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

第28章 番外

第28章番外

一個人活着,不能太斤斤計較。有多大的心,辦多大的事,如果心眼小得像一顆塵埃,那麼你這輩子就註定是一堆浮土。

這是阿娘的原話,據說是用切身體會得出的經驗總結。說的時候一語雙關,因為那時她正在給阿耶染頭髮。阿耶坐在太陽下,手裏捧著銅鏡,指使阿娘,「這裏、這裏」,一會兒又側過頭去,「那裏、那裏」。阿娘一邊替他塗抹,一面悄悄翕動嘴唇,見芥子在一旁看着,朝他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別人染指甲,染斜紅,阿耶卻要染頭髮,因為他和別人不一樣,面孔看上去很年輕,卻有一頭蒼蒼的白髮。芥子不懂,追問阿耶:「你究竟有多老了?」

阿耶有點生氣,黑著臉告訴他,「二十八。」

二十八歲,怎麼會長白頭髮?芥子不太相信,問秋官,秋官豎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唇,表示拒絕作答。

年齡在這個家裏忌諱被談及,阿耶很愛美,擔心和風華正茂的阿娘不相配,對於染髮的方劑作了多次調整。起先用茜草,染出來是赤褐色的,他驚恐大叫,在屋子裏關了兩天,把《本草綱目》都翻遍了,最後研製出了黑豆泡醋漿。這次比較成功,染出來的頭髮烏黑持久,並且充滿光澤,這下他終於願意在清晨有露水的時候帶他出門看風景了。

芥子的耶娘很愛他,雖然阿耶有時候也常和他為一點小事起爭執,但大多數時候很縱容他。他穿着華貴的衣裳,不能沾染灰塵,但卻願意讓芥子騎在脖子上,扣著芥子的兩條腿絮絮叨叨叮囑他,「不許亂跑,出門必須有大人相伴。外面販賣崑崙奴的太多了,你要是不聽話,會被人抓走,送到東邊挑山。山裏有妖怪,最喜歡吃你這樣的小孩。」威脅一通,然後在他光裸的腿上啪地親一口,愉快地嘲笑,「小芥子,小不點……」

一般情況下芥子很敬愛阿耶,但當他叫他名字時候,他多少感到有些不滿。如果他目不識丁,芥子不會怨怪他,但他明明滿腹經綸,卻有意給他取這樣不走心的名字。芥子是白芥的種子,小而卑微,他到底有多討厭這個兒子啊!

可是阿耶有自己的解釋,「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小小的芥子能裝下乾坤,你說這名字好不好?」見他依舊萎靡不振,撫撫額頭說,「實在不高興,那就換一個吧,叫不知火。」

芥子嘆了口氣,「這又是什麼怪名字?」

阿耶哈哈大笑,「丑柑。」

芥子終於哭了,四五歲的孩子也有他的苦惱。他有時候出門找小夥伴,別人喊他的名字,喊得急了芥子會變成蠍子。有個他很喜歡的姑娘拉着他的手,用滿含憐憫的目光看着他,問他,「你是撿來的嗎?要不然他們為什麼給你取了這樣的名字?大漠裏的人和駱駝都怕蠍子,因為太毒了,蜇一下會死的,大家都討厭蠍子。」

他憋紅了臉,「我不叫蠍子,叫芥子。」

「借子?原來你是借來的啊!」

芥子又哭着跑回了家。

到家時看見阿耶坐在臨湖的台階上釣魚,湖裏荷花正盛放,不遠處傳來鳩摩羅什寺的鐘聲。聽說這裏原本是個客棧,因為阿耶留戀從前,便把這裏買了下來。

他瞥了阿耶兩眼,剛才滿肚子氣,在見到他之後熄了一大半。有一種人,看上去漫不經心,也從沒發過火,但是你知道他不好惹,絕沒有膽量去觸怒他。芥子挨在邊上,看浮漂在水中顛盪,輕輕囁嚅了聲,「阿耶,我姓什麼?」

阿耶愣了半晌,「姓什麼……我想不起來了。」

芥子簡直唾棄他,「阿耶叫臨淵,不是姓臨嗎?」

阿耶搖了搖頭,「那是名,不是姓。」然後很遺憾地告訴他,「阿耶沒有姓。」

芥子覺得難以理解,「別人都有姓,你卻沒有。那我怎麼辦?以後也沒有姓嗎?」想起芥子要叫上一輩子,幾乎要絕望了。

「你可以跟你阿娘姓。」臨淵靈光一閃,「姓曹,叫曹芥子。」

芥子說不行,「總要取個像樣的名字的,將來兒要行走江湖,這個名字氣勢不夠。比方阿耶叫臨淵,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我叫芥子,聽上去像賣草藥的。」

他們夫妻想了很久的名字,居然被兒子這樣否定,說實話有些傷心。阿耶慘淡地看着他,「你想要個新名字嗎?」

芥子使勁點頭,「芥子可以當小字,請阿耶費心,替兒再取一個。」

芥子小小的年紀,說話卻斯文有禮,這點很讓阿耶滿意。忽然魚線被牽扯了下,有魚咬鈎了。他站起來,竹竿順勢往上一挑,魚線在空中劃了個流麗的弧度,一尾鯽魚在銀鈎上奮力扭動,肥厥厥的身子,看上去很喜人。

「芥子你看,多好的魚,晚上給你阿娘燉碗魚湯。」他歡天喜地,招了招手,「魚簍。」

芥子忙把簍子搬過來,雖然有些吃力,但一點都不埋怨。大大的一雙眼睛看着他,小心翼翼道:「阿耶,我的名字……」

「別着急,等我有空的時候翻翻書,和你阿娘商量妥當了再說。」他拍拍袍子站起來,垂手在他丱發上揉了揉,潔白的指尖還帶着魚腥氣,「去找如意玩吧,小心別摔著。」

如意是九色的兒子,當初因為佳人有孕,他們走時沒敢把它們帶上。後來算好了時間,飛鴿傳書給放舟,讓他專門備了車,把九色一家接到了張掖。它們到時,正是蓮燈臨盆的時候,合家上下只有九色有做父親經驗,他問它,「當初你急嗎?」

九色點點頭,望向緊閉的產房大門,蓮燈是很經得住痛的人,這次卻一聲聲摧人心肝,想必很煎熬。再看國師,他像塊風乾的臘肉,被抽走了神識,連動都不會動了。

好在芥子不太磨人,他阿娘花了兩個時辰就把他生下來了,據說頭胎這麼順利很難得。做母親的因為有了孩子一點都不覺得苦,嚇壞的是產房外焦急等候的人。有過這次可怕的經歷,他再也不想讓她懷孕了,反正芥子聰明伶俐,有這一個孩子就夠了。

阿耶提着魚簍上廚房裏去了,芥子惦記自己的名字,不聲不響跟在他身後。阿耶心情很好,挽袖殺魚,洗手做羹湯。他們家的分工很奇怪,阿娘比較關心進項,因為盤下客棧后屋捨實在太多,單用來住未免浪費,便劃分了前後區域,前面用作經營,後面用作起居。一般來說全家都很悠閑,但及到每月月末,阿娘要到柜上查點賬目。因為之前雇的兩個掌柜都有中飽私囊的嫌疑,第三個就尤為注意些。也不是苛扣得人半點油水也撈不著,略有些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幫工若是賺得比東家還多,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阿耶是個不願過問俗務的人,他很有錢,照他的話說,幾輩子也用不完,何必費那個心思。阿娘比阿耶更有進取心些,常說他不事生產,坐吃山空。女人總要找些事做,才能把精力從吵架上分散出去,阿耶說她願意就讓她忙去吧,忙完了回來吃現成的就是了。

芥子從小是阿耶帶大的,他喜歡帶孩子,就像九色喜歡帶如意一樣。芥子常覺得耶娘的性別顛倒了,阿娘喜歡在外奔走,阿耶更戀家,給他把屎把尿,一點都不嫌他麻煩。他剛學會站立的時候就被阿耶帶進廚房,放在竹車裏,看他下廚做飯。如今過去好幾年了,阿耶的手藝居然一點長進都沒有,也是奇了。

果然不出所料,這次的魚湯還是很失敗,阿娘喝了一口,險些嘔吐。阿耶很着急,「不會又有了吧,葯都按時吃了嗎?」

阿娘沒應他,指指勺子讓他自己嘗,他抿了口,咂咂嘴,「怎麼這麼苦呢,魚膽被割破了?」

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事了。阿娘往芥子碗裏舀蛋羹,「寶兒吃這個,多吃些,長得高壯。阿娘讓裁縫給你做了新衣裳,在你床上放着呢,吃完去試試。」

阿耶說:「娘子,我覺得我缺件薄衫。」

阿娘抬眼道:「前兩天不是剛做過嗎?」

阿耶扭捏了下,「波斯商人帶來了新料子。」

阿耶對生活各方面的要求都比阿娘高,所以他的周圍永遠鳥語花香。芥子有些着急,輕輕喚阿耶,「我的事別忘了。」

阿娘唔了聲,「什麼事啊?」

阿耶說:「芥子覺得自己的名字難登大雅之堂,希望能夠改一改。」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張,阿娘是非常善解人意的,點頭說好,「既然不喜歡,改一個使得。要開蒙了,有個響亮的名字,將來先生叫得也勤些。」

五歲的芥子還不懂,其實經常被先生點名不是什麼好事。他的願望達成了一半,只等阿耶再想一個。阿耶說:「你的事我放在心上了,今天天色不早,你先回房去吧,咱們明日再議。」

芥子說好,起身拱拱手,退了出去。可是因為心裏放不下,想留下聽聽進展,也許耶娘現在就要商量了呢。他身子一旋,悄悄鑽進了書櫃和牆的夾角里。阿耶和阿娘果真喁喁聊天,不過聊的不是他的名字,是一些他聽不懂的話題。

阿娘說:「朝中近來出了大事,陛下推行新政受阻,只怕要打你的主意了。我們到了這裏,他都知道,如果有旨意下來怎麼辦?」

「他下他的,我可以不接。」阿耶語氣淡然,「我這兩天在想,芥子長大了,張掖也住了五六年,有些厭倦了,去酒泉吧!這裏的事交給別人打理,或者盤出去也可以。看你總為進項勞累,心疼死我了。」

阿娘發笑,「我早說過的,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

「明明可以一起悠哉度日的嘛。」阿耶在阿娘面前總有股撒嬌的勁道,那麼高大的人動不動喜歡枕在阿娘肩頭。其實芥子有點鄙視他,但是阿娘很喜歡,這就是所謂的一物降一物。

「王朗遊歷了西域各國,據說回到長安了。」阿耶說,「我還以為他死了呢。」

阿娘啊了聲,「這些年一點消息都沒有!」

「因為在渠勒國被關押了兩年,這人到哪裏都喜歡講經佈道,結果國君以為他是姦細,將他扣下了。」

阿娘有些憂傷,「會不會像張騫一樣,還給他配一位西域娘子?要是這樣翠微怎麼辦?她上次救了你,功力損耗很多。」

「如果能找到剩下的半本經書就好了,等她壽終了,還能續命。」

「翠微比你小几歲?」阿娘說,「看上去應該差不多。」

阿耶算了算,「我十八歲的時候師尊把她帶回來,那時好像只有兩三歲。」

阿娘嘖嘖道:「這麼算來也有一百三十多了。」

芥子差點沒被嚇死,原來阿耶已經一百多歲,難怪連頭髮都白了。可是一百多歲還能長得這麼鮮嫩,也許阿耶是個神仙也說不定。想到這裏,對他肅然起敬,連小時候尿了他一身這種事,現在回憶起來也覺得羞愧萬分。

可是等啊等,等不到阿耶和阿娘談論他的名字,看來又把他忘了。他覺得有點難過,難道他就真的那麼不重要嗎?隱約聽見阿娘說話,細聲細氣地,「我這兩天沒再吃藥了,想給芥子添個妹妹。」

添個妹妹是件值得高興的事,芥子扣著腰帶,抿唇滿意地笑了。阿耶很猶豫,但是經不住阿娘要求,還是答應了。芥子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探頭看,阿耶把阿娘打橫抱起來,放在那張寬寬的榻上,脫下自己的衣裳,露出精壯的身軀,趴在阿娘身上。阿娘輕輕喘息,「小心些,渡來渡去的多麻煩。」

阿耶卻不以為然,「每回都是雙份的,我喜歡這樣。」

芥子看到過夏天的蛇,兩條纏繞在一起,卷得像草繩一樣。問夏官,它們在幹什麼?夏官不苟言笑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紅暈,「蛇郎君覺得有點孤單,找了一位蛇娘子。它們都喜歡麻花糖,吃不夠,自己扮上了。」

夏官到底是阿耶的得力助手,胡說八道起來和阿耶一樣。芥子知道他在敷衍他,明明它們是為了生小蛇。同樣的,阿耶和阿娘這樣,是為了生妹妹。芥子感到很不好意思,聽着阿娘忽高忽低的尖叫,他揪著自己的耳朵,躡手躡腳閃了出去。

天上星月正盛,他坐在台階上捧臉看月亮,忽然覺得有點孤單。

張掖的產業最後沒有賣掉,阿娘說要留給芥子,等芥子以後娶了娘子,帶娘子來張掖遊玩。他們一路向西,走走停停,花了一個月才到酒泉。酒泉和張掖不同,很熱,也很乾燥。芥子是嬌養兒子,吃不起苦,剛到這裏流了不少鼻血。阿娘很害怕,打算帶他返回張掖,阿耶卻說不要緊,男子漢大丈夫,還不及阿娘小的時候堅強嗎?於是芥子咬牙挺住,七天之後適應了,發現酒泉的美異於張掖,茫茫戈壁,皓月清泉,雄壯又蒼涼。

阿耶對阿娘的愛,常常要多過他對芥子的愛,芥子是這麼認為的。比如生病的時候,給他吃兩劑葯就完了,對阿娘不是。阿耶守在她榻前,簡直柔腸寸斷,把阿娘抱在懷裏,哪怕熱得一身汗都不肯鬆開。

不會生痱子嗎?芥子搖搖頭,這種時候都會識趣地讓開。反正等他長大也會娶娘子,到時候可以像阿耶疼愛阿娘一樣,疼愛自己的娘子。

阿娘的肚子大起來了,阿耶說裏面有個小妹妹,等妹妹長熟了就會出來和他見面。芥子天天等著妹妹,這期間他有了新名字,叫安池,不過似乎沒有芥子朗朗上口,所以大家依舊習慣性的叫他芥子。

妹妹在阿娘肚子裏待了九個月,終於出生了,芥子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覺得真丑,向阿耶提議,「就叫她不知火好了。」

阿耶說不好,「姑娘不能叫這樣的名字。」

芥子有些落寞,為什麼他的名字這麼隨意,妹妹卻那麼考究?阿耶說叫春曉吧,芥子覺得不好,「太俗氣了,應該叫舍利佛,或者叫小僧。」阿耶目瞪口呆,結果經不住他鬧,妹妹的名字改成了小狸。芥子覺得小狸長大一定會恨他的,不過沒關係,這個名字很好聽,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吧。

事實證明芥子的心血來潮很冒風險,他的性格像阿娘,比較老實溫吞,小狸像阿耶,從小刁鑽古怪,以至於後來芥子吃了她不少啞巴虧。但芥子很看得開,他認為一家人不必計較那麼多,即便小狸正大光明地欺負他,他也是一笑了之,誰讓他們血濃於水呢。

總在不停的搬家,小狸長到四五歲的時候他們出玉門關,搬到了碎葉城。據說那裏曾經是外祖父的駐地,城東的金光塔是耶娘定情的地方。芥子帶小狸去了護國寺,小狸站在塔下仰望,「好高啊!」

芥子說:「等我能像阿耶一樣飛的時候,我也帶阿妹上塔頂看月亮。」

小狸微微笑,她雖然霸道,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

他們在碎葉城也沒能逗留多久,大概一二年時間,繼續向西行,去了龜茲和樓蘭。阿娘經常懷念長安的親朋,說有位舅母就是龜茲人。每當這時候她就向東眺望,芥子問阿娘在看什麼?阿耶說長安。

一個人不管漂泊到哪裏,心裏總有一個牽掛的地方。年輕時願意到處走走看看,但時間久了也會感到疲倦。他們花了六年,在西域兜了一大圈,回到張掖的時候芥子十五歲了,當初那個他喜歡的姑娘已經嫁作人婦。一次回娘家來,和芥子迎面遇上,她挽著髮髻笑容矜持,「蠍子,你回來啦?」

芥子咽了口唾沫,向她做做揖,錯身而過。

小狸問:「這人怎麼叫你蠍子呢?」

芥子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她還是沒弄明白他的名字,真叫人感傷。

回到張掖沒多久,有一天來了好幾位具服打扮的官員,進門向阿耶和阿娘行大禮,「殿下離開長安十六年了,陛下與定王甚為想念。國師是大曆的棟樑,萬請國師以天下為重,早日返回長安。」

芥子到現在才知道耶娘的身份,阿耶是大曆的國師,阿娘是同安長公主。小狸覺得莫名其妙,「國師不是道士嗎?阿耶是個道士。」

阿耶笑了笑,歲月在他臉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他說:「阿耶我非僧非道,即便出了家,遇見你們的阿娘,也還是會還俗的。」

一個人甘願為另一個人墮入紅塵,這就是愛情。

其實阿耶看出阿娘想回長安了,他沒有表態,悄悄吩咐秋官準備起來,第二天就帶着他們踏上了返鄉的路。

長安的繁華富庶是西域諸國難以相比的,芥子和小狸第一次看到阿耶的行宮,被這裏的宏偉和奢華驚呆了。阿耶依舊是閑散從容的樣子,以前他總與四周圍的人和事格格不入,原來他天生屬於這裏。

剛到長安,有見不完的人,諸位舅舅舅母,還有阿娘常念叨的姨母。姨母是輔國大將軍的夫人,身上有種沉靜的美,見到芥子和小狸,摸摸他的臉,笑道:「和國師長得真像!還有小狸,小狸長得像轉轉,多奇怪!」

轉轉是當今皇后,就是阿娘口中的龜茲舅母。皇后是西域人,天生輪廓鮮明。見到小狸就訝然,「這眼睛像我,鼻子也像我。」對阿娘說,「你懷她的時候一定天天想我。」

其實小狸只是五官深刻些罷了,長相還是最標準的中原長相,上半截像阿耶,下半截像阿娘。皇后太喜歡小狸了,強烈要求把小狸留在宮裏。皇後有個兒子叫那羅延,比芥子還大兩歲,皇后把小狸託付給他,大有內定王妃的意思。

至於芥子,遇見了大將軍的掌上明珠,這個能夠準確叫出他名字的姑娘,長得嬌小美麗,還有個可愛的閨名,叫館娃。

芥子不太清楚父輩的事,但是知道阿娘與皇后及館娃的母親是生死之交。她們的感情彷彿遺傳給了下一輩,芥子和館娃之間生來親厚,兩個人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偉大的基業,就是要不停的纏繞捆綁。耶娘經歷的苦難他們不必承受,因為現世安穩,只需要鞏固就可以了。一切都很好,但是美滿中也有殘缺,阿耶的師妹壽元將盡,阿耶把她接進太上神宮,親自照顧她。百餘年的同門之誼,早就升華成了親情。據說隴西夫人當初對阿耶有過情,阿娘悵惘地說:「要不是我的出現,說不定你阿耶會和她在一起。」

翠微夫人很美,芥子長到這麼大,除了阿娘,沒發現有人能夠超過她。雖然已經一百多歲了,但容貌還是二十來歲,一顰一笑像畫一樣。她的身邊如今有人陪伴,那個苦苦愛了她幾十年的人,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依舊不離不棄。

「可惜沒有為他留下一兒半女。」她對阿娘說,「我虧欠他的,這輩子還不清了。」

人的執念很可怕,一直在追求得不到的感情,反而忽略了身邊的人。等到醒悟時,驚覺時間不多了,然後留下滿腹的遺憾,永遠分離。

阿娘拉芥子過來,把他往前推了推,「你放心,我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將來讓他給阿菩盡孝。」

翠微夫人很高興,看着芥子,眼泛淚光。芥子轉頭望門上那道清癯的身影,他的面貌相對於翠微夫人是有些老氣了,但身形如松柏,年輕的時候應當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芥子的心往下沉,因為純陽血與眾不同,漸漸會與身邊的愛人拉開距離。阿耶逃過天劫,獲得新生,將來他和阿娘會如何呢?他希望純陰血的人也能得永生,讓阿耶和阿娘能夠永不分離。可是他仔細留意過阿娘,雖然仍舊光彩奪目,和十幾年前相比,終究不一樣了,所以純陰血的人是會衰老的。他不敢想以後怎麼樣,好在阿娘還年輕,那些事可以暫不考慮。

後來他們慢慢都忙起來,因為長大了,要挑起重擔。芥子入朝為官,他的身份輝煌,國師和長公主的兒子,當今聖上和定王的外甥,格外受眷顧。芥子是沉穩的人,行事頗有乃父之風,陛下幾次誇獎,做耶娘的心裏很得寬慰。

阿耶和阿娘以前一直在外奔波,回到神宮後日子才安定下來,沒有大風大浪,兩個人春花秋月著,一晃又是二十年。這二十年裏阿娘光潔的臉上長出了皺紋,她坐在鏡子前長吁短嘆,「我越來越老了,你還和當初一樣。」

阿耶聽后不說什麼,只是微笑,但從此不再染髮了,用針挑破了臉頰上的一點皮膚,往傷口上抹墨汁,長好之後就是一塊黑斑。他很得意地向阿娘炫耀,「你快看,你長皺紋我長斑,我們還是天生的一對。」

芥子回來看到,大為驚訝。阿耶是很愛美的人,現在努力讓自己丑一點,可以使阿娘的遺憾少一點。

他曾私下和芥子說:「我不會和你阿娘分開,她去哪裏我就去哪裏。」當時芥子並沒有放在心上。

時間在輪轉,又有令人難過的事發生,九色去世了。一般鹿的壽命只有二十年,它和佳人活了四十年,它們的兒子如意早就不在了,它們互相扶持着,走到今天。三天前佳人開始不吃不喝,九色似乎有了預感,日夜哀鳴。佳人走後第二天,九色也追隨泉下,阿娘哭得很傷心,阿耶卻很坦然,「這樣很好,佳人不至於孤單。」

阿娘的身體變得不太好,染了一次風寒,每況愈下。小狸不願回宮裏去,和館娃兩個人盡心照顧她。芥子在外心神不寧,打算辭官盡孝,阿耶說不必,有他一個人足夠了。

他們需要獨處,成親那麼多年,這個渴望從來沒有停止過。

阿娘枕着他的手臂嘆息:「臨淵,這輩子能遇見你,是我最大的福氣啊。我們這世相愛,下一世還要在一起。」

阿娘華髮漸生,阿耶輕撫她,專註地凝望她,眼神還如四十年前一樣,「我們永生永世在一起。」

阿耶照顧阿娘,比他們任何一個小輩都要仔細。幾十年相濡以沫,只需阿娘一瞥,他就知道她要什麼。他一直在找剩下的半卷《渡亡經》,人終有一死,如果那一天到來,他希望能給阿娘續命。可惜走遍了西域諸國,都沒能探到下落,也許那半卷經文根本不存在,回回國君賞給碎葉城主的,原本就是個殘卷。

幸而阿娘慢慢好起來了,延捱過一冬,到了春天,春暖花開,她可以跟着阿耶一起賞花釣魚了。

阿耶帶她外出踏青,他們戴上幕籬,長長的透紗羅掩映着阿娘的身姿,依舊窈窕如少女。他們隔着紗羅對視,手牽手出神宮,時間流淌,感情日深,心情卻還如初戀時一樣。

轉眼又是二十年,辰河舅舅病故,陛下的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朝中事物都交給那羅延打理,自己攜皇後過上了半隱居式的生活。

芥子和館娃很恩愛,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兒孫繞膝,耶娘的晚年在歡笑聲中度過。但是日近黃昏,終須一別。今冬的頭場雪下了一整夜,次日竟晴空萬里。耶娘習慣早起,但是那日到辰末房門依舊緊閉。芥子不敢說,心頭隱隱發緊。推門進去看,榻上兩人緊緊依偎著,臉上帶着眷戀,身體已經微涼。

芥子垂手站着,眼淚糊住了雙眼。

窗口照進一束明亮的光,打在阿娘的妝台前。胭脂棍擱在清水碟子上,一端的口脂鮮亮,蓋下來,是阿耶心頭永遠的硃砂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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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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