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水火無情

第17章 水火無情

第17章水火無情

商錦屏是裹挾著怒氣而來,見了面就是一頓質問。

迴廊里,哀萃芳被頂了個正著,本來就沒一絲好臉色,綳著眉,有些不耐煩地挑起眼皮瞥她,「我現在沒工夫理會閑事。商掌事要實在閑得慌,我勸你不如多去催后廚。早膳在即,太后也已經起了,倘若待會兒問起來,我可不知如何回答!」

「你……」

哀萃芳說罷,卻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徑直越過她就走了。身後只留下商錦屏一個人在原地氣急敗壞地跺腳。

若換成是平常,讓哀萃芳逮到這樣的機會,一定會大加奚落和嘲諷。然而,此刻她似乎有更重要的事去辦,而這事也一定令她焦頭爛額,否則,怎麼連理會商錦屏的閑情都沒有了呢!

南殿裏的三間廂房走水了,就在第三道山門。

半個時辰以前。

坊間有一句話:水火無情。偏偏在這福應禪院裏,兩種天災都趕到了一起。等哀萃芳領人急匆匆地趕到,南殿裏煙熏火燎,入目一片焦黑。火勢不大,點燃的帘布和窗幔都已經被撲滅,大殿裏明黃的綢緞變成了一堆灰燼,到處散發着刺鼻的煙火味。

「究竟是怎麼回事?」

「回稟哀掌事,是……守夜的小沙彌打盹時,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燈,燒着了枱布,才……」

宮人唯唯諾諾地稟報著,還未說完,就被哀萃芳煩躁地一揮手,打斷道:「行了。你該慶幸此事並非殿裏奴婢惹的禍,否則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你們都留在這兒,哪兒都不能去,給我好生善後。還有,記住此事絕不能外傳!」

在場幾個宮人噤若寒蟬,紛紛斂身遵命。

而此刻,呂芳素坐在奢華寢閣的鳳榻上,面上陰晴莫測。

「主子,南殿裏的火已經撲滅。」哀萃芳彎著腰,湊到老婦的耳旁,語音細細,「佛堂里除了幾件綢緞燒毀之外,佛像寶器安然,並無傷亡發生。」

自從來到這玲瓏山,似乎諸事不順。

折騰了兩天一夜,大小事情都碰在一處。掐算著日子,距離回宮還有足足十二個晝夜。

「那日下的雨,讓隨行而來的一應女眷都受了驚。可有安排醫署里的人去看過了?」呂芳素說得慢條斯理。

「秉承太后的關懷和體恤,御醫親自前往。有些是偶然風寒,小病;有些則身體無恙。除了宣華夫人突發心悸,其餘幾人並無大礙。」

「都瞧過了,全沒問題?」

「一一診脈,老奴的人跟在旁邊,絕不會漏掉一處。」

哀萃芳的眼底流瀉出一抹精光。呂芳素眯起眼睛,將食指對頂,手肘擱在玉石手搭上,似有不甘地徐徐道:「哀家讓你留心的司藥房那邊呢?這兩日,也沒有什麼夫人、嬪女去特意召過醫女的?」

「回稟主子,各殿的夫人們倒是不曾。只是據老奴的人回報,東宮的側妃——成海棠和沈芸瑛,都有召過……」

東宮……

呂芳素沉下臉,眼底變幻莫測。

哀萃芳在一側觀察著神色,「主子,要不要老奴遣個宮人去摸摸底……」

「先不必如此。」呂芳素緩緩地起身,哀萃芳攙扶着她掀開珠簾,「凡事得有耐心,講究步驟。你且記住,這兩日不僅是司藥房那邊,還有尚食局,就連寺里的小廚房都得留意著。事無巨細,一一報來。」

呂芳素說罷,像是刻意尋找託詞,又補充了一句,「俗話說『病從口入』不是么!哀家這次出宮帶了這麼多女眷同行,可不想哪一個吃錯東西,糟蹋了身子啊!」

哀萃芳趕緊一斂身,點頭稱是。

「對了,你剛才說,華觴殿裏的得了什麼病?」

「是心悸之症,主子。聽說是舊疾了,進宮前就有。據御醫回報,宣華夫人這次是因車馬勞頓,后又在雨中折騰。經過一夜診治,仍在休養。」

陳宣華是在太後面前被御醫攙回寢殿的,眾所周知。然而她一度昏迷,臉色慘白,險些嚇掉趙福全半條命。

「年紀輕輕的,倒是還不比我這個老人家。」呂芳素說罷,臉上閃過不屑和鄙夷,「若非跟那賤人長了同一個狐媚胚子,依著這癆病身子,皇上說不定早就倦了。怎麼哀家還聽說,她之前問起祭祀的諸般事宜了?」

「早在離宮前就曾問過,後來到了福應禪院又似有似無地讓奴婢打聽。老奴瞧著這位的心思,可能不比之前的那位差啊!」

後宮裏面,想坐上那位子的人還少?可到頭來又有哪個是能順了心愿的呢……呂芳素望着眼前的一株珊瑚樹,伸出手,掐下一小截,「就是在宮裏頭過得太安逸了,以至於那點痴心妄念全開始鬆動。都是不讓人消停的主。」

後宮有大把的夫人,奼紫嫣紅,爭奇鬥豔。皇上能將寵愛給了她們一時,可保不了她們一世。前一個,尚且有一把大傘罩着,不也照樣一夕傾覆。現在這個,充其量是個小麻雀,倒是還不放在眼裏。

「找個機會,將哀家的葯給親自送過去。」

哀萃芳一怔,須臾,有些遲疑地低聲道:「主子,她畢竟是皇上的新寵,這麼做未免有些……」

呂芳素抬手止住了她的話,眼神中閃爍著一抹莫測的笑意,「只是送個葯而已,表示一下哀家對這個媳婦兒的關心,哀家可沒說讓你將她除了。凡事總不能由著性子來,再不管束著點兒,越來越變本加厲可不太好!」

有些人,適可而止,尚且能夠姑息留存;而有些人,既然出了宮,不該回去的,就不要回去了。

呂芳素的眼底有陰狠和殘忍一閃而過,不禁又想起了離宮前白朮的話。

小心身邊人,身邊人……

次日,山寺里的天依舊晴好,晨曦初至,宮闈局的人就早早起了。司寶房的女官需領着一應宮人將擦拭好的銀器一一擺在殿內,餘下的掛毯則要等到晾曬好,都要重新佈置。都是些調教有素的宮人,即便不在內宮,也分配妥當,各自忙碌。

霧后的花還沾著一些露水,香氣微熏。

敞院裏的花開得正好,叢叢簇簇的薔薇,以及花架上垂下來的紫藤蘿,自朱紅院牆一直鋪到西廂的窗欞下。亮的是燈盞,一掛掛燭影搖紅;白的則是花蕊,一朵朵碩大花團。

風拂過,月檐下的風鈴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一襲藕色絹裙的宮裝女子,朝着紅漆廊柱走了幾步,倏爾,駐足在月檐下,微揚著頭。風吹拂著如墨的髮絲,在廊下賞燈的女子,眉目綺麗,笑靨含春,映襯得其人其景,如臨仙境。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韶光穿過一條小徑,正當晌午,明媚的陽光照射在一棵花樹上,芬芳濃郁。在花樹影里,忽然就瞧見那一抹纖細身姿。

她正抬手扶著花枝,輕觸著一串垂下來的花瓣,與此同時,輕啟檀口,輕輕地唱起曲子。一樹花光映着她嫵媚的倩影,她的眼神迷離而倔強,卻含着淡淡的哀傷。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輕柔的嗓音,低吟淺唱,含着某種似說還休的情愫。聲音漫過花架上鋪天蓋地的藤蘿,漫過繽紛花葉,唱得繾綣動人。

誰能想到,這享盡三宮榮寵的女子,竟在這樣的暮夏初秋思戀着一個人……

「宣華夫人。」靜立片刻,韶光輕輕喚了一聲。

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側發出輕微的玎玲一響。韶光知道那是腰帶上玉牌撞擊的聲音,然而,她只作不知,微笑着斂身行禮,而後便走過去,與她並肩在疏影下賞花。

「還記得夫人最喜芙蓉初綻,每一季的花蕊都要保留着,釀成花蜜。」微微笑着,韶光說了一句。

陳宣華側眸,久久地盯着跟前的人。好半晌,眼色才漸漸地由驚疑轉為戒備,冷淡地道:「原來本宮沒有看錯,真的是你。」

自禍亂中僥倖逃生的女子,竟然,再度躋身宮闈局。

可是不簡單!

「奴婢聽聞夫人偶發心悸,甚為憂心,這一趟來探望不知是否唐突了夫人。」

陳宣華挑了挑唇角,隨手將指尖的花丟在牆角,「既然來都來了,何必說這些。更何況,你我之間,就不用再客套了吧!」

「夫人的地位已經今非昔比,奴婢該道一聲『恭喜』。」

韶光輕輕一笑,再次斂身行禮。

陳宣華冷冷地注視過去,眼眸里倒映出一個女子從容的笑臉。越是笑靨明媚,就越覺得刺眼,就連那行禮的姿勢都礙眼起來。

「你這是在奚落本宮?」

「奴婢豈敢,」韶光再一次微笑起來,伸手摘了一串花,柔順地替她簪在髮髻間,「夫人能有今日成就,非是憑藉其他,是靠着天生麗質的姿容、賢惠聰穎的秉性,博得君王滿心憐愛,羨煞後宮三千佳麗呢!」

進宮的女子,哪個不在心中懷有美好憧憬,誰不希望寵冠後宮,一人獨佔?當陳宣華見到皇上的一刻,雖已是遲暮之年,他,卻仍是一位曾叱吒風雲、金戈鐵馬的英雄。現如今坐擁江山,他依然才華橫溢、儒雅風流。每每對着她微笑,都讓她覺得整顆心隨之飛舞。

然而,終究是因為另一個女子。哪怕已然身死,仍令他魂牽半生、夢繞一世。以至於身側圍繞佳人無數,都一一成了替代品。

而在她眼裏,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他曾許給她一個美夢,夢碎了,她知道原來其實有很多東西都比爭寵重要。既然無法得到真心,就用權勢和地位來補償吧!給她權勢,給她在這偌大深宮生存下去的地位。

「後宮從來都是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地方。你是她的人,本宮知道,在你眼裏,扶雪苑的那些夫人和嬪女,都只不過是扶風而上的野花,是妾。可形勢畢竟已然逆轉,現如今,已沒有人能阻擋本宮的腳步!」沒有任何敷衍,陳宣華直言不諱地道出,眼底顯出的那種決絕神色,也是韶光曾在無數後宮女子眼中看到過的。

「沒有人嗎?」韶光輕嘆,「可太后似乎並不想看到您再往前邁一步呢!」

她不知道哀萃芳的葯,是否已經送過來了。

可宣華夫人心悸的毛病,已經傳遍整個宮闈局。

一個連走路急促些都會誘發病患的女子,是不足以統領整個後宮的,更遑論母儀天下了!

「皇上愛您,是因為您長了一張跟獨孤皇后極為神似的臉、一雙極像的眼睛;太后厭惡您,同樣也是因為這個。就連奴婢看到您,也彷彿是看到了當年的皇後娘娘。現如今初掌中宮的太后,怎麼會眼睜睜地看着這樣的一個您取而代之呢?」

那種如影子一般的存在,就像鋒芒在背,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呂芳素經歷過的那段血雨腥風、宮闈絞殺。此時不動,她只是在等,等著除之而後快的那一日。

陳宣華久久地靜默,臉色被疏影籠罩上一層陰翳,看不清眉眼。

「本宮自然清楚這一點。可有些事情總需時日,本宮尚且年輕……」

「夫人可知道晨曦之時,南殿曾經走水?」

細細的嗓音,輕易地打斷了她,卻讓陳宣華眼皮一抖。

韶光徐徐地道:「在宮裏面,皇上尚且保不了您,更別說到了這宮外。讓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即使趙公公隨行左右,可,他總有照看不到的時候啊……」

太后或許並未想在此除掉陳宣華,起碼哀萃芳給她的意思,是暫時不會。然而,南殿的火,卻燒得很及時,給了她一個足以借題發揮的機會。

也不等陳宣華回答,韶光輕盈地走了開去,「奴婢言盡於此,其餘的,夫人如此蘭心蕙質,豈是想不到的。屋院那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料理,奴婢這便告退了。夫人要好生休養。」

「等一下!」

陳宣華還是在身後叫住了她,臉色很冷。

「為什麼要來跟本宮說這些?」

她是她的人,應該是恨極了自己的!

韶光輕輕回眸,再一次看向那張跟皇後娘娘如出一轍的容顏,「冤有頭,債有主。夫人是在朝霞宮傾覆以後,才入主華觴殿的,不是嗎?奴婢懂得分清是非。」

陳宣華一怔,面露複雜之色。

「而且奴婢也說過,看到您,就像是看到了當年的皇后。因此夫人更要好好地在後宮生存下去,這樣,也算是安了眾多已經逝去的閨閥女子的心。」

韶光說罷,朝着陳宣華柔柔地一笑,便折身離去。

風吹起,吹散了漫天花雨。

皇上他,依然是念著皇後娘娘的吧……否則,怎麼會拋開後宮三千,獨寵一個陳宣華?可她畢竟不是娘娘。她的存在,僅是代替著娘娘以另一種姿態在後宮留存。既然中宮虛位以待,不是她,也會有另一個女子,即便扶她坐上那位子,也未嘗不可。

自陳宣華處折返,在半路上遇見了前來找她的小妗,拉住她低聲道:「薛姑娘已經在屋裏待了好久,讓她先回去,薛姑娘卻執意要等。奴婢瞧著,面色不大好呢!」

晉王殿裏的掌事女官,無論如何也不是普通宮婢能惹得起的。故而臨跨進門檻,小妗仍是不放心地道:「要不要奴婢去找董姑娘,總歸有個幫襯的人?」

韶光不禁揚起眉,看了小妗一眼。看來,薛蘅香是將她嚇壞了。

「你且安心,薛姑娘與我也算舊識,不會太過難為。」

事到此時,麟華宮那邊才開始着急。

不覺有些遲了么……

小妗聞言,勉強地點了點頭。

倒是韶光有些失笑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忽然發現,不知何時起,余西子遣到自己身邊的心腹小宮婢,已經這麼貼心地關懷自己。

甫一進門,就看見女子端坐在敞椅上。

一襲冰絲綢高腰長裙,綰雲髻,碎花單簪,裝扮十分素凈,卻難掩傾國之姿。

「薛姑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看見她,彷彿就看見第二個錦瑟:一樣的孤高如雪,一樣的清麗逼人,區別在於一個被派遣進了宮闈局,一個仍在殿內主事。可這一度引以為傲的掌事女官位置,卻已經被很廉價地許給了別人。倘若,自己果真進殿,眼前的女子,將要如何自處呢?

聽聞腳步聲,跟來的婢子便退出去,隨手將屋門闔上。

薛蘅香抬起頭,面無表情,「我等了你很久。」

韶光讓小妗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氣,才開口道:「我剛從宣華夫人那兒回來,不知道薛姑娘來找我,所為何事?」

沒有絲毫避諱,坦然道出行蹤,這倒是讓薛蘅香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畢竟是麟華宮裏獨當一面的女官,只頓了一下,復又冷著臉道:「你可知道,晌午時,太后將戍衛都調下玲瓏山了!」

十二隊戍衛,幾乎百人,一概不剩。

留在寺里值夜的,只剩下內侍監的僕從。

韶光挑挑眉,「這事情我也聽說了。據傳聞,是因為今晨太後跟主持大師參禪,提起佛門清凈地,不應該帶兵戈之氣。而且這福應禪院是歷來皇家祈福之地,可保萬全,根本用不到那麼多人把守。」

「可殿下每次離宮,身邊的十二隊戍衛是從來不離身的!」薛蘅香顯然不比她這般氣定神閑,一說到此,竟是激動得不能自已。

韶光嘆了口氣,不得不耐心地將茶盞放下,「你要清楚,連這天下都是楊家的,太后現如今是楊家的掌舵人,她怎麼說,便應怎麼去做。一貫又能如何,想來即便是殿下尚不能違逆,我們這些宮人又豈能去置喙呢?」

話音落地,薛蘅香噌地一下站了起來,「說得倒是輕巧!現在連戍衛都被調走,只剩殿下一人在山中,豈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許是過於慍怒,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韶光一怔,有些詫異面前的女子居然有着不錯的洞察力和判斷力,卻不禁再一次展顏微笑,這回是連開導都懶得出口,「殿下都未曾着急,不是嗎?薛姑娘是否有些多此一舉了!」

韶光說完,提起小壺給自己斟了一杯。剛抿了一口,突然聽到咣的一聲脆響,震得她手一哆嗦,險些被灑出來的熱茶燙到。

那是茶盞摔在地上的聲音,茶水四溢,粉碎的瓷片有幾塊已經飛到她的腳下。

「韶光,我是看在殿下信任你、善待你的分上,才叫你一聲韶姑娘。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要敬你三分。你充其量只是個低品階的女官,是奴、是婢!閨閥已經失勢,你是靠着什麼勢力才爬上來的?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

陡然起身的女子氣急敗壞,眼中含淚,彷彿此刻受到斥罵、遭受委屈的人是她。反而坐着的人,卻似乎並未聽進耳朵一個字,片刻,無動於衷地拿起絹布擦拭手指。

「薛姑娘,我回來,並不是與你吵架的。更何況你所提之事,原就在我能力範圍之外。操持了一日,我已經很累,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我要休息了。」

既然求人都是這種態度,何必要上去倒貼。

韶光說罷起身,給了小妗一個「送客」的手勢。

「你真是辜負了殿下的一片真心!」

僵持片刻,薛蘅香抹了一把眼淚,扭頭就朝着屋外走,步態踉蹌。倘若是平時,像她這種冷麵的女子,一定不會出現這種軟弱凄楚的神色。然而韶光卻在這一刻忽然轉眸,冷聲道:「你給我站住!」

屋門半開,外面飄進來一絲絲的清香。

眼淚尚在眼角,陡然而來的凜寒自腳底直達心扉,薛蘅香被震懾在原地。

「你懂何謂真心?你以為這兩個字的意義,便是上有恩惠,下必死命報答?」

韶光在這時起身,目光變得有些冷厲,「你甘心為晉王驅使,那是你自己的事,卻不能要求每一個人都俯首帖耳,甘效犬馬之勞。倘若情勢果真如你所言,只能說明,堂堂晉王也不過如此,根本不值得別人的輔佐和效力!」

真心,何謂真心?

只有交付,無所企圖才是真心。像這般互為交換之下的承諾,連同盟都不算,更何況還是橫加干涉和逼迫?僅憑着一個人的力量,確實難以成事,然而聯合之後所帶來的遭遇,將是宮闈大誅伐都無法企及的殘忍和血腥。

鳳牌,東宮。

她知道在這兩個詞的背後,存在着怎樣的意義。

然而,晉王在籌謀和佈局的同時,給過她選擇的餘地么?如果連心甘情願都說不上,又談何真心!莫說是區區一個薛蘅香,即便是晉王站在這裏,這些話依然全數奉上。

「你的意思是,倘若殿下就此失勢,你就會選擇背叛?」薛蘅香折過身,大聲質問。

「那算是什麼背叛,」韶光冷冷地笑了起來,帶着略微的譏誚,直視着她,「如果我不是閨閥一脈僅存的力量,你敢說,你的晉王殿下會義無反顧地任用我?即使任用了,他又當真信任我么?既然連信任都說不到,何來的背叛——宮裏頭就是如此,只有錦上添花,不會有人雪中送炭。如果他失勢,我當然要先一步脫身!」

風停息,連院外的一絲花氣都靜默下來。薛蘅香沒有說話,過了很久,忽然苦笑着搖頭,再搖頭,「你是如此自私涼薄,殿下卻偏偏選擇你與其比肩。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夠無情么?」

她曾不止一次地勸說、進諫,這個自肅清中倖存下來的女子究竟有多危險——幾經風起雲湧,看慣世態炎涼,身份是如此複雜,秉性又如此冷酷,怎麼能起用為左右手,並且將那天大的事委以重任呢?

然而,殿下卻總是一聽而過,偶爾露出輕笑,並沒說過什麼。

只有命數不能輕言,一向習慣掌控和擺佈別人的男子……在提起眼前這個女子的時候,蘊含冷漠的眼中會流露出一抹複雜的情愫。那時候,她甚至嫉妒地認為,她是殿下利用的一枚棋子,僅此而已。然而此刻,這棋子不僅有着自己難以企及的心性和遠見,甚至連性情,也跟殿下驚人的相似……

「在宮裏,情誼本來就是一件極為奢侈的東西,」韶光輕輕一嘆,在女子那種凄惶哀慟的目光下,眸色逐漸淡了下來,「當你經歷過背叛、拋棄、陷害,受過足夠的傷,嘗到過足夠的痛,還能去相信的話,只能說,活下來都是一種幸運。而等到你的心變得足夠堅硬、冷酷、涼薄,即便面對宮闈絞殺、內局傾軋,都可以做到無情。因為只要足夠無情,便能置身事外,再沒什麼能夠傷害到你。」

一往情深,本就是錯。

薛蘅香錯在陷得太深,以至於將滿心滿腔的忠貞和回護都給了一個註定不會有回報的男人。而那個男人,正因為深知這一點,才會將她留到現在。否則,掌事女官的位置,是無論如何不會給這麼一個莽撞而衝動的人的。

韶光想到此,眸色漸涼。

「你回去吧!戍衛的事,想必晉王自有主張。」

薛蘅香聞言一怔,「你的意思是,殿下早已打算好了?」

那是擔憂后一剎那的欣喜,韶光看着她,眼睛裏閃過了悲憫之色,「你跟在他身邊多年,應該知道晉王是個怎樣睿智謹慎的人,如何會將自己置於險地。」

她只能言盡於此。

然而對於薛蘅香已經夠了,她忽然破涕為笑,抹了一把臉頰,再不多做耽擱,便離開了屋院。

屋外,夕陽西墜。

刺眼的陽光灑在地上,碎光璀璨。轉眼間,角落裏那些過了季的花卉,彷彿都跟隨着墜落的夕陽,一起凋零了。

隔日,祭祀儀式仍要進行,宮闈局將一應禮器和銀器擺上,山寺中再一次舉行了龐大的祈天典禮。然而儀式過後,太後繼續與主持大師參禪半日,在諸佛像金身之前,卻卜算出了「妖邪作祟、為禍社稷」的結論。

一個是祭祀遇雨,一個南殿走水,諸事不順的理由全部歸咎給了讖語。

無不嘩然。

太后對卜算的結論很是震怒,萬般重視的結果就是當即讓太常寺夜觀星象,對諸般禮器挑剔一番之後,又將禮部的郎官革職。

其後就有明光宮的奴婢來將隨行的幾房宮人拆開,每一房由一個婢子約束在各自的屋院裏,連隨意交談都不被允許,更別說是擅自走動。緊接着,內侍監的人被遣在下三道山門,命掌管一切瑣碎收尾事宜。

山寺里,忽然飄浮起了一絲緊張的氣息。掖庭局和宮闈局加起來,隨行可達千人,卻被幾個宮婢、一道囑命,兩相阻隔,互相再難通氣。

然而司寶房卻是除了宮正司外,唯一還能在三殿內逗留、走動的:佛像金身要送,銀器都需妥善安置。韶光領着一隊宮人挪送十八尊銅人時,就看見一位侍衛模樣的人,腳步匆匆而來,越過殿前長廊,直奔太后安寢的殿宇。

晉王的戍衛不是早已被遣至山下?這時候還能出現在寺里的,會是何人?

「韶姑娘,讓我來幫你……」

這時,有極輕的嗓音響在耳側,韶光回眸,忽然看見了身邊的紅籮。

純銀鍛造的祝祭器皿,被擦拭得透亮,能照出人的影兒來。韶光很快回視,對着銀器上面映出的一道影影綽綽的身形,唇齒微動,「你來這裏做什麼?」

這個時候,她不是應該跟成海棠待在一起嗎。

「宮闈局似乎都被戒嚴了,娘娘很擔心。」

韶光側着臉,狀似不經意地抬起底座端詳,「成妃那裏,莫非也被約束起來了?」

「倒是有個管事模樣的宮女過來,但娘娘好歹是側妃,她不敢太放肆。」紅籮用肩膀將韶光的臉擋住,愈加靠近了些,「可小廚房裏忽然換了一撥人,娘娘遣我來問一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宮闈局和掖庭局兩相戒嚴,戍衛一律被抽空——如此大動干戈,太後到底要做什麼?不僅是成海棠,恐怕身在福應禪院裏的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疑問。然而,沒人知道,太后究竟在等一個怎樣的契機,投石問路,讓一應深埋在暗處的人、事,都不得不浮出水面;或許同時也在織網,將消息、權力一一剝奪,使其變成砧板上的魚,任她宰割。

韶光自然不會說出這些猜測。

「小廚房怎麼了?」藉著話茬,她巧妙地引了過去。

紅籮輕著聲,老老實實地道,「不僅是我們這邊,夫人嬪女專屬的一應小廚房,都被換了人。好些人都鬧將起來。不過娘娘說,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可我擔心那些新換的廚娘,會不會藉機……」

韶光抿唇輕笑,感嘆海棠的見地,「成妃說得沒錯,你回去與她說一句且安心。另外,這幾日,仍要頻頻召見司藥房裏的醫女。」

召來醫官親自診脈,是她一早就跟成海棠交代好的。紅籮不明其意,卻謹遵吩咐去做。偏巧這時太后也遣醫署里的人來瞧病,似乎頗為重視。

這時,管事女官閑閑地從外面進來,剛一進門,就大聲呵斥停下來的宮人。紅籮咳了一嗓子,道:「娘娘受了風寒,身體不適,這幾日忽然想吃梨花雪釀丸子,卻非要用純銀小盞盛了不可。韶女官,不知可能為我家娘娘行個方便?」

這就是身份為她帶來的便利。一方面,她是司寶房的人,不能隨意走動;而另一方面,她也是浣春殿的伺候宮人,在佛殿這邊暢通無阻。

「成妃娘娘吩咐,奴婢定當效勞。」

韶光說罷,柔順地一轉臉,吩咐小妗將一套銀質器皿拿來交到紅籮手上。

兩個管事宮女在一旁冷眼瞧著,也瞧不出端倪,只覺得這東宮的側妃恁地矯情,連膳食用具都極挑剔。

而後,韶光則是親自將她送到迴廊外,正欲轉身,卻見其中一個管事的宮女正靠在廊柱上,隔遠看着她意味不明地微笑。然而不等她開口,便輕步走過來,左右探看一番,見四下無人,從袖子裏掏出一枚香囊,偷偷交給了她。

這下,換成韶光驚訝。

因為那香囊背面,綉著麟華宮專屬的麒麟紋飾。

她不是哀萃芳派來的人么?怎麼會……管事宮女瞧見她的神色,沒說話,又是神秘一笑,便走了。韶光忽然感覺到,此刻彷彿有一張漫天大網撒在了這福應禪院,看不見的絲線,正一點點將所有人套牢。而這撒網之人就坐在幕後,睨目微笑。

不知是不是那管事宮女為自己開了方便之門,將諸般禮器安置好,韶光自第五道山門而上,一路經過石崖徑道,暢通無阻。

隨行的四位皇子都住在第六道山門之後。瓊樓玉宇,玲瓏寶閣,朱紅漆繪和烤漆彩畫輝映着一座座銅人佛像,奢華瑰麗,寶相莊嚴,別有一番空靈大氣的景緻。臨山而踞的大理石平台,居高臨下,眺望玲瓏山的雲霧縹緲,宛若置身仙境。

殿前無人,連灑掃的宮婢都沒有。

有引領的婢子前來,帶她步至偏殿。月檐下,十二道殿門敞開,偌大的寶殿裏空曠而明亮,冰絲白紗簾輕拂,偶爾可聽見風鈴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

「來得這般遲,本王還以為路上有什麼人將你絆住了。」

殿內,鵰鶚麟紋的纏枝桌案上,平鋪着一張宣紙,旁側是兩方端硯、一個水丞,古意盎然。桌案前的男子拈著一支狼毫毛筆,飽蘸濃墨,眼見墨汁就要滴下來,方才抽手,收住渾厚的一筆。

卻是在作畫。

「奴婢讓殿下久等了。」

「也不算久。只是在想,你是否願意來。」晉王說罷,就將筆擱置在墨玉筆搭上,目光注視過來,深不可測的眼底含着一抹洞悉的輕笑。

看來,是薛蘅香將自己的話原封不動地稟報給他了。

韶光並未多言,只將翎羽大氅解下,搭在一側的寶架上,然後徑自走到桌案前,去看那幅險些被墨汁浸染的絹畫。

「殿下面前的絹帛上,是一幅什麼畫?」

沒錯,那是一幅絹畫。

絲線縱橫,鋪陳出或濃或淡的色澤,宛若潑墨,幾可以假亂真。倘若不是曾在司衣房裏被言傳身教,又跟青梅修習足月,依照方才的距離,絕對辨認不出。

楊廣臉上現出激賞之色,伸手展開捲軸。

「山原圖。」

雪白的宣紙上,一方絹帛服帖地鋪展開,絹帛上是遼闊原野,天高雲低。原野上是奔跑着的鹿群,只是周圍山脊嶙峋、猙獰隱晦,為原本恬靜的景象增添了一股煞氣。那些奔跑中的鹿群,似驚恐,似慌亂,有些還在往一處圍攏,有些則已經分散離隊。

「平田淺草,麋鹿成群,如何射到麋中主?」

韶光聞言,不禁挑了一下眉。就連絹畫都如此肆無忌憚,權欲煌煌,野心昭昭,果真如撲花之蝶,不可斷絕。

「畫上只見獵物,卻未見弓箭,如何射得。已經胸有成竹,殿下何故來考奴婢?」

「難道你不覺得,只有參與其中,才會樂趣無窮?」

「奴婢何德何能,」韶光輕然一笑,搖頭道,「殿下未免太看得起奴婢。」

投石問路,推波助瀾,才是她應該去做、有資格去做的。至於謀算佈局、擒賊擒王這等事,需要太大的權勢和能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些事,平庸之人尚不能及,更不是她這種卑賤出身的宮人能去企望的。

對於身份,她分寸自知。

楊廣將畫軸卷上,頗為自嘲地道:「你對情勢如此洞悉,利害分明。所以本王也絕不會懷疑,假如本王真的就此失勢,你會毫不猶豫地抽身而去。」

山風清涼,含着一絲隱約墨香。

韶光有些失笑,「所以,殿下特意讓管事女官帶給奴婢信息。」

說罷,自腰間取出那枚香囊。

直到現在,她都有些難以置信,只為了一句話,他甚至就這樣不惜動用隱藏得很深的力量,一來證明堂堂晉王並未被軟禁在山寺里,依舊手眼通天;二來,則顯示出連明光宮都安插進了親信,究竟誰處在被動尚不可知。何其厲害!

「殿下如果能將同樣的事情告訴給薛姑娘,她也不會橫衝直撞地跑到奴婢的寢房來。」

楊廣笑了笑,「你心軟了。」

韶光卻不覺得這很可笑,調開目光,語氣微涼地道:「殿下該知道此刻的形勢何其嚴峻,稍微一步踏錯,就意味着粉身碎骨。薛姑娘她……對殿下畢竟是忠貞不貳的,殿下不該置她於險地而不顧……」

山寺里,遍佈明光宮的眼線。

成海棠說得沒錯,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因為外面的人,正等著裏面的人往外闖。何人私自走動、去了何地、與何人接觸……想必薛蘅香前腳剛踏出殿門,下一刻消息就會傳到太后的耳朵里。有哀萃芳在,自己自然是無憂的,可薛蘅香呢?誰能保證管事宮女不會透露出隻字片語。

楊廣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你也是在宮闈里鍛造而出,應該再明白不過,真心,未必能換得真心。」

他在微笑,雖然平靜溫和,然而卻有着洞悉一切的殘酷和冷漠。

「奴婢只是覺得,她是您殿裏的。做出何事必然也會牽扯到殿下。」靜靜地,韶光忽然回答了一句。

既是對他說,也是在對自己說。

「你果真是變了,」將畫軸插進白瓷瓶里,他來到她身邊,伸出手,撫摸着她的髮絲,「若換作以前,一個毫無用處的人,根本不會讓你開這個口。而現在你不僅來向本王質問,更在為她求情。這樣的你對本王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那一刻,韶光居然忘記避開他的手。聽他似喃喃自語般的話輕吐在耳畔,不禁暗自咬緊了牙,有些懊惱地低下頭——彷彿回到很多年前,那個一做錯事就會聆聽女官諄諄教誨的小宮婢。

「本王知道你不會讓本王擔心的,對嗎?」楊廣繼續微笑,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撥了一下她耳垂上墜著的珍珠,「你一向冷靜自持,不管遇到什麼人、什麼事,都不會忘記本分。」

低啞的嗓音,撞擊耳膜,帶着一絲蠱惑的力量。

韶光卻像被蠍子蜇到一般,驀然往後一撤步,退出他的禁錮。

「叮——」

是腰間玉牌因動作幅度過大而發出撞擊的聲音,叮噹脆響,打破了這一室的靜謐和曖昧。記憶如花綻放,一瞬間又萎謝。枯榮之間,往事成煙。

「殿下的這些話,向來對每一個宮婢都是很管用的。」煙影消散,疏朗的陽光下,女子淡然而立,眼神清亮,黑漆漆的眸子,卻漸漸有些冷了。

再冷靜自持又如何?不是一樣被蠱惑了……韶光在心裏苦笑,抿唇,有些懊惱地別開目光。

楊廣也靜了片刻,低頭看着兩人交錯卻又分離的影子,「……韶光,你還真是從來沒令本王失望。」

他忽然大笑,讚賞的同時又有莫名的失落,然而只是一瞬,又變成了洞悉一切的涼薄和淡漠,「這樣的你,才是本王能夠放心去任用的。以後記着,千萬不要為了不需要的人,流露你的憐憫和善良。」

「……」一時間,韶光默然。

的確,是她僭越了。對於薛蘅香,抑或是很多像她一樣的人,執念深種,卻未嘗就看不破,哪裏需要旁人的干涉和勸阻呢!然而像他這樣的男子,勘破世事榮辱,洞穿一切表象,當真是做到旁觀者清了么?這樣的冷酷和洞悉,讓一應跟擔憂有關的辭彙都變得可笑,同時也可怕得令人寒心。

韶光低下頭,輕嘆了一下,「那戍衛的事……」

楊廣看着她,臉上復又浮起微笑,「正如你所估計的,本王自有打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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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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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水火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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