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黃粱一夢

番外之黃粱一夢

番外之黃粱一夢(杜廉篇)一

「二丫頭,你看娘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來了?」人還沒進門,崔氏就揚聲喊道。

她穿着深藍色襖子棉褲,手裏拎了一個竹籃子。籃子有些重,進屋后她就擱在桌上了。

盧桂麗從屋裏走出來。

現在的她依舊瘦得厲害,但是氣色卻是以往好了不少,眉宇間少了幾分輕愁,多了一絲安然。

「娘,你帶啥來了,瞧把你樂的。」

崔氏一面打開竹籃,一面笑眯眯地道:「你還不知道吧,智兒那小子中了秀才,你二哥家要擺三天流水席,還給娘送了一桌席面過來,娘挑了些好的,都給你送來了。」

本來笑着的盧桂麗,當即臉上沒了笑容,她小心翼翼瞅了坐在門邊上的杜廉一眼,直到見他臉上沒露出什麼其他表情,才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外面日頭好,杜廉坐在一個小杌子上,靠着門框子上曬太陽。

太陽有些晃眼,也因此他半闔著雙眼的。他穿了一身又厚又寬大的棉花襖子,是醬紫色的。若是有明眼且懂得針線的婦人就能看出,他身上這件襖子是婦人的衣裳改的。

也確實如此,杜家如今的日子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盧桂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杜廉又瘸了,兩口子日裏就指著崔氏補貼一些,做新衣裳這事自然是奢望。前年的時候杜寡婦生了一場病走了,為了給杜寡婦辦喪事,杜廉讓盧桂麗把家裏能當的東西都拿出去當了,包括以前他在學里穿的一些好衣裳,即是如此還在外頭舉了債,至今未還。

去年冬天,沒厚衣裳穿的杜廉凍得實在受不了,只能日日縮在炕上。盧桂麗愁得直掉眼淚,崔氏手裏沒錢,只能把去年老二家給自己做的一身衣裳拿來,讓盧桂麗改改給杜廉穿。

崔氏眼睛不中用,早就不能再做針線,盧桂麗針線活不好,她又不好意思托別人幫忙,只能隨便改了改,就這麼將就給杜廉穿了。

若是以前,杜廉還會罵句有辱斯文,可人在寒冷和飢餓面前,總是顯得那麼的脆弱與軟弱無力。尤其盧桂麗沒力氣,家裏柴火也不夠使,冬天的時候燒炕只能燒晚上,為了不讓自己凍死,杜廉只能穿上這身婦人的衣裳。

經過一個冬天,這襖子已經十分髒了,袖口和領口已經發黑髮硬,可杜廉卻一點兒都沒自覺。可能是因為冷,他甚至雙手揣在袖子裏,就那麼閉着眼睛斜靠在門框子上,像一塊兒擱了多日壞掉的豬肉一樣,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怪味兒。

「快吃,你多吃些,娘怎麼看你又瘦了?」說着,崔氏看到背對着她們的杜廉,眼神變得厭惡起來,「如今這家裏就指着你這麼個婦道人家了,你可千萬不能害病。」她的話音中隱隱有指桑罵槐的意思。

盧桂麗自然知道娘為啥這樣,便想轉移話題,「娘,你吃了沒?我等會把這菜熱了,你跟咱們一處吃。」

「吃什麼吃,我已經在家吃過了,這些都是娘專門給你拿來的,你可千萬別爛好心都緊著別人。有些人啊吃了反倒沒什麼用,還不如個女人。」

這話音就明顯了,可不正是在說杜廉。

杜廉的身子一僵。

盧桂麗急得快哭了,「娘,你說這些作甚,你再這樣以後別來了。」

崔氏有些生氣,「娘倒是不想來,可不來你們兩個打算去喝西北風去?一個大男人連這點兒挫折都受不了,這附近村裏那個村兒沒有不健全的男人,像咱們村的田眼子,人家生下來就只有一隻手,還不是娶妻生子種地照樣養活一家人,還有小溪村的王大成,不也是瘸了條腿,走路都不利索……」

都說成這樣了,杜廉自然不能再繼續裝聽不見,他扶著牆站了起來,又順手拎起那張小杌子,才一瘸一瘸地往西屋走去。

杜廉的腿瘸得有些厲害,也不知當初那大夫怎麼治的,現在他竟變成了長短腳。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因為高低不一,所以走路一扭一扭的,看起來十分醜陋。

他進了西屋后,就將門從身後關上了,可即是如此,也還是能聽見崔氏母女在堂屋裏的說話聲。

「……娘,你別說他了,他已經夠難受了……」

「……我說兩句還不成?他都這樣了,你還不讓人說……好好好,我不說了還不行……」

「……你不知道,智兒那小子如今可有出息了,咱村裏誰說起他來不是伸出一根大拇指,小小年紀就考中了秀才,還連着三試都是那個什麼案首……你二哥家如今可風光了,老大兩口子會賺錢,老二如今是那個什麼生,據說官府還給發銀糧,還能免稅子……要是你爹還在,可得高興死了……」

思緒漸漸抽離,杜廉望着屋裏南角那處的空曠徑自發獃,之前那裏是放着他的書案和書櫥的。

以前,誰若是弄髒了杜廉的書,哪怕那人是杜寡婦,他也會大發雷霆。可如今卻是再也沒能有這種情緒,甚至把那些他曾經視為命根子的東西都當掉了,他的心也冰冷冷毫無起伏。

一個無用之人要書幹什麼?

他弟弟竟然考中了秀才……

一張如花般容顏再次跳入杜廉的腦海,他已經許久許久沒想起那個人了。

「……智兒從小就聰明,十四才啟蒙,以前村裏人都笑話你二哥家瞎糟踐銀子,老大個小子在家裏任事不幹,就捧著書本子,如今可沒人這麼說了,都快羨慕死了,說咱老盧家祖墳上冒了青煙……」

「娘你說這些做什麼,我等會兒把菜熱熱,你在家裏再吃點兒……」

「你不說這娘還忘了,我來可不光是給你送菜來的。你二哥家擺流水席,那席面可擺得真是氣派,敞開了任上門道喜的人吃,不拘是哪個村的……其實這事兒娘早就想跟你說說了,你畢竟是你二哥的親妹子,兄妹倆哪有什麼隔夜仇,你二哥家如今日子過得好,你去低個頭說幾句軟和話,哪怕是從他家拿些豆腐回來賣,也能把日子過起來……」

「娘,我沒臉去求二哥,當年、當年……」

「當年什麼?當年那事兒是娘做的,如今你已經這樣了……說得再難聽些,若不是你這死丫頭強出頭,如今攤上這些的該是月兒那丫頭,你二哥得感激你才是……」

「娘,你怎麼能這麼說……」

「……我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娘如今啥也不求,只要你能把日子過好,哪怕讓娘當即閉了眼,我心裏也是沒牽掛的,可你……」

母女兩人在外頭絮絮叨叨的說話,屋裏杜廉徑自出神的發愣。

不知過去了多久,盧桂麗推門走進來。她望了站在屋中央位置的杜廉,小聲道:「娘說讓我們去二哥家吃酒,你在家裏也憋太久了,咱們出去散散?」

盧桂麗其實並不抱希望杜廉能答應她,兩人夫妻多年她知道他的心結和忌諱,本以為又要迎來一聲滾,哪知杜廉卻是說了一句好。

盧桂麗有些詫異,有些欣喜,她其實是希望杜廉能走出家門的,總在家裏憋著也不是事兒。再來她娘說的事也讓她上了心,每每收下娘拿來的糧食,盧桂麗總是覺得無地自容,可自己實在沒有本事賺錢養家,若真能從二哥那裏拿些豆腐回來賣,哪怕每日只能賣出少許,也能補貼家裏一二。

要知道二哥家如今的豆腐生意做得很大,這附近十里八鄉幾乎每個村都有代賣盧家豆腐的,據說生意都還挺不錯。盧桂麗想着村裏如今還沒有人家代賣盧家豆腐,若是她能把這事辦成,以後也不用她娘日日那麼摳索,就為了給她省些糧食,也免得新大嫂總是和她娘懟。

年前的時候,盧明川娶了個新媳婦進門,那是一個和胡氏截然不同的婦人,胡氏以前是陰著來,而這個女人則是幹什麼都明火執仗。但凡讓她看見崔氏往女兒家搗騰糧食,哪怕這是崔氏的口糧,她也能跑到村子裏撒潑打滾罵大街,因此在村裏鬧出了不少笑話。

最近崔氏拿來的糧食越來越少了,盧桂麗和杜廉只能頓頓喝稀,經常餓得前胸貼後背。也是去年冬天盧桂麗可是吃了一番苦頭,她才會動了這種心思。

話不容多說,盧桂麗和杜廉收拾收拾就和崔氏出門了。

兩人已經幾年沒做新衣裳了,每次能換身新,還都是崔氏將二房三房家孝敬給她的衣裳,偷偷拿來給女兒穿。盧桂麗在柜子裏尋摸了半天,都沒能找出一身比現在身上穿的更好點兒的,至於杜廉就更不用說了,他攏共就這一身襖子。

剛是三月天,天還有些涼,雖太陽很大,但若是有風吹來,還是冷颼颼的。

一路到了大溪村,幾乎是離很遠都能聽見不遠處的喧嚷聲。

待到了近前來,遠遠就能看見露天裏擺了不少桌子,有的桌子甚至擺到了村道上。大家歡聲笑語,邊說邊吃,很是熱鬧。

因為人很多,所以並沒有人注意到崔氏三人。

崔氏也沒領兩人進院子裏去,而是在外面隨便找了張桌子,就坐了下來。這桌是剛上的新菜,幾乎都還沒動,桌上也就只坐了兩三個人正埋着頭吃着。

大家只顧吃,也沒去看崔氏三人。這種真正的流水席就是這樣,除了是一個村的,誰也不認識誰,尤其大溪村出了個案首,可是十里八鄉人都知道,有不少人從別的村趕來,就是為了看看這案首到底長得啥樣,當然也是順道來混頓飯吃的。

「快吃,先吃飽了再說。」崔氏招呼道。她上了年紀,往返兩趟,這會兒早已是餓得前心貼後背。方才在杜家說已經吃了,不過是想給女兒省口肉,她在家裏偶爾還能吃頓肉,女兒可都指着她帶點兒好東西過去,才能開頓洋葷。

「咱們不進去跟二哥二嫂打聲招呼好嗎?」手裏被崔氏塞了雙筷子,可盧桂麗還是有些猶豫。

「沒啥好不好的,你二哥他們這會兒估計還忙着,咱們先吃飽了再進去。」

聽到娘這樣說,盧桂麗只能點點頭,拿起筷子去夾菜,不過卻是給杜廉夾的。

「你也吃點兒。」

早說了,人在寒冷和飢餓面前,總是顯得那麼的軟弱無力。

杜廉內心在咆哮不吃嗟來之食,可在那香噴噴的大肉塊子入了口,也立馬從高高在上的神佛變成了凡夫俗子。

起先,他的嘴和他的手還很慢,想盡量保持一種矜持的姿態。可很快他就顧不上了,只顧一筷子又一筷子往嘴裏塞著菜。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吃過肉了。

盧桂麗也沒比他好到哪兒去,到底是婦人,多少還是有些顧忌的。

同一桌上另外幾人,不禁投以詫異的目光。

他們覺得自己的吃相已經夠難看了,可誰叫人家盧家的流水席擺得實惠,雞鴨魚肉樣樣有,盤盤都是堆尖兒的,可跟這兩口子比,他們還真是自愧不如。

真是沒吃過肉的!這幾人在心裏唾道。

可不是沒吃過肉的!

杜廉能感覺到對方譏諷的目光,可卻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因為他的所有思緒都被味蕾佔據。

「嬌月,你咋出來了?」喧嚷聲中,因為那個名字,所以明明並不高昂的聲音卻十分清晰地鑽入杜廉的耳朵。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頭慢慢地抬了起來,望向不遠處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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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夫家的小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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