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並非喜脈

第19章 並非喜脈

第19章並非喜脈

宮裏的夫人和嬪女,哪一個不曾在司藥房裏培植一兩個親信?一提起醫女,在場的好些女眷,臉色都變了。不多時,待宮正司的人將一隊身着白袍的醫官和宮人帶上來,很多事情,都無法繼續隱瞞。

司藥房,隸屬於尚食局。

當商錦屏領着下屬醫女站在殿前的一刻,斂身行過禮,抬起頭,首先朝着寶座一側的哀萃芳,露出一抹微笑。

「商掌事,住持大師的話,你也聽得很清楚。現在哀家想知道,隨行出宮的這些個夫人和嬪女裏頭,到底有沒有人正懷有身孕?」

商錦屏再次斂身,「啟稟太后,老奴率領醫女十五人,無一人有上報。然,這幾日老奴翻閱出診記錄,卻發現了幾件不同尋常的情況。」

呂芳素聞言,一挑眉:「你且說來。」

「老奴發現,剛來山上的幾日,宮妃倒是有很多次召醫女去號脈,然而自從那場風雨過後,總來請診的宮人反而不來了。然後就是藥材這邊,老奴昨日查了一下備品,竟然發現裝備的葯料中,忽然增加了很多紫蘇、黃芩和桑寄生……。」

尚食局的宮婢被哀萃芳的人折騰得很慘,連日使喚,挨罵、受氣,無一時清閑。商錦屏說罷,有目光直視着哀萃芳,道:「其中的幾味,老奴記得很清楚,哀掌事就曾專門遣人來拿過。」

呂芳素正琢磨著商錦屏的話,冷不防她這樣說,不禁側目,「有這回事?」

哀萃芳也是一愣,她根本就不知道商錦屏口中提到的「紫蘇、黃芩」都是一些什麼,更未曾讓宮人去拿過什麼葯,當即怒道:「在太後跟前,商掌事怎敢如此信口雌黃!老奴若得了病症,自會去醫署請診,去你司藥房做什麼?」

商錦屏冷笑了一聲,「哀掌事自然是瞧不上小小的司藥房,然而藥品的進出都有記載,不是哀掌事想賴就能賴的!」

呂芳素聽得有些不耐煩,一擺手止住兩人的爭吵,「你說的那些藥材,都是作什麼的?」

「啟稟太后,紫蘇、黃芩、桑寄生以及砂仁這幾味葯,都是用於安胎。」

哀萃芳的臉色,刷地一下就變了。

然而更震驚的是呂芳素,靜了好半天,才緩緩地扭頭,看向站在自己右側的老邁女官——忽然之間,臨行前白朮的話輕輕地響在耳畔,「小心身邊人。」

身邊人,身邊人……

「你……」

剛吐出一個字,哀萃芳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主子,老奴對主子一片赤誠,從不敢有二心。主子莫要聽信奸人調唆,冤枉了奴婢啊!」

施艷春的事,猶在眼前。呂芳素深吸了一口氣,陰沉着臉,示意她先起來。

眼下最關鍵的是攘外,至於身邊的事……呂芳素眯起眼,眼底顯出一絲陰鷙。

「商掌事你說,還有何人從司藥房拿過這幾味葯?」

商錦屏低着頭,用餘光瞥了哀萃芳一眼,也不多做糾纏,拱手道:「除此之外,老奴查到都是扶雪苑的一些夫人和嬪女,因記載少略,並未載明是具體何人。」

事情已經如此明朗,是扶雪苑的人勾結司藥房醫女,隱瞞實情,偷盜葯料。而商錦屏則是盡忠職守、果斷揭露私弊的人。呂芳素豎起眉,視線狠厲地一一掃過跪在地上的十五位醫女,「說,究竟是誰來要過那幾種藥材,你們又曾提供給誰了?」

幾位醫女嚇得不輕,互相挨着,卻都低着頭不發一語。

呂芳素見狀,心裏的怒火騰地一下就起來了,狠狠一拍椅搭,正暖著的茶盞被掃落在地,啪的一聲,熱水和瓷片四散飛濺。

「宮中醫女百人,獨召你們幾個隨行,是哀家對你們的信任和恩賞!現如今你們中間卻出現了倒行逆施、大逆不道的人。有人出面指認或者當事人自己站出來,其他人則可脫罪,倘若不然,爾等一併連坐,凌遲處死。還不趕緊給哀家從實招來!」

一道斷魂符,貼在十五位醫女的身上。

眾女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緊張和惶恐。就在這時,其中的一個醫女哆哆嗦嗦地爬出來,泣不成聲地道:「請太后饒命,奴婢等不想死啊!」

死一個,總比跟着一起死強。

略顯圓潤的醫女,宮裙外面罩着一件雪白色的袍子,伏在地上的模樣,有些可笑。呂芳素的視線從她的頭頂掃過去,陰沉地道:「不想死的話,就給哀家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奴……奴婢知道是……扶雪苑的黎夫人曾經讓人來拿過那幾味藥材!」

無論誰死,都好過自己死。略顯壯碩的醫女說罷,回頭指向與自己共事的一個姐妹,「是她,奴婢看見就是她將藥包交給黎夫人身邊侍婢的!」

黎紅薇看見梧桐被揪出來的一刻,心都涼了。

這時,呂芳素麵色陰沉似水,轉眸,朝着哀萃芳遞過去一個眼色,哀萃芳即刻會意地讓醫署里的御醫過去給黎紅薇把脈。

就在眾人屏息靜待時,御醫終於將搭在黎紅薇手腕上的兩指拿開,輕拈著鬍鬚,卻有些犯難地搖了搖頭。

「啟稟太后,黎夫人這脈象,並非喜脈。」

不是喜脈……

出乎意料的話,讓在場諸人大感失望,甚至連呂芳素都有些鬧不明白。捉賊拿贓,如今已經發展到群情激奮的地步。不管是哪位夫人,不管是不是龍種,只要從醫官的嘴裏證實那兩個字的存在,血液里一直叫囂的衝動才能即刻得到滿足。

然而,就在里黎紅薇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商錦屏的臉上忽然展開一抹笑,對着那名醫官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低聲說了一句話。

醫官張了張嘴,面露愕然。

「太后,請容老臣再一次號脈。」

呂芳素不耐煩地擺擺手,算是准奏了。醫官得令,又踱步回到了黎紅薇面前,再次伸出手,然而這一次卻是朝着黎紅薇身側的一個婢女。兩指翻轉,陡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紙,是包不住火的。

在黎紅薇還沒做出反應的時候,醫官已經清楚地掌握了靈犀的脈象,轉過身,果斷地朝着寶椅上的呂芳素拱起手,高聲道:「啟稟太后,這位姑娘的脈象,正是喜脈。」

一石激起千層浪。

在場的人一片喧嘩,被捉到手腕的宮婢臉色煞白,跪倒在地,「太后,奴……奴婢冤枉……」

呂芳素的眸子變幻莫測,盯着地上哭花了臉的宮女,好半晌,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冤枉?你說是誰冤枉你了?是醫官,還是哀家!」

靈犀已經肝膽俱裂,匍匐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奴婢該死……是奴婢不敢說。就在出宮前的幾天,奴婢曾被皇上臨幸……可奴婢真的不知道已懷有身孕!」

彤史上沒有記載,也不曾有內侍監的人上報,即便真被皇上臨幸過了,誰能保證那肚子裏懷着的就果真是龍裔,而不是私通后的野種……商錦屏臉上的笑容有些冷了,多麼艷麗的女子,即刻就要一屍兩命,真是可惜。

「你說,你也是剛剛才得知?」

靈犀使勁地點頭。

呂芳素深深蹙起眉,朝着醫官遞去一個詢問的眼色。醫官俯身,沉聲道:「啟稟太后,據微臣剛剛為這位姑娘診脈,那腹中的胎兒,最起碼已足三個月。斷不可能是剛知道的。」

醫官話音落地,呂芳素啪地一聲將手中茶碗摔了出去,「三個月之久,還敢說你一直不知!你當哀家是三歲孩童,任你隨意哄騙的!如此膽大妄為的賤婢,竟敢混淆我皇家血脈,來人啊,將她帶下去!」

宮正司的人早就站在一側,就等著太后一聲令下,馬上拿人。然而靈犀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力氣,一把掙開了宮人的禁錮,撲通一下跪在呂芳素跟前,「太后,您饒了奴婢吧!奴婢縱有千錯萬錯,可奴婢肚子裏懷的卻是您的皇孫啊,您難道真的忍心么!」

銅鼎中正旺的熏霧,忽然淡了。

煙氣化成一陣青煙,風一吹,消弭得無影無蹤。

呂芳素淡淡地睨了下目光,露出一個極其冰冷的笑容,「你的話倒真是提醒哀家了。莫說你腹中懷的只是野種,即便真是皇上留的根,依照方才住持大師所言,玲瓏山有妖邪作祟,會為禍社稷江山,剛好就驗證在了你身上。哀家又豈能容你和肚子裏的妖孽繼續留在這世上呢?來人啊,給哀家將其亂棍打死。哀家倒要看看,這賤婢腹中的,究竟是個什麼孽障!」

一番話如冷雪澆頭,將靈犀整個人死死地釘在那裏。

冰寒徹骨。

尚未來得及品嘗的甜美果實,此刻,悉數化成了宮正司宮婢拿着鐵棍的微笑。靈犀僵直著身體,驚恐萬分地抬起臉,一直看着那滿是倒刺的棍子朝着自己的小腹打來。

「啊……」

凄厲的慘叫聲,回蕩在佛殿的上空。

丹陛前,不斷地有僧侶轉動佛珠,口中大聲念著經文,然而來自年輕女子的、猩紅而妖艷的血,噴濺了他們一身一臉,還是溫熱的。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持續了很久,一直到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顯出真容,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已慘不忍睹。

血泊,污痕。

腥甜的味道,一點一滴地灑落進土壤里。宛若最甘甜的瓊漿,滋養著佛陀之心,催開一地紅蓮之花妖嬈綻放。

在場皆是女眷,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面,很多人已經捂著唇,一陣乾嘔。然而寶座上的太后卻只是冷笑一聲,當即就下令讓醫官和醫女去給扶雪苑的一應侍婢號脈。然而結果極其令人愕然——不僅是靈犀,包括駱紅渠身邊隨侍宮人綠茵在內,共有五名宮婢,懷有身孕!

太后震怒。

後有大理寺少卿擬出旨意,扶雪苑中一應有孕在身的宮婢,淫亂宮闈,為禍社稷,皆押下玲瓏山,亂棍打死。教唆其涉罪的夫人和嬪女,待罪收押,等回宮后做定奪。

這便是靈犀的秘密。

她的,嫣然的,還有扶雪苑一應夫人和嬪女的。

早在獨孤皇后在世的時候,就和皇上有過後宮獨專的約定,因此皇家一脈五子,皆是嫡出。可江山穩固后的國君,會不想坐擁美人無數,只守着一位皇后度此餘生么?獨孤氏早在她們進宮時,就給每個會被召幸的女人都餵食了湯藥。

無論是黎紅薇,還是駱紅渠——所有在閨閥勢力倒塌前晉封的女子,都不可能懷上身孕。

所以,每一位夫人的身邊,都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婢女,作為她們的替身,若有幸,則可為皇上生下一兒半女。然而呂芳素卻用一雙手,輕而易舉就擊碎了她們的美夢,不僅是美夢,還有前途和性命。

內侍監的人凶神惡煞地來押人,佛殿前一片女子的哭聲。

就在這個時候,臉色慘白的沈芸瑛終於熬不住,腳一軟,一頭倒在了成海棠的懷裏。

「主子,你這是怎麼了!」

「芸妃妹妹……」

在失去意識之前,沈芸瑛耳邊還能清楚地聽到小錦驚慌失措的呼喊,以及成海棠抱住自己的手,很溫暖,很溫暖。

東宮側妃的突然暈倒,讓佛殿前的審問無法再進行下去。原本拿扶雪苑的人開完刀,就要直接對宮裏最得寵的幾位夫人展開的重頭戲,也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而被打斷,不禁讓呂芳素極度遺憾和掃興。然而接下來的事,卻還是超出了她的算計。

沈芸瑛被抬回屋院,御醫趕來問診時發現,剛一個月,尚未成型的嬰孩,流掉了。

呂芳素聽聞這個消息,差點沒背過氣去。等沈芸瑛臉色蒼白地醒過來,床榻前站了很多人——正得寵的夫人、當紅的女官、夫人身前的侍婢……一發現她睜開眼睛,紛紛圍攏上前,長吁短嘆,七嘴八舌地說着一些勸慰的話。

一切已成定局。

沈芸瑛背過身,眼角有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滑落。

她們的孩子沒了,她的孩子也沒了,報應,真的是報應……

佛堂里,禪聲朗朗。

成海棠剛跪在軟墊上聽完寺里的早課,特地跟住持大師求了一道平安符,據說開過光,送給沈芸瑛正好。自從小產以後,她一直拒絕見任何人。轉眼回宮之日在即,照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四角形的靈符,透過陽光,明黃色的邊角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暈。

海棠拿在手中望了一陣,忽然想起昨日太后囑咐讓撰寫的祭文還沒來得及呈送。回頭去找紅籮,卻沒看到人影,也不知道是跑去了何處。只得自己先回去,等折返回屋院時,就看見她捧著托盤也剛回來,紅呢子蒙布下,還壓着兩塊墨玉鎮紙,這才知道那祭文已經送過去了。

「你何時送去的,也不與我說一聲。」

成海棠笑着道了一句。紅籮放下托盤,卻悶悶地沒出聲,海棠去看她,發現她的眼角都紅了。

「怎麼了?」

紅籮低着頭,半天都沒說話,成海棠只得拉過她的胳膊,「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紅籮咬着唇,頭垂得更低了,臉上有委屈、有心痛……在海棠的追問下,猶豫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開口道:「娘娘,她們都在說,芸妃的小產,與您有關!」

來不及收回的笑容,驀地僵在唇邊。成海棠怔了一下,默不作聲地抽回拉着她的手,須臾,抿唇又笑了,「是么……」

時隔才幾日,還沒回宮裏呢,想不到就有了這樣的傳聞。看來無論有沒有參與,君子無罪,懷璧其罪,一旦處在那個位置上,如何也逃不開旁人的流言和詆毀。

「她們要說,就去說好了。你又何必生這個氣。」

「芸妃的小產,很可能是山風侵體,或者是被那些屈死婢女的怨念纏身,關娘娘什麼事呢?」紅籮一臉難過和不平,「平素娘娘對芸妃有多好,奴婢看在眼裏,那些人卻這樣亂嚼舌根!」

成海棠抬起頭。

她知道,如果在此刻否認,這個善良的婢子一定會就此相信,並且,始終保持着這種深信不疑,去排斥每一個懷疑她、譴責她的人。

然而,這一次,她卻不打算再隱瞞——對身邊這個註定要陪着自己走下去的人,不管有多骯髒、多下作、多卑鄙,必須讓她知道真相,必須將她那些美好的、純良的願景一一打破,「紅籮,你知不知道,我是香料高手的事……」

紅籮怔怔地抬起臉來看她,「娘娘……」

「芸妃的小產,並非因為受涼,更不是什麼怨念,而是因為她體內吸入了過多的熏香所致。」成海棠轉眸,臉上不再含有溫和的、寧靜的笑,而變成一種篤定、殘忍。彷彿換了另一個人,那眉眼、神態,讓人覺著熟悉,又分外陌生。

「還記得,之前我讓你送過去的熏籠么?」

成海棠走到寶架一側,那上面安置著一座鑲金花香爐,爐下有五足香盤,雕鏤而成的花草紋,閃爍着迷離光澤。將蓋子揭開,裏面一點雪白的香灰,散發着清幽的氣息,「這一味迷迭香本來是無毒的,然而一旦碰上了甘松子,就會轉變成一種十分罕見而奇異的香料。」

鬱金。

味甘性寒,陰苦積血,若用在女子閨室,則邪氣乘虛內陷,導致氣血兩虧。經年累月,暴脫而亡。此香更不可以沾唇,否則大凶,一貫為妊娠和久病之人所忌。

而甘松子則是太后最喜歡的一味香,怡神,醒腦,所到之處,總要先熏上一籠。所以,她才會事先在自己的寢房裏、衣料上,都熏染了含有迷迭香成分的熏料。倘若沈芸瑛不再來討要,沾了一星半點,怎麼也不會引致小產的後果。可她是那麼注重裝束和儀態的人,在殿下誇獎過她殿裏熏香得體后,怎麼會不要!

韶姑娘看人的本事,可真是精準得令人生寒呢!

「當然,我說的這些你可能不懂,」成海棠轉過身,直視着紅籮的眼睛,「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像鬱金這樣的香料,倘若上了身,輕則可令妊娠期的女子小產,重則會引致血崩而亡。」

沈芸瑛肚子裏的孩子,確實就是她害死的——現在外面流傳起來的那些傳聞,雖都是一些妄言,卻一點都不冤枉。

太后並非眼花耳聾,佛殿前會發生那血淋淋的一幕,誰知道是不是另有玄機。然而「妖邪作祟,為禍社稷」的卦象,卻給了她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那麼多女人的孩子都已殞命,區區一個沈芸瑛算什麼,更何況,如果這就是上天的昭示呢?老天也不想讓她將孩子生出來,誰敢再多作置喙!

想到此,成海棠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紅籮捂住嘴,卻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不是我狠心。沈芸瑛偏偏在這個時候懷上龍裔,而太后又挑選在此時來福應禪院,一切都是註定好的,不是么……」成海棠扶著熏籠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然而眼底卻流瀉出一抹得逞的快感。

韶姑娘說得對,她是經由太后保舉才得以進殿的,如果將來果真誕下麟兒,誰能保證太后不會推開太子,轉而去扶植一個新降生的小東宮?畢竟太后才初掌中宮啊,剛剛嘗到權勢的滋味,會這麼快就讓榮耀的權柄從指縫中溜走么!

她又有一個那麼殷實的家世,應該也是為太后所忌憚的吧……將來的小東宮或許會榮登大寶,然而她作為生身母親,卻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的。那孩子,既然終究是她的一道催命符,生與不生,又有什麼關係呢?

成海棠想到此,不禁低下頭,摩挲著熏籠上的花紋,聲音輕輕的,似對紅籮說,又似在對自己說,「她現在小產,起碼性命保住了,太子殿下的地位也保住了。她該感激我的……」

「娘娘……」

紅籮眼角有淚,篤定的念想在一剎那轟然倒塌,讓她一時難以接受。

成海棠抬頭看向她,唇角半挑起,笑得很是扭曲,「紅籮,其實我也不想讓你知道這些。然而自踏進這浣春殿的一刻,一切,早都是註定好的……在宮闈局,你我都只是一介奴婢,可現如今進了浣春殿!我不甘心只當一個側妃,真的不甘心!」

地位的榮光,已然蒙蔽了雙眼。

正如感同身受的情結,將原本純良的心性削弱。

命數流轉,因果往複,宿命的齒輪終是會轉回到最初的地方——欠債的,欠命的,可知終有一日,要悉數來還。

龍裔的事情至此塵埃落定,然而呂芳素的謀算還沒完。扶雪苑只是一個開端,殺雞取卵,只為以儆效尤。眼下距離回京還剩下不到兩天,宮闈局裏的人已經開始着手規整備品,然而很多人都忘了,玲瓏山上依舊被封鎖,局裏的宮婢也都被管束著,甚至是那些自央河小築調來的禁衛軍,仍舊鎮守在第三道山寺門口,枕戈待旦。

這一夜,整個福應禪院,註定無眠。

酉時,夕陽西墜。

山寺柴房。

冰冷而簡陋的小屋裏,圈禁著一些衣着襤褸的女子。

這些曾經在宮闈中度過很長一段清寂歲月的夫人和嬪女,怎麼也想不到,在獨孤閨閥傾覆后沒多久,還沒來得及享受榮華和寵愛,就身陷囹圄。

柴門緊閉,送飯的宮人揭開小天窗,將食盒用麻繩順下來。

柴房裏一共關着五個女子,每次送來的食盒卻只有兩份。關押三日,她們的態度從最開始的不屑吃,到後來的分食,再到如今的搶食。

將殘存一口的饅頭吞下肚,其中唯一的一位嬪女抹了一把油漬,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都是些該死的賤婢,頓頓都是齋飯,吃也吃不飽。等本宮出去了,看不把這福應禪院給拆了。」

彼時矜持高貴的妃嬪,此刻卑賤的階下囚,不是鳳凰,自然而然流露出市井粗俗的一面。在她的對面,那坐在角落裏的女子,抱着雙膝,蓬頭垢面的模樣也不比她好多少,聽見她的話,卻只是冷笑,「你連自身都難保,還想着如何報復別人?得能離開這鬼地方才行!」

「等本宮回去見了皇上,哭一哭,求一求,就不相信皇上真能不念舊情!」

那女子又是一笑,這次笑容更冷了,隱約含着憐憫的味道:「進了這裏,難道你還想着出去?」

「為什麼出不去?太后不是說要將我們押解回宮,等候皇上定奪么……」

如銀的月光順着天窗靜靜傾瀉,灑在駱紅渠披散的長發上,籠著一抹光暈。她將下顎抵在膝蓋上,沒有回答,好半天,嘆息似的道:「有的吃,你就多吃點兒吧!做個飽鬼也總好過餓死鬼投胎……」

一側,黎紅薇聽到這句話,不禁怔了一下,轉臉去瞧她,逆着光,卻如何也瞧不清楚神色。而剩下的幾個女子都只當駱紅渠是在說瘋話,兀自闔上眼皮睡去,黑甜夢裏,還勾畫着重返枝頭時的景象——錦衣玉食、香車寶馬……何其煊赫榮耀!

黎紅薇靠着圍欄,索性也閉上眼睛,一剎那寒冷和飢餓交替襲來。

怎麼都難以入眠。

她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夢醒了,自己仍坐在扶雪苑的屋院裏,挑揀妝奩里的首飾:哪一件是皇上賞賜的,哪一件是司飾房新打造的……

她也寧願皇后還活着。就算進不了宮闈,最起碼還有一線生機。只要待在扶雪苑裡,安分守己,就會一直高床軟枕,起居無憂。不像太后,表面上聽任放縱,內里卻是陰險狠毒。

靈犀已經死了,連同她腹中孕育的胎兒。

慘不忍睹。

嫣然呢?倘若她未被牽連,為何不來找她……

房檐下掛着的煤油燈一晃一晃,將柴房映襯得晦暗難明,黎紅薇蜷縮著腿,把臉深深地埋進膝蓋間。冷,耳邊聽見風順着門縫嗖嗖地灌進來,感覺更冷了。

她不想死!

那個人……一定會來救她的吧?如果不想自己在審問時將所有事情招認出來,就一定得來救她……

此時此刻,容華夫人的屋院裏,燈正亮着。

往常到了這個時辰,早已有管事宮女在四處巡查。

然而因為哀萃芳被暫時削職,太后索性收回了對一應宮人的懿命。酉時一刻,華燈璀璨,院中仍有三三兩兩的宮婢逗留,飛短流長,閑話宮事。

蒹葭在桌前捧著針線刺繡,而隔着一道屏風,侍婢正提着花籃往浴桶里灑下一片片花瓣,水很燙,漂浮着的嫣紅花瓣恰好遮住女子雪白的胴體。

「倘若明日就能回宮,該有多好。這福應禪院我可是待夠了。」

蔡容華往身上撩了些水花,隔着木桶,只露出一小截藕臂,纖穠合度。吹彈可破的肌膚,因浸過了熱水,泛著淡淡的粉色。

「二十那日即是返京之期,不會讓雲錦主子久等的。」蒹葭說罷,將紅線放進笸籮里,挑出藍線。

「誰知道呢!來這兒才短短几日,就發生這麼多事,真是讓人不踏實。比不得宮裏,起碼是自己的地方,住也住得比較舒心。」蔡容華捏起水面上的一片花瓣,湊到鼻尖嗅了一下,「聽說,明日一早,就要對扶雪苑的那些個夫人和嬪女進行審問,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會牽扯其中……」

「太后不是說,要將她們押解回宮,由皇上親自查辦么?」

蒹葭的問語,引來蔡容華的一聲嗤笑,「怎麼會等到回宮!太后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能重辦的把柄,斷不會交給別人。而且一旦回宮了,很多事情想做都做不得了,還不趁此機會,一併了結?」

蒹葭拿着綉針,仔細回味着蔡容華的一番話。

就在這時,忽然想起叩門的聲音。

「外面是什麼人?」蒹葭放下繃子,不知道誰這麼不懂規矩,偏在夫人沐浴時過來打攪,不禁冷聲開口詢問。

門外的人靜了一下,頃刻,復又開口:

「奴婢是司寶房的嫣然,特地來求見容華夫人!」

蒹葭想也不想,直接就說不見。這時,卻聽見屏風後面響起一道慵懶的女音:「先讓她在門外候着吧,待會兒本宮自會見她!」

司寶房,嫣然……

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裏聽過。

一直泡到水有些涼,蔡容華自浴桶中妖妖嬈嬈地起身,濕漉漉的長發鋪在肩上,水蛇般纏繞。隨侍宮婢捧著剛熏好香的高腰長裙,輕紗雪綢、襟帶飄逸,勾勒得身姿曼妙,顯出幾分弱不勝衣。這時,蒹葭才去開門,讓外面等候多時的人進來。

後宮的女人一貫對彤史很上心,蔡容華也不例外。

能讓她有些印象的名字,除非是身邊使喚過的宮人,否則,一定是彤史上某個曾經有過記載、卻不經常出現的。嫣然踏進門檻的一刻,蔡容華藉著燭光瞧清楚了她的模樣,再一次肯定,這宮婢該是上過彤史的。

「說吧。你來找本宮,所為何事?」

蔡容華先讓蒹葭給自己斟了杯茶,然後擺手,示意麵前的女子落座。

「容華夫人面前,哪兒有奴婢坐着的份兒。奴婢站着就好。」

嫣然的嗓音既輕又細,溫柔得彷彿能掐出一汪水來,端的是不見其人只聞其音就令人三分動心。蔡容華不禁勾起唇,笑了笑,且等着她的下文。

「容華夫人,奴婢懇請夫人救奴婢一命!」

嫣然剛說完就跪在地上,低垂螓首,眼角沁出一行清淚來。

蔡容華看着她,「你這是做什麼?」

「夫人容稟,奴婢是司寶房的宮婢,曾……曾經被皇上寵幸過。太后最近幾日對這件事查得很緊,隨行而來的宮婢有幾人已經被謫罪處理。奴婢知道,蒹葭姑娘也隸屬於宮闈局,卻因為容華夫人的庇護,區別於一般宮人,不再受宮正司的管轄。奴婢願意效忠夫人,只懇求夫人救奴婢一命!」

蒹葭在聽見她提及自己時,不禁挑了挑眉。

蔡容華伸出手,挑起嫣然的下顎——面前的女子,有着飽滿的額頭,臉頰尖尖,一雙眼睛靈氣動人,宛如秋水含波,梨花帶雨的模樣,楚楚堪憐。

咄咄逼人的青春,無法掩飾的美麗,素裳襦裙已有傾國之資,倘若換上一身光鮮絢麗的裝飾,將是何等的光芒四射?

蔡容華嘖嘖兩聲,捏著的兩根手指忽然收緊,「不妨說說,本宮為何要救你?」

被挾持着的下顎吃痛,嫣然咬着唇,淚眼矇矓地道:「奴婢……奴婢曾經跟在黎夫人身邊過,知道一件關於宣華夫人的秘密……想來定是對容華夫人有大用處。」

「你說的是,黎紅薇?」

嫣然點頭稱是。

蔡容華唇畔勾勒出一抹笑,鬆開了掐着她的手,「你跟在黎紅薇的身邊,卻說知道陳宣華的秘密。當本宮是無知婦孺,任你隨意哄騙嗎!」

黎紅薇若真有本事,此時還會被收押在柴房?真是可笑。

「夫人,請聽奴婢稟報……」嫣然有些着急,拉住蔡容華的裙擺,「奴婢在扶雪苑伺候過一陣,曾經無意中看見宣華夫人在廢置的寧慶殿中,偷偷與一男子私會……」

蔡容華眸光一亮,「此話當真?」

嫣然使勁點了點頭。

堂堂的宣華夫人,宮闈裏面最得寵的一位妃嬪,竟然會勾搭外人,紅杏出牆……蔡榮華娥眉一蹙,越發感覺面前的人言語可笑,「照你這麼說,你是瞧見了那男子的樣子,抑或是,知道他的身份,能當場指認出來?」

嫣然咬緊牙,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脫口道:「奴婢並未看清楚那人的模樣。但奴婢認得那人所穿的鞋。高筒錦靴,雲墨軒的供奉,而上面奢貴的圖籍紋飾,在整個皇宮裏面,只為一個人所有。」

「那人是誰?」

「是……是晉王殿下。」

啪的一聲,手裏的茶杯應聲落地,摔得粉碎。蔡容華獃獃地盯着面前的人,一剎那,連手被茶水燙到都沒痛覺。是他……怎麼會是他!胸口處彷彿被什麼東西一撞,連心神都有些恍惚,還是蒹葭看到她手背燙得紅腫,才驚呼了一聲,有些忙亂地找葯替她包紮。

「你怎麼能確定,就一定是晉王殿下……」蔡容華扯了扯唇,露出一抹僵硬的微笑。

幾年不見,他還是他,然而昔年情分早已蕩然無存。她是明知道他貴為皇子,這些事情有一日便要看一日。然而自他回宮以後,一直花心思去經營的,不都是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宮婢么,何時又跟陳宣華有……

「夫人容稟,容華夫人與之私會的男子腳下所穿的錦靴,奴婢再清楚不過,那是專屬於麟華宮的麒麟樣章,宮中除了晉王殿下,沒人敢擅用。奴婢絕對不會認錯!」

言辭鑿鑿,哪怕是一絲幻想,都不留給她。蔡容華的笑容有些冷了,沉默了好半晌,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還知道些什麼?」

「奴婢還知道……每一次宣華夫人與晉王私會,都會在自己的寢閣窗口,插上一朵芙蓉花做標記。幾個時辰后,宣華夫人自會去寧慶殿等候。反之亦然。」

芙蓉花……

那不是陳宣華的心頭好嗎!

咬牙切齒地回味着那個人的喜好,蔡容華目光冷冷,「如果你將此事告知給太后,她一樣會赦免你的罪責。而且,說不定給你一個名分,從此在宮裏邊,與扶雪苑的夫人和嬪女,甚至是本宮,平起平坐。你又何必非要來求本宮?」

嫣然連連苦笑,「奴婢是戴罪之身,避之猶恐不及,怎敢去自投羅網。更何況……」

後面的話,尚未出口,就被嫣然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蔡容華留意到她的神色,不禁眯起眼,剎那間,心中忽然掠過了一絲閃念:沒錯,既然嫣然撞見過晉王和陳宣華私會,黎紅薇沒理由不知道。面前這婢子接下來的話,應該是想說明日的審問,黎紅薇很可能會將此事告知給太后,以此取得寬宥。而她沒說出來,則是怕說了之後自己覺得她沒用,不願出手相救。

晉王,陳宣華,太后……

蔡容華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

且不論他與何人有來往,有何來往,倘若明日黎紅薇果真道出原委,那他的處境……

「你在這裏待得太久了,且先回去。至於你的想法,本宮會予以考慮。」蔡容華心思到了別處,說得不禁有些敷衍。片刻,見嫣然唇齒一動,還想繼續央求,不耐地抬起手,止住她道,「行了,你的事,本宮心裏有數。放心,本宮做事一向公平,你若真心誠意投靠瓊花殿,本宮不會不管你。明日,你就等著本宮派人過去接你吧!」

嫣然聞言,大喜過望,連連叩頭謝恩。

一直到她斂身退出去,片刻,蔡容華都沒從思緒中回過神來。這時,一側的蒹葭忽然開口道:「雲錦主子果真要收留她?」

蔡容華調回視線,目光冷冷:「她已經將最具價值的東西告知給了本宮,自然再無用處,瓊花殿不會收納無用之人。倒是你,本宮現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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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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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並非喜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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