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為在歧路

第5章無為在歧路

劉麥加/文

在箱根一家溫泉旅館偶遇了幾位和我年紀差不多的澳洲留學生，因為我也在澳洲讀過書便很快熟識起來。大家用了短短几個小時的時間在異國他鄉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一起跑去外面的居酒屋喝酒，喝完之後泡一把溫泉，覺得還不夠盡興，又去喝了好幾杯。

我們坐在櫻花樹下，把酒言歡對酒當歌觥籌交錯歌舞昇平。那夜箱根的月亮特別亮，我們細數着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大到民主政治，小到兒女私情，一會兒胸懷大志一會兒凄凄艾艾。總之我們相談甚歡，直到凌晨三四點鐘才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

次曰早上我要坐車出發去大阪，中途會路過京都，而他們是從大阪方向來的，駛去東京。我們在箱根這個小小的城市相遇，有了幾杯酒的情誼於是在這個地球上又有了一段可以拾懈起回憶的角落，並沒有指望以後會在澳洲甚至是中國重新相逢，於是第二天來個蘇維埃似的握手告別也算是給這份短暫的緣分畫上了完滿的句號了吧。

可是，我沒有做到。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來，但遲遲不願出屋跑去大廳等著給他們送行。我躺在榻榻米上聽到了他們在我的房間門口窸窸窣窣，我甚至聽見他們彷彿有輕聲地叩了幾下門板。但我沒有起身，我睜着眼睛佯裝熟睡的樣子彷彿自己並沒有參與到這場分別中，以為就不會有離別時的悲從中來。

我一直以為人類只有人類之間的支撐才能存活下來，並且以此實踐了將近二十年，然而不幸地也失敗了二十年。我遇見過很多次友情，最長的一段持續了十五年。年少的時候我甚至把朋友擺在了價值觀的最上層，覺得這種感情比親情純粹比愛情永恆，並且以自己擁有很多朋友為傲。

然而我們總是能從最信任的事情中發現最駭然的真相，從最親密的關係中學到最涼薄的道理，從最愛的人那裏得到最痛苦的教訓。二十歲之後曾經最依賴最親近的朋友們紛紛離我遠去，我用心經營了很長時間的關係網幾乎一夜之間坍塌。為此我責怪了自己很長時間，以為都是我的不足我的錯，才讓他們下定決心離開我。自責之後就演變成了怨毒，把他們的行為上升成一種背叛，還很幼稚地制訂了一系列報復計劃妄圖以懲罰他們的罪惡為手段來了卻心頭之恨。

以前有個我很崇拜的學姐告訴我，當你再走一段路之後就會發現，其實你可以根本不需要朋友。

當青春散去，在荷爾蒙修飾下的時間荒原逐漸裸露出來，那些沉澱在生命中微小的，瑣碎的，漫不經心的，瘋狂的，艱澀的，無所事事不被需要的心情附屬品都變得似乎並非那麼難以獨自承擔。然後我開始學會冷靜和理性，不再動不動就拉幫結派地圍起一個團體聲張自己的立場。我以為懷疑人生是個不正確的態度，但是人的思想必須要有對立的碰撞才能得以維持和成長。我失去了最珍貴的朋友，於是有一段時間我便相信沒有什麼事情值得珍視，然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所以淡泊是一種美德。回到孤獨的這幾年我都在被自己迅速的成長嚇到，心想小小年紀再怎麼清醒都還是故作老成啊。然而再怎麼成長，再怎麼清醒，再怎麼已經清醒地認識到朋友這種關係的脆弱和孤獨的必然性，都還無法坦蕩從容地面對分別，以及數次分別之後更加孤獨這件事情。

從品川車站坐半個多小時的識到上野觀賞夜櫻。作為一個偽攝影愛好者，我背了一個單反一個微單一個膠捲機一個立拍得還有一個三腳架，進了上野公園果然看到了不同凡響的美景。儘管勞累了一天背了二三十斤的設備但是眼前的景色讓我立刻感覺不虛此行。

可是突然的。

佇立在鋪天蓋地雲興霞蔚的繁茂夜櫻下大概有十多分沖，我突然地覺得非常非常沮喪。

我千里迢迢來到這裏看到的是一年之中只有短短七天才能看到漲滿雲間的染井吉野，我無法不開心快樂和激動，同時舟車勞碌的疲憊，坐錯電車的慌張，在陌生國度陌生城市裏的恐懼，也如影隨形混淆在一起迸發。如果這個時候颳起一陣微風頭頂就會散開無與倫比的櫻花雨，而我若手裏緊握著另一隻溫熱的手，無須言語不用對視，那個人一定能夠滴水不漏地感受到我所有的情緒。

然而，現在只有我一個人。

這一切都只有我一個人在觀看在享受在承擔，沒有任何可以與之分享的人。於是此時此刻孤獨的殺傷力特彆強大。

越是美好就越加難過，它擊碎了我所有的情緒，只剩下沮喪。

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一段旅程。

一開始大家從同一個地方出發，因着相似的性格和相近的喜好結伴而行。隨着越來越多的岔路口出現，同行的夥伴開始有了自己的選擇，有些人往左走有些人往右走有些人乾脆駐留原地，而我選擇了往前走，隻身一人。於是我們開始經歷不同的事情遇到不同的人，但是終點只有一個，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在終點遇見，那將會是在很久以後。

很久以後，再次相逢的時候，我們都各自擁有了豐富的人生，都在花前月下獨自品嘗過一杯孤獨的美酒，我們會像從未讓對方逃離過自己心裏的故友一樣相擁而坐，輪流訴說自己的這段旅程。為有能殊途同歸的幸運而歡喜，也從不因當年的分別而懊惱。

人需要經過外界的見聞和內心的自省來到通達的境界，直至消逝之時算是活了個清明通透。但總有一些事情不到大限將至之日是無法看到參透事物根本時的那一線靈光的，而我依然相信會有這麼一天，這或許會發生在明天，或許是我存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天。

那一天，我會早早地起身梳洗打扮一番為陪過我一段旅程的朋友送行。不管是對於十五年的親密無間還是一夜的萍水相逢，我都能面帶微笑緩緩擺手，擺出一個親切又不做作的姿勢告別。然後轉身朝着那個幽暗深處的自己伸出雙手，與她一同邁出優雅且淡然的步子，接受所有孤獨的事實，繼續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