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番外-4

向芋那枚粉鑽戒指,只有周末才會拿出來戴一戴,尤其是逛超市之類的場景里。

用她自己的話說,她穿得普通,戴着這樣的戒指逛超市,別人會覺得她戴了一大塊彩色玻璃。

不容易被搶,好安全。

靳浮白有時候看她戴着那樣奪目的戒指,拎起一大桶酸奶,念念有詞,說那桶酸奶是「加量不加價」款,合算。

還規定他也要每天喝上一小杯,說是查過了,酸奶的營養更容易被吸收。

向芋這樣說時,臉上還有多年以來仍未完全褪去的一點點嬰兒肥,顯得她更幼態。

她身上有很多美好和柔軟,讓人只是看着她,心裏就變得舒坦。

靳浮白喜歡她緊張他健康的樣子,就好像總在無聲地傳遞給他這樣的信息:

我們要一起走過很多很多歲歲年年,所以要格外保重身體才行。

向芋唯一一次戴着戒指出席正式場合,是跟着靳浮白出國,去「見」外祖母。

陪他一起回去,是向芋提出來的,對那位老人,哪怕素未謀面,她也總是惦懷。

靳浮白的外祖母,一生都飽受爭議。

在商業上,有人說她的策略決策都過於保守,讓集團在最容易擴大市場時失去了很多機會。

也有人說正是因為她的保守,集團才能穩步走到後來。

可無關商業,剝離一切權謀算計,外祖母又只是外祖母。

只是一位有點忙碌的外祖母而已。

她在去世前,對靳浮白說了兩件事。

第一,讓靳浮白務必把集團里的事情代她打理妥善。

——「集團是大家的心血,不能辜負,懂不懂?」

那天的最後交談,靳浮白握緊外祖母蒼老的手,老人手背的皮膚乾燥、滿布褶皺,吃了多少補品都無濟於事。

說話也有氣無力,氣聲更重過嗓音。

他那天握着她的手,第一次做祈禱這種無意義的事情。

靳浮白希望自己能握住的不只是她骨瘦嶙峋的手,而是她不斷流逝的生命。

想讓她再多留一陣,哪怕只是一陣子,也是好的。

可這都是妄想。

靳浮白眉心緊蹙,隱忍眼淚,對她承諾,外祖母,我懂。

早很多年,靳浮白還在上大學,畢竟年輕,性子比現在更鋒芒畢露些。

因為家裏總想要安排他進入集團,他不知道和長輩們吵過多少次架。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在理。

是,他是擅長經商,從小在商業圈子裏長大的,摺紙飛機用的是投標書;到了初中高中,看的雜誌也都是財經類,能不擅長么?

可不能因為擅長,就去做一輩子吧?

他總該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

吵了無數次都沒什麼結果,最後還是外祖母出面,她那時還遠沒有那麼蒼老,身體也算硬朗。

外祖母就坐在餐桌上,夾起一枚蝦餃,篤定而緩緩地開口:「浮白就不必進集團掛職務了,我老了,很多事情都力不從心,讓他來幫我就好。」

於是靳浮白變成了「靳先生」。

外祖母的手指彎了彎,可能是想要回握他,又力不從心,動作微弱。

她溫和地笑一笑,老一輩純正的粵語被她說得格外和藹,哪怕咳嗽幾聲,再開口時都摻雜的啞音:「浮白,電話里的小姑娘,真的是我未來的外孫媳婦嗎?」

「是。」

老人那雙已經混濁的眸子艱難地彎了一瞬,堆砌起更多褶皺。

靳浮白看懂外祖母的意思。

她一定知道,他喜歡不是那些想要聯姻的小姐,而是一個相對之下家境稍顯平凡的姑娘。

她一定知道,他們的感情有多艱難,才會在無意間同向芋通話時,明知不可能把那姑娘帶來靳家,也還是溫和地邀約,讓向芋安心。

「浮白,喜歡人家,就要對人家好,不容易的事情會有很多很多,人生啊,人生沒有容易的。不要、不要委屈人家。」

外祖母給靳浮白留下一筆錢,遺囑里說,無論遇見什麼樣的女人,如果他覺得值得愛,就去愛。

她在彌留之際,關於集團,只叮囑了那麼一句,其他的精力,都在鼓勵他勇敢去愛。

幾乎不像是他們這種家庭里的領頭人,更像是普通家庭里慈祥的老人。

去國外那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

雪后微風浮動,有稀碎浮絮飄在風裏,陽光一晃,宛若金粉。

向芋獻了一束純白色的洋桔梗在墓碑前:「外祖母,我來看您。」

黑色的碑,金色的字體,但靳浮白說,外祖母其實並不在這兒。

外祖母一生沒有愛過什麼人,她叱詫商場,卻總也喜歡說粵語,哪怕在國外生活的年數早已經超過了家鄉生活的時長,可她仍然愛熱那片土地。

她骨灰按照遺囑,撒在家鄉的土壤里。

這趟行程有些壓抑,回程的飛機上,靳浮白和向芋都有些沉默。

航班運行平穩,他們稍微睡了一小下,醒來時仍然十指交握的手,從未分開過。

靳浮白眉心一直輕輕蹙著,快要抵達帝都時,他才同向芋說,很是奇怪,外祖母一直都很希望他能遇見真正愛着的人,居然真的陰差陽錯,同向芋通過一次電話。

也算是了卻老人一樁心事。

向芋說,我會對你很好的,外祖母一定能感知你是否開心,她會放心的。

她那模樣,像個求愛的毛頭小子。

靳浮白終於笑了笑:「這種話留給男人來說。」

「那你也不說啊,愛我都沒聽你說過幾次。」

向芋想了想,誇張地捂住嘴,「好像都是做.愛時說的,該不會——你其實只對我的身體有興趣吧?」

靳浮白把她掩在唇邊的手拉下來,吻她的手背。

他那含情脈脈的樣子,向芋都以為他是要說情話,先柔和了表情,準備聽一聽。

結果這人說了什麼?

他居然笑着說,那你實在是高估了你的身體。

向芋差點把他咬死在萬米高空上。

那陣子剛好是新年剛過,街上還殘留着不少年味的熱鬧。

養老院裏有幾位老人,沒有晚輩照顧,連除夕都是在養老院過的。

還有無家可歸的駱陽和兩個回不去家的工作人員,也算是湊了好熱鬧的一桌年夜飯。

帝都人喜歡熱鬧,這種氣氛一直延續到元宵后。

向芋正月里收到很多條祝福信息,只有小杏眼的值得聊一聊。

小杏眼回老家過年,說是家裏給安排了相親對象,那男人長了一張敦厚老實的相貌,她說她很喜歡。

聊過幾句,向芋把手機一收,長嘆:「小杏眼回家相親遇見有眼緣的了,完了,周烈沒戲了。」

靳浮白在旁邊,看着她長吁短嘆地替人瞎操心,好笑地問:「什麼時候改行了?還想當媒婆?」

「什麼媒婆,我看周烈和她很合適啊。」

靳浮白笑一笑,不予評價。

他反正是記得,某次他在向芋公司對面的辦公樓,拿瞭望遠鏡,正好和同樣拿瞭望遠鏡往對面望的周烈,目光相撞。

反正他瞧著,那位周老闆的目光,不像是對小杏眼有什麼意思,倒像是,對他的姑娘有點特別心思。

二月初的夜晚,小風吹散輕雲。

白天下了一場小雪,因為天氣暖和,落地即化。

空氣里瀰漫着新雪融融的微潮氣味。

網絡日新月異,只需要開通會員,就能在一些播放器app上看綜藝、看電影、追劇。

但向芋和靳浮白仍然喜歡老式DVD,他們窩在床上,把光碟放入機器里,等著讀盤放映。

片子是向芋選的,很老很老的一部國外電影,《畢業生》,上映於1967年。

畫質和畫面的顏色,都有種時光老舊的感覺,主題曲很有味道,是那首很有名的《TheSoundofSilence》。

男主角剛大學畢業,結識了一位父母的朋友,已婚的羅賓遜太太。

在這位風韻的太太有意勾引下,男主角和她發生了很多次關係,卻陷入迷茫,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麼。

向芋抱着抱枕,盤腿坐在床上,無端嘆氣。

靳浮白遞過去一盤進口提子:「怎麼了?」

卧室里開着一圈燈帶,光線柔和。

電影放到羅賓遜太太動作優雅、不緊不慢地穿上她的絲襪,男主角剛和她吵了一架,站在門口,卻不捨得離去。

這一幕很是經典,光碟盒子上面的宣傳畫就是復刻此幀。

「這男主和我當時認識你時,年紀一樣呢,21歲,剛畢業。」

向芋臉上映了些電視屏幕里的光,扭頭瞪靳浮白,「我當時就是被你這樣勾引的。」

她說完,捏起一顆提子放進嘴裏,鼓著腮,邊嚼邊繼續瞪人。

靳浮白看一眼屏幕里穿絲襪的女人,挺好笑地問:「我就是這樣?勾引你?」

「當然啊,不然我是怎麼上了你這條賊船的。」

向芋煞有介事地說完,噘起嘴,給了靳浮白一個眼神。

得到眼神的人習慣性地伸出手,用掌心接住她吐出來籽。

靳浮白起身去把東西扔掉,順便拎回來一個小垃圾桶,放在床頭。

他穿着暗煙灰色的睡袍,走到向芋面前,擋住電視畫面,勾起她的下頜:「我當年是怎麼把你勾到手的?」

說着吻了吻她的唇,起身時又故意把動作放慢,拇指溫柔地剮蹭她的唇珠,「這樣?」

見向芋不答,他的手向下移,捏一把:「還是這樣?」

向芋用提子丟他,說他沒個正經。

提子不輕不重砸在他胸膛上,然後咕嚕嚕地滾到床底下去。

床下縫隙就那麼一點,向芋傻眼了,不知道怎麼把它拿出來。

她試探著問靳浮白:「要不,就放那兒?會不會時間久了,它就變成了一顆可愛的葡萄乾?」

靳浮白一笑:「你當這兒是新疆?發霉爛在下面都是好的,萬一有招來老鼠......」

他是存了逗人的心思,說到這裏有意停一停,「或者蟑螂?」

向芋一聽床底下會有其他生物,突然就有點不舒服,摸著自己的手臂說,一臉愁緒:「不會吧,真的會有老鼠和蟑螂?」

她這個憂心忡忡的樣子靳浮白看不得,本來還想多逗幾句,但眼見着她眉心都皺起來,他也就咽下了後面準備好那句誆人的「裝修得再好,畢竟是老房子么,蛇蟲百腳的,保不齊還有蜈蚣蜘蛛什麼的」。

放下逗她的心思,靳浮白安慰地吻她:「逗你的,什麼都沒有,我去找個東西,把提子勾出來。」

等靳浮白找了根竹竿,戳在院子裏兩天了,好像是駱陽撿回來,準備做個什麼手工藝品的。

他進屋時,向芋撅在床邊,正在拿着手機自帶的手電筒看床底下那顆提子。

他們穿得是同款睡袍,真絲面料,本來看電影時她那個抱着枕頭靠在他懷裏的蝦米樣子,睡袍肩領早就散開一些。

這個姿勢,一部分被她壓在膝蓋低下,整條腿都露在外面,還有一小截蕾絲。

靳浮白收回目光,把人拎起來:「鞋子也不穿,床上獃著去。」

等靳浮白把提子勾出來,又把竹竿送回去,電影也沒辦法繼續看了。

向芋正舉着手機,在接唐予池的電話。

向芋和靳浮白重逢的這半年時間裏,正好是唐少爺創業關鍵期,幾個月以來的聯繫甚至少低過他們相識以來的任意一周。

因而消息閉塞,根本不知道向芋已經和靳浮白感情迅速回溫。

唐予池在電話里無意間提起靳浮白,還用一種十分寬容溫和的態度,規勸道:「我說向芋,我看你最近的朋友圈,像個文藝青年?要不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和我一起創業的兄弟,就還挺不錯。」

靳浮白回來之後,向芋有空就和他膩在一起,哪有那麼多時間編輯朋友圈。

半年只發過兩條動態,一次是問,鋼釘能幹什麼。

另一次是拍了辦公室桌上的橙子籽綠植。

拍橙子籽綠植那次,還以為靳浮白會超級感動,向芋發完朋友圈,特地艾特靳浮白。

結果這人遲遲沒回消息。

她憋著一股氣兒到下班,衝進等在辦公樓下的靳浮白懷裏:「我發的朋友圈你沒看見?」

「看見了。」

「那你怎麼沒個表示?」

「綠植養的不錯。」靳浮白幫她系好安全帶,慢悠悠地說。

向芋那天差點氣死,火氣直衝天靈蓋。

他給忘了?!!

結果這人把她往懷裏一按,笑着吻她的側臉:「逗你的,我記得,是以前那個橙子籽吧?養得真好。」

但這些彎彎繞唐予池都不知道,他還以為向芋的朋友圈是因為愛而不得,心情鬱悶。

見向芋不說話,唐少爺隔着大洋彼岸,聲聲勸告:「有關於靳浮白的消息都不太好,你說你等什麼呢?萬一,我是說萬一,他回來是回來了,但早已經殘疾了,你還會跟着他?」

這個部分,唐予池還舉例了。

是靳浮白可能癱瘓了;可能植物人了;也可能傻了,每天淌著口水,等人喂飯。

卧室里格外寂靜,唐予池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向芋脊背僵直,木著一張臉回眸,看見靳浮白靠在卧室門口,似笑非笑。

唐予池可能是忙傻了,以前也挺有眼色的一個人,今天偏偏要在她的沉默里,三句話不離給她介紹男朋友的主題。

一口氣兒說了3、4個男人的名字,還舉例了優點。

向芋琢磨著,這少爺再說下去,她今天晚上可能不會太好過了,畢竟上周......她的膝蓋,現在還是青的。

於是她匆忙結束話題,掛斷電話,連靳浮白已經回來了這事兒,都沒來得及同唐予池說。

靳浮白已經靠着枕頭,半躺在床上,向芋剛才都沒蓋被子,手腳都稍微有些涼。

他把人拉進來,幫她暖着手:「你那個發小,總給你介紹男朋友?」

向芋把腳也湊過去貼在靳浮白腿上,毫不心虛地吐槽:「你走了那麼多年,唐予池一次都沒惦記着給我介紹個男朋友,現在你都回來了,他居然提這事兒。」

「還覺得挺遺憾?」

靳浮白把手往她腰上掐,不捨得重,改成去撓她的痒痒。

向芋在被子裏縮成一團,主動獻吻,以示告饒。

窗外的植物輪廓落於簾上,影影綽綽。

她窩在靳浮白溫暖的懷抱里,愉快地盤算著,說等唐予池回來,要介紹他們兩個認識,一起吃頓飯什麼的。

靳浮白吻一吻她舒展開來的眉心:「好,都聽你的。」

他喜歡她此類愉快的情緒。

過去,靳浮白有過無數次和唐予池打照面的機會,有時候是遠遠望見,有時候見面點個頭。

向芋從來不為他們互相介紹,哪怕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身份。

她的不介紹,是因為她自己從未發覺到的不安。

向芋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幾乎沒有抱怨過,她甚至溫柔地收斂起所有會讓他有壓力的關係網。

怕介紹朋友給他認識,會讓他感覺到壓力,所以就不介紹。

怕自己問多了行程讓他有壓力,所以就不問。

向芋在那段關係里,其實應該有很多女孩子該有的敏感和不安。

她時常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也時常不知道他同什麼人在一起。

可她從未把不安變成他的壓力。

甚至某次他去參加飯局,外套隨意脫下來丟在包間的沙發上,不知道是挨着哪個女人或者娘炮的外套了,沾染一身刺鼻香水味。

那天他喝了點酒,帶着向芋回了李侈的酒店,外套是向芋幫忙掛的,還以為她會醋意地質問一句飯局有誰。

靳浮白也就擰了一瓶礦泉水,喝着,等候發落。

誰知道她掛完外套轉身,蹙眉說出來的是,你怎麼又喝冰鎮的水?天氣這麼冷,喝冷水要傷胃腸的。

靳浮白當時說不上自己什麼感受,只覺得他委屈她太多,過去抱住人,故意說起酒局上面的段子,狀似無意地把去的人都說一遍,好讓她心安。

堂弟靳子隅好奇心旺盛,還真打探過向芋,末了,跑來問他:「堂哥,你愛的那位,我看着一般,你愛她哪兒?」

他沒提向芋的名字,但靳浮白還是怔忪良久,才回答,愛她的所有。

那時候面對向芋的「小心翼翼」,靳浮白總有一種鞭長莫及的無力感。

他可以給她愛,可以很愛很愛她。

可是他那時還不敢保證,他能永遠那麼肆無忌憚地愛她。

幸好現在,都過去了。

說到唐予池回國的日期,向芋說是下星期五。

靳浮白眯縫着眼睛算一算,突然揚眉,說,下星期五?不就是2月14日?

他捏着她的耳垂問:「怎麼感覺每次情人節,你都是和你那個發小過的?」

向芋躲着他的手,笑着往他懷裏鑽:「那我晚上約他出來,咱們三個一起吃飯呀?」

「好。」

唐予池回國那天,真的是天氣非常好,晴得萬里無雲。

錦衣還鄉的唐少爺,戴着奢侈品的大墨鏡,光是行李箱就推了一車。

他忙得過年都沒時間,這次回國能呆三個月左右,還以為爸媽和發小能多開心。

結果一路上,根本沒人把他當回事兒。

爸媽興奮地討論著吃什麼,說得都是向芋愛吃的?

唐少爺把墨鏡一撩,眉頭皺得老高,用手裏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子捅向芋的胳膊:「你怎麼回事兒向芋,喧賓奪主呢?你乾爸乾媽眼裏,現在哪兒還有我這個兒子?」

向芋好笑地看他:「唐總這是跟我爭寵呢?」

這一聲唐總,叫得唐予池馬上眉開眼笑。

正準備和向芋說說從國外給他們帶回來的好東西,緊接着居然聽見自己親媽感慨:「芋芋這半年來心情好了很多啊。」

唐母說:「以前總覺得芋芋有心事,我們這些家長呢,也不敢多問,不過現在好了,知道有人照顧你,我和你乾爸放心了不少。」

然後呢,自己親爹也開口了:「芋芋,有空帶人回家裏來,乾爸看看是什麼樣的男人。」

上個星期才在電話里說了要給向芋介紹對象的唐予池,真的是一頭霧水。

愣了半天,他才猛地把胳膊往向芋肩膀上一攬,壓低聲音,語氣很是不滿:「向芋,你在哪找的男人?連我都不告訴?又是一號危險人物?」

向芋把他那隻爪子從肩上打下去:「沒找,靳浮白回來了。」

「......誰?」

「靳浮白。」

唐予池一臉「一言難盡」的表情,最後只憋出一句話:「還、還健全嗎?」

那天是情人節,車子在市區堵了一陣。

滿街捧著花束的情侶,電子廣告牌不斷跳出心形佈局,不知道是哪家店,放着了一首《告白氣球》,空氣都似甜的。

但向芋不得不在這樣的氣氛里,小聲和唐予池解釋:

靳浮白真的沒缺胳膊少腿,也沒缺心眼。

畢竟乾爸乾媽不知道這些年的糾葛,只以為向芋是最近交到了稱心的男友,向芋和唐予池交頭接耳一陣,也就換了話題。

唐予池點名要吃爸媽做的菜,他們回了唐家,一起吃過午飯,坐在沙發上喝茶聊天。

聊天到了下午,向芋手機在茶几上輕輕震動幾下。

唐父泡得是特級毛峰,茶色不算濃,倒在薄薄的白瓷盞里。

手機一震動,茶盞里漾起水波。

是靳浮白打來的。

向芋怕擾了喝茶人的那份清凈心情,起身去陽台接電話。

說幾句,她拉開陽台門,探頭問唐予池:「晚上一起吃飯吧?咱們三個?」

「行啊!」

光從語氣里,就能聽出唐少爺攢了多少八卦想問。

2月中旬的天氣還不算十分暖和,但勝在陽光明媚。

唐予池的穿衣風格還是老樣子,寬大的羽絨服牛仔褲,搭上他那張奶狗臉,還像個學生似的。

他和向芋站在樓下,趁著等人的功夫,掏出煙盒,敲出一支,點燃。

看樣子是老煙民了,出國在外沒少抽。

唐予池抽的煙和幾年前一樣,有股子巧克力味。

「乾爸乾媽看見,又得罵你。」

「他倆明白著呢,那時候不讓我抽煙,是覺得我為了感情問題抽煙,上不得枱面。」

唐予池食指和中指夾着煙,煙筒是黑色的,他嘚瑟地晃一晃手,「我現在抽煙,那是因為工作忙,熬夜時候挺不住才抽的,他們要是知道,那還得心疼我,知道不?我......」

這話還沒說完,樓道里傳來「叮咚」一聲,緊接着是電梯門開合的聲音,隨之,是唐父唐母的對話也傳出來。

唐予池剛才說得挺美,一聽見爸媽的聲音,趕緊把煙丟在地上,一腳踩上去。

「芋芋啊,我和你乾媽琢磨著,你男朋友來接,我們怎麼也得見一見,就下來了。」

向芋看着唐予池那雙挺貴的運動鞋,死命地踩在煙上。

她忍笑回答:「我們是晚輩,應該讓他去拜訪你們的。」

話音剛落,靳浮白的車子停在面前。

他從車上下來,禮貌同唐予池的父母打招呼,握手時唐父稍微一怔,問,年輕人,我之前是否見過你?怎麼稱呼?

靳浮白滿臉謙恭:「叔叔您好,我姓靳,名浮白。」

「靳浮白,好名字,人看着也不錯,一定對我們芋芋好啊。」

唐母笑眯眯說完,才愣著臉扭頭問,「老公,這名字我怎麼覺得好耳熟?靳浮白?是哪個靳浮白?」

唐予池拉着向芋和靳浮白上車,催促靳浮白:「快走快走。」

然後又搖下車窗,對着唐父唐母喊,「就是你倆知道的那個靳浮白,外面冷,別跟外面站着了,趕緊上樓吧!」

「看我爸媽那個沒見識的樣子。」唐予池拍著腦門說。

向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扭了頭同唐予池吐槽,說自己爸媽見靳浮白時,表情比乾爸乾媽更加生硬。

生硬一萬倍!

「你倆已經見過家長了?這麼大的事兒我怎麼不知道!」

家長是見過了。

過年期間向芋的父母回國過了個年,總共在國內5天,初二那天,靳浮白提着禮物拜訪。

說「提」不太合適,也許「運」,更貼切一些。

李侈開着車來的,還抓了駱陽當苦力,再加上靳浮白,三個男人分四趟,才把大大小小的禮盒都堆在向芋家客廳里。

靳浮白那天還吃了個癟。

他們這個來勢浩蕩的樣子,向父向母有點懵,再加上李侈話更多一些,一口一個「叔叔」一口一個「阿姨」的。

向父向母還以為,李侈是向芋的男朋友。

向父那天拉着李侈的手:「哎呀小夥子,來就來了,買這麼多東西幹什麼?」

向芋清晰地看見李侈一哆嗦。

他連忙乾笑着推脫說,不不不,叔叔,我是來幫靳哥送東西的,您看我哪配得上嫂子啊?

李侈走時候,用胳膊肘碰一碰靳浮白,用口型說,靳哥,東西送完了,我走了啊。

靳浮白睨他一眼,同樣用口型說,快滾。

靳浮白這個男人,30多歲了,平時在向芋面前那叫一個從容不迫。

私下裏,「岳父岳母」都叫了不是一年兩年了,結果見了向芋父母,腰背挺得很直,滿臉正經。

他忙工作時都沒這麼緊繃過。

向芋看他和爸爸充滿禮儀地握手,沒忍住,笑出聲。

搞得好像兩國元首會面啊。

那天向父很迷茫,問是否見過靳浮白。

她看靳浮白沉默著思考一瞬,說應該沒有真正會面過。

等向芋介紹了靳浮白的名字,她爸媽在商場里拼搏那麼多年,也還是雙雙愣在那裏。

「靳、靳浮白嗎?哪個靳浮白?」

向芋和唐予池講起這段,笑着說:「我爸媽和他,兩方僵硬得,就像咱們上學時候後排有領導聽課似的......」

「領導聽課我可沒見你僵硬過,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時,恭恭敬敬說自己不知道的,不是你?」

向芋用放在車上的紙抽,狠狠打了唐予池一下:「這是重點嗎?!」

唐予池坐在後排,趁著向芋扒著椅背和他說話,他用了個眼神,極小聲地問:「你怎麼不早說他回來了,那天我說要給你介紹對象,靳浮白不會......都聽見了吧?」

向芋露出一臉燦爛的笑:「會~啊~」

唐少爺能屈能伸,直接禍水東流——

「你早說靳哥回來了,我能給你介紹那些歪瓜裂棗嗎?真是的,也不早告訴我。」

「靳哥你好,久聞大名,我是向芋的發小,唐予池。」

「你好唐予池,這些年向芋多虧你照顧,晚飯我來請客。」

向芋翻了個白眼,在心裏狠狠吐槽靳浮白和唐予池。

一個在家裏一口一個「你發小」地吃醋。

一個電話里一口一個癱瘓傻子地揣測。

見了面倒是挺和平的?

虛偽!

可她還是開心的,甚至在路上,堵車的空隙,哼了一首小調。

是電影里的那首《TheSoundofSilence》。

她英文不好,瞎哼哼,被唐予池說是蚊子叫。

可她轉頭用目光詢問靳浮白時,男人目光深深柔柔地看她一眼:「比原唱好聽。」

唐予池在後面,呲牙咧嘴。

心說,靳浮白出車禍時,聽覺一定是受損了!

吃飯的地點選在一件西餐廳。

窗外一池早春陽光浸不透的冷水,柳樹倒是枝梢婷婷嫋嫋,拂了一層新綠。

偶爾有燕飛過,生動了整片無雲的天空。

牛排7分熟剛好,蔬菜湯也鮮香。

靠窗的位置能看見夕陽浸染的天幕,靳浮白和唐予池,聊著天,兩個男人的聲音摻染進周遭場景。

唐予池在問靳浮白和向芋的婚期,靳浮白唇角含笑,說他們在等向父向母今年的計劃做完,選一個他們都不忙的日子,最好在夏末秋初,帝都市天氣不冷不熱,然後舉行婚禮。

向芋嚼著半顆聖女果,突然舒適地眯了眯眼睛。

她終於能把自己的愛人光明正大地帶到朋友面前。

眼下這樣的情景,是她過去連夢裏都不敢肖想的。

向芋扭頭,端起一杯果汁,看着靳浮白的側臉。

他在用左手吃飯,右手放在桌下,緊緊牽着她的手。

兩個男人從婚紗款式聊到婚禮流程,靳浮白生疏地把拖地魚尾裙擺描述成「像掃把那樣」。

向芋沒覺得好笑,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胸口流動,像夕陽落山時碰巧滑過她的心臟。

那是一種,滾燙的動容。

晚餐鄰近結束時,唐予池上了個洗手間。

靳浮白捏了捏她的臉頰,湊到向芋耳側,輕聲問:「開心?」

「嗯,很開心。」

向芋這樣回答完,感覺這個男人把手伸進她衣服里,唇齒間有紅酒的醇香,他說,回去讓你更開心。

這麼流氓的話,她都沒來得及反駁,餘光看見唐予池滿臉興奮地往回跑。

向芋怔了怔,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有些熟悉。

陰差陽錯,唐予池今天也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短袖,像高一那一年的藝術節。

他臉上有着和最初發現安穗時,很是相似的神情。

也許是某種發小之間的默契,向芋突然激動地抓住了靳浮白的手。

她看着唐予池從一堆買了單準備離開的人群里擠過來,滿眼激動地說:「向芋,看洗手間那個方向!剛走出來的穿白色羊毛群的女孩,是不是很漂亮?我準備去找她要個微信號!」

向芋順着他的描述看過去,一個很明艷的姑娘從那邊走出來。

唐予池已經把手機準備好了,她和靳浮白對視一眼,靳浮白從向芋眼中看到了不少難以名狀的欣慰。

這一年是2020年,好像生活早已經滌盪掉了那些令人沮喪的歲月。

一切都是嶄新的、令人欣喜的。

像拋光過的金屬,露出順滑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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