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紙金時代》(7)

第七章《紙金時代》(7)

私家偵探

一個人隱藏再深,總有需要露頭透氣的時候。這話沒錯。同樣的道理,一個人戒備再不森嚴,想在短時間裡把他揪出來,也不是那麼容易。

戴志高發現,無所不能的「商務調查公司」,在張茂雨這件事情上,試圖用「短平快」的方式搞定,失敗了。

他們提供給阿川的信息有限。提供的常用手機電話是開通的,但無人接聽;身份證上面的照片,查到是十年前的戶籍照片,與賈阿毛提供的照片相差甚遠;登記住址已經人去樓空;車牌號,沒有;什麼牌子的車,也是未知。阿川找到關係,知道了電話接通的地點就在溫哥華小鎮。但是,住哪一棟樓,哪個單元,哪個房間,他們一無所知。

阿川一度搖搖頭,苦笑。他還是接下了這個活兒,畢竟,戴志高是老主顧,是高凈值客戶,捨得下血本。

阿川派了一個彪悍的小夥子去應聘保安。小夥子找到保安隊隊長。隊長是甘肅人,臉膛紫紅,不怒而威。西北男人好打交道,小夥子說明來意,隊長就在小區門口,跟小夥子說明年才有機會,至少還要等四五個月。小夥子一聽急了,就問為什麼,然後遞給隊長一支煙。被婉拒之後又遞給他一支雪茄,隊長接過來捏在手上把玩著,放在眼前仔細端詳,也不急著回答小夥子的問題。隊長說這東西是真貨。看他的神情,應該見過不少,還能辨別是真貨。隊長先點頭表示謝意,百般珍惜地把雪茄裝進褲兜里,然後說:「為什麼?」他用目光掃視了一遍這個小區里所有的保安,帶著滿意十足的神情回復了小夥子:「你知道他們在這兒幹了多少年嗎?從這個樓盤開盤就在這兒了,好幾年了。流動性極差。」隊長說這句「流動性極差」時,還頗為得意。

小夥子表示不解。隊長說:「知道你想問什麼,為什麼他們流動性差?因為這裡條件太好了。」隊長伸出手指,曆數著:「工作穩定,工資穩定增長,福利好,業主素質好,逢年過節的總是給我們保安噓寒問暖,還送禮物……就是收他們扔的『破爛』,都是值錢的東西。」隊長停頓了下,繼續說,「我們這兒就換了一個保安,孩子在老家高考,家裡老人生病,他就回老家了。」他用手指著,「你看看他們,有的讀個大專出來就干這個,有的剛退伍就過來了,都年輕著呢。年輕人嘛,都追星,可以看到好多明星……你讓他們辭職,他們都不幹。」

小夥子看了看眼前中規中矩的保安們,問道:「也就是說,應聘到這兒當保安就沒機會了唄?」

「也不能這麼說。」隊長打量著小夥子,「你人很精神,又年輕,去我們保安公司應聘肯定會被錄取。不過……要派到這兒,那就不容易了,得等到某個保安辭職或被我們開掉,再填補過來。否則,每增加一個人員,就增加了一個人成本,對吧?開公司不就是為了賺錢嗎?能少一個人薪水,絕不會多開一個。」

阿川和戴志高設想的應聘保安打入內部的方案行不通。即使應聘成功,且順利被安排進溫哥華小鎮保安隊伍,還得進行入職崗前封閉培訓15天——時間等不及啊。

有人提議,用重金砸,收買保安隊長,哪怕收買一個保安也行,只要幫我們搞清楚門牌號。

一聽說用重金砸,花上二三十萬,戴志高就連連擺頭。他知道,這個花錢的提議肯定會遭到老闆的否決。雖然過去他干過不少用錢鋪路的勾當,用金錢擺平,此一時彼一時,公司沒有什麼現金流了,老闆把錢看得比命根子還重要。即使這次動用阿川他們公司,談好的也是事後分成和獎勵,事前不支付酬金。這還是建立在他們合作多次,有一定信任基礎之上的合作方案。當然,讓阿川他們墊付資金去搞這事兒,也不現實。

他們化裝成送外賣的,提著保溫箱送到門口就被保安擋在門外。保安說:「所有送外賣的,都放到保安室,由小區管家去完成最後一公里。」保安說的這句話蠻有水平,當年瀛海威張樹新說過一句名言:「中國人離信息高速公路還有多遠——向北1500米。」可惜,他們還沒有走完一千五百米,中途就夭折了。完成最後1500米的是阿里巴巴、騰訊和百度,他們成為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摘桃子的人。瀛海威則淪落為「先烈」。

送外賣行不通。那麼送快遞呢?快遞也是送到保安室就止步,從保安室到客戶家裡,由小區管家完成。

那麼,就沒有其他辦法進小區嗎?有。貴賓來訪,得業主電話當場溝通,保安放行;要麼,就是救護車了,保安會放行,還會通知在小區里巡邏的保安去搭把手……

他們還試圖找警方資源。阿川說現在太難了,全國高壓反腐,原來還可以幫幫忙,順便給個具體地址。現在,警察不來抓你就不錯了,聽到警笛響,都躲得遠遠的,更別說求幫忙了。

阿川派了團隊去附近的租賃公司,以租住溫哥華小鎮房子的名義,旁敲側擊,閑談查看,都沒有找到張茂雨的租賃信息。他們認為,把事情搞這麼大的人,不至於智商這麼低,會以自己的名字去租房子。

他們謀划著一個又一個方案,又一個個否決了這些方案。一轉眼十來天過去了,大家都有些心浮氣躁。

鄔之畏每天都要問戴志高進展,戴志高就追問阿川。阿川也著急,自己七八個兄弟每天堵在小區,吃喝拉撒睡都要花錢。關鍵是,十來天了,他們連個影子都沒有搞到。他們以前接一些銀行的呆壞賬的活兒,直接找到客戶,陪客戶同吃同住同睡,也不打罵客戶,只是採取冷暴力。客戶實在受不了了,乖乖想著法子變賣資產、借款或者取出本想賴掉的錢款,支付了事——不過十來天就能解決。

戴志高把符浩叫過去,趕到溫哥華小鎮附近的茶館。戴志高面露難色,對阿川說:「阿川,時間不等人,鄔老闆性急,天天一大早就把我叫過去訓。」

大峰瞪著眼,一臉吃驚地說:「戴總,你不是執行總裁嗎?老闆咋能隨便訓你啊?」

說著,大峰又看看坐在一旁的符浩。符浩就笑笑。

「人家是老闆嘛,想訓誰就訓誰,想怎麼訓就怎麼訓,執行總裁重在執行,就是幹事兒的,你以為呢?」戴志高順眼看了符浩一下,「我們鄔老闆就是不訓浩子。」

他們都看著符浩。符浩解釋說:「因為我不拿頂天集團的薪水,我也不在頂天集團上班,也沒有辦公室……想訓也訓不著啊。」

阿川和大峰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那符總算哪門子人物?」

他們言外之意,既然不是頂天集團的人,那符總咋就參與這麼深,還參與追查張茂雨的事?

戴志高一看,自己多嘴了,所謂言多必失。他補充說:「符總是頂天集團高級合伙人,北大數學系高才生,和老闆平起平坐。」

大峰一臉崇敬,搶著緊握符浩的手。「哎呀,原來符總這麼厲害。幸會幸會,有眼不識泰山。」

戴著金項鏈,日常不苟言笑故作威嚴的大峰,此時憨態可掬,搞得滿屋子的人大笑,剛才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符浩把話題拉回來。「我們討論正題,接下來怎麼搞?」

阿川說:「現在關鍵一步是搞清楚張茂雨的住址,越具體越好。」

「然後上門抓人?」

「不不,我們不是抓人,不能用『抓人』這個詞。」阿川糾正符浩用詞,微微一笑,「我們不是執法機構,無權抓人。」

戴志高故作輕鬆又有些得意地輕哼一聲:「我們不是抓人,我們是進去和他理論理論,談條件,談合作。」

「現在也不能拘禁,那是犯法的。」大峰聳動著身上的肉,顯得經驗老到,「過去我們找到一個人,抓起來往車裡一塞,拉到郊區去,熬著他。快到24小時了,我們就帶出來,在有監控鏡頭的商場遛一圈,喝杯咖啡,再拉走……一般扛不住,最後都乖乖就範。」

「如果連續拘禁24小時,是犯法的。」阿川解釋說,「中間出去公眾場合轉一下,就不是拘禁,時間中斷,不存在連續24小時。」

「各行有各道。」符浩說,「看來你們對法律頗有研究。」

「我們搞這行的,不懂法就會隨時犯法,飯碗沒了,還得蹲監獄。」大峰說,「除了我們,哪些人會學法律呢?一是職業里需要用到法律的,如公檢法和律師;還有一類,他們是壞人,他們需要了解怎麼打法律的擦邊球,怎麼去鑽空子。他們設好一個局,把自己保護得好好的。那麼,我們要學會怎麼從外面找縫隙,鑽到裡面去,怎麼打中要害。」

早先,聽戴志高說了這麼一嘴,私人偵探替人討債,都會聯手一些律師事務所和會計事務所,將資產拍賣、處置,在武力和冷暴力威脅的同時能保證不觸犯法律,還能順完成任務,合理合法拿到報酬。

「現在如何搞到張茂雨的地址?」久經沙場的阿川和大峰有些犯難了。

張茂雨的手機是通的,甚至和賈阿毛偶爾互動。賈阿毛最初都是破口大罵,諸如人渣、騙子、流氓、小赤佬、癟三……怎麼難聽就怎麼罵,張茂雨把這些當成耳邊風,一句不回。賈阿毛罵累了,也一言不發,張茂雨偶爾回一句:「請賈老闆息怒,保重身體,我不虧欠你什麼,我的所作所為都是合法行為。」這番話又把賈阿毛氣得暴跳如雷。也正基於此,賈阿毛找的偵探團隊把張茂雨藏身北京溫哥華小鎮的事兒給查出來了。這是張茂雨有意為之還是拖延時間?

張茂雨是有意為之,他不想賈阿毛狗急跳牆。萬一賈阿毛舉報自己,把自己一舉拿下,就前功盡棄了。他也猜測到賈阿毛即使查到自己的藏身之所,也不敢輕舉妄動。他警示過賈阿毛,他所擁有的證據,會讓其萬劫不復。賈阿毛有所忌憚,首鼠兩端。他找到鄔之畏出面來處理這件事,是想避免直接引爆張茂雨的手雷,而是掐滅導火索,一擊而中。

張茂雨又為何藏身此處,甘願當老鼠?張茂雨盤算,他如果悄悄轉移資金到海外,需要花很長一段時間。當他按照合同把最大一筆款匯到西班牙,協助對敲的港方卻不給他錢。之前談好的抽水3~5個點,按照同期匯率。港方那個光頭男人在電話中操著廣東話說:「歡迎你來投訴。我不怕的呀。如果你投訴我,我也投訴你,投訴你涉嫌洗錢,逃稅,資金來歷不明……」把張茂雨氣得夠嗆。

張茂雨是一個沒有什麼朋友的人。在大學里,他是被人刻意遺忘的男同學。除了有一個叫鄧建陽的兄弟,但他們同年級不同系。

符浩也想到了鄧建陽。

當鄔之畏第一次提到「張茂雨」這個名字的時候,符浩就想到了鄧建陽,他曾經提過張茂雨這個人。那時,符浩大四,在一個券商數據分析部門實習,鄧建陽比符浩年長几歲,在這個部門擔任軟體工程師。他們在一起踢過足球,鄧建陽球技不錯,但喜歡吃獨食,他從中場搶到球后,一路盤帶,左衝右突,待帶球衝到對方禁區時,不傳給早埋伏好位置的隊友,卻總是喜歡自行射門,射中和射偏的比例為6:4。雖然射中率高於失敗率,但鄧建陽還是得不到隊友的好感,他在隊中有「獨狼」稱號,毀譽參半。符浩感覺鄧建陽與他有著本質的相似點:都是獨享個人內心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後來陰差陽錯地從事了投資行業,不得不把性格變得外向,符浩也許會繼續沉湎於自我的世界。鄧建陽繼續做他的技術工程,一個與機器打交道的時間多於與人打交道的職業,他沉湎於此。符浩第一次聽到「張茂雨」這個名字,就是鄧建陽說的。鄧建陽說他在中國人民大學讀書的時候,朋友很少,很孤獨,但也很享受。他碰到一個交心的朋友,就是張茂雨。張茂雨雖然其貌不揚,但內心世界豐富,理想遠大,總想能成就大事。張茂雨的口頭禪就是:這個世界如果沒有我們,將多麼無趣啊!

當符浩把這個信息告訴大家的時候,他們眼睛都亮了。阿川趕緊從包里取出資料給符浩辨認。符浩一看就樂了,把材料推給阿川。他說:「你手上的這些資料,最先接觸的就是我們。你們知道怎麼來的嗎?是我們想方設法搞到手的。」

他們訕訕一笑。

阿川說:「那就拜託符總跟你那朋友聯繫一下,助我們一臂之力。」

符浩有些猶豫。

戴志高慫恿說:「人家都說我戴某人是福將,每每到關鍵時刻,就遇到貴人相助。看來這句話又要靈驗了。浩子,這次你得親自出手。」

「我知道符總在猶豫什麼。」大峰樂呵呵地看著符浩,「我理解,符總擔心出賣朋友,但我得說,這不是出賣,這是幫他。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出租房裡吧?我們不能找到他,肯定有其他人找得到。如果其他人找到,將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呢?」

大峰湊近符浩慫恿說:「符總,我們都是同齡人,朋友有難,兩肋插刀,你一出手,就是幫他。」

符浩一時想到了什麼,就說:「好,我碰碰運氣。」

晚上,戴志高請符浩吃飯,他擔心符浩變卦,畢竟這個任務的負責人是戴志高,完不成任務挨批的不會是符浩,是他。他猜到符浩有些知識分子的愧疚心理,這個飯局就是徹底地、不可逆轉地打消符浩的一切顧慮,讓符浩輕裝上陣,一舉拿下鄧建陽。

戴志高粗中有細。他們還是約在大橋串吧,幾杯啤酒下肚,戴志高說:「浩子,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符浩有些訝然,看著戴志高此刻的模樣,不像喝高了,桌子上的易拉罐啤酒只有三罐喝空了。

符浩一口咬下羊肉串上肥厚的一塊。肉串撒滿了辣椒,說辣又不算辣,說不辣但又有點兒辣,酷似中庸之道。他使勁兒地嚼著,沖著戴志高點點頭,做傾聽狀。

戴志高猛地仰頭給自己灌了一口啤酒,喉結在咕咚聲中有節奏地起伏。他喝光了一罐啤酒,右手一抹嘴,就講起來:「在西南省會城市,有一個很小的地產商,他的事業剛剛起步,卻因拖欠一筆貨款,被債權人請了一個討債公司討債。

「討債公司那些年很火,也比較粗暴,鬥爭經驗豐富,都是由一些年輕人組成的。領頭的是一個退伍軍人,轉業到地方后,幹了一年刑警……然後就下海了,幹了這行。那地產商把老婆孩子送到海外去了,自己留在當地,東躲西藏。他有半截工程和數塊土地被擱置。所有資金都被困在土地和樓盤裡。躲債躲了幾個月後,他還是被討債公司發現了。那天一大早,他出來吃早餐,從一個老社區里剛出來,停放在社區門口的一輛GL8商務車車門打開,跳下來三個人。那三個人就像我們這次合作的大峰,戴著金項鏈,地產商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他撒腿就跑。他怎麼跑得過這三個年輕人呢?沒跑多遠,就被他們抓住了,被人一下子用隨身帶的毛巾捂住了嘴,塞進車裡。清晨,小區門口也沒有保安,老社區也沒什麼人管,或者說社區保安還沒有上崗吧,反正沒有人追究。被塞進車子后,地產商一看車裡都是不認識的人。他有些恐懼,就大喊。但車門車窗封閉得嚴實,怎麼喊外面也聽不到。車子在馬路上跑起來,帶隊的一揮拳頭,把地產商給砸暈了。就這樣過了一個半小時,車子上了高速后,就開到了省境邊界的一個縣。

「到了邊界縣后,地產商就醒了,嘗到拳頭的滋味,就不敢喊了。車子在看不到一個人影的鄉間路上停下來,這時又有一輛GL8開了過來,他們把地產商又塞到這輛GL8里。最初的那輛GL8上的年輕人,就在這個縣城裡逛一逛,把車停在商場,順便買買東西。」

符浩停下咀嚼,問:「兩輛車子對倒,為了規避被追查的風險吧?」

「是。」戴志高點點頭,繼續講,「在鄉下換車,沒有監控,一旦有人報案,就可以防止被追查。出了省界后,又有一輛外省車牌的車子繼續對倒,把地產商拉到鄉下。這樣就有了時間差。如果警方查過來,即使知道這些車子是過來對接的,但是這樣一倒騰,每個地方待上兩三小時再走,他們的線索也就斷了。

「車子到了目的地,在一個荒郊野外。打開車門,帶隊的一腳把地產商踢下車去,讓他跑。」

「不敢跑吧?人生地不熟,知道這是哪兒跟哪兒嗎?」

「可不是嗎?這個時候,他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身份證啊,錢包啊,手機啊,全部被收走了。讓他走,他都不敢走。」戴志高說,「這個時候,地產商就央求那些年輕人別拋下他。放他回去,他就籌資把錢給還了。他們好不容易把地產商弄出來,豈能就這麼放他回去?帶隊的說:『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兒把我的當事人給拖死。從現在開始,我們不需要道歉,除了給錢以外,不要跟我們說任何話。也別讓我動怒,我容易控制不住自己,把你弄死在這兒。』地產商很可憐,想當初,公司再小,也是開發了好幾個樓盤的,他也算是個有點兒名氣的地產商。可是這時候,他多慘,簡直豬狗不如。他央求討債公司的人放了他,事後必定重金酬謝。帶隊的說要麼還錢,要麼就死在這兒。就這樣拖了五六天,地產商每天都吃得很差。一個晚上,地產商小便失禁,身體狀況很差。帶隊的外出,只有兩人守在家——臨時租賃的三居室,在一個老舊的居民樓里。」

戴志高講得有些口乾舌燥,又拉開一罐啤酒,「咕嚕咕嚕」地幹掉。他放下罐子,看到符浩神情專註,似乎陷入了故事情境中。

「看守的兩人中有一個小夥子,是司機,剛入伙半個月。司機是鄉下人,讀了一個職業大專,他學習不行。為了畢業后謀生多一項技能,就在讀書期間學了開車。小時候,他經常在鄉下跟著開長途汽車的三叔學開車。沒想到,他對開車有濃厚的興趣,還有天賦,人家練習一個動作需要很長時間,他需要的時間卻是別人的一半,而且他開車,就是所謂的『技高人膽大』吧。畢業后,他的同學要麼去了東莞的工廠打工,要麼去商店賣貨,淘寶那時才剛剛興起,也不知道怎麼弄。但是,物流公司業務起來了,他順利應聘到物流公司。不過,物流公司開車很辛苦,日常很枯燥,於是他就辭職了,被朋友引薦到這家討債公司,開著GL8,比開大貨運輸車爽多了。」

「然後這個小夥子救了這個地產商?」符浩打斷他的話問道。

「不是救,哪兒敢救啊?他初來乍到,啥情況都還沒弄清楚呢,哪兒敢救人?再說,這是他的工作,是領導安排的,他也不會幹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當時就是這麼認為的。」

「如果是電視劇的話,就應該這麼安排。」符浩開玩笑說,「一旦這個老闆被救出來,以後發跡了,必定會感恩回報,也就順理成章地改變了這個司機的命運。」

戴志高停止了講述,盯著符浩看了半天,順手又開了一罐啤酒,灌進了自己肚子。

「你猜對了結局的90%。」戴志高對符浩豎起了一個大拇指,「這套路是不是太俗了?」

「哪個套路?你給我的大拇指套路?」符浩做嘲笑狀,「你說的這個故事,我基本上能猜到結局。也許,我是好萊塢電影看多了。」

戴志高說:「你猜對了絕大部分,只有一個細節不一樣。地產商又餓又渴,餓得眼冒金星,飢火燒腸——這兩個詞語應該沒有用錯吧?」

符浩笑著,豎起大拇指。「很準確,請繼續揭曉謎底。」

戴志高趁著酒興說:「這個司機,趁同伴在客廳看電視,拿了一個沒有削皮的蘋果和一瓶礦泉水,給了那個地產商……」

「司機給他鬆綁了?」符浩問。

「本來就沒有綁,只是那個地產商體力消耗太厲害,行動困難。」戴志高說,「這瓶礦泉水和一個蘋果,對那個陷入絕境的地產商而言,就是雪中送炭了。」

「後來,地產商東山再起,成為大老闆了吧?」符浩猜測著。

「是的。」戴志高盯著符浩說,「事情順利解決,地產商終於把一塊土地打六折賣給他人,籌到一筆款子,還了。」

「東山再起后,就把司機接過來了?」

「司機在他沒有東山再起的時候就跟他一起走了。」

「他們也放?」

「沒有理由不放。他們只要成功追討到債務,不關心司機是不是繼續在那兒干,本來這個行業淘汰率也挺高的,更不必談忠誠度。如果不是沒有更好的出路,這年頭,誰願意去干討債的?」

「嘿嘿。」符浩也開了一罐啤酒,仰頭咕嚕咕嚕喝盡,放下易拉罐,手指戴志高,「那個司機就是你,那個地產商就是現在的鄔老闆?」

「哈哈,浩子果真好聰明。」戴志高大笑,笑出了淚。

「謝謝!」符浩由衷地表示感謝,「你給我講了這麼多,說明羔子是把我當兄弟。」

戴志高旁若無人地流著淚。鄰桌是一群白領,他們放低聲音聊著天,似乎沒有注意到戴志高在哭。

戴志高說:「我突然感覺輕鬆了。你知道嗎,浩子,我吐出了心中的秘密,這塊秘密就像一塊石頭,壓著我好多年。」

符浩點點頭,表示理解。「你還講給誰聽過?北京姑娘?琪琪?」

戴志高搖搖頭,說:「北京姑娘本來就瞧不上我這類人,給她們講這些?琪琪嘛,說實話,我還沒有來得及講。」

說到琪琪,戴志高摸摸後腦勺,一副遺憾的表情。

符浩接著跟戴志高碰杯喝酒。

「有些事情不能比,比如我們倆。」戴志高指指符浩,又指指自己,說,「起點不一樣,機遇不一樣。鄔老闆不應該總是把我們擱在一起比來比去,我們又不是菜市場里的菜。」

「對。每個人的經歷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的命運也是獨一無二的。」

「我就喜歡聽你說話,你說話嘛,有文化,經常說一些人生哲理,還挺接地氣的。」戴志高看到符浩又拉開了一罐啤酒,就跟他碰杯,「我一直不好意思說,說出來,怕你這北大高才生瞧不起我。我當年可不是一塊讀書的料。」

「別扯這個。」符浩打斷戴志高的話,「在很多方面你算得上我的老師,比如你經歷的這些。」

符浩心裡十分感慨。鄔之畏,甚至是眼前的戴志高,一度是在京城房地產市場中叱吒風雲的光鮮人物,他們曾經的人生竟也這麼不堪。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也沒有人不經歷風雨就見到彩虹。他們都是從商場的槍林彈雨中跑出來的。

戴志高把臉埋進雙手裡,胳膊肘放在桌面上。他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符浩看到他在抽泣,雙肩聳動著。

符浩沒有勸慰他。他知道,對經歷過這些的人而言,所有的勸慰都是蒼白的。

半晌,戴志高放下手,坐直身體,接過符浩遞過來的自製酸梅湯,對符浩說:「比如對待張茂雨這個人,看似是我們在利用他,實際上是幫助他。當然,也幫助我們自己。」

聽到戴志高說這話,符浩就笑了。他知道戴志高的用意,其實,即使戴志高啥話不說,他也知道該咋辦了。

符浩聯繫上鄧建陽,他還在老地方工作。十多年來,符浩從一個實習券商分析員做到青年投資人,成為同學口中先富起來的那撥人。而鄧建陽還堅守著原單位,職務逐年提升,雖然已經是信息部門總監了,脾氣和性格卻一點兒沒有變。

在木樨地一個褐紅色居民樓的門口,符浩看到鄧建陽騎著一輛老款二八自行車,由遠而近,向這邊奔來。他一腳高一腳低,每踩一下腳蹬,身子便左右搖晃,屁股也不離開單車車座,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他騎到符浩面前,一個剎車,左腳點地,沖著符浩說:「浩子,我們有幾年沒見了?」

「七八年吧。」符浩笑看著鄧建陽,他身材清瘦,渾身透著一股衝勁兒。

鄧建陽推著車子,符浩緊跟其後,他們往家屬院里走。院子不寬敞,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建築。這時有爆炒辣椒的味道從某個窗戶里飄出來,聞到了辣味兒,符浩彷彿聞到了遙遠的家鄉味道,食慾滿滿。

鄧建陽一個人在家,老婆陪孩子在美國讀書。鄧建陽說:「趕上飯點兒了,要不我們出去吃一頓?」符浩說:「別啊,我們就在家裡吃。」鄧建陽打開冰箱,搜索一番:「看來只能煮餃子吃了。」符浩一眼看到了一罐辣醬,除了辣醬,還有生薑、蒜蓉、芝麻、花椒等調味料。他把辣醬拿在手裡說:「好啊,餃子拌著辣椒醬,世間美味莫過於此。」鄧建陽問:「吃辣的習慣還沒有改啊?」符浩接道:「無辣不歡嘛,幹嗎改掉?」

鄧建陽用筷子把餃子夾起來,在陳醋碟里蘸一下,送進嘴裡,一口一個,吃得豪爽。符浩也蘸著碟子里的辣椒醬吃得起勁兒。鄧建陽說:「這餃子是我周末在家裡包的,不是超市買的哦。」符浩問:「你還有這樣的愛好?」鄧建陽笑了笑,說:「你知道,我就是一個無趣的人,從畢業到現在,就在這麼一個單位待著,不像你們跳槽跳得歡著呢。」

符浩說:「我都跳成孤家寡人了。你一竿子插到底,專註一件事,反而容易有成就。大家都懂這個道理,就是守不住。就像買股票,但凡賺不到錢的,肯定是沒有守住的。」

「想當年,我去北大找你玩,彷彿昨天似的。」鄧建陽吃了七八個餃子,一下子把肚子填得差不多了,速度便慢下來,聊起了過往。「你那時住43號樓吧?我經常跟著你溜回宿舍借住,鑽空子,像小狗一樣,記得吧?」

「對,那時宿舍樓晚上11點就例行關閉。43號樓的樓長老大爺很體貼我們啊,給我們留方便之門。」符浩跟著回憶,「我們43號樓和41號樓、42號樓連在一起,三個宿舍樓共用一個側門,晚上用鏈子拴著,但能打開一條縫。也不是所有樓長都那麼通情達理,32號樓的樓長不敢留縫,到了時間就關門上鎖。後來,廁所窗戶的玻璃被砸碎了,同學們在窗戶底下墊了幾塊大石頭,從窗戶鑽進去。」

「知道,那窗戶修過幾次,但好不過兩天,後來就不修了。」鄧建陽說。

「所以……做任何事不能太死板,要善於了解對方的心理。」符浩吃了最後一個餃子。

鄧建陽對符浩說:「你看我這住宿條件,老房子,我一住就是十多年。單位給我們分配了一套東四環的大三居,新房,我硬是沒要。」

「這符合你的性格。你戀舊,也不喜歡動。」符浩說,「其實,萬事都不是絕對的。比如,你看似戀舊,但你的工作卻是創新,而且你必須創新,不創新就沒法繼續幹下去。」

「兄弟懂我。」鄧建陽端起煮餃子的湯水跟符浩碰杯,「不好意思,我就以餃子湯代酒了,敬你。」

符浩說:「像你這個級別的人,在這樣的金融單位,要買大豪宅不是難事兒。你戀舊,卻戀了一個黃金地段,這房子寸土寸金。」

「哈哈,我不能跟資本家談身價。」鄧建陽轉移話題,「說說,你過來找我有啥事兒?」

鄧建陽說話還是那麼痛快,也許他一天不說一句話,一說話就直奔要害。符浩說:「你當年和我說過,你在人大讀書的時候,有一個特別要好的哥們兒,叫張茂雨?」

「對。他也在做金融行業工作。」鄧建陽說,「那時候他在大學里不招待見,我也是。就這麼……撞到一塊兒了。」

「你們現在還有聯繫嗎?」符浩問。

「有。經常通電話。」鄧建陽說,「他就在北京,住在溫哥華小鎮的一個大豪宅里。我比他迂腐,不愛動,他出社會後,就在券商業務部門混,換了好幾個公司……你找他?」

符浩點頭。「你們常聯繫?」

「常聯繫。前些天他好像在香港遇到了大麻煩,半夜打電話把我吵醒,搞得我第二天一天無精打採的。你知道的,我這人向來生活規律,該工作則工作,該睡則睡。半夜被吵醒,那叫『剝奪睡眠』,第二天也沒法補覺。」鄧建陽說著這個,一臉痛苦。

「半夜啥急事啊,用得著打電話吵醒你?」符浩表示好奇。

「他不給我打電話,給誰打呢?他老婆孩子在東北老家,朋友又沒幾個。」鄧建陽忽而想起什麼,「你找他幹嗎?」

「有正事。也許,他半夜驚醒你的事,是我能幫助解決的。」符浩微笑著,認真道。

「你能幫忙?」鄧建陽恍然大悟,「對,你們都是金融圈的,也許真有辦法。他有筆錢打到了西班牙的一個指定賬戶,本來和一家香港的財務公司說好了,把相應的美金轉到他個人賬戶,結果那家公司食言,把美金掛在賬上不給了……你說,這不是耍流氓嗎?」

鄧建陽有些憤憤不平。

符浩聽了心裡一震:這是典型的洗錢行為,這傢伙在把資金往外轉移。

「我可以幫他。」符浩很認真地說。

鄧建陽看著他。在他印象中,這個符浩挺能折騰的。當年在一個新年年會上,他被一個老鄉拉去參加一個話劇節目《蔡元培》。鄧建陽和符浩被分配到劇組裡,分別負責劇務和道具。他們因工作而聊得挺投機,在話劇上演的空當兒,他們溜到外面抽煙。鄧建陽第一次抽煙,還是符浩教會他的。他們聊到了北大精神,他們共同欽佩和喜歡這部話劇的文學總顧問錢理群先生。錢教授退休后,曾經回到貴州就中學教育改革進行試驗。畢業后,他們曾經在電話中約好去貴州看望錢理群老師。時過境遷,他們各自經受著社會給予他們的種種壓力,錢理群的教育改革無疾而終,於是他也回到了北京。聊起這些往事,他們眼圈有些紅,彼此感慨不已。

「好。那我推薦你去找他。」鄧建陽懇切地說,「張茂雨這人就是一根筋,別看他在外面混得人五人六的,其實本性善良。我們唯一不同的是,可能他對成功的慾望強於我。我嘛,過於滿足現狀了。」

符浩說:「早先聽你說,他在學校里不受待見?」

「是啊。何止他,還有我。」鄧建陽想起大學的過往,不禁苦笑起來。其實,他們不受待見,歸根結底是性格使然,不能怪其他同學,也不能怪環境。這類性格的人容易一根筋,一條道走到黑,也不善於交際。「他來自東北農村,祖祖輩輩伺候黑土地;我父母在小縣城動力機小廠工作了一輩子,後來也下崗了……你聽說過『自卑的同時也自負』這句話嗎?我們倆當年就是。」

鄧建陽指著自己,自嘲一番。

「我們都一樣。」符浩寬慰鄧建陽,「無論是你建陽兄,還是茂雨兄,也包括我都是如此。不過我常常想,有慾望就是錯嗎?想成功是壞事嗎?我至今還喜歡司湯達在《紅與黑》里的那句經典台詞:『對於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他對世界的憧憬以及如何在這個世上有所作為,是壓倒一切的。』」

鄧建陽眯著眼看著符浩,半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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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金時代:投融圈資本創富小說(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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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紙金時代》(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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