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魂歌(1)

第3章 海魂歌(1)

第3章海魂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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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分七國,地有十州。

黑壓壓的雲在逼近沉沉海面,天與地在最深的墨色邊界里接軌,上和下都已經辨不出一絲藍色,壓抑腥臊而喘息著的海風裡,似乎隱隱傳來某種詭異的嘯聲,彷彿被禁錮已久的獸類發出的絕望悲鳴。

兩個身形高大的龜人在黑浪里急急穿行,他們上半身已經幻化成人的樣子,而身後的墨綠甲殼和布滿鱗紋的下肢都說明了他們是海國子民。

龜人在海國以智慧見長而常常盤踞高位,但又生性膽小怯弱,常常成為權力的犧牲品。

此刻,兩個龜人使官已經感到了氣氛的不同尋常,海面颶風即將來臨,然而自然的神威之下又似乎能嗅到更危險的氣息。

海,如四方魔動,怒濤鑄牆,只是一瞬間,變故就突然來臨,讓人連驚呼的時間也沒有。

兩個龜人頭頸一縮,就要往海的深處潛去,卻在餘光角落,看到那風口浪尖之上,彷彿有一線極亮的白線隱隱一現,轉瞬間已被拋向沙灘。

龜人在一個巨浪過後再度探出頭來,試圖穩住陣腳,好奇望去。

那白線仍在,卻分明是一個人影,因為衣裳勝雪,在這黑浪濁日的背景下,竟彷彿隱隱發出神仙般的微光來。

人影在那濤天巨浪一波過後,艱難地掙扎著,抬起了頭。

即使相隔甚遠,兩個龜人也不禁心頭一窒,繼而神色大變,彷彿比面臨剛才的巨浪濤牆更加恐懼。

海國容貌最美為鮫人一族。

而傳說中最美的鮫人面對這個他,也會慚愧失色。

「是海皇惜朝……」

再也沒有多話,龜人幾乎是用笨拙逃竄的姿勢,後肢猛蹬,一頭扎進了深海,唯恐再慢一秒。又一輪巨浪驚天而來,這一次,他們再也沒有浮上海面。

惜朝也看見了兩個龜人出現又消失的情形,他張了張嘴,卻只露出一絲苦澀的自嘲的笑來。

是了,他早該想到,海七國的君主聯盟既能在十年前將他作為海國最屈辱的人質送到白州王府上,又怎會在十年後對他打開迎接的大門。

看那兩個龜人的反應,一定是接到了命令,在他出現的時候,嚴禁帶他進入海皇宮吧。

而被千年極冰珊瑚針封住了靈力的自己,此刻即使面對一場普通的驚濤濁浪,竟連絲毫反抗力氣也無法使出,如一個普通的凡人般軟弱。堂堂海之君主,只能任這無情的命運玩弄著,連回到自己在深海里的皇宮也無法做到。

海分七國。

而他,曾經是海七國之一的璃國海皇,不僅擁有震驚四海的琴藝與美貌,更因出生時背有龍紋而被視為上古龍神轉世。

他曾經有過最驕傲的年華,也曾有過最輝煌的過去。

而現在,他只是被所有海國人出賣的可憐人質,如同賣笑的婢女般,日夜在陸地之主白州王的府上撫琴而歌。即使有一天費盡心機逃離,卻害怕被牽連的國人和同族拒絕在自己的家門之外。

海,是他的家,是他的來處,是他的親人。

此刻,卻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墓,在他面前張開巨口。

惜朝終於低低地笑出聲來。

那微弱的笑聲,有著多少苦澀悲愴,或許這世上再無一人知曉。

海天茫茫,竟只剩下他一個了。

進,不能進。

退,不能退。

又一陣狂風卷著駭浪呼嘯而至,這一次,浪頭卻如同有著生命一般,獰笑著撲向海灘上的那個人。

也許連這海,也要拋棄他了吧。

上古龍神,多麼可笑的身份,人人都說這是他的命運,而他始終覺得自己不配。

保護不了這四海族類,甚至保護不了自己。

他認命地閉上眼睛,心裡的疲憊從未有一刻如此強烈,彷彿那撲來的不是怒濤,而是母親的懷抱,而他只想就此睡去,回歸平靜。

就在巨浪襲上沙灘意欲將他捲走之時,一雙纖細的手彷彿突然自濃霧裡伸出,鬼魅般卷上了他的身體,瞬間將他拖離開去。幾乎是同一時間,巨浪已至,惜朝感到熟悉的腥鹹的海水瘋狂地將他包圍,沉重的壓迫感令他幾乎無法喘息,抱住他的那雙手,卻比這海浪更加堅定。

彷彿是在搶奪他的身體,雙方對峙著,不惜撕碎夾在中間的人,最終,巨獸般的怒濤敗下陣來,不甘心地低吼著退去。

身後的人卻仍然沒有放鬆的意思,狠狠地將惜朝往更遠的陸地上拖去。

馬蹄聲的節奏感,和騎在馬上的不適,都提醒著惜朝,剛才的出逃不過是一場遊戲。

他又將回到白州王府上,也許面對的,會是更漫長更難堪的折辱。

他是白州王與海七國簽訂的不侵犯合約里的人質,因他是傳說中的龍神轉世,白州王禁錮了他,就等於把海國永遠變成了他的附屬。

他暗暗地不動聲色地撫摸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某處,一股徹骨的寒意令他無法忍受地哆嗦了一下,那是海國特有的千年極冰珊瑚針,它被海國的其他六王親手埋進了自己的血脈里,把他變成了徹底的廢人,以示求和的誠意。

十年來他用盡了方法,也無法將它取出。

雖然他已經極力控制,但那輕微的一顫,仍然驚動了馬背上的另一個人。

她今天出奇的沉默,這很反常,這或許意味著新的危險。

惜朝暫且不去想更遠的事情,打起精神應付著眼前。

果然,纖細白嫩的小手輕輕地伸了過來,似乎有片刻猶豫,但很快還是撫上了他的臉頰。

「你哭了嗎?」櫻姬的聲音綿軟清甜,像是情人間的囈語,如果惜朝不夠了解她,或許此刻已經被她感動。

他連冷笑也吝於賜予。

他當然不會哭,即使死,也不會讓她看見他哭。

櫻姬卻沒有像平時一樣為難他,在細碎的馬蹄聲里,她伏在他的背上,耳朵貼著的地方,彷彿能聽見他的心跳。

都說海國人的血是冷的,那麼她也一定無法溫暖他吧。

「即使是用爬著的姿勢,也想回到海國,是嗎?」她的手緩緩地下移,像毒蛇一般無法閃避,她終於按住了他僵硬的雙腿,惜朝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的憤怒被她察覺。

不但失去了作為海皇的尊嚴,甚至連凡人的身體也不再完整。十年前,就是她,用天下最惡毒的刑術,廢去了他的雙腿。

「我知道你想回去。」她說。

「但是,你不能用這樣莽撞的辦法。」她又說。

「你會回去的……」她抱緊他,感受著他的僵硬與抗拒,卻絕不鬆開。

惜朝猛地閉了一下眼睛。

這句話,她十年前也曾笑著對他說起。

那時,她還是一個八歲大的女孩,粉妝玉琢,讓人無法警惕。

然而就是那句話后,他卻被她輕易地推入了更深的地獄。

2

十年前,他被其他六王埋入珊瑚針,送到白州王府上。

那一日,驕傲的年輕海皇被帶到宴席之上,命令他為陸上諸王的午餐撫琴。

那是他第一次以這樣屈辱的身份面對他新的命運。

那時候他還沒有學會沉默,也沒有學會順從,他的眼睛如同燃燒的深海,有著震懾人心的憤怒力量。

為了海國萬民,他已認了這人質的身份,然而他怎能面對更大的屈辱?

就在那一觸即發的時刻,甜美可愛如同精靈的八歲女孩飄然而至,天真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哥哥彈琴給櫻姬聽吧,哥哥好不好……」軟軟的童音和央求的眼神,讓他的怒火如海潮初退,慢慢平靜下來。

那一刻,他想起了有著陸上戰神之稱的白州王帶著精英部隊征戰海國,海國人浮屍千里的慘狀。

如果不是一敗再敗,六王又怎會嚇破了心肺,走出這一步。

為了海國萬民啊……

他忽地笑了,那一笑,有著傾國容色,一時間,四座皆靜。

他從容地坐下來,手指搭上琴弦。

曾經艷驚四海的琴聲,再一次征服了陸上的人們,多年以後,有幸目睹過海皇撫琴一幕的人,提起時仍心潮澎湃。

美人,艷琴,傲骨,柔風。

一曲畢,白州王忽地大聲喝彩,眼裡射出虎狼一樣的光。

原以為是個軟弱的小皇,卻不料是這般謫仙般的人,或許龍神轉世也不是奇談。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看身邊的兩個女兒。

大女兒霧姬年方十歲,此刻已經一臉呆怔儀態盡失地盯住了那美麗的男人。

小女兒櫻姬剛才已經上前拉過年輕的海皇的衣角。

其他的婢女僕婦,無不痴痴傻傻,彷彿魔怔。

海國人的壽命本就是他們的十倍,十年以後,女兒們長大,這海皇卻依然會是這般年輕模樣。

留他不得呵……

白州王心下殺機暗起的同時,卻見櫻姬嬉笑著湊近來,偷偷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虎父無弱女。

白州王拊掌而笑。

櫻姬歡快地跑到惜朝面前,小手二話不說已經攀上他的脖頸。

「哥哥你的琴彈得真好,以後可不可以每天彈給櫻姬聽?」她的大眼睛忽閃著,令他想起了兒時最好的海國玩伴。

他無法拒絕這孩子。

然而櫻姬又嘟起了嘴。

「哥哥我不相信你,父王說你們最喜歡騙人了……」她鬆開小手,輕輕拍了幾下,幾個人就如鬼魅般圍攏。

惜朝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顆顆淬毒的鋼釘,殘忍地釘進他的雙腿的感覺。

相對六王將珊瑚針埋入他的血里那種痛,這是另一種他永生不能忘記的屈辱與疼痛。

記憶里只有櫻姬那天真的笑聲,不斷地在耳邊響起。

「哇哥哥好厲害,這樣都不哭……哥哥勇敢一點,就快釘完了哦……哥哥你的腿以後不能走路了,就再也不會離開我們了吧……」

原來這世界,孩子也會吃人。

最後昏迷前的記憶里,他彷彿看到那女孩的眼睛在他面前不斷放大,放大,像妖異的寶石發出惡意的光芒,她輕輕地附在他耳邊說:「你會回去的……」

他自那天起,雙腿就再也不能行走。

但他知道他失去的絕不是雙腿。

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柔軟和信任。

又一個十年後。

白州王府的櫻花開得如雲如霧,因為與白州王最寵愛的小女兒櫻姬芳名相契,這種花兒也倍加珍貴起來,每年被小心看護,只為這盛放一刻。

此時的櫻姬,已經接替了白州王,成為陸上諸國的實際掌權人。

她年輕,美麗,狂野,驕傲,出手狠辣,心細如髮,其膽識魄力比起父王年輕時,仍有勝之。

白州王膝下無子,原本一直引為遺憾,但櫻姬是上天給他的最好禮物,唯一令他耿耿於懷的,就是櫻姬的婚事問題。

女子到了這般年紀,還未婚嫁,這在陸上諸國都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白州王一度懷疑櫻姬是否心屬那個殘疾海皇,但無論怎樣觀察盯梢,都未發現任何蛛絲馬跡,而她自己的解釋,更是頗具女皇風範,覺得玩弄權術天下比找個男人有趣太多。

幸好大女兒霧姬本分老實,已在待嫁之年順利出嫁,白州王屢勸不成,也乾脆斷了對櫻姬的擔心。

只是無論對櫻姬再怎樣信任寵愛,有一個最深的秘密,他始終不曾對她揭曉。

養虎為患,那麼禁錮一條龍又會有怎樣的惡果?

二十年前,他帶頭出征海國時,就已經想好這退路。

他知道近年來,對海國無止境的索取威逼,已經讓二十年前的血腥鎮壓漸失威力,在海國人里,已經涌動著巨大的反抗情緒,甚至有傳言說龍神即將出世,將帶領那些蝦兵蟹將顛覆這黑白世界。

他不能不防。

一直禁足在王府深處的那個傳說中的龍神海皇,已經宛若廢人,不可能再掀起風浪,但是也許還有另外的危險。

設在千仞山裡的十萬禁靈壇,就是連櫻姬也不知道的,他最後的秘密。

然而也有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在櫻園深處的一處別院里,櫻姬正赤著雙腳,在落了一地的雪白花瓣上舞蹈。

她的舞姿非常奇異,彷彿海里的人魚般妖嬈,長長的黑髮在白裙上飛揚,捲起細碎的花瓣,她的表情似是滿足又似是痛苦,艷麗的容顏令人移不開目光。

她已算難得的美人,但坐在樹下撫琴的那個人,容顏勝她十倍。

惜朝表情淡泊,十指卻如流水般在琴弦上划動,透著無邊的寂寞,仙樂般的琴聲令樹上的鳥兒也停住不動。

一曲終了,櫻姬微微喘息,隨手從婢女手中取過束髮的絲帶,將長發鬆松綰好。

她走到惜朝面前,溫順地伏在他身邊。

名震四海的女將軍,手上沾滿了海國人的血,此刻卻如同溫柔的情人,在殘疾的海皇身邊絮絮而語。

這一幕,是白州王所不知道的,他不知道自十年前開始,櫻姬已經控制了他身邊的多數心腹,她在這處別院里的所為,絕不會以真實的狀態傳入他的耳朵。

惜朝卻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他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飄落的櫻花,花瓣上還有著清晨未乾的露水,晶瑩的水珠里依稀映出海皇的面容。

一場復國之戰只待朝夕。

自十年前那次出逃失敗,被櫻姬捉回后,惜朝本已萬念俱灰,卻在一個平凡的深夜裡,感覺自己背後的龍紋發出異常的灼熱,奇異的真氣開始在體內滋生。

他在震驚過後,潛心感知這股力量的來處,嘗試著一點點引導著它們,融去體內的極冰珊瑚針。

開始只是無盡的失敗,那真氣也彷彿初生的嬰兒,脆弱易散,然而隨著時間,它終於漸漸強大,兩年前,惜朝已經成功地將體內的珊瑚針消融。

原以為再也不會有希望的事,卻在絕望的最深最黑處,給出了新的轉機與答案。

惜朝只能相信這是命運。

多年的囚禁生活,櫻姬的反覆折磨,已經讓他擁有了自保的重重心機。

他不動聲色,繼續隱忍,暗中卻以水為媒,在近一年裡,陸續向四海發出力量的召喚。

海皇,原本就是水之力量的掌控者,而水,在天地間無處不在。

深海諸王接收到了他發出的信息,當年的屈辱犧牲,並沒有換來平靜的生活,反而近年來越發遭受陸上各國的搶掠欺壓,而能夠融化珊瑚針的龍神力量,無疑是他們新的希望。

他凝視著花瓣上的露珠,心中的力量蠢蠢欲動。

是的,海國諸民已經整裝待發,海國人天性和平不喜戰爭,但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自由地生活在藍天下。

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後,終究有些不同。

只待他衝破最後的阻礙,那滔天怒水就將席捲而來,吞沒這帶給他二十年屈辱的大地。

他將站在風口浪尖,冷漠地看盡這些侵略者的掙扎。

包括櫻姬。

他微微低了低頭,看了一下伏在他胸口的櫻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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