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陌上花歌(1)

第6章 陌上花歌(1)

第6章陌上花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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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帝京,皇城,太子宮。

初起的晨珠還在草葉尖上羞澀地起舞,幾枝調皮的桃花已經迫不及待地將粉色的花苞欲拒還迎地探向了那深褚色的窗欞。

窗上蒙著精緻的雲茜金紗,隱隱透著皇家的尊貴與榮光,躍然而出的紅日已將第一縷華美耀目的光芒投向了這處窗格,而窗里仍然未有晨起的動靜。

疏香覺得腦袋有些疼,她輕輕地哼了一聲,費力地把眼睛睜開。

淡淡的紫絨帝香,如溫柔的手指,悄無聲息地在少女的臉頰上撫弄,眼前天青色的紗帳一點點暈進眼裡,一切漸漸變得明朗。

離國進貢的紫絨帝香?這珍貴的香料不是只有一小盒,皇上全部賞給了太子嗎?

疏香的目光突然變得驚怔。

這裡,竟不是她閨居的太傅府?

記憶一點一點擠進了大腦,心一點一點被驚慌揪緊。

她慢慢地側過臉去,枕上的絲巾隨著她的動作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一角金色的鷹翼掠過她的眸光。

「比起龍來,我或者更喜歡鷹。」她猶記得,清峻如月的男子曾那般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說。

枕邊,同時初醒的男子正轉過目光來,他漆黑如墨的髮絲在枕上散開,俊秀的眉間,因還未散去的稍稍惺忪,少了幾分平日的冷峻銳利,眼裡卻多了些孩子般的清亮。

然而只有一瞬,他的目光在接觸到她的存在的同時,驀然收緊,深邃如暗海。

錦被在他抬手間已稍稍滑開,露出了他白色的裡衣和她赤裸的香肩。

一種深重的窒息感猛然堵上她的喉口。

她仍未出聲,但那難以置信的眼神已經將她出賣。

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為何會在這裡,以這般模樣?

所有念頭只來得及一閃而過,門外卻已經傳來尖厲的長音:「皇上駕到——」

桃花瞬間瑟瑟,一地肅殺卷過春光爛漫的宮牆。

花葉姜微微皺了皺眉,就在皇上大步掀簾入室的同時,他已經在揚手間將身邊女子的頭面以錦被蓋住,自己則輕輕下床,向著那一臉陰沉怒容的皇上跪拜下去。

當朝天子冷冷地看著自己最寵愛的兒子,他俯首的身姿仍然從容,看不出絲毫慌亂。雖是如此尷尬局面,他卻仍然行事如高山流水,令一國之君也暗暗點頭。

「床上女子可是杜太傅女兒杜疏香?」他問。

「是……」花葉姜在心裡輕嘆一聲。

他與杜疏香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今日局面雖然荒唐,但也不至於令皇上如此驚動,想來等待他的,是一局更複雜的謎棋吧。

這重重深宮,總步步驚心。

他無欲解釋,只得沉默。

「杜太傅是蒼山侯安插在宮裡的內應,已得查實。昨天夜裡,他全家五十二口已全部秘密押入天牢,只有杜疏香未曾回府。」皇上的聲音如同山雨欲來天,「早上朕才得到報告,說杜疏香留宿在太子宮。」

他毫無笑意地一聲冷笑。

緊接著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

「太子可是也想借蒼山侯之力,早日登上王座?」

花葉姜在皇上餘震裊裊的怒吼中緩緩抬起頭來。

恰在此時,終於躍上天際的太陽正好將它全部的光耀灑向大地,一時間他的柔軟白衣彷彿也染上了絲絲金光,顯得那樣尊貴而出塵,然而他的臉,卻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陰影里,連站在他面前俯視著他的皇上,一時間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兒臣不敢。」他輕聲卻清楚地說。

「何以證明?」皇上冷然逼近。

花葉姜沒有再接話,他已經看到,在他的床上,被那錦被裹住的人,已經如秋霜弱花,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她顯然已經聽到了皇上的話。

一夜之間,她全家五十二口,除了她之外,全部成了天牢重囚。

而他,雖貴為太子,在疑心極重的皇上面前,若不洗清干係,恐怕他甚至無力自保。

他表面上仍然平靜,這是他多年太子生涯形成的面具,然而在他心裡,嘆息聲卻越來越大。

最終變成了無力的悲鳴。

蒼山乃帝京天子轄下的一個諸侯國,地處偏南,背靠高巒,民風蠻橫。二十年前它還是個獨立小國時,正值盛年的皇上親征,卻在大敗蒼山王后收兵回朝。

一年後蒼山王主動公示天下,感念當朝皇上恩威,願為帝京諸侯,世代臣服。皇上欣然接受,封其為蒼山侯,世襲爵位,保留兵馬,此事一時可謂傳奇。

然而二十年後,蒼山侯因兵強馬壯,人民富足卻再一次成為日漸老去的皇上心頭的一根刺。

尤其因為連年天災,帝京的兵力及國庫補給在這幾年間竟然有著弱勢的跡象,而蒼山侯治下卻是如有天佑,愈加令皇上將蒼山侯的存在視為重患。

如今,連教導太子多年的老師杜太傅竟然也是蒼山侯安排下的人,多年來擔憂的事情果然成真,蒼山侯確有謀反計劃,這怎能不令皇上怒極攻心?

他後悔二十年前沒有徹底消滅這個心病,而今蒼山侯根基已深,他卻比當年有了更多顧忌。

如今他已動手將杜太傅一家連根拔起,雖然此事是秘密進行,然而在蒼山侯發覺自己的野心已暴露之前,他恐怕得提前動手。

這場戰事,他原本就準備交給太子去歷練,而今,他更加確定自己的安排。

他知道太子和杜太傅的女兒自小即是玩伴,太子生性孤僻,在宮中對兄弟姐妹均顯冷漠,唯一能接近他的同齡人,就是這個杜疏香。

而今,杜疏香卻恰好成為他君臨天下的路上的一道障。

他冷冷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看他如何選擇。

如果他能越過這道障,親征蒼山,剷除蒼山侯,自己便將天下傳於他。

如若不能……

即使是自己的親骨肉,他也需要見到那孩子的絕對忠誠。

三天後,杜疏香跪在被軟禁的房間中接旨。

罪女杜疏香,本應與其父同罪,念太子求情,封為暖香公主,不日前往蒼山與蒼山侯世子完婚。若能在清除叛逆中立功,可赦其家人死罪。

傳旨的太監尖細著聲音催她謝恩,渾濁的老眼裡滿是不屑。

「公公,請讓我見一見太子。」她苦苦地求他。

「以為勾引了太子殿下,就可以免罪嗎?」太監尖聲冷冷而笑,「你可枉費了心機!若不是太子殿下心慈,替你求情,你此刻已和你家人一樣在死牢里了。就省省心吧!」

轉身拂袖,彷彿怕沾上什麼髒東西。

卻驀然見著那風華絕代的年輕男子,正靜靜地立在門口,太監慌忙跪下身去。

「太子殿下!」

杜疏香深深地用力地看著眼前的人,她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不見。

他來了。

他終於還是來了。

他曾說過:疏香,這一世,你不離,我不棄。

她不曾離開,他怎會棄她不顧?

「太子……」她聲音發顫。

「你去吧。」他的聲音卻是平穩的,帶著滿室的空氣一般涼薄與漠然。

「什麼?」她驚怔。

「接了旨,嫁給蒼山侯世子,日後戴罪立功,還可為你父親爭取一線活路。」他說。

「但是……」她再次強烈地顫抖起來。

但是,她已經是他的人,那日之後,皇上派人來查看過她的身子,象徵貞潔的守宮砂已消失不見。

她有多少的話想問他,多少的疑惑想向他哭訴,她撐著這一口氣,只為了能見他一面。

他卻要她嫁與他人。

還是嫁給那個傳聞中一身病癆的且是個斷袖的蒼山侯世子。

他不會不知這對她是比死還可怕的屈辱,但這是他為她選的路。

疏香,這一世,你不離,我不棄。

從來只對她微笑的那個清峻男子,從身後輕輕握住她的雙手,將她的指尖按在琴弦上。

他的聲音那般溫暖,穿過她的靈魂,纏纏綿綿,長長久久,彷彿那就是永遠。

花葉姜,花葉姜。

她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疏香,那日你約我下棋,我喝了茶后竟然喪失意識,是你下的迷藥吧?」花葉姜輕嘆,「如若你不走這一步,即使你父犯罪,我也自會信守承諾,與父皇求得圓滿。然而,你竟設計我。」

「疏香,你一直知道,從十四歲成為太子起,我便不信這宮中一草一木,唯獨你。而今,竟連你也不可信。」

「你今日可對我下迷藥,他日便可對我下毒藥,我還如何信你?」

「去吧。」他深深地看著她,那如海般隱忍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痛與悲。

彷彿一切就此決定。

杜疏香心裡彷彿再次刺進了一把利劍,攪得她鮮血淋淋。

不,我沒有。那天我們在下棋,我喝了茶水后,漸漸喪失意識,醒來時已是那日出事的清晨。我與你一樣,什麼也不知曉。

她想這樣對他解釋,眼淚卻一滴滴地模糊了她的眼,也模糊了她的心。

他竟這樣誤解她?

他怎會認為那是她對他設的圈套?

出事以來,知道全家人入獄,知道自己名節已毀,甚至知道她要遠嫁他鄉,她一直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她並不是那種嬌怯怯的小女兒,她自小與太子共承一師,心性里自有她的清高與堅持。

她只要太子知道她的乾淨與清澈。

但是,他這樣解讀她。

心裡彷彿掠過什麼,她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你就那麼在乎那個王位?那麼在乎太子的身份?」她終於問出這句來,絕望而蒼涼。

他默默地看著她眼淚肆虐的臉。

「是。」良久,他終是回答了她一個字,那聲音,如從夏天的暴雨里穿行而來,明明模糊不清,卻還是傳進了耳里。

她的世界,轟然倒塌。

最後抬頭間看到他離去的身影,依然清峻如同江南水墨,在她洶湧的淚水裡,一點點洇開,一點點抽離,一點點變淡。

唯一的一扇門在她面前砰然關閉。

滿室都是冰涼,比最冷的冬天更加冰涼。

太子花葉姜,五年前還是帝京皇城裡沉默而暗淡的三皇子,雖是皇后所出,但因自幼少言,性情冷淡,比起才華橫溢的大皇子花葉鴻和心機深沉的二皇子花葉禪來,始終少了幾分光華。

因此當皇上突然宣布立剛滿十四歲的花葉姜為太子時,舉朝上下一片嘩然,而後宮之中更是掀起了幾多陰風暗雨。

皇後葉氏,雖貴為國母,卻在多年前就已淡出後宮,一心向佛,因此對尚且年少的花葉姜來說,太子的身份帶來的不止無盡的尊榮,更有危機重重的迫害。

最初的那一年,雖經皇上嚴密保護,但花葉姜仍然兩次身中劇毒,兩次遭遇暗殺,每一次都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性命。

直到一年以後,皇上將他叫去,讓他親手處置暗殺的幕後元兇——曾經得寵的五皇子之母端淑妃。當一把長劍遞在他手裡,身形單薄且多次中毒導致身體虛弱的太子幾乎握拿不住,但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他,看他如何對從小如母般疼愛他的端淑妃出手。

端淑妃哭喊著求饒,五皇子拚命磕頭磕到滴血,他們只求被貶為庶民,即使被流放到千里蠻荒之地,只要留得性命,也會心存感激。

而皇上親口許諾,只要太子饒恕,他就不再追究。

當花葉姜面無表情地將長劍毫不猶豫地插入端淑妃的心口,再用力拔出時,那噴薄而出的鮮血瞬間將他蒼白的臉染得如同暗夜鬼魅,辨不清真容。

他出手時的漠然果斷,令在旁觀看的皇上也不禁凜然。

自那以後,太子花葉姜的鋒芒逐漸顯露,之後的年月,雖有幾次驚險,但他如同沙中金玉,愈險愈熾,最終長成了真正足以睥睨眾生的皇位接班人。

當他一身白衣表情清冷地站在帝王身邊,從容替他處理諸多紛繁錯雜步步兇險的國事時,朝中宮后眾人才發現,當年貌不驚人的三皇子已經蛻變為風華絕代的男人。他依然沉默,但他周身流轉的如海光般神秘尊貴的氣質,卻令人不敢再正視。

自端淑妃一事之後,他的冷漠與狠辣,一次又一次地表現在他尚年輕的生命里。

再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所有人只求不被他傷害。

但是沒有人知道,就在他親手刺死端淑妃后,他在宮裡一處鮮有人至的荷池邊,吐到幾乎虛脫。

而杜疏香,就是在那一刻,偶然見到了他,然後註定此生與他命運糾纏。

與太子同歲的杜疏香,是太子老師杜太傅之女。在那次以前,年幼的她曾隨父親在幾次公開場合見過花葉姜,印象里,衣著華麗的皇子公主總是圍著大皇子二皇子鬧成一團,而花葉姜的存在就像一團模糊而沉默的暗影,並沒有引起過任何人的注意。

花葉姜被立為太子的那天晚上,父親頭一次喝醉了,醉里他又哭又笑地念著「公主」「蒼山」等詞句,然而清醒后,他卻嚴禁家人再提起。

因為乖巧嫻靜,她常會被叫去給公主們陪讀,因此有大量機會出入宮中。那處荷池就是她不久前剛剛發現的一處樂園,因為幾乎被荒置,那裡有著一些平日里很少見的景色——瘋狂而囂張地生長著的雜草,同時飄著敗葉與新葉的水面,羽衣不算華美歌聲卻異常婉轉的小鳥,偶爾還會見到成群搬家的螞蟻以及背著金甲匆匆趕路的蟲子。

在她小小的心裡,那些都是好的,好到足以成為她一個人的秘密。

因此她絕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別人。

她吃驚地看到不遠處那個瘦弱的白衣少年,彎著腰在拚命地乾嘔,那種巨大的聲響,令她幾乎懷疑他已經把肚腸都掏了出來,他痛苦萬分的樣子令她害怕。

他似乎正漸漸失去所有力氣,整個身體軟軟地倒在了雜草叢裡。杜疏香忍不住好奇心,極輕極輕地走過去,正看到他如同嬰兒一樣緊緊抱住自己,蜷縮成一團的樣子有些可笑,但那不斷顫動的背部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震動與悲傷。

不知道為什麼,杜疏香的眼睛里,突然湧上了大顆大顆的眼淚。

天是這樣的藍,那正是香風微熏的初夏,荷池裡的蓮花打著小小的粉嫩的朵兒,柳條也綠得如此溫柔。

但是那雜草叢生的棄地里,衣著華麗精緻的少年,卻是如此痛苦而悲傷。整個世界都沒有人能夠明白他的心事,那些血腥的味道從此將伴隨他一生,這就是他的命運。

但那時候,杜疏香還不明白這些,她只是莫名地與那少年感同身受,莫名地覺得眼前的人如此可憐,她不禁再朝他走近了一點點。

她的裙角與草葉的摩擦聲,驚動了兔子般敏感的少年。他驀然抬起頭來,比雪還要蒼白的臉暴露在陽光之下,那琥珀色的瞳孔里,有著一閃而逝的繽紛華美的光,令他整個人一瞬間如同神之棄兒。

杜疏香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太子花葉姜。

她呆怔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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