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不可無君

第542章 不可無君

小滿從屋外拎茶續水。

駱月止住話,掏手絹輕輕擦拭一下眼角,平靜心緒。

在昔日那幫姐妹面前,駱月有些抹不開面子。

當初風風光光從花溪離開,嫁到韋府,她認為自己這輩子,定然會是二十美姬里,歸宿最好的那個,認為旁人都是羨慕她的……

後來韋錚也算疼她,更是覺得臉上有光。

怎麼也沒有想到,只有她和邵雪晴,做了別人的妾室。

其他那些姐妹,要麼不嫁自在逍遙,要麼都是與人為妻。即使嫁的夫郎不如韋錚官大勢大,卻是實實在在的正室。

哪怕是年紀最小的小滿,也嫁了左仲。

且不說左仲本身長得便高大挺拔,是個英氣勃勃的兒郎,就論前程,雍懷王的侍衛長,將來也不會比韋錚差……

小滿渾不知她在自慚形穢,倒了水便笑道:「駱姐姐往後要常來,娘子時時惦記你的。好不容易來一趟西京,大家要多聚一聚。下回把大寶也帶來吧,好久不見,想着呢,也可以讓他跟灝兒相熟,多玩耍兩回……」

駱月看着小滿笑盈盈的臉,嘴上應着,心裏亂糟糟的。

馮蘊朝小滿遞了個眼神,「你去收拾收拾,把我給大寶備的禮物拿出來,一會兒駱月好帶回去。」

小滿應聲,「是,娘子。」

駱月眼圈紅了,「總讓妹妹破費,那怎生是好……」

馮蘊看她,「你也沒少給我好東西。」

駱月對上她的眼神,想到昔日做的那些怪,噗哧一聲,竟是笑得燦爛起來。

那時心性,到底還是單純……

從生下大寶,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了。

「妹妹還都記得。」

「自是記得的。」馮蘊與她對視片刻,緩緩道:「若從頭再來,你還選擇韋錚嗎?」

駱月遲疑片刻,搖頭。

「我也不知。其實這些年,我也想過很多次,但結果大抵一樣……當時的駱月,當時的處境,再來一次,我想來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她無奈地笑,「妹妹,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好逸惡勞,只想過好日子,不肯吃苦受累,也不肯等,太過着急……」

馮蘊心下明白,駱月的今天,其實與她當初的決定有關。

因此,她難免多幾分關切。

「他對你,還好嗎?他那個新夫人如何?來信里,你都不提。我也沒好問。」

駱月垂下眸子,飲一口茶,臉上多了幾分赦意。

「他對我還是好著的,畢竟還有你和雍懷王在,夫人也不敢太過難為我,知道我會告狀……不過,也防着我。」

馮蘊替她添水,不說話。

駱月道:「夫人正月里又懷上了。大夫說,這胎能生個兒子。她要是生了兒子,我家大寶……」

說着說着,她便又笑了,眼裏有無奈的濕潤閃過。

「就那樣吧,大寶不是嫡子,但還是長子。他爹也是疼愛他的,想必也不會太讓他吃虧。」

馮蘊微微一笑。

說了些花溪的現狀,又說起南葵。

「她獨自生下孩子,跟她姓,不肯讓孩子親爹看一眼,郡守公子送錢送物,她全都不要。咬着牙一根筋,自己生的,自己養,橫豎與他無關。」

駱月眼裏生出苦澀,「我不如南妹妹,她比我勇敢。我……大寶跟他爹親,這孩子我帶不出韋家,他也不會同意。」

馮蘊道:「你要是能過得好,那自是好的,我怕你苦熬。告訴你這些,是想說,你還有我。」

她莞爾一笑,「我可以養你和大寶。姐妹們也都能盡一份心。駱月,你莫怕。」

駱月忍了半晌的眼淚,唰一下奪眶而出。

駱月啊,你莫怕。

還有她呢。

眼裏的笑和眼淚混在一起,駱月抹着眼角,覺得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動聽的話了。

「有妹妹這句話,我這輩子就盡夠了。」

駱月又說了片刻的話,講她要走了。

可似乎還意猶未盡,眼裏滾動着猶豫,幾次三番想開口,又咽下。

馮蘊看穿她的心思,「有什麼話,就直說。」

駱月道:「我怕我說了,給你再添煩思……」

馮蘊淡淡苦笑,「我回西京,本是想看陛下。陛下走了,還有比這更煩的嗎?」

「有……」駱月微微垂眸,遲疑片刻才狠狠咬一下唇,低低道:「這些話我本不該說,可我若對你隱瞞,我心裏又不舒服。妹妹,你姑且一聽,自行判斷,因為這是韋錚一人之言,做不得數的……」

她再三說這些,馮蘊心裏隱隱有些猜測了。

然後便聽她說道:「韋錚入宮前,與他心腹議論……陛下的死,很可能……和雍懷王有關。」

馮蘊目光一凜。

駱月眼皮狠狠一跳,握住她的手,再次重申,「妹妹,這是緹騎司一家之言,我聽壁角聽來的。我告訴你,不是嚼雍懷王舌根,你萬不可全信……」

馮蘊雙眼漆黑地盯住她,深不見底。

「他們還說什麼?」

駱月道:「負責陛下脈案的太醫令濮陽禮,是雍懷王的人,安排在御前侍候的宮人,也個個如此……」

她垂下眸子,「他們還說,從雍懷王主政西京,旁人……便很難接觸到陛下了。」

馮蘊臉色凝重,沒有說話。

駱月道:「韋錚入宮前,便接到緹騎司探子的消息,陛下駕崩前一個月,皇城內禁軍調動頻繁,京畿幾個大營也早有異動……」

馮蘊看她欲言又止,唇角勾了下。

「他們是想說,雍懷王擁兵自重,挾天子以令諸侯尚不滿足,還想造皇帝的反,穿龍袍,坐龍椅?」

駱月嚇得臉色微變,連連擺手。

「妾不敢這麼想。妾只是想告訴妹妹,緹騎司有這些消息,韋錚會有猜測,朝中大抵也是如此……眼下形勢該當如何,妾是不懂的,由妹妹和大王定奪。」

馮蘊知道她是好意,見她緊張得手足無措,笑了笑。

「我明白,你大可安心。」

駱月走後,馮蘊用了些點心,又去拜見了裴沖和裴媛,再回來時,沒等回來左仲,便在東屋的羅漢椅上打起了盹。

這一路折騰又辛苦,吃不好,睡不香,她很是疲憊……

半睡半醒間,珠簾晃動。

男人刻意放輕的腳步,停在榻邊。

他彎腰,撿起滑落在地的絲被,溫熱的呼吸就那樣落在她臉上……

痒痒的。

馮蘊睜開眼,便落入一雙郁色深濃的眼睛裏。

就跟那天夢裏見到的一樣。

「吵到你了?」裴獗臉色平靜,語氣略帶一絲輕鬆,掌心撫上她的臉,輕輕的,將垂下來的亂髮拂開,溫柔輕緩,就好像平常下朝回來的夫婿,沒有生疏,更不曾分別。

馮蘊嗯聲,對上他的目光,心跳快了些。

她想到駱月的話。

又想到元尚乙的小臉。

慢慢的,她用力握緊裴獗的手。

「阿元……當真沒了?」她問。

「蘊娘……」裴獗眸色沉沉,看着她滿懷期待的眼睛,幽幽一嘆,「我對不住你,沒照顧好他。」

馮蘊呼吸一緊,等待下文。

過了許久,他在榻邊坐下,掌心放在她的後背,寬慰一般拍了拍。

「你再休息片刻,我帶你去看他。」

馮蘊坐起來,掀開薄被,「走吧。」

阿元已經等了她太久。

她來得這樣遲,還休息什麼呢?

這次跟着裴獗一道入宮,再沒有人阻擋,緊閉的宮門,在裴獗面前沒有絲毫的作用,人還沒到,便從中洞開了。

禁苑裡的每一個人,對裴獗都畢恭畢敬。

「從雍懷王主政西京,旁人便很難接觸到陛下了。」

馮蘊斜目看去。

一閃而過的懷疑,恰被他逮住。

裴獗淡淡道:「棺槨已殮,只待吉日出殯……」

頓了頓,又道:「殿裏仍是陛下在時的樣子,沒有人動過,也是想等你來,再看最後一眼。」

馮蘊說不出心裏的酸澀糾結,點點頭,沒有出聲,情緒也平靜得一如往常……

直到她走入內殿,看到那張龍床。

空蕩蕩的屋子裏,天子不在,唯見帳帷上掛着的一串風鈴。

松果和鈴鐺,風一吹便叮噹作響。

是馮蘊親手做的。

而這裏是阿元最後生活的地方。

馮蘊慢慢走近,手撫上風鈴,將松果捧在掌心,駐足而觀……

董柏在旁,紅着眼睛吸鼻子,「陛下這次病重,旁的東西都不要,就要這串風鈴……陛下什麼都不記得了,還記得風鈴,每天要看着它入睡,睜開眼,就要看到它……不給,是要哭鬧的……」

馮蘊喉頭微哽。

天子居室,高檐寬宅,一室孤寂。

小小的元尚乙啊……

她問董柏,「陛下走得安詳嗎?」

董柏的抽泣聲大了起來,兩片嘴唇顫抖著,泣不成聲,「陛下說他……難受,說他害怕……陛下用力抓緊風鈴……眼睛瞪大著,也說不出要什麼……小人猜想,是不是在想娘子,等娘子來……沒見到娘子,陛下才……久久落不下氣……」

馮蘊窒住。

胸膛好似堵了一團麻絮。

「是我不好,我來晚了。」

「阿元……是娘子不好,該早些來看你。」

皇帝的棺槨停在正殿的中間,大臣們身披孝衣,跪地守靈,嗚咽聲此起彼伏……

每個人看上去都很傷心。

可那些哭聲,夾帶着怎樣的野心,無人知曉。

「陛下,陛下啊……」

「讓臣等如何是好啊。」

「嗚嗚……陛下啊,老臣恨不得隨了您去……」

肝腸寸斷。

聲淚俱下。

馮蘊默默地看着棺槨,耐心等著。

人群里,很快便有人長揖一禮。

「大王節哀,諸公節哀。」

馮蘊看過去,那是阮溥。

袖子一抹眼淚,便紅着眼圈闡明大義。

「社稷之重,倚於明皇。乾坤之序,天下大治,不可一日無君。當務之急,還望大王和諸公不要沉於悲痛,誤了國之重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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