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之死靡他

第13章 之死靡他

第13章之死靡他

她像一輪如影隨形,卻永生寂寞的月亮。那種寂寞像旅途中一盞蠱惑人的寒燈,墮在罪惡與自我掙扎的沼澤內,和他有着相似的輝光。

他想和她做伴。

道路上的積雪已掃除,車輛卻仍很少。

葉喬裹着一件白色羽絨服,神情淡得幾乎融入雪中:「她叫什麼名字?」

周霆深注視着路況,凝眉回話:「阮緋嫣。」

「耳刀旁的阮?」

「是……」

氣氛突然沉默,彼此都隱隱猜測到,對方為何不言語。

葉喬望着車窗外,瞳孔沒有聚焦,說:「給我捐心臟的那個刑犯,也姓阮。」

「聽說她丈夫去世得早,女兒甚至沒有見過爸爸的面,就跟着媽媽姓。丈夫做了違法的事,死後家裏也不得安生,賠錢要債索命的,屢屢找上門。她很厲害,給人做家政阿姨,一個人把母女兩個都養活得很好。」

風起雲湧的過去,在她口中娓娓道來,竟出奇平淡。車載的暖風吹得人昏沉,葉喬的腦袋暖融融的,昏昏沉沉間連自己說的話也聽不清:「我爸爸很對不起她。」

「有什麼對不起的?」周霆深沒敢回頭。

「她原本可以以一個平凡人的身份繼續好好生活的,卻因為一場意外被迫身陷囹圄,不久就在獄中病故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爸爸對我的私心。」葉喬不知在同誰說話,竟荒謬地笑了一聲,「後來聽說,她做這些是心甘情願的,為了報答對她照顧有加的主人一家,那戶人家的兒子曾經是我爸爸的一個學生。」

葉喬回過頭,周霆深的側臉映着雪光,輪廓有種失真的光澤。她像翻動生死簿一般,突然話鋒一轉:「你說你學過國畫,還記得嗎?我爸爸握筆的時候,食指的第一個關節會直起來。你也是這樣。」

他用這個姿勢,在她心口文下過消磨不去的印跡。

人越害怕什麼,就越會在心裏把線索歸結為什麼。害怕被情人拋棄,所以蛛絲馬跡都覺得刻薄寡恩;害怕被上司責難,所以懸樑刺股竭心做事依舊惴惴不安;害怕鬼魅,所以走夜路的時候恐懼拐角與草叢,擔心會有異物撲面而來。

這就是她心裏的鬼。她全部說與他聽。

周霆深在紅燈前停下,抽出一根煙。他近來很少碰煙,這時卻在她面前點上,降下車窗。北風凜冽,挾藏着風雪,呼在人臉上,刀剮般疼。周霆深半邊臉凍麻,含煙時嘴唇都顫一下。葉喬迎著寒風,心裏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額頭冰得脹痛,好像連季節都在阻攔她,她卻執拗地說:「我爸爸就收過一個學生。姓周。」

「別說下去。」周霆深把車窗合上,密閉的空間內忽然充斥煙霧,缺乏氧氣。

寒冷和煙熏,必然要經受一樣。

他暴躁地把煙掐滅,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幸好還有剩下的三公里,必須風雨同舟。眼下有迫在眉睫的事,反而成了寬慰。葉喬果真不再說,自嘲般笑:「你早就知道。只是沒有告訴我。」毋庸置疑的陳述語氣。

周霆深一語不發,祈禱這趟車程漫漫無期。

可是珍惜的時間流逝得最快,幾個彎便抵達市立醫院。

阮緋嫣躺在潔白的病床上,身邊兩個小護士說笑着走進來,一個說:「剛剛在門診大樓見到葉喬了,真人比電視上還漂亮。」一個說:「你第一次見呀?她上回拍戲燒傷,也是來我們醫院治的,排場可大了,天天有人送花。」兩人看見剛剛蘇醒的病人睖睜雙目直瞪她們,才幽幽住口。

其中一個護士給她做了基本檢查,叮囑傷口不要碰水,阮緋嫣配合的態度都很好,只問:「我家屬通知了嗎,怎麼還沒來?」

護士見多識廣,又作又鬧的小姑娘傷口淺、治療積極,求生意識比她們這些醫護人員還強烈,根本不需要做心理疏導工作,便應聲說:「通知了,這會兒應該到了。」

阮緋嫣捧着手腕上的紗布眉開眼笑,護士看不下去,勸誡:「你們這些小女孩,不要因為一點點小事就想不開。有矛盾要好好解決,傷害自己的身體是最沒用的。」阮緋嫣冷冷瞥她一眼,躺在病床上賴著不走。

她的情況不需要住院,但病人賴上了病床,護士沒有趕人的道理,捧著病歷記錄本,搖搖頭走了。

進來探視的卻不是周霆深。

葉喬獨身一人與兩個護士擦肩而過,靜靜倚在門口。

她的步伐太輕,阮緋嫣過了好一陣才看見她,笑容驟然垮下:「你來幹什麼?」

葉喬驚異於她帶刺的態度,問:「你認識我嗎?」

阮緋嫣目光閃爍,託辭:「大明星,誰不認識。」

這話也許騙得過別人,但葉喬一直有看清人眼神的能力,向後帶上門,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開口便是:「你和你媽媽長得很像。」

阮緋嫣的表情掠過一瞬的驚惶,竟不知該如何否認:「你怎麼知道……」

「我的心臟,能認出你。」葉喬輕輕點了點左胸的位置,又道,「那你呢,真的是因為我是演員,才認識我嗎?」

阮緋嫣別過臉,嗤道:「你不用裝模作樣。不就是為了霆深哥來的嗎?」她的神情驕傲又挑釁,「你是不是覺得我糾纏他呀?呵,你以為我不主動找他,他就會不管我的死活了嗎?」

葉喬笑笑:「我不是為了他來的。我想和你聊聊,你和我之間的事。」

阮緋嫣臉色一滯,緩緩看她一眼。

「我的公寓門口,經常能撿到手工娃娃,血紅色的,有印象嗎?」葉喬一邊用手掌模仿娃娃開閉嘴巴的模樣,一邊捕捉阮緋嫣臉上的異色。

到底是個小孩子,手段和心防都不堪一擊。

她放軟語氣:「我知道周霆深不會不管你。我們都欠你的,我知道。但是你仗着他的愧疚,都做了些什麼?你對我的報復,只是每天在出租屋裏和人廝混,然後縫幾個傀儡娃娃來恐嚇我,或者是派人偷拍我和他的照片試圖詆毀我的名譽嗎?」

「你……」阮緋嫣失血的臉頰又蒼白一分。

「不管你有多恨我和我爸爸,至少你得活得像個人樣,讓我們不得不正視你的存在。而不是用現在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方式。」葉喬輕輕搖頭,「這樣的報復,我不接受。」

走廊里,周霆深倚在窗邊,身旁一排藍色座椅,空落落地映出他模糊的側影。

他早知會有這麼一天。

從第一次撫摸她的骨骼,親吻她皮膚下為他熾熱的心跳開始。他想,跟自己較勁這麼些年,應該有個盡頭。從哪裏開始,就從哪裏結束。

她像一輪如影隨形,卻永生寂寞的月亮。那種寂寞像旅途中一盞蠱惑人的寒燈,墮在罪惡與自我掙扎的沼澤內,和他有着相似的輝光。

他想和她做伴。

金色打火機在窗前,躥起一星火苗,又在冷風中熄滅。如此數回,竟再也沒有火燃起。

油氣無聲地泄漏,被寒風吹走。

不知嘗試了多少次,病房門突然被推動。葉喬走出來,面朝他。

周霆深像許久沒有說話的人,聲帶振動都有些乾澀:「怎麼樣?」

「傷口很淺,沒有大礙。她情緒挺好的,積極配合治療。」葉喬雙手插袋向他走來,說完這些,問,「想進去自己看看嗎?」

考慮兩秒,周霆深說:「算了。」他把打火機拋進垃圾筒,「咚」一聲,「她得逞一次,以後說不定天天鬧。」

對阮緋嫣的性格,他了解得很透徹。只是從前愧疚作祟,不願像尋常家長一般嚴厲訓導,以為能用誠心感化,反而將人溺愛成如今這樣。

有時他也想,他的愧疚是不是反而害了她。然而那時過分年輕,無從反抗父輩的意願,只能用僅有的力量補償對方,卻如此不得章法。

周霆深不無慚愧,隨葉喬慢慢地走。

行至住院部的花園,地面濕滑結冰,兩人迎著霜雪前行,竟有一種走到白頭的錯覺。

周霆深先開口:「剛剛跟她都說了什麼?」

「聊了些沒有邊際的事。告訴她你不是每個人的『百憂解』,如果她需要,我可以給她介紹心理醫生。」

葉喬一筆帶過,呼吸卻漸深長:「我爸爸是個特別驕傲特別清高的人,籍籍無名的時候連給賞識他的高官贈一幅畫都做不到。從小我最喜歡的作文題就是『我的爸爸』,甚至每次寫『我的媽媽』的時候,都要連篇累牘地誇我爸爸。我不能接受,他為了我,成為阮緋嫣眼裏那種人。」

即使父愛之於她,是為她戴上了摘除不凈的罪冠,她依然清楚,這份愛的沉重。

她曾經想成為那個男人的驕傲,曾經拼盡全力想成為他心上的榮耀,最後卻成了他清凈無塵的一生里,唯一的污跡。

「對不起。」到最後以為要沉默收場,周霆深忽而頓住腳步,不由分說將葉喬圈進懷裏。

深沉的吐息在深冬的凜冽空氣中凝成霧,長長的無形狀的一團。葉喬撞上他的胸膛,撞得心口都痛,覺得一切嘆息在冰天雪地里都像結成了實體。

她伸出通紅的手,在他背後輕拍兩下:「沒事的。我不是怪你……只是覺得見到她,讓我想起了良心不安是什麼感覺。對很多人,都覺得良心不安。」

周霆深將她愈發圈緊,喉頭滾動卻哽住了。

葉喬像安撫一隻負傷的獸,輕輕沿着他質地柔軟的大衣撫下去:「你一步一步接近我,到底是因為我這個人,還是出於對這顆心臟的愧疚?」

「你。」他說。

「我想過放棄,在船上那次。」周霆深靠着她的頸窩,「梁梓嬈勸過很多次,說我們沒有交集才是最好的。但我做不到。」

堅冰封堵小徑,葉喬無路可走,深吸一口氣,滿鼻都是碎冰的味道:「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其實很平靜,但她知道不會這麼平靜,有些不平靜的東西太深,從心坎里結的冰,她自己都發覺不了。

她說:「命運有時候愛跟人開玩笑。我只是想不到這玩笑會開到我身上。」

是夜突降一場鵝毛大雪,毗鄰幾座城市的機場都停航。

世界陷入風雪肆虐的無邊暗夜裏。

葉喬感冒加深,發起燒來。周霆深給她量體溫,三十八度五,她卻固執地不願去醫院。

一張大床劃開一道分水嶺,兩人各卷一團被子睡兩端。夜半葉喬燒糊塗,渾渾噩噩又往周霆深懷裏鑽,不知在呢喃着什麼。

周霆深起來開燈,微弱的光線照不亮偌大的房間,只一處狹小的光明供人相互依偎。

葉喬稍有清醒,又覺頭痛欲裂,張口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我沒有跟她道歉。」

夢裏的她依然在和過去反覆糾纏,她果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平和淡然。

周霆深輕輕「嗯」一聲,抱攏她彷彿要散裂的骨架。

她聲音靜得發沉:「她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周霆深眼眸微垂,良久才說:「看得出來。」

所以這兩年他很少再去探視,以為距離能消磨少女不成熟的情意。

眼眶酸澀難當,葉喬硬生生忍下淚:「我很愧疚。但是她喜歡你,所以我沒有道歉。」

她啞聲說:「道歉是很消耗真心的事。如果沒有願意付出一切去補償的誠意,這樣的道歉只是裝模作樣。」

滾燙的眼淚積在身體里,化作沒頂的洪潮。

葉喬死死咬住下唇,聲音低不可聞:「周霆深。我很想跟她道歉。」

周霆深圈臂將她抱得更緊,葉喬體溫滾燙,讓他覺得自己像只冷血動物。如果當初沒有那麼狂妄自大,就不會有今日。一切都是過往造就的孽,無論誰來為他羅列罪名,他都可以認。只有她,將所有罪證的矛頭都指向她自己,將他置於無形的保護傘下。

這兩日她好像流盡了十年來的眼淚。葉喬以為自己在說夢話,很快陷入了更深更暗的夢淵,地獄里的小鬼鑽進她腦袋裏,說她十年前就該死,為什麼偏要活到今日。阮緋嫣的質問夾藏在尖銳鬼唳中,問她:「你已經搶走了我媽媽,為什麼還要跟我搶他?」

戴罪之身,好像只要活着就鑄成大錯。

高燒到第二天上午,葉喬已經有些神志不清。

千溪被叫來當專業護理,還帶着醫生,給葉喬輸了靜脈針才罷休。

當表妹的陪護在葉喬身邊,焦急她一直不清醒:「燒這麼嚴重,再不醒肯定得送醫院。」

「她不願意去。」周霆深試過很多遍,葉喬總是能在被移動的瞬間迸發出不屬於病患的力量,義無反顧地抗拒治療。

「表姐身體一直虛虧,燒壞了怎麼辦啊……」千溪用土方子給她敷毛巾,急得團團轉,「表姐她爸剛剛病倒,聽說之前想來看她,剛要上飛機,突發心臟病,被機場人員攔下來送醫,從那之後就沒怎麼好過。這個基因真是壞透了!」

周霆深做噤聲的手勢,示意她不要在葉喬床邊說。

千溪撓亂頭髮,說:「乾脆我請假住這裏算了。表姐要是出了事,我爸肯定要我提頭來見!」

周霆深把主卧讓給她,自己睡客房。

夜裏起身,鬼使神差走到玄關處,《塵世之秘》在暗光下辨不清色彩。周霆深頭一回將供奉耶穌像的燭台點上,橙黃的暖光里,畫框在眸中融合燭焰,彷彿被點燃。

千溪打着哈欠走出卧室,看見周霆深靜靜站在玄關,像英劇里圍抱壁爐的夜行人。她昏昏沉沉地走過去,安慰:「表姐的燒退了,剛睡着。明早醒來就能見到活潑可愛的表姐啦!不用擔心。」

周霆深淡笑着說謝謝。心裏清楚,醒來或許更難見到她開朗的樣子。

千溪咂咂唇,忽而嚴肅:「其實有矛盾是好事。爆發矛盾,說明有解決的可能。不像有些人,什麼都沒有做錯,只是因為現實因素,就沒有在一起的可能。」

周霆深第一次發現葉喬這個大大咧咧的表妹也有蘭質蕙心的時候,笑了笑,問她:「累嗎?我等會兒給你表姐弄點夜宵,你也一起吃一點。」

千溪驚詫地摸摸肚子,探頭探腦地問「可以嗎」,不明白這個顏值能當飯吃、做的飯卻比顏值還可口的准表姐夫,究竟是怎麼惹到了她家表姐。

然而這一次問題的來源非同以往。周霆深甚至懷疑有沒有解決的可能。

葉喬清醒之後歇了兩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兩人對癥結都絕口不提。終於,第三天,她在餐桌上提出來:「我回去住吧?」

周霆深沉默,說「好」,打電話給她報修了暖氣設施。

他們依然確認對方的心意,卻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面對彼此,宴笑如常好像成了一種罪過。葉喬為了不關在家裏暗自沉淪,約了圈內好友推薦多時的健身私教,每天在健身房揮汗如雨。體能的透支和筋骨的酸痛,讓肉體無比真實,精神上的酸楚反而成了其次。

私教姓方,鑒於她有心臟病史,為她量身定做鍛煉計劃,但每次葉喬都會超額,一上機子就不想下來。方教練犯愁:「沒見過你這麼拼的女明星。裴心澹接古裝武打戲之前,也找我練過一陣,都沒你這麼狠。」

葉喬笑容若有若無:「擔心我暴斃在這兒嗎?」

出乎意料,方教練搖頭,說:「這倒沒有。我認識一個俄羅斯哥們兒,和你一樣做過心臟移植手術。他比你還狠,斷過一條腿,現在在搞極限運動。所以說,有什麼坎過不去呢?只要你敢,換過心臟也能玩跳傘。」

敢嗎?葉喬問自己。後面說的話都聽不清了,等他講完,葉喬恍恍惚惚地回神,說:「明後天我有個頒獎禮要參加,就不來了。」

「大後天呢?」

葉喬愣了一下:「大後天也許吧。」

方教練爽朗地笑:「就知道你這樣的,肯定是心血來潮。發泄完了就不堅持,沒意義。」他捏一把葉喬的手腕測了測,「看,這麼瘦,還沒只狗爪子有肉。說真的,多鍛煉,對身體和心情都有好處。」

葉喬被莫名其妙安利了一通,關注點卻全在手腕上。陌生男人出過汗之後的觸碰,掌心粗糙但無繭,不適感讓她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我以後多注意。謝謝。」

回家路上,連日來的積雪已化,道路旁邊光禿禿的樹墩上偶有臟污的殘雪。

草木斑駁難辨,葉喬仰頭望,呼吸深冬清冽的空氣。脖子上的圍巾眼看要垮下肩,她懶得把手伸出口袋,僵著脖子保持同一個姿勢幾秒。

圍巾還是滑了下去。脖子被墜物的重力拽一下,她認命地想抽出手——

身後卻伸來一隻手,幫她把圍巾撈起來,繞着她的脖子嚴嚴實實不顧造型地圍了一圈。黑色的大衣袖口散發出維吉尼亞雪松的凜香,是她親手幫他挑的香水。

葉喬轉身,正看見周霆深。他剛採購完,拎着購物袋的指節暴露在空氣中,泛淺紅,單手幫她系一個結,朝她熟悉又陌生地笑。

他已經連着好幾日,看見她早出晚歸,累得疲倦不堪地回家。多方打聽才知道她最近在健身散心,雖然疲累,但氣色比之前好了不少。周霆深盯着她驚愕的眼睛,兩人像多年未見一般,讓他又惱又好笑:「見到我用得着這麼驚訝嗎?你這兩天哪兒去了。」

語調輕鬆,可葉喬總覺得這是粉飾太平。包括他溫暖的笑,幫她把髮絲夾到耳後的動作,一舉一動,都像粉飾太平。

她覺得自己像魔怔了,自從見過阮緋嫣之後,再也做不到自然地跟他相處,三個字從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健身房。」

周霆深跟她並肩進單元樓,幫她按電梯。兩人一起跨進去,他問:「練下來怎麼樣?」

「還可以。」

「教練男的女的,有沒有吃你豆腐?」他連日不曾相見的滿腹委屈都化成醋勁,眼眸漆黑如墨地盯着她,像要將她拆吃入腹。

葉喬板着臉說:「女的。」

周霆深用兩手抱她酸痛的腰肢,懲罰似的捏一把:「真的?」

怎麼可能是真的。葉喬慌慌張張彎腰躲,撒不下去這個謊:「善意的謊言你又不肯信。」

電梯抵達,周霆深說什麼都不肯讓她回2301,拽着她的手把她往反方向拉。她輕喊:「你幹什麼——」

周霆深把她摁牢在走廊上,抵着她的額頭深嘆:「喬喬,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葉喬翕動兩下唇,說不出話了。

周霆深緩和氣息:「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消化,要好好想一想。可是能不能別躲着我?」葉喬神色凝霜,聽到他最後一句低下去,「搞得跟夫妻分居一樣。」

她忽而側過臉一笑。

周霆深卻變得嚴肅:「我做錯的事自己會承擔。可能這輩子都補償不了,但我不會把餘下的幾十年都用來做贖罪這一件事。你覺得我自私也好,嫌棄我有那種過去也好,你說明白,行嗎?」

良久,周霆深覺得時間都要凝固。

他心裏何嘗沒有慌張和自卑,可是如果連他都做不到堅定,一開始也沒必要招惹。

葉喬漸漸抵住下唇,低低地說:「我沒有嫌棄你……」

周霆深心念一顫。葉喬冰冷的手貼上他的手心,十指相扣,嚴絲合縫,讓他疲於去質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只一味想將這雙手和心都焐熱。

於葉喬而言,他掌心薄繭的位置這樣熟悉妥帖,讓她有種無知無畏的踏實感。

她說:「我不介意。真的。」

周霆深僵立,別開臉,眉目俊漠。葉喬鼓起勇氣,嘗試着插科打諢:「我不躲你有什麼用,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他果然回頭,電光石火間,被她捧住臉。葉喬踮起腳快速在他唇上親了一下:「好了。我也很想你……每天都很想你。」

緊接着,她無奈道:「我真的要回去了,理行李。」她抬腕看一眼表,「還有兩個小時。我今晚的飛機去楊城,明天有個頒獎典禮。」

周霆深眉頭倏地擰起:「怎麼沒跟我說過?」

「前兩天沒機會說。」

他眉間的紋路更深。好在她接下來的話尚屬寬慰:「當初不是計劃過年去你家吃飯嗎?年末盛典正好在楊城開,離過年沒幾天,我就沒推掉。」

周霆深總算舒展眉心:「那我陪你一起去。」

葉喬點頭,恰好接到申婷的電話催促,邊接邊後退說:「申婷催了。我先回去理東西,你到的時候打我電話。」

當夜的航班早已售罄,葉喬帶着助理先行一步,抵達機場時,周霆深的信息發到她的手機上,告訴她,他會坐第二天中午的飛機。

葉喬也是見到申婷,才知道網絡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iCloud事件升級,名不見經傳的趙墨突然成了眾矢之的,因為有匿名的同組女演員,爆料她曾經與顧晉等多位導演有染。難怪,葉喬手機上曾收到許多趙墨的電話,當時病中未曾理會,等到清醒時已經是過去時,加之諸事纏身,也就沒顧得上理會。

另一邊,許殷姍的黑料也被抖落得乾淨,情婦小三之類的比比皆是,從前單純親和的公眾形象蕩然無存,圈內甚至有人惡毒地預測她往後只能接拍三級片。

龐雜的信息通過申婷這個八卦集散地一股腦倒進她耳朵里,最後,葉喬抓住了最關鍵的消息。

程姜流產了。

程姜曾經拿掉過幾個孩子,再度流產可能面臨無法生育。為了腹中胎兒能夠存活,她不打麻醉針,忍下了大面積燒傷的清創手術和康復治療。

葉喬曾經探望過和程姜受傷情況相似的陸卿,慘狀令人不忍直視,程姜堅強地忍下這些,卻還是沒能順利保住孩子。顧晉為此東走西顧,成了圈內盡人皆知的秘密。申婷也是通過常和他合作的劇組人員,才知道這個消息的。

聽說原本《守望者》公映之後,程姜很有機會角逐年末影視盛典的最佳女主角。顧晉也打算在頒獎禮上向她求婚。

然而時過境遷,這份獎項竟然陰錯陽差,落在了葉喬身上。

出席頒獎禮那日,設計師為她量身定製了一件紅色禮服,側開半朵荷葉邊疊成的薔薇。高飽和度的紅色襯得葉喬膚白勝雪,簪在凜凜梅枝上。

顧晉缺席了年度最佳導演的頒獎現場,VIP單人病房裏的液晶屏幕直播頒獎典禮前的走秀環節。他背靠滿室慘白,盯着那朵錯失的薔薇,緩緩走過數十米紅毯,向鏡頭招手。葉喬漆黑的眼珠倒映着錯落光斑,像鑽石製品泛起折光。

薔薇淡淡地微笑,迎著寒風盛放。他不無惡毒地希望,她過得並不好。

但主持人高昂的語調和葉喬引起的歡呼告訴他,她很好。

她將成為今夜的影后。

程姜做過清創手術,傷口仍在癒合期,曾經端莊華貴的臉上被大火烙下疤痕,需要植皮。她不復從前的光彩照人,失子之痛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連淡然的資本都失去,顯得萬分頹唐:「你想回去找她,是不是?」

顧晉驀地回神,視線從屏幕上挪開,那璀璨光影仍在視網膜上停留,目光竟不知如何安放:「你在說什麼?」

「你不用裝這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騙騙小女孩興許還可以。」程姜慘然一笑,「你跟我在一起,不就是因為那時候的她,沒有辦法跟你比肩?在你心裏最重要的一直是事業,為了成功甚至可以把婚姻當做炒作的籌碼。我只不過恰好符合你的要求。」

「當初你知道我有孩子的時候,是不是把他也算進去了?先是首映禮發佈消息,再是求婚、訂婚、婚禮,和馬上誕生的孩子。」賺到手的新聞曝光率,抵得過千萬宣傳投資。程姜躺在一片白茫茫中,覺得世界的顏色好像也隨之遠去,過去的決定自以為冷靜成熟各取所需,到頭來竟變成兩相落空的算計。

「顧晉,你以為人生也是你導演的一部戲。到頭來算計成空,感覺如何?」

昔日影后像一塊喪失了光澤的玉,僅剩頑石的倔強,對他說:「回去找她吧。我不需要你可憐我。」

電視屏幕上,葉喬從頒獎嘉賓手裏捧過獎盃,俯身面朝話筒,清潤的嗓音將千篇一律的獲獎感言修飾得美好動聽。

「今天站在這裏,有太多人需要感謝。頒獎嘉賓賴導,是我的恩師,從他手裏接過這個獎盃,對我而言意義非凡。」

……

「但我最想要感謝的,是一個人。」

曾經可人的笑容還在眼前,她曾說過,如果有一天站在領獎台上,她希望給她頒獎的人是他,她會在致謝的時候,向全世界宣佈,他是獨一無二的那個人。

顧晉迅速掐滅了實況轉播。

他放下遙控板,窗外小年夜的煙花呼應着星光璀璨的盛典,在冷寂的夜空裏劃過奪目的光彩,但他眼底只有無邊寂寥,不知在對誰說:「回不去了。」

那個人不再是他了。

楊城,相似的病房中。

單人病房的電視上轉播著同樣的畫面。葉喬低頭,曾經稚嫩的少女戴上銀白王冠,舉手投足間已有屬於女人的嫵媚。

她淡笑:「我最想感謝的,是一個人。」

全場靜默,葉喬抬起頭,聚光燈下的自己看不清滿場的嘉賓,目光沒有焦距,彷彿可以穿透屏幕——

「他是我的父親。」

「感謝他給我的生命。」

程素默然回身,望着病床上蒼白疲倦的中年男人。他的眼底有混濁的光,儒雅的臉上卻是與年齡不符的蒼老,數字屏幕的光線在他深不見底的眼裏變幻。

直到畫面切換回主持人,徐臧仍舊盯着屏幕。那是他最疼愛的女兒喬喬,他在這世上的至親。

他曾用最狂喜的眼神看着她誕生,用最謹慎的姿態陪伴她成長。

最後用一生的清白與驕傲,換她第二次生命。

此時此刻,葉喬回到後台,摘下沉甸甸的流蘇耳環。

鏡子裏的她,容貌和徐臧有六分肖似。從小便沒有人問她長得像爸爸還是媽媽,因為一眼便能看出,她和徐臧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

意料之中,方才的獲獎感言並沒有引起反響。她好像只是照本宣科,說了一段最官腔的致謝。

煙火升空,心臟跳動。血液怦然敲動鼓膜的聲音真動聽,像煙花迸裂的一瞬間。

無論如何,謝謝你給了我兩次生命。

航班延誤,周霆深抵達酒店時,已然深夜。

他穿越闌珊燈火和滿城煙花,敲響葉喬的房門。葉喬剛剛出浴,穿着浴袍開門,風塵僕僕的男人把手提包往房裏一甩,進屋便是一個氣息凜冽的吻。

葉喬艱難地把門合上,氣息凌亂地說:「我來着親戚呢……」

周霆深罵了聲,她以為他火急火燎趕過來就為了那事兒。但把人一放開,葉喬臉色蒼白失血,眼睛迷迷濛蒙的模樣,讓他生不了氣。

「不舒服?」

葉喬扁扁嘴:「有點疼……以前從來不疼的,偏偏今天穿禮服在寒風裏走了那麼長一段紅毯,露胳膊露腿露背還露胸,貼再多暖身貼也還是凍。」胳膊沒骨頭一樣圈住他的脖子,虛弱的臉上凈是小女兒情態。周霆深真希望她能一直用這般依賴的眼神看着自己,希望得太用力,心潮都是滾燙滾燙的。

他想也沒想,小聲嘀咕:「這麼久了居然沒個動靜。」

再小聲也還是被她聽見。葉喬哼笑:「你不行啊……」

耀武揚威的模樣,凈仗着親戚在身,周霆深不好身體力行。

「見你一面得飛半個中國,怪誰?」周霆深又兇狠又憋悶,語氣不善,「還站着幹什麼。」

「嗯?」

周霆深不耐煩似的把人抱起來,掀開被子往床上放,摸她浴袍下的小腿肚:「這麼冰,你不疼誰疼。」

他用掌心的體溫暖着她冰涼的肌膚,暖意一陣一陣的,此起彼落,讓葉喬有種抓捏不住的空落感,酸道:「不是為了給你開門嗎?剛洗完澡,誰來得及穿衣服。」

他幫她蓋好被子,問:「衣服在哪兒?」

葉喬踢踢腳尖指向書桌。

周霆深過去抽出一套羊絨睡衣給她換上,葉喬還是發寒,抱着他的胳膊不停皺眉。周霆深打算出去給她買止痛片,被葉喬拽著不能動:「那東西治標不治本,現在吃了會積攢到以後,到時候更疼。」周霆深無語:「哪裏聽來的歪理?」葉喬振振有詞:「《黃帝內經》。通則不痛,痛則不通……光堵著沒用。」

說完自己都覺得是生搬硬湊強詞奪理。

周霆深算是服了,揪出他僅有的女性生理知識:「那怎麼辦?給你沖紅糖水?」

葉喬像頭熊一樣抱着他,皺皺鼻頭,說:「難喝。」

「良藥苦口。」

「反正就是難喝。」

特殊期間,葉喬比平時還軸,等到周霆深徹底無計可施,她才沒好氣地開口:「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陪我一會兒嗎?」

周霆深動作頓滯,笑着揚揚眉:「飛過來不就是為了陪你。」

他總算躺穩當,什麼都不折騰,什麼都不去想,悄聲無息地抱她一會兒,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輕緩地揉。葉喬此刻尤其畏寒,解開他的外套兀自躺進去,周霆深將她裹緊,瘦削的身子如若無物,像兩隻袋鼠一樣相擁。

周霆深在她輕蹙的眉心深深印下一個吻,悔道:「當時就不該接這檔子活,既然都騰出半個月長假了,還出席什麼頒獎典禮。」

葉喬笑笑,知道他說的全是氣話。

過幾分鐘,他換個姿勢,問:「還疼嗎?」

葉喬埋着臉:「疼。」

周霆深感受着手下的觸感,她鬧一回彆扭,肚子上居然多了點肉,挺不是滋味,問:「這兩天是不是胖了?」

「天天鍛煉,累得慌吃得多,大概有胖。」葉喬也稀奇,別人運動是減肥,到她這兒就是長肉。

「不失眠了吧?」

「嗯。」

「說明以前瘦是體虛。」周霆深上一秒還在介懷她冷戰期間居然做得到心寬體胖,這秒總結完,滿腦子想的卻是要培養她今後鍛煉的習慣。他跟葉喬一合計,突然想到某個茬,「不過,要先幫你換一個教練。」

「還念著這仇呢。」葉喬失笑,「人家也沒對我做什麼,你不要這麼草木皆兵。」

「一千多萬粉絲惦記着你呢,能不緊著點嗎。」周霆深逗她,葉喬一笑覺得更疼了,抽著氣兒嗚一聲。

周霆深剛想安慰幾句,手機好死不死地響起來。

梁梓嬈的電話,不能不接。他語氣不耐地「喂」一聲,梁梓嬈乍一聽還以為壞了他什麼好事,調侃:「怎麼,進了溫柔鄉,打算六親不認了?」

周霆深沒心情陪她調笑:「說事。」

「你打算哪天回家呀?上次電話里只說帶女朋友回來,也沒說是誰。爸可高興壞了,一直在張羅這事,拉着我問東問西,說你這麼多年安定一個不容易,只要是個正經人家的女孩子,品行端正條件過得去,咱家可就當準兒媳婦隨禮了。」

話說到這裏,周霆深一直沉默,靜靜等梁梓嬈說出那句意料之中的轉折——

「我可沒敢跟爸坦白。爸本來就覺得混娛樂圈不是正經營生。要是普通女明星也就算了,偏偏她還是葉喬。這事兒你得自己出面解決。」

語罷,梁梓嬈仔細聽着,沒想到他居然還笑了聲,毫不掛心般,說:「我知道。」

她氣不打一處來:「所以,哪天回來?」

周霆深捂住手機,用氣聲問葉喬:「明天能走路嗎?」

葉喬低低回:「這東西最多疼一兩天。到明晚肯定好了。」

梁梓嬈隱約聽見電話那頭的悄悄話,處女座強迫症犯了,貼著也聽不清楚,周霆深的聲音卻突然清晰,震得她一聾:「那就明晚回來。」

「回來吃晚飯?」

「嗯。口味讓做清淡點,她最近忌口多。」

平時萬事不關心的弟弟突然沖她一通叮囑,梁梓嬈覺得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嘖嘖……你姐我要被你膩死了。行了,你哪次回來不是一桌菜葉子?讓你家的跟着你吃草唄。」

而在夜的另一端,阮緋嫣精疲力竭地跑在楊城被夜色籠罩的街上,一輛黑色轎車彷彿一隻獵鷹,戲耍着它的獵物,緊緊跟在她身後,車裏不時迸發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小姑娘年底回了楊城,卻沒想到這幫混混也追到了這兒,從她下了火車就一路尾隨。

她終於用盡了力氣,只能一跌一撞地向前走。獵鷹彷彿玩夠了,車速突然加快,一個甩尾攔在阮緋嫣面前。

與此同時,她認命一般,用顫抖的雙手按下了撥通鍵。

沒等電話撥通,車上下來幾個打扮流氣的男人,手機被一巴掌扇飛,阮緋嫣被這股大力推倒在地,眼睛濕漉又佈滿血絲,聲音帶着哭腔:「別,不要打我。我跟你們走就是了。」

「算你識相。」領頭的青年勾勾嘴角,說話時一股驅不散的煙味,譏笑道,「早這樣不是挺好的?裝什麼乖學生啊,跟爺玩逃跑。」

阮緋嫣平復著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臟,低低地求道:「你們放過我吧……我說了以後不會再來找你們,你們就當沒有我這個人,不行嗎?」

男人荒謬地大笑:「小姑娘,你今年幾歲?我們又不是慈善機構,照片我們幫你放出去了,利用完我們就想跑路啊?你以為你是哪根蔥?要不是看你長得漂亮又是個雛,哥哪會陪你玩兒,還真拿自己當號人物了。」說着便將她攔腰抱進車裏。

阮緋嫣劇烈地掙扎,跪在車門邊負隅頑抗,不知被誰扇了一個耳光,後腦勺「咚」的一聲撞上門框,眼睛刮過老舊門框上的尖刺,頓時血流如注。

她在劇痛之下昏厥了過去,軟軟歪倒。

打人的慌了:「這……這怎麼交代?」

與此同時,長街的另一邊駛來一輛車,前燈照向他們,尖厲地鳴笛。

「趕緊的,把人拋了,走!」

黑色轎車揚長而去,黑夜的街邊只有阮緋嫣的手機屏幕仍亮着,一分一秒地讀著通話時間。

周霆深趕到的時候那群人已經不見了,這條路偏僻寂靜,又臨近年底,寒冬深夜幾乎沒什麼人。他遠遠地看到地上的人,猛地踩住剎車。

葉喬也看到了一個輪廓模糊的熟悉身影,攥緊的手在路燈慘白的燈光下個個指節緊繃。

「在那裏。」

周霆深衝下車去看,果然是阮緋嫣,她髮絲凌亂,雙目滲出的血從臉頰一直流到白色的大衣領上,不省人事。他凝眉,將人打橫抱進車裏,迅速摔上門。

抵達醫院時,後座上已經染了一大片血跡。

手術室的燈亮起,一整夜的兵荒馬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安靜的走廊里只有紅色的急救燈閃爍著,葉喬還在生理痛,臉色蒼白地蜷在醫院的長椅上。

周霆深半蹲在她面前,把衣服給她披上,裹緊兩分:「我讓梁梓嬈接你回酒店。你好好休息,這裏有我,嗯?」

「不行……」她疼得眉頭緊蹙,「這會兒走的話,剛才又何必來。」

說起這個他就來氣:「剛才就不該讓你來。」

接到阮緋嫣的電話的時候,葉喬才打算入睡。電話里嘈雜一片,只有掙扎和辱罵的聲響。情況緊急,她堅持要跟着前往,他也沒有浪費時間斡旋。

葉喬嘴角淡笑:「你怎麼知道她剛剛在那裏?」

周霆深默了一下:「她在楊城只認識我家一個地方,這個時間沒有公交車,她一定會抄這條近路來。」

葉喬慢慢別過臉:「哦,小蝌蚪找媽媽。」

周霆深無奈地在她額頭上印一個吻:「這會兒還吃上醋了。」

梁梓嬈到醫院,見到的第一眼就是這幅畫面,唯恐天下不亂地回頭看了一眼聞訊一起趕來的周父,介紹說:「那個就是葉喬。本來是準備明天和您正式見面的,沒想到阮家的那個丫頭鬧了這一出。」

葉喬眼睜睜看着梁梓嬈一行出現在走廊上,湊到周霆深耳邊,輕聲說:「你姐姐他們來了。」

周霆深眉心一凝,轉頭時陰沉着一張臉,眼眸如夤夜的深井般沉暗。

周父見他這副臉色,氣得鬍子微顫,拄著拐杖向前兩步:「怎麼,打算不認我這個爸了?」

周霆深淡淡別開臉。

早已習慣這父子倆劍拔弩張氣氛的梁梓嬈淡然自若地袖手旁觀,倒是葉喬向她遞來求助的一眼。梁梓嬈無可奈何地抿抿唇。

葉喬只能獨自打破沉默,輕聲道:「伯父好。」

出乎她意料,周父低頭看她時,表情溫和不少,見她嘴唇蒼白,還關切道:「小丫頭臉色怎麼這麼差?」

葉喬赧然地看一眼周霆深,心虛道:「沒事……有一點感冒。」

長輩第一次問話就問到了尷尬事,知曉內情的梁梓嬈忙不迭上前救場,拉着周霆深的胳膊拖遠一兩米,小聲說:「平時也就算了,這會兒還跟爸倔,是想讓葉喬看你們兩個臉色?」

「……」

梁梓嬈乘勝追擊:「爸也不是那麼老頑固的人。今晚好好表現,你和葉喬這事就算成了。還擺一張臭臉。」

葉喬望着姐弟倆說悄悄話,周父卻彷彿一個相識多年的長輩,與她閑話家常:「聽說你爸爸最近身體不好。你也多回去看看。」

葉喬震驚地回頭看他一眼。

她還以為,她家的一切,都會成為這位老人心裏的禁忌。

周霆深在梁梓嬈的推搡下不情不願地回來。周父這才拄著拐杖慢慢坐下,肅聲問:「阮家那姑娘怎麼樣了?」

周霆深垂眸,沉聲道:「醫生說,眼睛恐怕保不住。」

寂靜中,葉喬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楊館長恰好在此時打來電話。

葉喬向周家的人打了招呼,走出幾步到窗邊。她大約能猜到楊館長致電的用意,果不其然,對方寒暄幾句后便重提邀請她擔當徐臧作品展揭幕嘉賓的事。

她正猶豫,電話那頭卻變成了一個熟悉的、儒雅的聲音。

「喬喬。」

葉喬愣愣地應:「爸……」她已經忘記,距離上一次和父親和平共處是什麼時候了。

暌違十年,徐臧的語氣卻稀鬆平常:「睡了嗎?」

「沒……」葉喬深吸一口氣,詞句到嘴邊卻忘得一乾二淨,「爸……」

「爸爸想請你來當我作品展的揭幕嘉賓。喬喬願不願意答應爸爸?」徐臧仍用的是從前哄小女孩的語氣,彷彿絲毫不知他的小女孩早已名揚四海。

這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讓葉喬忽而鼻酸,哽咽得說不出話。

彷彿回到傍晚星光璀璨的頒獎典禮,她從容地淡笑,說:「我最想感謝的,是一個人。」

聚光燈下的自己看不清滿場的嘉賓,目光沒有焦距,彷彿可以穿透屏幕——

「他是我的父親。」

「感謝他給我的生命。」

而這個給了她兩次生命的人,一定通過電視信號,見到了這一幕。

「哭啦?」

葉喬這才意識到,摸了一把眼睛:「沒有……」又彷彿迫不及待似的,急着說,「我會去的。一定會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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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不及你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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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之死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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