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望海潮

第1章 望海潮

第1章望海潮

綺素出生時,西京剛剛降下一場大雪。

時為顯德元年三月,本該春光正好,不想突然間便大雪紛飛。城內紛紛傳言,天降異兆,難道是京中有了莫大的冤屈?

綺素之父、中書侍郎韓朗恰在那時被貶為振州司馬。

振州位於國朝南端。這裏沒有西京的恢宏莊嚴,也缺少東都的似錦繁華,只有滾滾的浪濤與海上無盡的礁石。貶謫至此,是皇帝給這位觸怒他天威的臣子最嚴厲的懲罰。

「你是在西京出生的。」綺素從記事時起,就無數次地聽到父親這樣說。

振州買不到京都佳釀。幸而這裏氣候炎熱,盛產瓜果,當地人便用各色瓜果制酒。這些酒雖不及京中好酒凜冽甘醇,倒也清甜可口。韓朗常會在飯後飲上數杯甜酒,每當他微有醉意,就喜歡絮絮地對綺素說話。

他最喜歡談論的便是西京,而他對西京的描繪,也總是從綺素的出生開始:「你出生於三月,是西京最美的時節。京中新綠,春花燦爛,到處都是一片生機。城外古木蒼翠,碧草萋萋,正適合踏青。適逢春闈放榜,新進士意氣飛揚,舉辦各種歡宴。進士們宴飲之時,偶爾也會碰上游春的淑媛,若是就此結緣,京中必傳為佳話……」每到此時,韓朗便會停頓片刻,然後看着身旁的妻子,微笑着補充:「我與你阿娘就是這樣認識的。」

綺素並不是很懂父親的話。

對她而言,西京是個極遙遠的詞語。這份遙遠不僅是因為路途,還出於對故鄉的生疏印象。她無法從父親的描述中勾勒出京都的恢宏氣象。西京的繁盛她從未見過,更無從想像。她能見到的,只有那海崖上呼嘯著沖刷在漆黑的礁石上的無邊怒濤。是以父親口中的九天閶闔與萬國衣冠,總是讓她困惑不已。

韓朗知她不懂,往往會淡淡一笑,話題就此結束,卻唯有一次例外。那日他忽然抱着綺素輕輕嘆息道:「可惜你出生那年,京中忽降大雪,掩蓋了春景。之後我們就來了振州,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韓朗的妻子蘇引一直在旁聆聽,聞言神色一黯。她沉默片刻后輕聲道:「若你願意,要再見京中盛景,亦並非難事。」

「向陛下乞憐,承認我不曾犯下的罪過?」韓朗冷笑,「還是讚賞陛下的惡行……」

蘇引忙捂住他的嘴:「孩子還小,何苦在她跟前說這些事?」

韓朗閉上了嘴,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有再說話,只抱着綺素在屋裏來回踱著步。綺素在他懷裏迷迷糊糊地睡去時,才隱約聽見父親低語,「匹夫之志不可奪也……」

正因這種固執,韓朗終其一生都未能回到他魂牽夢縈的西京。綺素十歲那年,他于振州謝世。彌留之際,韓朗苦笑着對妻子道:「阿引,難為你出身勛貴,這些年卻跟我在此受苦……」

蘇引溫柔地握着他的手,含淚微笑:「不苦。能與你相伴,是我最大的幸運。」

「可惜……不能帶你們……回京了……」韓朗的手垂了下去。那年他三十七歲,離開西京已九年整。

振州司馬身故的消息很快傳回了京都,被呈至皇帝御案。

因韓朗的情況特殊,在皇帝閱讀這份奏報時,被召見的中書令冉訓一直小心地等候着皇帝的反應。不知過了多久,中書令才聽見皇帝低聲詢問道:「他家裏還有什麼人?」

「有妻蘇氏,為故魏國公蘇燦女,同母兄蘇牧現為京兆尹;膝下一女,年方十歲。」中書令頓了一頓,「蘇牧向臣轉交了韓朗妻女的陳情,希望能讓韓朗歸葬京都。」

皇帝點頭,卻未置一詞。中書令揣測這應是許可之意,便不再進言。

實際上皇帝並不像表面上那樣平靜。回到後宮,皇帝對皇后的第一句話便是:「韓朗死了!」

皇后雖不干預政事,但對韓朗這個名字並不陌生:「振州司馬韓朗?」

皇帝並不回答皇后的疑問,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昭武十七年,上皇西征,朕為東宮太子,受命監國。為選賢才,朕開科取士、親試策問,狀首即為韓朗。」

「妾記得。其時韓朗未及弱冠,詩賦卻已冠絕京華,陛下也因此對他格外愛重。」皇后溫言說道。

「不錯。那年取士三十人,朕最看重的便是他,還多次向上皇舉薦,對他的栽培可謂不遺餘力,令他及第不到十年便出任台閣清要,幾可拜相。不想昭武二十八年之事,他卻讓朕那般失望。朕每每優容、一再暗示,他卻一直冥頑不靈!」憶起舊事,皇帝仍不免耿耿於懷。

「過去這麼多年了,陛下還不能釋懷嗎?」

「釋懷?朕讚賞他的才華,將他外調,便是要他知曉朕欲天下和解之意。但凡他能有一絲一毫的體諒,朕別說召他回京,便是讓他入閣拜相也不在話下。可他呢?朕既氣惱他的固執,又痛惜他明珠暗投。你讓朕怎麼釋懷?」

皇后默然,良久一嘆:「妾也曾讀過他的詩文,如此大才竟不能為陛下所用,實在可惜。」皇後轉念一想,又道:「陛下既然愛惜韓朗的才華,不妨善待他的家人。」

「說起這個……」皇帝沉吟道,「我打聽到他尚有一女。咱們一直沒有女兒承歡膝下,我想不妨將他的女兒接來,封為公主,權作咱們的女兒。你意下如何?」

皇后並沒有立即答話,而是沉吟了一會兒才道:「昔年高祖、太宗曾將功臣子女養育宮中,陛下所言並不違背舊制。只是當年龍興功臣的子女尚未有冊封公主之例,今韓朗之女若受封公主,恐怕會引人議論,願陛下三思。」

皇後言辭婉轉,但皇帝還是立刻就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當年皇帝貶謫韓朗,其罪名頗為牽強,更無可令人信服的憑據,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韓朗左遷絕非出於皇帝所宣稱的原因,恐與太上皇禪位及蜀吳二王的謀逆案有關。皇帝素來英明,盛怒之下卻出了如此昏招,事後他雖懊悔,卻礙於天子尊嚴,不肯收回成命。

韓朗出身宦門,皇帝本以為他一定挨不了振州的困苦,必上表求情,那時皇帝便可順水推舟地召他回京。不料韓朗卻一身傲骨,這些年從無一詞求懇。他的謝世讓皇帝深為痛心,這才起了要收他女兒為義女的心思。

只是得位之事向來為皇帝心病,他這些年來極力彌補,才終於讓人們漸漸淡忘了此事。此時若突然將韓朗的女兒封為公主,必定會引人側目,屆時只怕有人重提舊事,這許多年的功夫豈不是白費了?因此皇后不得不婉言暗示其中的不妥之處。

皇后的顧慮不無道理,皇帝不免有些泄氣:「看來此事是不可行了。」

見皇帝鬱鬱不樂,皇后又微微一笑:「這事倒也不是全不可行,只是不宜大張旗鼓。妾想不如折中一下,想個辦法悄悄將那女孩接入宮中,也不必給她封號,只將她留在身邊當女兒一樣疼愛也就是了。待她長大,咱們為她擇一佳婿,再多給些陪嫁,讓她一生平安順遂,豈不是兩全其美?」

皇帝大悅,輕拍皇后的手:「還是你慮事周全。那這件事可否由你去辦?」

「妾自當儘力。」皇后欣然領命。

還在南疆的綺素並不知自己的命運已被遠在玉京的帝后決定了,此時她和母親蘇引正隨着韓朗的靈柩行於回京的路上。

振州到西京有數千里之遙,這一路免不了要車馬勞頓。綺素不慣長途跋涉,於途中大病了一場,母女倆抵京已是數月之後。蘇引的兄長、京兆尹蘇牧得了消息,親至城外迎接妹妹和外甥女。

從車上下來的蘇引母女皆着重孝,蘇引臉上更有掩不住的疲憊,她手上牽着的女孩也顯得很單薄瘦弱。看到昔年花容月貌的妹妹竟憔悴如斯,蘇牧不覺心酸,連忙上前兩步喚道:「妹妹……」

「阿兄。」蘇引見到兄長,只喚得一句,便泣不成聲。

蘇牧看了一眼她身後的緇車,嘆息了一聲:「回來就好。」

蘇引慢慢收了淚,拉過綺素:「來,見過舅舅。」

「這是綺素吧?」蘇牧俯身,「都這麼大了。」

綺素怯怯地叫了一聲舅舅之後便不說話了。

「歸葬的事……」蘇引緩緩開口道。

「這事我已有籌劃,進城再說吧。」

蘇引點點頭,牽着綺素再次上車,隨即進入西京。

這是綺素第一次見到這座聞名已久的都城。她將帘子掀起小小一角,好奇地張望父親常掛在嘴邊的地方。

西京由一條可并行十數輛馬車的大道分隔兩邊,鋪設沙土的大道直通天闕。從城門遠眺,能看到位於高地的皇城輪廓,那層層宮殿莊嚴地俯瞰著全城,彷彿時刻都在看顧著天下萬民。城中各坊亦由平直的道路整齊分割,道路兩旁槐樹蔥蘢,形成連綿的綠蔭。

短暫的一段路途並不能讓綺素窺見京都全貌,然而街市上人頭攢動的景象已足以讓她印象深刻:布衣遊學的士子,披散頭髮的狄人,還有身着白袍、高鼻深目的西戎胡商……父親的描述,第一次在綺素眼裏有了真實而具體的形象。

蘇引教女甚嚴,往常見到此等輕浮之行總會訓斥兩句,這日她卻一反常態,不但沒有呵斥女兒,反抱她在懷,向她指點着京都名勝。

綺素饒有興味地隨着母親的指點打量著這座城市。恰在此時,馬車行經一坊,綺素先聞見了一陣隱約的檀香味,隨着車輛的靠近,鼻端的香味越發濃郁。她探頭張望,只見森森古木越牆而過,枝葉的縫隙間則露出片片青瓦,陣陣唱誦之聲正自那牆瓦間飄來,彷彿自虛無中傳出。

「這是安業寺,」蘇引的聲音有些異樣,「是我和你阿爺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綺素驚訝地發現母親竟難得地露出了嬌羞的表情。蘇引繼續說道:「那時你阿爺剛剛進士及第,在杏林宴上被選作探花使[此處化用唐代風俗,杏林探花宴上選出新進士中年輕貌美者二人為探花使,在各處園林中摘取宴飲所用之花。],要於京中各園摘花作宴飲之用。安業寺的牡丹極負盛名,你阿爺自然不會錯過。而我剛好隨兄長來寺里進香,一進園便見到你阿爺站在花叢深處……」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綺素忽地感覺頰上一涼,似有水滴在自己臉上。她抬頭,發現兩行清淚正自母親面上滑落。蘇引哽咽著說:「可惜,你阿爺再也看不到安業寺的牡丹了……」

天氣晴好之時,從西京遙望皇城,可見宮牆與角樓之間幾分隱約的輪廓。這形象是如此模糊,以致外人無從得知天子居所的情況,只能不着邊際地猜想大內光景。綺素踏入宮禁之前也無法想像統治著這片廣袤國土的主人會過着怎樣的生活,因此在初次進入都中稱為「東內」的皇宮時,她被所見之景深深地震撼了。

高台上的宮殿由閣道相連,巍峨壯麗連綿不絕。大殿兩旁又多有樓閣,飛檐斗拱,如同巨鷹凌空舒展的雙翅。在她之前的人生里,從未見過比這裏更雄偉華麗的地方。

遙遙一瞥之後,她便由掖庭令帶往內侍省,再由內侍引領着進入了后妃起居的內庭。相比前殿的恢宏,後宮的建築顯得更為秀麗。宮內鑿有大湖,沿岸多植柳樹,眾多殿台樓閣倒映湖中,不時有垂柳輕拂著湖面。

湖邊小徑上,一群十四五歲的宮女正在奔跑嬉戲。綺素走近了,才發現令她們如此跑動的原因——有個眼上蒙了紅綾的錦衣男童正試圖追趕她們,宮人們一邊躲避男童伸出的雙手,一邊發笑。

那童子分明聽見了她們的笑鬧聲,卻因為響動來自各個方向,他有些拿不定主意。這時一個宮女笑着從綺素身邊跑過。男童聽見了,立刻向這個方向摸了過來。他估算好了距離,猛地向前一撲,將一個溫暖纖細的身體抱在了懷中。

「抓到了!」男童歡呼一聲,一把扯掉罩在眼上的紅綾。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意料之外的陌生面孔。

綺素被他抱在懷裏,有些手足無措。宮女們見男童抓錯了人,都交頭接耳起來,不時溢出幾聲輕笑,她更為羞怯了,不安地絞著自己的裙子。

「你是誰?」男童並未放開綺素,反而很直接地問。

負責指引綺素的老內侍忙上前應答:「稟殿下,她是今年剛採選的宮女。」

「怎麼就她一個?」

「皇后吩咐老奴帶她單獨晉見。」

「阿母?」男孩聞言,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綺素一番,撇嘴道,「她長得又不好看,阿母單獨見她做什麼?」

綺素知道自己不算十分漂亮的孩子,但還是頭一次被人直截了當地指出來,不由得漲紅了臉,越發不肯抬頭。

「中宮如此吩咐,老奴也不知緣故。」老內侍恭敬地回答。

男童俯身,歪著頭看了綺素一會兒。他這樣的姿勢令綺素不得不與他對視,她發現這梳着雙髻的男童膚色白皙,眉目清朗秀麗,極是好看。綺素見了他如此俊秀的相貌,也就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從他這裏得到「不好看」的評價了。

男童見綺素傻愣愣地盯着他,似乎覺得甚是有趣,轉向內侍道:「讓她留下陪我玩會兒。」

內侍有些為難,賠笑道:「這……中宮還等著見她呢。不如老奴先帶她去見了中宮,再讓她來陪殿下玩,好不好?」

「真沒意思!」男童悻悻地放開了綺素,「走吧,走吧。」

聽內侍稱男童為殿下,綺素已明了他必是當今的太子。待他鬆開自己,她便立刻伏下身向他行禮。男童卻似沒看見她一般,徑自轉身向周圍的宮女喊道:「剛才不算,我們再來玩!」

別過太子,內侍領着綺素到了皇後殿中。

此時皇后正在禮佛,殿中宮人便將綺素領到了佛室外。直到皇后禮佛完畢,才有人來召綺素入內。一入佛堂,綺素便按內侍所教禮儀向皇後下拜。

皇後用微帶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綺素。大約是在南疆長大的緣故,她眼前的孩子看起來有些黃瘦。韓朗當年在都中以容貌出眾而聞名,其妻蘇氏也是有才名的美人,他們的女兒竟然不夠美貌,這不免讓皇后略為失望。不過當皇后仔細觀察她的眉眼時,仍能從她身上找到些許她父母的影子。而綺素行禮時的儀態得體,看來家教良好,總算讓皇後有幾分放心。

她向綺素輕輕招手:「來,到我身邊來。」

綺素向前膝行數步。皇后牽了她的手,溫和地示意她起身。綺素這才藉著機會看清了皇后。皇后約四十齣頭,已然過了最美的年紀,卻依舊留有幾分風韻。皇后禮佛時不見外人,故而打扮得甚為隨意。她頭梳椎髻,疏疏地插戴了兩點珠翠;所穿衣衫皆由絹、綾所制,上身着白色窄袖衫襦,外罩黃色半臂,搭一條茜草色帔帛;下穿一條紅白相間的七破長裙。除了裙擺幾道泥金的流雲圖案,再無其他紋飾。這身裝扮對位居中宮的人來說委實樸素了些,然她意態安詳,舉止雍容,更兼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華氣度,讓綺素毫不懷疑她母儀天下的資格。

「你叫什麼名字?」皇后微笑着問。

「奴婢乳名綺素。」

「名字倒是有趣。多大了?」

「今年十歲。」

「幾月生的?」

「三月。」

「三月?」皇后一笑,「那比太子小几個月。是哪裏人?」

「父籍京兆,但奴婢從小在振州長大。」

「可讀過書?」

「阿爺在世時教奴婢認過幾個字。」

雖然長於振州邊陲,綺素卻以純正流利的洛下音應答,讓皇后的好感又增了一層。聽綺素提到振州,她便順着這話問起了振州風物。才說得數句,便聽佛室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片刻后,一個十來歲的男童出現在了門口,正是綺素在湖邊遇上的孩子,如今的太子李承沛。

皇后見到兒子,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李承沛快步上前,旋即被皇后攬入懷中。皇后一邊摩挲着他的臉一邊笑問:「又到哪兒淘氣了?」

李承沛對皇后的問話避而不答,只是一味撒嬌:「阿母……」

皇后也不追問,仍舊笑着數落:「瞧你這一身汗……」

綺素向太子行禮后便安靜地站在一邊,此時見他們母子親熱,她垂下頭,不讓人看見她的表情。不久前她也偎依在母親懷中,此時卻要獨自面對宮禁中的生活。

「我渴了,」李承沛理所當然地吩咐綺素,「拿酪漿來。」

皇后微微皺眉,放開李承沛,道:「不可無禮。」

「我沒有無禮呀!」李承沛不解,「平時不也是這麼使喚宮婢嗎?」

「身為太子,當以德行立身,即使是宮女,也當以禮待之。再說她可不是普通的宮女,以後你不但不許欺負她,還要把她當妹妹一樣看待。」

「妹妹?」李承沛向來不喜母親說教,聞言轉頭又看了綺素一眼,表情更加不以為意。

皇后見狀,表情漸趨嚴肅:「你若敢欺負她,別說我不饒你,你阿爺也要教訓你的。」

聽皇后提起皇帝,李承沛瑟縮了一下,嘀咕道:「知道了,知道了,好像誰稀罕欺負她似的。」

皇后一笑,摸著兒子的頭說道:「這就對了。以後更要和睦,知道嗎?」

她拉起兩個孩子的手,放在了一起。長大以後,綺素仍會頻頻地想起那一天。如果那日皇后未曾召見她,沒有讓她與太子相識,她這一生會不會過得平靜許多?

那日召見后,綺素便被皇后留在了身邊。

綺素此時尚不明白皇后的用意,因此這樣的厚待讓她十分費解。不過她依稀記得入宮前母親抱着她垂淚,舅舅蘇牧在旁勸慰時說的話:「妹妹別難過,綺素入宮未必是壞事。」

「我已經沒了丈夫,現在女兒也留不住,我能不難過嗎?我們韓家到底是做錯了什麼,就這麼一個女兒還得送入宮去?」蘇引哪裏聽得進去他的勸告,只不住地抹淚。

蘇牧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幾步,終於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我難道不知道你只有這麼一個孩子?我曾四下打聽過,看能不能打點一下,把這孩子留下。可有人向我透露,這孩子的名字是中宮授意添上的。」

「中宮?」蘇引一愣。

「妹妹認為中宮何以知道這孩子?」

蘇引不說話了。

見妹妹不言語,蘇牧趁熱打鐵:「以我的看法,蘇韓兩家與內宮皆不密切,中宮更未見得關心外官妻女,此舉多半是陛下之意。若當真如此,外甥女入宮不但不是壞事,只怕還有後福。」

「什麼後福?」

「妹妹且想,中宮親自開了口,豈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我想這孩子十有八九會被留在中宮身邊。中宮性情溫厚,又知道這是韓家唯一的孩子,斷不會讓她長久留在宮中,只怕過幾年便會加恩放她出來。到時這孩子和皇后搭上了關係,說親時豈不是更有底氣?若這孩子福澤再深厚些,投了中宮的緣,中宮親自為她擇一門親事,可就更妙了。皇后挑的人家自然不會差,又有這麼一層關係,夫家必不敢欺她,這孩子自然是一生的平安富貴。和外甥女的將來相比,這幾年的分離又算得了什麼?」

蘇牧的話讓蘇引沉默了許久,最後她輕輕拭去眼淚,對懷裏的女兒說:「綺素,聽話。」

舅舅的話對綺素來說太過於高深,母親的話她倒是很容易懂。雖然綺素還不了解宮廷,但她明白,順從的孩子不容易惹上麻煩,尤其在這樣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

皇后對綺素的溫順頗為滿意,對她更加照顧,並不讓她像其他宮女一樣受訓於內庭或是終日勞作,綺素的任務似乎只是在中宮閑暇時陪伴她。

皇后閑時喜歡在靜室讀書或抄經,皇帝政務不忙時也常來皇后處。

皇帝今年四十五歲,相貌周正端方,但是輪廓比常人要深些,膚色也更白些。綺素想起了初入宮時聽到的宮人間的談話:太宗在位時,中原動亂未平而北狄日盛。為了穩住北狄,太宗聘北狄大可汗之女為嫡子正妃,這便是皇帝的母親。狄女乃可汗所納西戎女子所出,故皇帝的相貌與上皇諸子頗有不同。

皇帝有嬪御十數人,但他似乎更願意和皇后同處。二人往往各執書卷,靜靜地讀上幾個時辰。皇帝長於翰墨,有時亦會揮毫作書,讓中宮品評。這時的帝后便與世間任何一對恩愛夫妻無異。這樣的場景綺素也覺得親切,這總讓她想起父親韓朗在世時與母親讀書習字、唱和酬答的情景,她往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一次皇帝習字時見綺素在旁,遂向她招了招手。

皇帝一向嚴肅,綺素對他頗為畏懼,即使皇帝對她從來都很和氣,她仍不敢過於親近。她低眉上前數步,垂首侍立。

「聽皇后說你讀過書?」

「奴雙親教過幾個字。」

皇帝反倒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將手中的筆遞與她:「寫來我看看。」

綺素接過,略一躊躇之後,另換了一支筆,在白紙上寫了幾行字。她常陪皇后抄讀經文,因此揀了幾句從佛經上看來的句子寫了,雙手向皇帝奉上,道:「奴寫得不好。」

皇帝接過,見她寫的是佛經上的偈語:「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此為武則天為《華嚴經》所寫開經偈。]

她的字跡尚顯稚嫩,卻已依稀可見綺麗清婉之風。皇帝暗自點頭,韓朗這女兒教得倒是用心。綺素見皇帝無話,以為自己的字不入皇帝的法眼,不免忐忑。良久,她才聽見皇帝吐出兩個字:「尚可。」

皇帝離開后,皇后將綺素拉到身邊,道:「你這樣的年紀就能寫出這樣一筆好字,已經很不容易了。」

「奴婢是不是惹至尊不高興了?」綺素想起皇帝肅穆的面容,仍有幾分忐忑。

皇后微笑着說:「至尊只是不知道怎麼同你相處。」見綺素茫然,皇后又道:「別看至尊看起來穩重端嚴,他其實最不擅與人相處。對臣子們他可用威儀服之,太子身為儲君,嚴厲些也無妨,可對你這樣乖巧的孩子,他就不知道怎麼辦了。我瞧至尊倒是想和你多說幾句話,只是不知該說什麼,你可不能因此生至尊的氣。」

綺素有些惶恐:「奴不敢。」她頓了頓,小聲道:「奴……只是奴婢。」綺素不傻,當然看得出帝后對她格外優待,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宮人,這樣的青眼如何能承受得起?

皇后將她攬入懷中:「至尊和我從沒把你當作奴婢。」

綺素依在皇后懷中,皇後身上淡淡的香氣讓綺素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不知道母親過得怎樣,有沒有在想她?

「我有過兩個兒子……」頭頂上皇后的聲音輕輕響起,「卻從沒有一個女兒。」

綺素不知道該不該接話,更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只好繼續沉默著聽皇后敘述。

「而我的大兒子……」皇后的語氣里有着無盡的憂傷,「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綺素聽宮人說起過,在太子李承沛之前,皇帝與皇后還曾有過一子。那時皇帝還在東宮,因是儲君的嫡長子,所以不但東宮夫婦珍愛,尚在位的上皇也極重視,一出生便封其為皇太孫。

皇太孫名承灃,精於騎射,上皇以為其英武類己,總喜歡帶在身邊,連昭武二十三年第二次御駕征西也帶了他同去。誰料石河一役上皇遇險,皇太孫為救祖父,竟然戰死沙場。那年他不過十五歲。

這件事讓當時的太子夫婦,也就是現今的帝后傷痛不已。時至今日,宮中都沒有人敢在帝後面前提起他們早逝的長子。從那時起,皇后便開始吃齋茹素、念佛抄經,祈祝長子早登極樂。

綺素想起皇后每日抄寫佛經時溫柔又傷感的神情,以及她將抄錄的經卷供奉佛前、低聲誦讀經文的虔誠。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此時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母親,綺素能體會她的悲痛,也明白了為何她會對太子如此溺愛。

立儲以後,太子便按慣例遷往東宮少陽院。只因皇后不舍,太子仍有大半時間出入皇後殿中,綺素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太子李承沛。

太子是綺素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大概也是最嬌縱的孩子。振州漢人家的孩子,無論男女,一到八九歲便得幫着家裏幹活。男孩或下田耕地,或隨父兄出海打魚;女孩則要學習中饋和織補。便是京中舅舅的幾個兒子,也是六歲開始,便要一邊讀書一邊學習騎射;女兒們除了請女師教習閨儀,還要學習女紅、香道。太子卻不太一樣。皇帝雖請了飽學之士為太子啟蒙,可太子並不怎麼把學業放在心上,整日裏只與宮人們笑鬧戲耍。

起初因為綺素分去了皇后的關愛,李承沛並不喜歡搭理她,每次一見綺素,他要麼從鼻子裏哼一聲,要麼完全無視。綺素不敢招惹身份尊貴的太子,總是恭恭敬敬地行禮,然後默默地退到一邊,不敢多說一句話。

直到她入宮一年以後,李承沛才改變了對她的態度。

那是顯德十年春三月,皇后將行親蠶禮。親蠶古禮儀式煩瑣,除卻要預備種種所需之物,還須提前五日齋戒。皇后心疼綺素年幼,不願因此拘束她,特命她不必近前。

入宮以後,中宮便讓人撥了一間小屋子給綺素獨居。無事可做時,綺素便留在自己房內臨習書法或是做點針線。皇后齋戒,她便將時間都花在了臨帖上。這日她正寫得專心,忽聽吱呀一聲,窗戶洞開,從外面翻進一個人來。綺素一驚,仔細一看,才發現來的是太子。

李承沛的錦袍染滿泥灰,臉上也不知從哪兒抹了幾道黑印。綺素擱筆,正欲向他行禮,李承沛卻急急地一擺手,小聲道:「別動。」

他滿屋子亂看,最後將目光落在角落裏的大箱子上。他眼睛一亮,走過去打開箱子,把裏面的東西胡亂丟出來,然後一頭鑽了進去,合上了蓋子。綺素初時驚疑不定,旋即明白過來,太子必是又在和宮婢們遊戲。她將太子丟出來的東西略作整理,便又回到幾前,依舊提筆臨帖。

前來尋找太子的宮婢們經過綺素窗前時,看到的便是綺素專心寫字的情景。綺素一向得中宮厚愛,卻從不恃寵而驕,宮婢們大多與她相善。她們在窗外嬉笑推搡半天,才選出一人問她:「小娘子可曾見到太子殿下?」

綺素不慣說謊,她怕開口會露餡,便搖了搖頭。宮婢們也知她不多話,都不以為意,笑鬧着往別處去了。

等她們走遠了,綺素才起身關上窗,走到箱子前輕聲道:「殿下,她們走了。」

李承沛咣的一下推開了蓋子:「憋死我了。」

他急急地從箱子裏爬出來,無意中將一道捲軸帶了出來。他正慌忙邁步,一腳便踩在了捲軸上,另一隻腳卻將捲軸踢了出去。展開的捲軸在箱子角上一碰,嘶的一聲被拉成了兩半。

雖只是輕微的聲響,卻讓綺素麵色大變,一把推開李承沛,急急地將捲軸撿了起來。

李承沛自打出生起還沒被人如此對待過,不由得大怒:「你好大的……」

最後的「膽子」二字還沒說完,他卻忽然泄了氣。雖然不滿,他卻還記得母親曾吩咐過,絕不可以欺負綺素,他怒斥起來未免底氣不足。他低頭一看,綺素正捧著捲軸,雙手顫抖不已,眼淚更是簌簌地直往下掉。

李承沛不由得慌了:「你怎麼了?我,我……我可沒把你怎麼樣。你,你……你就算告到阿母面前,我……我也什麼都不會承認的啊。」

綺素一邊哭一邊說:「這是奴阿爺給奴的字帖。」

這捲軸為韓朗所制,綺素剛學書時,韓朗親筆寫出千餘文字,作為女兒臨帖之用。韓朗的字自成一體,當年以清雅秀逸馳名都中,可謂一字難求。對綺素而言,這捲軸更是父親的珍貴遺物。視若珍寶的字帖被李承沛弄壞了,綺素自然心痛至極。

李承沛不知原委,一聽只是字帖,便很不以為意:「別哭了,別哭了,不就是幅字嘛,讓你阿爺再寫一次唄。」

綺素哭得越發傷心:「奴的阿爺……已經不在了……」

李承沛撓頭:「那……我明天賠你一張我阿爺寫的字,行了吧?那可是皇帝寫的字呢,比你這個好一百倍。」

「奴,奴不要,」綺素抽抽搭搭地說,「奴只想要阿爺的。」

李承沛向來任性,難得這麼低聲下氣,綺素居然不識相,他不免有些火了:「你……哎呀,你煩死了!」他跺跺腳,不想再理這不識好歹的宮女。可剛走到門口,他又折返回來,訕訕地說:「哎,你把那個什麼字帖給我,我去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賠給你。」

綺素抬頭,淚眼婆娑地看着他:「真的?」

「當然是真的!」李承沛神氣地說道,「我是太子,未來的皇帝。君無戲言,知不知道?」

綺素慢慢止住了哭聲,將信將疑地把裂成兩半的字帖交給了李承沛。李承沛接了字帖往外走。出了門他又突然回頭,一本正經地對綺素道:「你可不能告訴我阿爺阿母啊,我要是挨了罰,就不賠你了。」

李承沛不敢把捲軸帶到帝後面前,一路愁眉苦臉地捧回了東宮。他剛剛更衣完畢,宮人便稟報說冉令公求見。

太子的嬌縱皇帝並不是毫無察覺,因此讓中書令冉訓兼任了太子左庶子一職。左庶子掌侍從贊相、駁正啟奏。冉訓才學過人,更兼執政多年、深孚眾望,如此安排自是為了勸導太子向學。只是李承沛嫌進士出身的冉訓是個迂腐酸丁,本就在背後偷偷叫他「措大[措大為唐代俗語,意指酸腐的讀書人。]」,而冉訓自任左庶子后,每見太子必有一通進言,更是讓李承沛避之不及。

不過因為皇帝盛讚過冉訓的書法,說他博採眾家之長,這一次李承沛倒很歡迎他的到來。耐著性子聽完冉訓的勸諫,李承沛便拿出了那道捲軸,問他能不能仿一幅一模一樣的字。

冉訓將字帖細細地看了一遍,向李承沛一揖:「殿下恕罪,只怕老臣無能為力。」

「這都寫不了?虧你還是個大書家呢!」李承沛聞言不滿,忍不住出言指責。

「殿下,如果老臣沒看錯,此帖乃韓侍郎所書。韓侍郎之書跡獨具一格,自有風骨,當年在京中獨領風騷,人稱『韓體』,非常人所能模仿。」冉訓本是書家,說起書法便滔滔不絕,「臣記得韓侍郎在京時,所作之書用筆纖瘦,此帖之字雖神韻猶在,但多了幾分圓潤渾厚,且勁力內斂,更為雅緻,莫不是他離京之後所書?想不到韓侍郎被貶之後,尚能苦練不輟,於書道上又有精進,實在是難能可貴……」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寫不出來嗎?」李承沛懊惱得直抓頭,「我可答應了賠給人家一幅的。唉,煩死了,煩死了!」

見太子如此焦躁,冉訓慢條斯理地撫須道:「臣雖無法寫出這樣一幅字,不過臣略懂修補之法,或可讓此帖還原如初。」

「真的?」李承沛又驚又喜。

「臣不敢欺瞞殿下。」冉訓笑道,「臣雖不知殿下從何處得來此帖,但韓侍郎此書堪稱絕妙,就此毀損實在可惜。臣願盡綿薄之力,讓韓侍郎此書流傳於世。」

「太好了!」李承沛高興得直拍手。

「不過,」冉訓話鋒一轉,「殿下近來過於頑劣,陛下常為此憂心如焚……」

「知道了,知道了!」李承沛心情大好之下着實敷衍了他兩句,「我明天開始就好好念書,行了吧?」

幾日後,綺素從李承沛手裏接過捲軸,發現捲軸已被重新黏合在了一起,並用白綾裝裱過了。除了中間一條淡得幾乎看不到的裂痕,再找不到毀損過的痕迹。

看着綺素驚喜的神情,李承沛得意地搖頭晃腦道:「怎麼樣,我就說能弄好,沒騙你吧?」

「多,多謝殿下。」綺素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不用謝!」李承沛很是自得,「不過你若堅持要謝的話,我就勉強一點接受好了。你是不知道,為了哄那個措大修補這幅字,我可是老實背了好多天書呢。」

「奴……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答謝殿下。」綺素有些沮喪地垂頭。太子什麼東西沒見過?何況她身邊一紙一物皆是中宮恩賜。

李承沛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笑着說:「這個簡單,你陪我玩就行了。」

「奴……」綺素咬了一下嘴唇,「宮裏能陪殿下玩的人很多,不少奴一個。」

「那怎麼一樣?」李承沛大搖大擺地在榻上躺下,「她們只是宮女。」

「奴也是宮女。」

李承沛彷彿沒有聽到綺素的話。他把雙手枕在腦後:「阿母讓我把你當妹妹。我吃點虧,雖然你長得一般了點,我也就勉強認了你吧。」

綺素把頭垂得越發低了:「奴愚笨,總惹殿下生氣……」

李承沛斜睨了她一眼:「你是挺笨的。不過我沒幾個兄弟姐妹,就算笨點也只能認了。」

綺素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收好字帖。

李承沛見她不說話,以為她生氣了,便漫不經心地哄道:「好好好,以後我不說你笨,行了吧?」

「奴是笨……」

「行了行了,都說以後不罵你笨了。你過來坐這兒,陪我說話。」李承沛拿出太子的架勢下令。

綺素只得走了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李承沛望着屋頂,絮絮地說道:「你知道嗎?我其實有兩個兄長。大兄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見都沒見過。另外一個兄弟是淑妃生的,以前說不上多親近,但一年裏至少還能見上幾次,兩年前阿爺把他派去北府,我連他都見不到了。北府,你知不知道?」

綺素點頭:「奴知道,那是龍興之地。」

相善的宮人們偶爾也會提到那位庶出皇子的一星半點,綺素知道他受封晉王,領大都督之職。

北府乃國朝發跡之地,加上近年來皇帝有意對北狄用兵,這處北方門戶便顯得至關重要。為了這個緣故,皇帝才把庶子封到那裏以加強對北方的掌控。最初只是遙領,等晉王滿了十二歲,便和皇帝挑選的輔臣一起到北府任職了。

綺素怔怔地看着李承沛,不知該說什麼。她在家中時是獨女,不曾離開過母親片刻。父親閑暇時也肯花時間陪她。皇帝與皇后雖然疼愛太子,卻總是被這樣那樣的事絆住,和太子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綺素不由得同情起太子來,他雖然是天之驕子,其實卻很孤單。想到這裏,她對太子以前的種種無禮也就釋懷了。

「其實奴也是一樣的,」她輕輕說道,「奴沒有兄弟姊妹。叔伯們因阿爺被貶受到牽連,多年不得晉陞,不願再和我們往來。舅舅家的表兄表姐們倒是極好,奴卻沒福氣與他們多相處幾天。不過……奴是不配和殿下相提並論的……」

她沒聽到迴音,轉過頭,發現李承沛已經歪在榻上睡著了。

綺素啼笑皆非,也不去吵醒他,默默替他蓋好綉被,便守在榻旁。坐了一會兒,倦意一陣陣襲來,她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李承沛睡醒,見綺素像只小貓一樣蜷在他腳邊,便大笑着將她拍醒:「起來,起來!」

綺素驚醒,才意識到自己竟在太子面前睡著了。這是極失禮的事,她急急忙忙伏在地上:「太子恕罪。」

李承沛卻是一臉迷惑的表情:「恕什麼罪?你做什麼了嗎?」

綺素訥訥道:「奴……奴……」

李承沛拍手大笑:「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我怎麼恕你的罪啊?起來吧。」

他一把將綺素拉了起來。

綺素站起來,亦步亦趨地跟在李承沛身後。李承沛在屋裏擺弄了一陣她的東西,忽地瞧見天色,皺起了眉頭:「壞了,我是偷偷出來找你的,沒想到在你這裏睡了這麼久。這麼晚了,宮裏一定在到處找我。」

綺素也替他著起急來:「中宮一定急了,殿下快回去吧。」

「那怎麼行?」李承沛道,「現在回去准被阿母罵。再說你還沒陪我玩呢。」

「可是中宮……」

李承沛滿不在乎地打斷她:「這你別管。大不了我找個地方再躲一陣。躲到日落阿母就顧不得再罵我了。你信不信?那時我再回去,阿母就只會抱着我哭了。」

綺素不贊同這個主意,但礙於太子身份,她不敢直言駁斥。

李承沛卻覺得這主意絕妙得很,他一把抓住綺素的手:「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保證他們找不到。」

綺素畏懼地仰望着夯土築就的高牆。

李承沛騎在牆上,向她伸出手:「來,我拉你上來。」

「牆太高……奴……奴害怕……」

「這還高?這皇宮裏再找不出比這兒還矮的牆了。沒事,沒事,比這高得多的牆我都翻過。來,拉我的手。」

綺素猶豫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握住了李承沛的手。李承沛已開始習武,臂上的力氣不小,竟真的一提就將綺素拉上了牆頭。綺素坐上牆頭后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拽著李承沛的衣袖直發抖。

李承沛安慰她:「別怕別怕,你看咱們不是上來了?等會兒下去就行了。不過一定要小心點,把牆弄塌的話麻煩就大了。」

李承沛利落地跳下地,向綺素伸出手:「跳吧,我接着你。」

綺素一咬牙一閉眼,真往地上跳去。落地前李承沛的手一扶,將她穩穩地接下了地。

李承沛笑嘻嘻地道:「你看,我說沒事吧?」

綺素穩住神,這才開始打量自己身處之地。顯然這裏是有別於東內的另一處宮室,各處殿閣經過精心維護,庭內花木也被打理得很好,宮殿的深處則飄來陣陣樂舞之聲。

「這是什麼地方?」她小聲問。

李承沛神秘地一笑:「進去你就知道了。不過咱們得小心點,被抓到的話……」

他正說着,一個略帶驚異的女聲已經響了起來:「太子?」

綺素向聲音的來源處望去,見一名做宮中女官打扮的中年美婦正佇立廊上。那婦人眉頭微皺,顯然並不認可他們的行為。

李承沛吐吐舌頭,摸著頭不好意思地笑道:「阿監,又被你抓到了……」

「殿下又在淘氣?」婦人雖是數落的語氣,嘴角卻隱有笑意。

李承沛討好地笑道:「我……其實我是特意來看阿翁的。」

婦人甚是無奈,輕嘆一聲:「殿下請隨我來。」

兩個孩子跟在那婦人身後,向著樂聲飄來的方向走去。繞過漫長的迴廊,三人到了一處偏殿之外,舞樂之聲已近在咫尺。婦人向李承沛告了罪,先行入內。不一會兒另一名婦人出殿,向李承沛躬身行禮:「上皇請殿下進去。」

綺素聽李承沛叫出「阿翁」,已隱隱猜到這是什麼地方,婦人這一聲「上皇」更證實了她的想法——這裏是太上皇的居所。

太上皇李延慶早年英武過人、戰功赫赫,退位以後,上皇就不再過問政事,又因皇帝奉養優厚,他索性終日沉迷於樂舞。

在殿外時綺素便聽出殿內的樂聲為《春鶯囀》,入內後果見數名樂伎跪坐殿內,或抱琵琶,或吹笛,或引簫……相離不遠處,則有舞姬數人翩翩起舞。正中女官侍婢分列一張長榻兩側,榻上一名老者斜倚憑幾,似睡非睡地觀看着歌舞,想必便是太上皇了。

太上皇雖已鬚髮灰白,身形卻仍然魁梧。他並未戴冠,只以一枚金簪束髮,內著素錦圓領袍衫,外披一領寬大的對襟深青錦袍。顯然,退位以後,太上皇的打扮皆以舒適為要。

入殿後,綺素伏身行禮,李承沛卻只是懶洋洋地叫了一聲「阿翁」。

太上皇的眼睛微微轉過來,在李承沛身上停留了片刻后,仍將目光落到舞姬身上,良久才哼了一聲:「怎麼又來了?」

太上皇的聲音低沉蒼老,雖是不耐煩的口氣,綺素卻覺得太上皇對孫兒的到來其實是很高興的。

李承沛懶得回答這個問題,他爬上太上皇所坐的長榻,見祖父身旁的金盤裏堆著不少糕餅,便抓了兩個,一個扔給綺素,他自己不客氣地吃起另一個來。

李承沛如此放肆,上皇卻也不怪罪。他斜睨了一眼拿着餅站在一邊的綺素,對李承沛說:「怎麼今天帶了個女娃過來?」他又看了一眼綺素,補充了一句:「還是個長得不怎麼樣的女娃。」

綺素想,太上皇說話的風格倒是和太子很像。

李承沛滿不在乎地道:「我喜歡,你管得着嗎?」

太上皇一哂:「好沒品的小子。這女娃又黃又瘦,你倒說說,喜歡她什麼?」

「我……」李承沛一時語塞。他其實也說不上多喜歡綺素,且平日裏他也常刻薄她的相貌,只是這時聽祖父貶低綺素,他反倒不滿了起來,似乎除了他自己,別人都不能說她不好。他想了一會兒,說:「她阿爺還是很厲害的。」

「哦?」太上皇失笑,明白孫子這是想護短,卻偏偏又找不出這女娃的優點,只好搬出了人家的阿爺。

李承沛見祖父不信,便又誇張道:「前幾天我把她阿爺寫的字拿給冉令公看,那措大平時眼睛長在頭頂上,從來都用鼻孔看人,那天居然把她阿爺狠狠誇了一通。你說這還不厲害嗎?」

太上皇又是一聲哦,卻似有了點興趣,問他:「她阿爺姓什名誰,在朝中任何官職?」

「是……是……」李承沛記不起來,便轉頭問綺素,「你阿爺叫什麼來着?」

綺素道:「家父姓韓諱朗。」

太上皇重重哦了一聲,道:「是他。」

綺素鼓起勇氣問道:「上皇知道奴的阿爺?」

「昭武十七年的進士,官至中書侍郎。要是沒被貶,應該早就拜相了……」上皇頓了一下,又問,「他回京了?」

「家父於去年在振州謝世。」

「也對,」太上皇再度打量她一番后淡淡說道,「韓朗回京必然為相,他的女兒又豈會淪為宮婢?」

綺素被他的話刺傷,默然不語。

「看來她阿爺也不怎麼樣嘛。」李承沛很是失望。

「你別小看他。」上皇卻看着李承沛道,「你阿爺才真是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他一手提拔的人,能沒點斤兩?只是你阿爺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以為韓朗受他提攜,就一定會唯命是從。韓朗才學不錯,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可惜是個正人君子。這種人怎能讓他去做鬼祟陰險之事?你阿爺弄巧成拙,好好的一個宰相之才,倒讓他給浪費了。」

綺素心頭大震。她並不敢向父母詢問當年往事,最多只能在心裏猜測,上皇這一番話讓她覺得她已接近了事情的真相。她還想問什麼,卻聽李承沛大聲說:「這歌舞無趣得很,換一個,換一個。」

太子出言,樂伎和舞姬只得都停了,等著太上皇示下。太上皇一揮手,她們便都默默退到了殿外。上皇這才沒好氣地對李承沛道:「每次來都攪得我這兒雞飛狗跳的,不看了。」

李承沛精乖,黏着太上皇笑道:「我知道阿翁不會生氣的,是吧?」

上皇不答,閉目假寐。

李承沛抱着太上皇的大腿耍賴:「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是生氣,我今天晚上就睡你這兒了,還要往你床上吐口水。」

太上皇被他糾纏不過,只得睜眼笑罵:「你阿爺多知道進退,怎麼偏生出了你這麼個沒皮沒臊的東西?」

李承沛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一邊笑一邊罵,那就是不生氣了。」他跳下地,拉起了綺素,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上皇沒說話,向他倆揮了揮手。

兩個孩子拉着手走到了門口,上皇忽然道:「你下次來也把這女娃帶來,我有些話要問她。」

「知道,知道。」李承沛心不在焉地向祖父揮了揮手。

「韓朗嗎……」兩個孩子走後,太上皇喃喃自語着,最後對着兩扇洞開的門輕輕嘆了口氣。

門外紅日漸漸沉落,在大殿的方磚上留下了一抹如血的殘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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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階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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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望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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