寫的人直接塞進三宅家的郵箱的。

「媽媽,藏起來了。」

「是嗎?」

樹理的眼睛紅紅的,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今天,發現的。」

這些東西藏着幹嗎?直接扔掉不就行了?涼子不由得生起氣來。樹理的媽媽也許想留作證據,以後可以控告什麼人吧。

「是看到這些才哭的吧?」

哭了很久吧,三宅同學?

「如果逃避,」樹理用沙啞的聲音說,「就真的,成,騙子了。所以我要出庭作證。我要,說給,大家聽。我也看到了……」

三宅樹理說得很辛苦,氣喘吁吁,斷斷續續。

「我害怕,所以沒敢說。可是,我也在,在現場。真的,在的。真的,看見了。」

她的意思是,她的證言不是傳聞。

她真的在現場,真的看到了。這樣的告白給了涼子很大的打擊,動搖了涼子的心。

涼子明白了一件事。作為檢察官,其實她早該明白的。

三宅樹理也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在這一點上,三宅樹理和大出俊次、森內老師一樣,她要證明自己沒有撒謊。

從一開始,三宅樹理不僅被傳為舉報信的寄信人,還被認為是在撒謊。

於是,她便成了編造荒唐的舉報信的騙子三宅樹理。

從來沒人給過她一個機會,讓她能抗辯:我沒有撒謊。

而這句抗辯,正應該在校內審判時說出來。

「我能夠出聲了,所以,我要,自己來說。」

望着極力出聲說話的三宅樹理,藤野涼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是啊。就這麼辦。」

「可是……」樹理的聲音變小了,「藤野同學,你並不,相信我,是吧?」她終於抬起了眼帘,看着涼子的眼睛,「你,一次也沒,說過,相信我。」

涼子覺得體內的血液開始倒流。冷血從她的心頭流出去,熱血正在注入。

是啊,我一次也沒說過。三宅同學,我相信你。我相信舉報信上的內容是真的。這樣的話,我一次也沒說過。

「對不起。」這句話也如同流出去的冷血,從涼子嘴裏自然地說了出來,「我其實缺乏自信……」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這種心情該如何表達呢?怎麼說才能讓樹理明白呢?

「三宅同學,你認為你是如何恢復說話能力的?」

樹理吃驚地眯起了眼睛。一行淚水從她眼中奪眶而出。

涼子抓起散落着的信件和小廣告,緊緊地攥住。

「是因為被他們片面非難后,感到難受、傷痛、憤慨的緣故。因為你想用自己的聲音,來證明自己沒有撒謊。」

我認為就是這樣,並堅信這一點。

「我能感受你的心情。剛開始,我也猶豫過,為自己能否做好檢察官而擔心。但隨着準備工作的深入,我考慮了很多問題,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所以我才明白……」

明白自己的立場。明白自己應該關注的地方。

真相或許存在於從未想到過的地方,必須努力探明。

「我是校內審判的檢察官,請相信我。」

音響中傳來的音樂,已經變成了美妙的女高音獨唱。

樹理開始抽泣。聲音很粗重,彷彿能與身體產生共振。這就對了。為了將恐懼、憤怒和絕望趕出身體,聲音回到了樹理身上。

當漫長的沉默打破時,誰能夠接受樹理的悲鳴?又有誰會去做這件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

是我——藤野涼子。

[1]1954年由黑澤明執導的同名電影《七武士》中的七名浪人武士,在此比喻人數雖少,卻是伸張正義的豪俠。

[2]指機體在生前,即機體的循環和呼吸機能存在時受到刺激后發生的反應。

[3]日本電報電話公司(NipponTelegraph&Telephone)的縮寫。

[4]一種居民的自發性組織,相當於我國的居委會。

[5]「大學入學資格檢定」的簡稱。在如今的日本,該考試製度已經廢止,以「高中畢業程度認定考試」取代,簡稱「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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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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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第Ⅱ部:決意》(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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