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心安處

第10章 此心安處

第10章此心安處

他的眼睛盛滿星光,彷彿璀璨而靜謐的銀河,讓她想要化作星辰,將自己永久安放。

臨時場地沒有鎂光燈。拉着深黑色幕布的房間里,燈光白慘慘地打在人臉上,將面部的每一個瑕疵都放大。

葉喬像是一株純凈的水仙,面容哀戚,語調沉定,挑不出一絲錯漏,緩緩念出台詞的最後一句。那是一句極盡凄婉的告白,以《無妄城》劇本里的文言念動。葉喬擁有如今演藝圈罕見的台詞功底,即便不用後期配音,咬字和情緒都十分到位,很容易將人拽入《無妄城》的古玄風韻里。

念至尾聲,葉喬卻在心裏咬牙切齒了一陣。

她試的角色林玄是個孤女,自幼經歷坎坷,成年後更成為一個刺客,有豐富的內心戲可以表現。可是她拿到的劇本節選,卻都是一些情情愛愛的段落。

這和場下坐着的那個人,難說沒有關係。

周霆深拇指輕輕一挑,金色打火機燃起一簇火焰,在他深黯的眸子深處,點亮橙紅的光。當葉喬的聲音在耳畔消逝,響起王晴明讚許的掌聲:「賴導的愛將,果然名不虛傳。」

葉喬謙稱過獎,餘光里閃動着周霆深手上的火苗,她的笑容微微僵硬,周霆深卻低低一笑。王晴明是老江湖,將這兩人的眉來眼去看在心裏,連道「哪裏哪裏」。

未等葉喬走出房間,惜才的中年男人朗笑着與人低聲交談,對比她和裴心澹的各自長短,向周霆深徵詢:「周先生意下如何?」

周霆深手指撥通葉喬的號碼,心不在焉地客套:「王導定奪就是。」屏幕上彈出無法接通的界面。

已經兩天如此,周霆深有些懷疑她把他拖進了通訊錄黑名單。

久等半日的許殷姍很快進來。她對葉喬後來卻先完成試鏡心存不滿,在進門前的眼神尚有怨懟陰毒,然而站到場上一抬頭,已然是一片笑意盈盈的明月清光。周霆深捕捉到她臉上的細微神色,嗤然一笑,沒有等到許殷姍開始,他便找了個借口,嚮導演和影視公司領導打招呼離開。

從蒞臨到離去,短短二十分鐘,彷彿是專程來捧葉喬的場。王晴明心中大約有數,跟合作夥伴交換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見過帶資進組的女演員,也見過一擲千金的投資方,但還沒見過哪位做到這樣絕的地步。

走廊上,葉喬從窗口望出去,對面商廈慶祝中秋的豎幅迎風招展,電子屏幕上滾動着各式精美的月餅禮盒。她抬腕看錶,原來今天已是中秋。

往年這時候,舅舅都會給她發一條消息,提醒她回外婆家吃飯。今天沒了手機,彷彿從茫茫人海紛繁關係里消失,世界異常安靜。

可惜天色陰霾,也許很快就會下雨,見不到今年最好的月色。

葉喬低頭進休息間,卻發現,她的包不見了。

房間里有幾個陌生的化妝師和演員,許殷姍的助理就坐在她本來放包的位置上。葉喬問她「有沒有見到我的包」,對方故作驚訝地瞟來瞟去,說:「沒看見呀。你找找,這個房間里沒有嗎?」

葉喬隱忍道沒有,還是趙墨從人堆里出來幫她找了半天,說:「你剛剛去過洗手間,會不會忘在那裏了?」

她思考了半秒,轉身出去。

洗手間的玻璃枱子上撒了一攤瓶瓶罐罐,有些還掉在了地上。葉喬白色的拎包開着口,軟軟歪在台角,裏面原本的東西全被倒了出來。葉喬將散落的口紅、保濕乳、粉底和鋼筆全都扔進廢紙簍,再清點錢夾裏面的證件和卡片,一張不少。她全部抽出放口袋,將錢夾也往廢紙簍里一拋。

做完這一切,她冷著臉拐進走廊,竟然迎面見到了周霆深。

葉喬有一瞬的愕然。原以為他出現在試鏡現場,至少會裝裝樣子坐到最後,沒想到這人居然連表面功夫都不樂意做全。

周霆深擋住她的去路:「為什麼不接電話?」

葉喬站住腳步:「手機丟了。」

周霆深表情釋然道:「被偷了?」

她笑笑:「扔了。」

他復又皺眉:「為什麼扔?」

葉喬一手擋開他,挑眉往前走:「反正不是因為你。」

雖然語氣不好,好歹答案是好的。周霆深跟着她一起進電梯,按下地下車庫的樓層。葉喬卻睨他一眼,隨手按上「1L」。

周霆深眉峰微動:「真這麼絕情?」

葉喬雙手插袋,饒有興緻地跟他對峙:「中秋佳節,周先生沒有家人要陪嗎?」

周霆深毫不猶豫地說:「沒有。」又對她笑道,「有一個月亮要追。」

葉喬綳不住,輕嘲一聲,語調頓轉:「可惜我有家人要陪。」

這理由太充分,周霆深皺眉:「陪誰?」他記得葉喬和家人的關係並不好。

葉喬忍不住輕笑:「外婆。」原本還在猶豫,話說出口,她果真打算回去住一夜。

電梯抵達底樓,葉喬剛邁出去一隻腳,突然被人圈住腰身抱了回去。門外有好幾個等電梯的人,周霆深在他們目瞪口呆的目光里,把葉喬牢牢扣在身上。只有一個不明真相的清潔阿姨推著一輛水車,依舊進了電梯,和他們面面相覷。空間變得狹小,葉喬為防止風衣沾上污水,掙扎的幅度十分有限,怒道:「你這是劫持。」

周霆深把這當褒揚,地下車庫很快抵達,他在阿姨狐疑的目光里把人抱出去,回頭不以為然道:「陪她鬧個彆扭。」

葉喬任由周霆深幫她扣上安全帶,用陰沉沉的目光盯着他。

電梯門再度合上的時候,周霆深擰動車鑰匙,不懷好意地看着面露慍色的葉喬:「劫持是吧……我對你做過多少壞事,嗯?你給數數?」

他語調壓得低沉曖昧,一個鼻音飄忽的「嗯」字便讓她浮想聯翩,更想把這張嘴縫上。不料周霆深臉皮厚度見漲,湊上來吻她,葉喬想躲,他舌尖迅速在她唇上蹭了一下,壞心地品咂:「躲什麼,差這一件嗎?」

葉喬「呵」一聲,不怒反笑:「那又怎樣,有本事你在這裏把我辦了?」

周霆深啞然不語。葉喬眸中含笑,手指在他略顯滾燙的鎖骨上捏了把,氣定神閑地比較:「瘦了,這兒都硌人。」

頸間的觸感讓他每一處肌肉都僨張緊繃,周霆深隱忍地捏住她的手,瞥見後視鏡里,許殷姍一行人正從電梯里出來。他目光如刃,踩下油門。葉喬看他單手搭方向盤,臉色鐵青地駛出車庫,那精彩的表情讓她幾乎忘了自己的手還受他掌控,笑得無法無天。

她的笑聲沒在疾馳的風聲里,雙手象徵性地掙了兩下:「快放開,捏疼我了。」

周霆深下意識地一松,又心有不甘地收攏。葉喬的手腕被捏出一道紅印子,沒好氣道:「也不用虐待人吧?」

周霆深哼笑:「誰虐待誰?」

她才不打算講道理,仰著臉直喊:「真的疼。」

周霆深一腳剎車在紅燈前停下,雙手舉起她兩條胳膊看,果真有紅痕,低斥:「不鬧不就沒這事了。」

鬱悶的語氣引得葉喬發笑。

周霆深聽不得她唯恐天下不亂的笑聲,拽過她的手臂,輕而易舉地將她拉到跟前,看進她眼睛裏。葉喬這才稍稍嚴肅,眸光警覺地微微閃爍。

那目光像有實物,絲絲勾連入心,周霆深心神顫動,不由自主地覆上她柔糯的唇。他動作輕柔,沒有絲毫侵犯性,葉喬迷迷糊糊地沒有躲,陷在環繞穴竅的溫柔里。

綿長的親吻后,周霆深的眸子忽晴忽陰,看着氣息紊亂的葉喬,啞聲道:「你知道那天在船上,我是什麼感覺嗎?」

葉喬面色漲紅,重重地喘息,艱難道:「什麼?」

他回身面朝傾瀉車流:「那天你們進屋的時候,我在那裏。」

周霆深很平靜地說出這句,重新起步開入車流,車速平穩,彷彿從沒有過驚濤駭浪。

葉喬緩了許久才調勻呼吸,回憶她進了溫紹謙的房間之後,她為了戲弄那人,一開始熱烈地迎合,首飾和紐扣散落一地。船上隔音極差,聽在門外的人耳中,聲響難免引人誤會。他那時候,就在那裏?

她從短暫的錯愕里抽身,覺得或許本該如此,不然他怎麼會在見到她的第一眼,臉色那樣陰沉,出口第一句便問她,是不是「被人趕出來了」。

沉默間早已錯過了解釋的最佳時機,周霆深間歇開口問她地址,葉喬乖乖答了,幾度想開口。

積聚在高空的陰雲終於落下,一路淅淅瀝瀝灑著小雨,駛入葉喬外婆家的舊式別墅區。

周霆深踩下剎車:「到了。」

別墅區仿的是明清庭院,建築古色古香,緊鄰大門甚至有一個花塘,有花鯉戲於蓮葉間。

葉喬的母親出身書畫世家,祖上在清代便考取過功名,父母皆是學界泰斗,自己生前也是知名的書畫鑒賞家。當初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家徐臧與葉家女兒相戀,受過葉家的不小壓力,葉喬的外婆曾大力反對這樁婚事,最終以徐臧入贅告終。

只可惜紅顏薄命,母親剛過三十五便香消玉殞。

夜幕初降,許多往事都煙消雲散,唯有今夜的細雨,傾灑在天地間。

大門留了一道縫,或許知道今夜有客會來。葉喬估算車窗外的雨勢,如果疾步衝進去,應當不至於被淋得太過於狼狽。

周霆深望着樓里為葉喬留的那盞暖燈,心念微動,說:「送你下去?」

葉喬正想着沒有傘如何送,他已經下車繞到了她這一邊,將外套脫下來支一個棚,喊她:「下來。」

她看着他只穿一件襯衣的肩膀漸漸洇濕,不敢多猶豫,站到那片為她專設的遮蔽之下。周霆深摟着她的肩膀將她帶得往前走,院門到家門口要穿過花塘上的窄橋,再踏過微微濕潤的石板小徑,才行至屋檐下。

房門緊閉,三交六椀菱花樣式的仿古大門透出一股樟香,混著雨水新泥,令人心緒寧靜。

葉喬摸了摸他的肩,指腹沁涼,歉疚又深一層:「這天氣很容易感冒。」

周霆深暖暖地笑道:「才淋這點雨,不要緊。」

家裏傳出和樂融融的笑聲,葉喬分辨出是舅舅一家和外婆的聲音,躊躇著頻頻回頭,擔心有人推門出來。周霆深以為她是急着離開,便向後退一步,用玩笑的語氣說:「不打算留我一頓飯嗎?」

葉喬知道這語氣再如何玩笑,問的人恐怕也存幾分認真。但是葉家家教甚嚴,不提前打一聲招呼就帶人回去,委實令她為難。

周霆深會意,收斂笑容,輕輕揮手:「沒事,進去吧。」

葉喬沒動,看着他的背影緩緩步入紛紛細雨間,屋檐上滴落積攢已久的雨水砸在他鉛灰色的西服褲腳。她心上來來回回地盤桓著內疚,卻沒有勇氣在此刻喊住他。

周霆深走至窄橋忽然回頭,見到她還在,笑着向她揮了揮手中的外套。

雨勢越來越大,他後退的步子卻越來越慢。葉喬慍怒地皺起眉,在心裏催促他快走,卻泛起幾分不願承認的留戀。

等到人走沒影了,她才按下門鈴。阿姨給她開門,「喲」了一聲,笑着對她外婆報喜:「老夫人猜對了,還真來了。」

舅舅放下碗筷,渾厚地笑:「還真是喬喬來了。」

外婆坐在紅木師太椅上,慢慢地咀嚼食物,良久才擱下筷子。曾經白皙漂亮的臉上早已滿布皺紋,然而老人家微笑時仍有歲月積澱的優雅。外婆輕輕整理了頸上的絲巾,才笑道:「我就知道她忘不了。」

千溪沒個正形地甩開凳子,跑過去擁抱葉喬:「啊啊啊,表姐你終於來啦,終於不是我一個人被奶奶拷問了!」

葉喬扯掉她的手臂,說:「外婆在餐桌上都不說話,能問你什麼?」

千溪假哭了兩聲:「還不是我爸,跟外婆告狀說我工作不努力,對象也沒有……」

葉家對後輩是放養的教育方式,只要行得端走得正,一切藍圖全憑自己去闖。長輩關心的,不過是普普通通的這兩問。葉喬聽到「對象也沒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千溪沖她擠眉弄眼,葉喬心領神會,小丫頭片子談戀愛不想讓家裏人知道。

外婆輕聲責難:「行了,讓你表姐坐下吃飯。」

千溪乖乖回座,一桌飯剛剛上齊,家政阿姨給姍姍來遲的葉喬添了一副碗筷。葉喬脫下外套,道歉:「昨晚剛到楊城,趕去試鏡,空手就來了,外婆不要怪我。」

「外婆怎麼會怪你。」老人家嗔怪地說,「年紀輕輕的,跟外婆客套什麼。等你成家立業了,再來這一套。」

舅母也應和著說是。舅舅遲遲落座,第一句便是:「千溪說你手機丟了,怎麼也不買一個?你舅母想喊你回來吃飯,都沒聯繫上。」

葉喬推說:「還沒來得及。過兩天再買。」

千溪來勁地問:「表姐你買哪個啊?6S剛出,我準備讓我同學從美國代購,要不要幫你一起捎一台?」

葉喬說:「沒事,我自己買就好。」

舅舅怒目訓千溪:「就你整天盯着這些,當初哭着喊著要學醫,真學了又不上心,沒點定性。」

「爸——」千溪哭着捧碗,「你怎麼什麼都能扯到工作上呀!」

葉喬哭笑不得地聽他們扯家常。坐在她旁邊的舅母插不上話,便給她盛湯,問:「平時她在陵城,挺鬧你的吧?」

她說沒有,舅母臉上依然是幸福的笑,輕怪道:「千溪這孩子就是潑猴變的,眼看着也二十齣頭了,不知道以後誰治得住她。」

葉喬淡笑道:「她就是看着鬧騰了些,其實心裏什麼都清楚。」

舅母微怔,想了想也贊同,笑着問她:「喬喬呢?外婆心裏頭挺緊着你的,你做這一行,家裏沒給你什麼支持,是因為外婆希望你玩兩年能收心。近來眼看你發展得越來越好,見好就收大約做不到,外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把心思放去了別處。」

葉喬低了低頭:「嗯。我都知道。」

舅母欣然道:「知道就好。什麼時候你和千溪的終身大事定下了,老人家也就不操心了。」

話音未落,千溪跑過來打岔:「媽!你跟表姐說什麼呢?平時在家嘮叨我還不夠呀……嘖嘖,連表姐都不放過!」

果然又是一頓找罵。葉喬尷尬地笑,埋頭準備將這頓飯悶聲吃到底。

正此時,「叮咚」一聲,門鈴響了。

千溪被訓得一個頭兩個大,說「我去開門」,她媽媽訓到興頭上,一把把她拽下:「要你殷勤。」

葉喬擱下碗筷,迅速擦凈嘴角,說:「我去吧。」

門鎖扭開,她的表情陡然凝滯。

清俊的男人挾一身夜雨濕氣,溫然向她微笑。竟是周霆深去而復返。

他還穿着方才那件衣服,捂得半干半濕,手裏提兩盒月餅。牌子是楊城專制中式糕點的百年老字號,年年這時候都訂不上,他不知是怎麼弄來的。

葉喬慌亂地把人往外推,自己也出去了。天色已經黑透,周霆深靠在外牆上,接受她的審問:「你來做什麼?」

周霆深提了提手裏的禮盒:「給你送月餅。」

葉喬咬牙切齒:「沒問你這個。」

他無賴:「不然是什麼?」

葉喬終於放棄,低頭看:「哪兒來的月餅?」

周霆深如實交代:「回家拿的。我媽以前愛吃,年年在這家訂。每年都多兩盒。」

葉喬無話可說,一摸他潮濕的肩膀,蹙眉:「那衣服怎麼不換一件?」

周霆深笑笑:「忘了。」

隔着一扇門,葉喬舅舅惑然張望:「怎麼回事,客人沒請進來,自己倒出去了。」

舅母眼光毒辣,看見是個年輕男人,逼問千溪:「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誰?」

千溪瑟縮在椅子上裝出小白兔的樣子,兩手縫住自己的嘴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打死我也不會告訴你們的!」

老人家轉身,緩緩道:「溪溪乖,告訴奶奶,外面是誰?」

「……」千溪被數道目光逼視,終於忍不住招了,「我也不確定啊,就看到一眼,感覺挺像的。可能是表姐的……男朋友?」

她說的「可能」是真的不確定,因為她所得知的情報,也只有「這個男人跟她表姐有一腿」以及「表姐最近說她有心上人了」兩條,結合在一起,勉強能得出這個結論。

然而長輩們聽了都直接忽視了「可能」兩個字。

她爸爸厲聲道:「你表姐交男朋友了,你怎麼不跟家裏說。」

千溪:「我……」表姐交男朋友關我什麼事呀!我交男朋友都不跟你們說呢!

她媽媽又問:「是男朋友怎麼不跟你表姐一起來?」

千溪:「啊……」這我怎麼知道呢!

外婆嘆氣:「喬喬這孩子愛鬧彆扭,從小要人追着哄。人家都追到家裏了,趕緊請人家進來。」

千溪:「這……」你們腦補得這麼豐富,表姐知道嗎!

她還沒來得及在內心咆哮完,她家父上大人已經前去門口,打開了門。

房門忽然從裏頭打開,泄露一束暖光,門外站在黑暗裏的兩個人都有些手足無措。舅舅看着葉喬那鐵著一張臉局促的模樣,果真認定這孩子不懂事,和藹道:「怎麼人來了在這兒說話呢?外頭雨大,趕緊請人家進來。」

葉喬:「……」

周霆深進屋的時候,一頓飯已經吃了七七八八。阿姨象徵性地添了一副碗筷,他也沒怎麼動,座上的人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大家的主要任務是藉著吃飯方便審訊。

葉喬一個頭兩個大,聽着舅舅舅母說他客氣,懂行的舅母掃了眼那盒月餅,還連連誇他有心。葉喬被四處遞來的眼風整得快崩潰,察覺出了不對勁,一道寒光斜向千溪,用眼神詰問——你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麼?

千溪無辜地用口型回她——我什麼都沒說呀!

周霆深在飯桌底下牽着葉喬的手,笑着旁觀表姐妹倆打啞謎。

外婆持重,舅舅又是男人。內部淘汰出了舅母充當主考官,藹然笑道:「你是楊城人嗎?」

周霆深點頭說「是」。一邊的舅舅隔着飯桌立刻跟外婆交遞了個眼神,哦,是本地人。

舅母自然地訝道:「今晚沒有陪父母,特地陪喬喬來這兒呀?」

周霆深嘴角含了絲笑,答「是」。

葉喬在桌底下捏了他一把。舅母又接連發話,什麼「在哪裏工作呀」「那平時挺辛苦的吧」「喬喬老在外跑,你挺不容易的」,兼具審訊安撫與褒讚,一條龍下去行雲流水,葉喬幾乎覺得自己馬上要被裹上鳳冠霞帔嫁出去了。

千溪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眼神彷彿在說「跟你說了會這樣吧」。

吃完飯已經九點,周霆深在席上陪舅舅喝了幾杯酒,不好開車。舅母有留他住下的意思,遞眼神給葉喬詢問。

葉喬被周霆深今晚突然現身打亂了節奏,整個人懵懵懂懂不知該答應與否。直到聽到他掩口輕輕打了個噴嚏,想讓他趕緊洗個熱水澡,才應承下來。幸好葉家宅子的房間多,周霆深借宿一晚,外婆臉上也沒見有什麼不悅。

客房沒有淋浴,公用的浴室又被千溪佔着,周霆深被葉喬領去了她卧室里的浴室洗澡。

葉喬幫他拿了毛巾和舅舅的睡衣,叮囑:「你太高了,舅舅的外套可能不合適,我幫你烘乾,明天應該能穿。」又進淋浴間幫他調試水溫,叮囑他冷水和熱水的方向,告訴他洗漱用品的位置。

正準備出去,周霆深堵住淋浴間的門,雙手輕鬆環住她的腰,在她發間輕嗅:「不跟我一起洗?」

葉喬在他臉上掐了一把,惡狠狠道:「今晚的賬還沒跟你算呢。敢當着我外婆和舅舅舅母的面為非作歹,小心被趕出去。」

周霆深低頭吻她,淺笑:「被趕出去也值。」他大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意味,招來葉喬狠狠一咬,悻悻作罷。

千溪沐浴完來葉喬房間找她,鬼鬼祟祟地關上門,聽見浴室里的花灑聲,曖昧地向葉喬拋了個媚眼,不停地嘖嘖嘖。

葉喬躺在床上看書,冷冷問:「來幹嗎的?」

千溪又是一陣嘖嘖嘖:「我媽拷問了我半天,我可什麼都沒說。表姐,你得記我一功。」

葉喬嗤之以鼻:「有什麼功勞?」

千溪憤憤道:「哼,這個我可是見過的,還是在你家裏……原來你們那時候就搞上了呀,虧我還費盡心思幫你物色夫婿人選!結果你早就金屋藏嬌了!」

葉喬莫名其妙:「什麼叫『搞上』?」

千溪一副「不要這麼不厚道嘛」的鄙視表情:「這還不是搞上呀?人家都追家裏來了。你不要告訴我不是你帶來的,是他人肉出的咱們家地址。」

葉喬警惕地聽着浴室的聲音,凝聲道:「我們沒有在一起。你不要瞎說。」

千溪倒吸一口涼氣,被葉喬及時捂住了嘴。過了一會兒等她平靜了,才放開。千溪大喘一口氣:「不是吧!這還算沒在一起!」她回憶了下,難以置信地說,「原來你那時候說的不知道不清楚沒問過,是真的呀?居然不是逗我玩兒?」

葉喬點了點頭。她正鬱悶着呢,今晚這麼一折騰,被他佔盡了便宜,之後都有些不知如何收場。

千溪擺出姐妹淘的架勢,跪在床上膝行到她身邊:「這麼說我媽剛剛問得那麼清楚,你倒正好知道一點了。」

葉喬「嗯」了聲,便聽見千溪恨鐵不成鋼地說:「那現在呢,那個事,還是沒問過嗎?」

葉喬搖頭,說:「你覺得呢?」

千溪大喊「我的親表姐」,崩潰捶床:「都這份上了,他要是不喜歡你,我把頭割給你!」

花灑聲在「把頭割給你」處驟停。

千溪笑容瞬滯,陰惻惻地回頭。幸好,人還沒出來。她鴕鳥式地把頭埋入葉喬胸口,腦袋一通猛蹭:「表姐啊……雖然我之前說了他很多壞話,但你不要介意哈,有些事情知道總比不知道好。現在想想,那些也不太算事兒,至少你們門當戶對兩情相悅嘛。不像我,我家傅醫生家庭條件不好,我都不知道怎麼跟我爸他們說。」

葉喬早猜到是這個原因,摸摸她的腦袋:「沒事的,好好跟他們說說,外婆雖然舊派,但也不是老頑固。」

千溪嗚了兩聲:「唉,當初姑姑嫁給姑父的時候,據說是一場腥風血雨啊。姑父雖然強行入贅了,也老要看爺爺奶奶的臉色,還是後來有了名氣才好轉的。結果後面姑姑還出了事……啊,血淋淋的例子擺在這兒,我想嫁就更難了!」

她只顧哭自己的遭遇,沒意識到牽動了葉喬的情思。直到抬頭的時候,才有些尷尬,吞吞吐吐地說:「啊,表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浴室門突然被打開。周霆深一出來,就看見床上千溪把葉喬揉成一團親密地蹭來蹭去。

千溪瞠目結舌,連忙跳起來說:「啊,表姐夫!我不是故意佔你床位噠!嘿嘿嘿嘿,我先走了……」跳下床前還給葉喬使眼色,單手成掌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道,「表姐,記得我說的話喲!」說着跑出去「砰」一聲幫他們關了門。

葉喬無語凝噎。誰想要割她的頭。

周霆深站在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葉喬:「她說什麼了?」

葉喬揚眉說:「沒什麼呀。」抬眸看他穿着老式的藍白格子睡衣褲,鬆鬆垮垮的像病號服,忽然忍俊不禁。

周霆深上床去捉人:「笑什麼?嗯?」

「笑你丑呀……醜死了。」葉喬被他胳肢癢,想笑又怕驚動外婆他們,咬着牙唾棄他,「丑還不讓說了!」

周霆深撓了幾下,隔着一層布料也能摸到她肌膚熟悉的柔膩觸感。他指尖一頓,漸漸鬆開力道,忽地坐起來。

葉喬久聽他沒動靜,擔心果真傷害到了他的自尊心,慢慢翻過身去面對他:「其實……」話到嘴邊又忘光了。

他的目光像某種乾燥又溫暖的熱源,讓她的心尖倏地被那溫度同化。心間忐忑的細雨遽然晴霽,透出溶溶月光。

那是一年最好的月色。

周霆深默然看了她一會兒,白潤的臉,纖長的睫,素凈的眉眼,眼神柔和坦蕩,帶一絲羞怯。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模樣。他伸出手去撩她的髮絲,指尖隨着心跳的頻率在顫,溫聲喚她的名:「喬喬。」

心裏蓄滿的熱流猝然湧出,像洪水傾閘般灼得葉喬喉嚨乾澀。她曾經很排斥這個稱呼,因為只有最親密的家人才這樣稱呼她,可是她的母親去世多年,她又和父親隔閡已久,聽到這個稱呼動輒牽起藏在心底的敏感情緒。然而他用溫醇的聲音念動這兩個字,生疏地喚她,卻帶着奇異的妥帖。

她從鼻間輕輕逸出一聲:「嗯。」

他的聲音微顫:「找時間到我家吃個飯吧。」

葉喬猶豫了良久。這句邀約里有多少深意,她心如明鏡。

她神色是默認。周霆深緊張的臉色綳得久了,微笑漫開來很不容易:「那下月十五?」

葉喬抿嘴:「十五有工作。」

「那十六。」

「十六也有。」

周霆深笑容苦澀:「你拒絕我?」

葉喬無奈:「真的有。」

「那你挑一天。」

葉喬不假思索道:「我就這兩天有空。」

周霆深被她鬧得一喜一悲,盯着她的眼睛:「認真的?」

「嗯……」

周霆深忽然沉默了好一陣,話在喉嚨口滾動不知多少次卻難以言明。他長臂攬過去抱着她的腰,嗅她熟悉的體香,用深沉釋懷的呼吸表達他的慶幸與安心。

葉喬被他圈在懷裏,忽然道:「周霆深。」

「嗯?」

話到嘴邊難以啟齒,葉喬解釋得磕磕絆絆:「那天……我沒有……」

她的心光風霽月,然而有些辭彙避無可避,即使率先強調了「沒有」「不曾」的否定前綴,也不能洗清它們的污穢。

周霆深瞭然於胸,不等她說完,將她箍緊了些:「我知道。」

有時纏繞在彼此之間的心結,僅一句話便消失無蹤。那些有關不信任的怨尤,和許多隸屬過往的愆罪,都彷彿不再重要。葉喬到此時才發覺,原來她也可以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

這一夜不知是如何入睡的。

窗外的雨聲漸停,葉喬轉身時周霆深已然睡着。她起身凝視,男人眼周有一圈淡淡的蒼色,興許連日來也未曾有過好眠。她小心地起來沐浴,換上睡衣后抱着兩人的衣物下樓,將他的外套放上烘乾機。

熱風呼在手背上,濕氣蒸發,柔軟面料上屬於男性的氣味附着在手上。葉喬關了機械,輕嗅,竟有一股陽光曝晒后的味道。

再上樓時路過周霆深原本該住的那間客房。其實本來是她父母的房間,只是母親早亡,父親此後便很少與葉家來往,這間屋子就這樣騰了出來。她內心並不想讓他睡這兒,總覺得寓意不好。

原來她也可以很迷信。

重新在他身邊躺下的時候,倦意來得迅疾,入眠變得前所未有的容易。她其實自幼依賴父親,這是外在無堅不摧的她恥於言說的秘密,十三歲那年因突然發生的變故,強迫自己從父女親緣中剝離。因此成年後她尋找的伴侶往往年長,氣質閱歷都讓她覺得遙不可及。

可是這一回於她而言是截然不同的體驗。彼此都有間歇作怪的少年心性,互相容忍對方的幼稚與年輕。步調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再亦步亦趨追隨他人節奏。

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小心又期待地摸索。

周霆深在深夢裏忽然翻身,不自知地摟住了她。

葉喬半夢半醒,就著這個姿勢復又沉入睡眠,依稀察覺到他在做噩夢,手腳冰涼,卻彷徨將人摟緊。葉喬熟悉噩夢的滋味,迷迷糊糊地攀上他的背安撫。凄清的雨夜,兩副身軀用體溫取暖,次日醒來時手腳已然糾纏不清。

將將日出,周霆深便醒轉,回想夢中熟悉的血腥場面,在這樣一個圓滿的夜晚居然也難逃夢魘,這令他始料未及,猜想自己昨晚也許表現得很窩囊。低頭看見葉喬,又想起更要緊的事:這是她的閨床。

昨夜沒有和她分房睡,被長輩發現的可能積聚成一種道不明的心虛,而清早身體的生理反應在此刻更令人難堪。

雨後的秋晨清清爽爽,葉喬醒來時,身畔空落落地落着兩束日光,料想周霆深也許夜半回了客房。

樓下廚房乒乒乓乓的聲響隔着厚牆聽不真切,想必是阿姨早起做飯。葉喬看了眼古董座鐘,時候尚早,懵懵懂懂起來洗漱。

甫推開衛浴的門,竟有濕氣漫上足底。

門內的男人迅速扯過浴巾,圍住半身。葉喬先是一愣,被浴室里熱騰騰的霧氣一蒸,才明白他是剛洗完澡。

周霆深早起去晨跑敗火,回來沖澡,剛運動過的肌肉寸寸緊緻,未來得及擦凈的水珠沿着腹部稜角分明的肌理,淌入腰腹兩道深深的溝壑。葉喬收入眼底,肆意地欣賞足夠,抿著笑路過他,抽出一管牙膏。面前古樸的雕花鏡子矇著一層水霧,她笑着將牙刷放進嘴裏,騰出一隻手,用指尖慢慢擦出一塊鏡面,恰好也能映出周霆深的樣子。

指尖彷彿穿過鏡面,撫摸他的身體。

周霆深從被擦亮的那塊鏡面里看見她居心不良的笑靨,隱忍的念頭被挑撥得寸毫不剩。他從身後暗示性地扣住她的腰。葉喬乾燥微涼的脊背貼上一副剛出浴的胸膛,沒良心地往前躲,嘴裏含混地嫌棄:「濕的……」

周霆深步步緊逼,兩人一起抵上洗手台,葉喬避無可避地彎下腰笑,含一口水漱掉泡沫,罵他:「刷牙呢,再鬧喊人了。」

「喊啊。」周霆深從後面繞過她的肩膀和她對視,沐浴后熱騰的體溫讓她如置蒸籠。葉喬清晰地感受着他寸寸蘇醒的渴望,勉強完成了洗漱,陷入更深的僵局。

周霆深自然是假威風,再如何放浪形骸他也不能挑這個節骨眼失控。他懊惱地把人放開,轉身取了衣服狼狽出門。

衛浴緊挨着卧室的門,門外已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不知是誰在樓梯上行走。

葉喬隨後便至,狹長的過道只能通過一個人,周霆深被她堵在了進門的地方進退不能。

他苦笑:「出來做什麼,想看我穿衣服?」

葉喬「嘁」了聲,向前兩步給他一個安撫的吻,雙唇相碰時,兩人耳邊響起走廊上的腳步聲。其中一個老態龍鍾,步調斯文,應當是外婆。

二樓的房間多,聽着不是往這邊來的,葉喬的親吻愈加大膽,還不忘調侃:「外婆起床了。你猜她下樓看見沒有動過的客房,心裏怎麼想?」

彷彿是為了印證她的話,外婆的聲音恰好響起來:「人都哪裏去了?鍾阿姨,你見到了嗎?」

鍾阿姨的聲音遠遠道:「早上見到人起來,好像是出去跑步了。」

「從哪兒出去的?」

「這……」

模糊的對話和葉喬的聲音交織在他耳畔,周霆深心跳如擂鼓,暴露他的不安。葉喬卻不以為意地與他親昵,末了手掌摁在他的胸膛上,輕笑:「這麼緊張?」

葉喬下樓的時候,千溪已經早早地坐在餐桌邊等開飯。

周霆深下樓先去廚房洗了一筐冬棗,坐到葉喬身邊喂她。葉喬不想吃,被周霆深強行餵了一顆。

整張臉寫着「寶寶心裏苦」的千溪毫無防備地被秀了一臉,憤憤搬著自己的碗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

酸津津的水果味侵入葉喬的味蕾,剛洗漱過的牙齒對冷酸敏感,疼得她一皺眉:「酸。」周霆深立刻把她吐出來的果肉接了,遞給她一杯牛奶。葉喬不愛喝,順手搶了千溪的橙汁。

千溪只見一隻手迅捷如風地伸來,沒有一點點預兆地將她的橙汁牽走,她瞪大眼睛——沒天理啦!

周霆深笑出一聲,從那筐冬棗里撿了幾顆,剩下的推給千溪:「吃不吃?」

千溪收到了賄賂,不情不願地啃著冬棗,眼風不住地往葉喬那邊覷。

明明她也不是單身狗,為什麼還是被虐到了!

鍾阿姨將最後一道早點上齊,外婆才姍姍來遲。

老人家出身知識分子家庭,自詡家風端正,抬頭看見對面坐着的小情侶,張口也不知從何說起。

千溪一邊往嘴裏塞冬棗,一邊說:「奶奶你今天氣色真好,白裏透紅的!」

老人家居然瞪了她一眼,害她一口噎著咳半天。

葉喬左右觀望:「舅舅舅母呢?」

「上班去了。」

外婆語氣不好。葉喬的笑容瞬間凝滯,和周霆深對視一眼。

餐桌上的氣氛霎時凝固。只有千溪邊吃邊感動落淚:「我終於吃上正常東西啦!真是不想回去工作,為什麼中秋節不放七天呢?」

葉喬故作自然地搭話:「你下個月該轉正了吧?」

「轉正又沒有特殊待遇,醫院食堂也不分VIP呀!」

周霆深也配合道:「你單位在哪裏?」

「就在清江路那邊,離我租的地方倒是挺近的。要是能把鍾阿姨帶去給我做飯就好了,哼,都怪我爸這個人,老罵我驕奢淫逸,請個阿姨也不準。」

周霆深聽到這個地址,表情微不可察地滯了滯。葉喬看他長久沒反應,又接過話頭。

幸好有千溪這個話癆活寶,有一搭沒一搭,總算把這頓飯混了過去。

吃完飯便要跟外婆道別。外婆當着千溪的面欲言又止,最終什麼都沒說,叮囑他們路上當心。

葉喬坐上車,累得癱在副駕駛座上:「吃頓飯像在演諜戰劇。你看見剛剛外婆看我那眼神了嗎?春節我都不敢回來了……」

周霆深幫她扣安全帶:「以後別這樣了。」

葉喬逼視他:「『這樣』是哪樣?」

「好了……」周霆深趁著紅燈去攬人,鈎了個空,指尖捉了她一絲頭髮撥弄,「第一次上門就給你外婆留這種印象,以後還能不能進你家門了?」

「照樣進啊。據說我舅舅舅母年輕的時候搞出過更刺激的……那會兒我外公身體還很康健,親手把我舅舅揍得眼睛一大一小。」葉喬說起家庭舊聞來樂樂呵呵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要看千溪爸媽現在看上去這麼正經,千溪現在這個性子是有基因依據的。」

周霆深調子誇張地「哦」一聲:「所以這還是家庭傳統。」

不正經的話說了一路,到了陵城,周霆深忽然正色道:「你就這麼回來了?」

葉喬奇怪道:「不然呢?」

真不知該說她是淡泊還是傻氣。周霆深賣關子:「你連個手機都沒有,工作通知都是怎麼收的?」

葉喬愣住:「工作通知一向是聯繫的申婷,重要文件申婷會發去我郵箱,我這兩天都沒看。是不是試鏡有消息了?」

周霆深拍拍她那顆腦袋:「放心,聯繫不上你,不還有我呢嘛。」

至於為什麼會聯繫他,葉喬能想到的都是齷齪理由。但這些如今都是次要的,她關切一句:「結果怎麼樣?」

周霆深:「王晴明說你形象太素,可能更適合演裴心澹那個角色,具體要不要對換還在商榷。聯繫你就為了這個事。」

和裴心澹換,無論結局如果,戲份都是一樣的。葉喬清楚這意味着什麼,說:「那角色我可以演,可是裴心澹不適合演我手頭這個。『林玄』的性格太陰暗扭曲了,和裴心澹的俠氣不是一卦的。你跟王導說一下我的意見,我在《守望者》裏面已經在轉戲路,演林玄沒問題。」

周霆深知道她一進入工作狀態就格外認真,故意調侃:「這麼傲氣。」

葉喬嚴肅道:「不是我傲氣。這事說到底要怪你。」

周霆深懷疑自己聽錯:「怪我?」

葉喬將鄙夷寫在臉上:「我試鏡的時候拿到的劇本不是你故意選的片段嗎?」說完留意到他的眼神,果不其然帶着心虛,她冷笑,「你表白是聽爽了,讓我念一堆情情愛愛的台詞,真正試得出演技的部分都沒機會表現,王導當然要懷疑我。」

「……」周霆深無言以對。當初哪顧得上這麼多?而且試鏡在他眼裏就是個過場,他砸那麼多資本下去不單是為了聽表白的。

葉喬笑着笑着突然想起那天莫名出現在她包里的照片,眼角忽然就彎起來,勾起手指挑他的下巴:「不過這樣也行,我本色出演一個被包養的小演員嘛,還方便一點。」

這女人永遠有本事更加無法無天。周霆深被她撩得心猿意馬,搬出正事來抵擋:「都是這個定位了,幹嗎不撿正派人物演,偏偏要演反派。對人氣不好吧?」

「人氣是有風險。」葉喬承認,但是她有自己的堅持,「我希望每部戲都能有突破。就算是商業片,也不是那麼容易能演好的。現在觀眾已經不是只關心男女主的年代了,千篇一律的正直善良會被遺忘,反派人物如果有更深的挖掘度,能被記得更久。」

周霆深說:「那我就這麼幫你回了。」

「嗯。」

開到小區附近,周霆深問:「餓不餓,晚上想吃什麼?」

「今天不想出去。」葉喬在車上大半天,疲憊地睜着眼睛,「前面不是有超市嗎?買點食材回去煮給我吃啊……跟你認識這麼久就吃到過一頓狗糧。」

周霆深止不住發笑,大言不慚說:「我做的狗糧僅此一家,除了你還沒別人嘗過。」結果領了葉喬一巴掌。

雖說根本不痛,但是他在下車前很委屈地說:「這個習慣能不能改改?」

葉喬仰著頭說不能,頗有覺得他薄情寡義的意味:「當初有人還說不介意呢。」

自己做的承諾,周霆深自食其果地咽下肚。

走進超市,葉喬忽然想起了什麼,問他:「你東奔西跑這麼久,德薩和Ophelia都放哪兒了?」

「放心,餓不死。」周霆深低頭挑魚,「在楊城的時候讓伍子幫忙餵過。這次走得急,放在陵城一個朋友那兒。」

「什麼朋友?」她的印象里,周霆深在陵城獨來獨往,從沒見過有什麼朋友往來。

果然,他猶豫了一下,說:「周家資助的一個學生。正好在陵城,挺喜歡貓貓狗狗的,就放她那兒了。」

葉喬挑中了一條鯿魚,讓人稱斤兩:「兩個小傢伙養起來還挺麻煩的,她爸媽同意嗎?」

周霆深將那條裝袋后貼上價簽的魚提進購物車裏:「她母親曾經是我們家的阿姨,因故過世了,父親也早就不在了,現在一個人住。」

葉喬一愣,說:「那是挺可憐的。」

「嗯。」周霆深敷衍地應了聲,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還想吃點什麼?」

葉喬張望:「買點蔬菜吧。反正買了肉你也不能吃。」

「沒關係,看着你吃。」周霆深俊厲的眼尾笑意蔓延。兩人互相遷就著,到最後買的葷菜全是海產品。葉喬細心地讓商家把魚肚子處理好,才出超市,到臨街的商廈購置新手機和錢包,又去營業廳補辦了手機卡,總算滿載而歸。

回去之後,葉喬到自己家把房門密碼改回了情侶款,改完又覺得多此一舉,豪言:「乾脆我搬過去算了,還能騰一間屋子。」

周霆深當然樂意,只是她轉念一想又反悔,直罵他沒安好心。

不過她家的廚房常年不開伙,晚飯問題還是得合併解決。周霆深把買回來的食材往自己冰箱裏搬,葉喬從門房領了不少她的快遞迴來,坐在他的客廳里一個個拆,拆了幾個中途放棄,又去拆她的新手機。插進SIM卡,剛登上微信就冒出幾百條消息。

最靠前的是溫紹謙,經歷了那件事之後,他居然還能措辭平穩地向她道歉並表示繼續做朋友的誠意。葉喬付之一笑,沒有理會。

再往下是鄭西朔等人的中秋祝福,她挑了幾個回復,最後點開了申婷的留言,裏面有她第二天去陵城拍攝《守望者》收尾戲份的注意事項,由於是火場戲,葉喬格外謹慎對待地看了兩遍,才回復:「收到。」

為了這場戲,她匆匆趕回陵城,答應周霆深的家庭聚餐只能食言。

葉喬懷着歉意側身去看,開放式廚房裏的人雪白的襯衣袖口隨意挽起,刀工精準地將土豆切成絲。那個忙碌的身影彷彿感應到了她目光的溫度,忽然轉身,向她輕輕一笑。

他的眼睛盛滿星光,彷彿璀璨而靜謐的銀河,讓她想要化作星辰,將自己永久安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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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不及你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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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此心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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