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陌上花歌(4)
第9章陌上花歌(4)
看來蒼山侯也對他放下心來。
他在心裡苦笑,原來把愛過的女人送進別人的懷抱,在皇上和蒼山侯看來,竟是決定他是否成熟,是否狠心,是否足夠君臨天下的首要條件。
多麼荒唐。
杜疏香又怎能知道,除了這條路,他其實沒有選擇。
其他的路,都無法保全她的性命。
甚至如此,皇上仍然派出了一隊人馬,出其不意想在途中殺她,而目的或許僅僅是要考驗他的應對能力。
他緩緩地朝著雨幕呼出一口氣,但心裡那沉沉的感覺並沒有好上半分。
他的心裡,承載了太多不可言說的秘密。
無論他是否會成為皇帝,那些都終是永遠的秘密。
自小,他在宮中的地位便非常奇特,敏感聰慧的他開始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母后對他的態度疏離而冷淡,而父皇很少來看他。
他也曾努力想取得所有人的喜愛,然而他很快發現,如果他表現得令父皇欣喜,轉眼就會遭到莫名其妙的攻擊與其他皇子公主的唾棄。
他們都有著護短的母妃,而他的母后,只會拈著一串古舊的佛珠不言不語。
他也不敢向父皇傾訴,漸漸地,他變得沉默而孤僻,小心地隱藏起自己的存在,努力不發出光彩,這樣果然令他獲得了很長時間的安全與寧靜。
直到十四歲那年,父皇突然沒有任何徵兆地宣布,立他為太子。
一時間,四野嘩然,他接下來遭遇的種種,每每想起,仍會心驚。
直到端淑妃對他說出那番話,而他終於第一次親手結束了一個曾經親近之人的性命,他才正視這個事實。
他已經不可能再像十四歲以前那樣逃避。
除了面對自己的命運,他無從選擇。
待他的忠心侍衛老木也背叛了他后,他已經不再對保護者抱有任何期望,他開始履行和面對一個太子應盡的一切義務,並享受一個未來國君能享受的一切權利,他的帝王本色如掩埋於沙土的珍珠,很快閃耀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殺了第一個人以後,就不在乎殺第一百個人。
但是他沒有想到他會愛上杜疏香。
他畢竟只是一個少年,一個心存恐慌需要溫暖的少年,無論他表現得再如何冷靜,他也預料不到愛情的來臨。
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愛上她的,也許是每夜嗅聞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無法入眠的時候,也許是一次次因劇烈嘔吐幾乎想立刻死去的時候。她有些羞怯的軟軟的笑,她掌心裡遞來的片片桃花瓣,她發間閃耀的屬於陽光的味道與光芒,都讓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何況他始終記得她,那一年唯一沒有忘記他,在父皇的書房裡找到了他的女孩子。
當他對她說出不離不棄的誓言時,他曾經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做到。
這一世,他為皇,她為後,無論身處多寒的歲月,他都不再害怕。
但當他的母后無聲無息地慘死在佛堂里后,他才明白,他的羽翼還如此稚嫩,黑暗中有那麼多不可測的命運之手,令他無能為力。
偌大皇宮,一國之母的死因竟然成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皇上到底能改變什麼?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太子身份產生懷疑。
雖然他與母后並非感情深厚,但她畢竟是他名義上的養育人,那一段時間,他瘋狂地出入刑部,親自過問追兇一事,但一層層查下去,方知這深宮之中如同厚繭,層層關係與種種歷史糾纏不清,散發著腐朽的氣息,卻偏偏用金縷玉衣掩蓋著,令所有的真相都無從查起。
他就是在那時一點點沉默,一點點世故的。
後來很久以後他才從父皇口中證實,殺死母后,僅僅是父皇對他的一種試煉,難怪他查不到種種,皆因下手之人本就是一國之君。
他驚問:這是為何?
父皇冷冷一笑:我將你交與她撫養,多年來她可曾盡職盡責?一心向佛卻心中無佛,她早該領罪。如今你已成人,我卻留她不得。
他欲張口卻無語,原來母后對他的冷淡和他遭遇的種種父皇早就看在眼裡。
他始知一個皇帝的心狠手辣還有城府之深。
他感到寒冷。
父皇再笑:你殺端淑妃時,她說的話我亦知道,你起了疑心,秘密調查自己的身世,早知自己非皇后親生,卻一直隱忍不問,這很好。現在我可告訴你,你確非她親生,因此也無須傷心。
他默默低下頭去,心中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傷或是害怕,翻攪得他心頭泣血,但他面上只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他什麼都沒有再問,他知道父皇想要的太子,就是這般模樣。
沉默、隱忍、孤傲、狠決。
那或者是成為一個皇帝的必要條件,然而他的父皇從未想過問他一句,他是否想要重複他的帝王人生。
母后死後不久,他見到了穆緩歌。
第一次見面,緩歌如一個幽靈般輕易避開了太子宮的重重禁衛,出現在他獨處時的書房裡。
彼時,他正翻看著一本前朝詩集,抬頭間,眼前緋紅耀眼,一個漂亮得過分的男人正坐在他書案的另一邊朝他微笑。
他從來沒有見過男人穿這樣紅得有些媚氣的衣裳,但是他驚怔於這樣輕浮的色彩穿在眼前的人身上,只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和風流洒脫,卻沒有絲毫矯情惡俗。
他沒有出口叫人,他知道此人能突然出現,他此刻叫人也必是自取其辱。
他保持著一向清冷的表情淡淡地以目光相詢。
穆緩歌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他將花葉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然站起身來,似乎在自家花園般隨意地取過了他案上的紙筆,輕巧地寫下了幾句,緩緩推到了花葉姜面前。
歸安城廓半樓台,曾是香塵撲面來
不見當時翠輦女,今朝陌上又花開
他寫的就是這四句詩。
那是花葉姜第一次見到這四句詩。
「這是你親娘最喜歡的詩。」這是穆緩歌對花葉姜說的第一句話。
但自此一句開始,他們之間的命運之輪開始瘋轉。
沒有力量能夠讓它停滯下來。
花葉姜在一扇深黑色的門前停下了腳步,隨著他身影的停頓,一直在他身後緊跟著卻悄然無聲的侍衛們也立時站好。
這已經是侯府深處,一般外人很難發現花園盡頭的這處秘徑,然而花葉姜似乎毫不猶豫,甚至在雨夜蒙蒙中,他也沒有走錯半步。
他確是第一次來到蒼山侯府。
然而這花園中的小路,這小路盡頭的門,這門后住著的那個人,他已經默記了六年。
他的手心竟然微微地滲出汗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竟然會猶豫。
良久,他終於示意眾侍衛在此等候,他隻身叩響了那扇木門。
門吱呀一聲緩緩開了。
門裡靜寂無聲。
而在侯府另一端的新房裡,喜氣洋洋的大紅被面與閃著金粉的花燭,將精緻的內室與屋外的陰雨隔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香爐里燃著的紫絨帝香,將空氣熏得似甜美夢境。
這珍貴的香料,在產地離國也只有少數貴族才有資格享用,帝京皇宮多年來也只得幾回進貢,最近的一次便是全部賞給了太子宮。
而這地處一隅的蒼山侯府里,卻也大量燃著這種香料,足可見蒼山侯的隱藏實力之深。
杜疏香低垂著頭面,一動不動地坐著,她想起那日清晨在花葉姜身邊醒來,也是嗅到了這種香氣。
那時的她,羞澀而慌張,但內心是篤定的。
而今,她卻成了巨浪中漂浮著的小舟,不知道要漂向哪裡,也不知道會在哪一秒被徹底顛破。
她聽到世子的木輪椅被推進來的聲音,然後是侍女們的掩門聲。
她已經依稀聽得世子因重疾身體已無法行動自如,平日需靠蒼山巧匠製成的木輪椅代步,今天也是坐在此物上與她拜堂,這樣一個人,既令她稍稍安心,卻又令她更加悲涼。她不知此刻自己應該如何反應,耳中聽得其他人都已經離開,又是誰來幫那人離椅上床?
她正暗嘲自己此刻竟還在替他人擔憂時,突感眼前一亮,頭上蒙著的紅綢竟忽地飛開了去,滿室燭火照得她有些目眩。
另一人的呼吸聲輕柔綿長,卻又咫尺之遙,她受驚地抬起頭來。
微微斜靠在一架輕巧的木輪椅上的男子,身著和她一樣的大紅喜服,無力的姿態看上去卻並不覺病弱,只覺一種慵懶的風流,袖下露出的一雙手,竟比女人還要纖長潔白。此刻那手中正握著一支紅色的尺來長的細桿,看來剛剛挑飛她蓋頭的正是此物。
然而令她驚駭萬分的卻是那人面上的青銅面具,那面具狀若惡鬼,此刻在燭火下突見,竟令她幾乎喪膽,她拚命掩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叫出聲來。
白天拜堂時已經聽到竊語聲,知道這世子是戴著面具與自己拜堂,當時她並未在意,然而突然間見著,才知那面具有多嚇人。
見到那面具后的目光幽深莫測,一直盯著自己,她按住狂跳的心,慢慢垂下眼來。
是了,他是怎樣的模樣,又有什麼重要?
「嚇到你了?」面具后的人輕輕一笑,開口道。
他的聲音不再似白天般喑啞,聽上去竟如雪山冰泉般悅耳,而且還有著幾分熟悉。
杜疏香搖搖頭。
「杜疏香,白日我已在喜堂上問過你,這一拜,你我就是百年,若是你連我的面目也不敢面對,又何來百年之說?」
杜疏香微微一怔。
她再次抬起頭來,這一次,她的目光里多了幾分坦然。
「是。」她輕輕回應,看著那面具后的眼睛。
握著紅桿的手慢慢伸向那面具的邊緣。
停住。
「無論這面具后的臉是何模樣,你都願意陪伴他百年嗎?」他再問,緩慢卻鎮定,絲毫不似病弱之人。
「是。」杜疏香聲音平靜。
戴著面具的世子微微笑了起來。
他抬頭緩緩取下那猙獰的面具。
面具后的臉,在一簇簇燭火的映照下,透露出了濃烈得幾乎可以吞噬一切的美。
杜疏香的眼裡寫滿了難以置信。
就算此刻她見到的是一張被烈火焚燒后的臉,也不會比見到這個人更令她崩潰。
「穆緩歌?」她記得花葉姜就是這樣喚他。
而蒼山侯世子明明叫孟歌。
傳聞中的蒼山侯世子,自小病癆纏身,日夜掙扎在生死邊緣,常年不見陽光不見生人,還因個性陰柔,男生女相,因此對男子有著異樣的戀慕。
然而她見過的穆緩歌,雖然長相極美,但絕不算個性陰柔,並且他武藝高強,殺人如麻,與花葉姜更似至交。
她隱隱感到巨大的陰謀。
而這陰謀的中心,就是孤身一人的花葉姜。
「穆是我母親的姓,緩歌是我的字。」他微笑著站起身來,溫柔地低下頭,將她的手握在他的手心裡。
「對不起,疏香,並不是有意讓你受驚。」他的臉離她那麼近,似乎想看透她眼裡的矛盾與掙扎。
他果然不是什麼病癆之人,那麼,對外散播了十幾年的傳聞,令所有人都以為蒼山無後,蒼山侯的野心到底是怎樣?
而花葉姜,又是否知道這美麗男子的真正身份?
「你是葉姜信任的人。」她躲開他的目光,有意地提醒他。
「信任?」穆緩歌輕嘆了一口氣,仍然拉著她的手,卻在她身邊坐下。
「如果他信我,他就會死;如果他不信我,他還可以孤獨地活下去。疏香,你想要他選擇哪種命運?」
「不。」杜疏香的心緊緊揪了起來,穆緩歌的話或許只是一種假設,但足以令她心痛,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因為他是花葉姜啊。」穆緩歌笑了起來,但那笑聲里並無暖意,「疏香,忘記他吧,他已經把你交給了我,因為他給不了的幸福,我給得起。」
「我已經是他的人。」杜疏香試圖抽出自己的手,不知為何,當她知道她嫁的人是穆緩歌后,她的內心竟生出了巨大的抵觸心理。原本已經準備順從一切變數的情緒,開始為葉姜的命運而悲鳴。
為什麼所有他信任過的人,最終都要背叛他?
「你不是。」穆緩歌任由她抽走自己的手,卻不動聲色地按住了她的雙肩,他的力量令她不得不面對著自己。
「那天在太子宮裡發生的一切不過是花葉姜自己設的局,是他下的葯,令你昏迷並留宿宮中,只因他當晚就已經知道你家會發生變故。他在第二天清晨引皇上來見證你和他的決裂,並將下藥之舉推給你,給你們的決裂在外人面前製造一個合理的借口,使你成為皇上的棋子。其實那天晚上他並沒有碰你,你的守宮砂只是用藥物暫時抹去。他這麼做只是為了讓你成為皇上眼中的一顆好棋子,以保全你的性命,如果你連這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你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你父親暴露得太突然,花葉姜得知信息后當即應變用此法保護你,也算用情至深,可惜他到底明白自己護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
杜疏香的耳朵里嗡嗡作響,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加速奔涌,令她幾欲昏厥。
原來事情的真相竟是這樣。
她突然抬起手來,使盡全力撕開了自己臂上的衣服,她已經顧不得穆緩歌的存在,當那一顆鮮紅欲滴的守宮砂映入她的眼中時,她感到自己的眼裡,已經湧出了血淚。
花葉姜。
在蓮池邊嘔吐到幾乎虛脫的花葉姜。
在桃樹下吻她的花葉姜。
對她說不離不棄的花葉姜。
在皇上面前沉默著跪下的花葉姜。
手執長劍攔在她身前的花葉姜。
在喜堂上代她雙親受她一拜看她與別人成親的花葉姜。
……
她早知他沉默似海,每一步都如在刀尖舞蹈。
但她還是低估了這世間的種種險惡。
他安靜獨行。
她卻無法跟隨。
她怔怔地把目光移回穆緩歌的臉上,她的眼睛里,那紅色的衣、紅色的燭、紅色的嘴唇,似乎都是血,她心尖上的血。
「他的計劃就是讓你娶我,代他保護我?」雖然心頭劇痛,但語氣異樣的平和。
「不是。」似乎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決定說實話,「他的計劃是待他辦成一件大事以後,帶你遠走高飛。在那期間,由我保護你周全。」
「你會嗎?」她輕聲問。
「我或許不會。」
「為什麼?」
「因為我不相信他能夠逃離他的宿命,我怕他會死。我寧願他孤獨地活著,也不願意他就這樣死去。」
「他會死嗎?」
「如果他失敗了,他就會死。」
「所以你要毀了他的計劃?」
「我只是想告訴他,我會保護你,我會讓你幸福。他可以安心地去做他的皇帝,那樣,他還可以活很多很多年,我們都可以在遠處默默地看著他。」
「你不在乎我愛的是他?」
「我會讓你愛上我。」
「我不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