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把自己賠進去了,真是天意。

第24章 把自己賠進去了,真是天意。

第24章把自己賠進去了,真是天意。

下雨的時候風停了,雨勢稠密,落進湖裏,激起萬圈漣漪。那隻盒子在水中載浮載沉,漸漸被浸透了,消失在水面上。他收回視線,垂眼看泥濘里的人,她扔了解藥,表示她已經回心轉意了嗎?還是縱然嫁人,也絕不會愛上她的丈夫?

他走過去,在她面前跪下,伸出兩臂,把她緊緊摟在懷裏。雨這麼大,狼狽卻又相依為命。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一生會遇見這樣震撼的愛情,即便已經到了末路,也覺得不虛此行。

他扶她起來,抹了她臉上的雨水,輕聲道:」回去吧,會淋壞的。我明日再派人送解藥來,你應該冷靜一下,好好想想。「

想什麼?想她一開始怎樣被他的美色迷惑,後來又是怎樣不顧一切的為他付出嗎?她的愛情不是空穴來風,是用血淚一點一點堆積起來的。比起那些花前月下的美好,她經歷的是金戈鐵馬,是堅若磐石,因此烙印太深,想斷也斷不了。

或許她是太衝動了,如果接受他的建議,吞了那顆葯,前塵往事都散了,對她來說的確更好。可是為什麼她不敢想像,見面不相識會是多大的諷刺,她曾經那樣嘔心瀝血地愛過他。他站在她面前,她一直有種卑微的感覺,即便到現在依然是。她放不下,沒骨氣,沒剛性,隨便怎麼樣吧!剛才邊走邊思量,勾勒出將來他們各自的生活。她會嫁給盛希夷,過上平靜的生活。大不了滿池荷花開時,忽然想起曾經有過那麼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懶洋洋歪在臨水的地板上題詩作畫。而他呢?他沒有希望,拖着一天天蒼老的身軀,把自己鎖在九重塔內。時間到了,躺進事先準備好的棺材裏,閉眼的時候仍舊滿心遺憾,卻不敢奢望來世。

還剩多長時間,現在誰也不知道。她自己超生去了,他堅守着回憶,獨自擔負兩個人的痛,會有多可憐。一個人一輩子,有過一次刻骨銘心就足夠了,他像煙花,燦爛地劃過她的天空,餘下的寂靜和黯淡讓她如何度過?

她不說話,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婢女拿着傘趕到,着急地喚她避雨,她也充耳不聞,只是緊緊扣著,不讓他離開。

「我……」她嗓音嘶啞,「不打算服那個解藥。」

他沉默了下,說不行。

她抬起眼,悲傷地望着他,「你還能活多久?」

他似乎也不敢肯定,遲疑着說:「大概一年左右吧!」

她說夠了,「你不是要做我的面首嗎,我給你個機會,讓你留在我身邊。」

他愣愣看她,然後苦澀地笑起來,「你需要的不是面首,是一個愛你的郎君。我做不到,也配不上你。」

那雙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臉,他仔細看着,有自知之明。他現在這個樣子,能給她短暫的快樂,然後呢?到了瀕死那天,再讓她肝腸寸斷嗎?她正是最美好的年華,別在他身上蹉跎,從十五歲起就和他糾纏在一起,他可能會像個鬼魅一樣伴隨她一生。

可是她不認同,臉上有恫嚇也有決絕,握著拳道:「配不配輪不着你說話,我已經決定了,你只管聽吩咐就是了。」

她的語氣生硬,卻讓他滿心的酸楚。他從來不哭,但孩子沒了以後,淚海莫名決了堤。他討厭懦弱,然而控制不住自己。還好下着雨,她看不見他的眼淚。他努力微笑着,笑得嘴角酸澀,不讓她看出端倪,「給你一晚上,再好好考慮一下。」

她蹙起眉別過臉,「用不着考慮。」

從她扔了解藥那時起,她就已經想好了,對他的折磨夠多了,其實也解了她的恨。陷在愛情里的人,沒有哪個是真正狠得下心的。如果說斷就能斷,便不可稱之為愛情了。

她態度堅決,他心裏的感動和歡喜難以言表。他兩手捧住她的臉頰,在她額頭吻了又吻。雨水濕透他們的衣裳,他搓搓她的手臂哄她,「有話可以慢慢說,別着涼了,進去吧。」

失而復得,尤其令她恐懼。她扣着他不鬆手,他沒有辦法,打橫將她抱起來,她摟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的頸窩裏。

多久沒有這樣了,記不清,很久很久了。缺了愛情她可以活下去,只不過越活越厭世罷了。就像一個人懸浮在半空中,沒有地方借力,是個無根的人。她需要有根線牽住她,想起他總覺得有退路,即便遇到困難也不怕。女人終究是女人,性格里有柔弱的天性,需要一個人為她擋風遮雨。不要管將來如何了,只圖眼前。快活一年,強似後悔一輩子。

她靜靜貼着他,輕輕叫他,「臨淵……」

他低下頭,在她唇角吻了吻。

「你別離開我了,這三個月來,我簡直像活在煉獄里,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他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太自私了,不停的傷害你。」

現在論誰對誰錯早就沒有必要了,她嘆了口氣,「你還愛我吧?」

他緊了緊手臂,「我愛你,可以不顧一切。」

所以愛情也是需要時間長大的,他是國師,清心寡欲了一百多年,沒有愛人的資本。他關心國運,關心天下蒼生,唯獨不知道應該怎樣讓一個女人快樂。他和她的愛情,始於他百無聊賴的逗弄,誰知欺負着、欺負着,把自己賠進去了,真是天意。他在愛情方面不比十幾歲的少年老練,偏偏這麼青澀的心理,搭配上老掉牙的年紀,於是開始倚老賣老,覺得自己有能力操控,可以把一切奇怪的感情消滅於無形。結果他輸了,輸得那麼難看,一敗塗地。

他做錯了很多次,這次要好好斟酌,不能再只顧自己了。她倚在他懷裏,貓兒似的溫順,他把她送進卧房,她濕漉漉站在地心,仆婢讓她入浴,她拒絕了,「找身乾衣裳來換了就好,還有國師的換洗衣服,讓人現在就準備。」

公主府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男人的衣服。還好曇奴那裏有壓箱底的陪嫁,借來一用正好。

把人都支出去,面首要伺候公主更衣了。

蓮燈抱住他,心裏湧起溫柔的浪。他雖然活了那麼久,有時候還像個孩子。她捋捋他的頭髮,想起那位國師來,便問他關於他的近況。

他說:「他的元神本來就依託在那半部經書上,丹書鐵劵沒了,他的神魂便無主了。行屍走肉一樣,活着也是折磨,索性把他的兩魂逼出來,讓他暫時安定下來。」他抿唇一笑,「別談那些事了,說起神宮就會擾了好心情,不談也罷。」

他放輕了手腳替她穿上明衣,那柳色的紗羅隱約映現出她肩臂肌膚的嫩色,他滿意地打量,賞心悅目。

他看由他看,反正她不想同他分開。牽他安置,手腳密密地纏住他,揚起臉說:「你不會走,對不對?」

他撫撫她的臉,「我不走,你好好睡吧!」

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他懷裏睡著了,他心頭卻亂得厲害,盯着那盞紅燭直到天明。

早上起床,她精神奕奕,他卻賴在褥子裏不肯起來,她也縱着他,自己在妝台前傅粉點面靨,回頭望了他一眼,溫聲道:「我要進趟宮,多謝陛下的好意。盛希夷那裏請他代我婉拒,不能耽誤了人家。你好好歇著,等我回來。」

暖金色的錦被間露出他的半張臉,睡眼惺忪,「早些回來。」

她應了,綰好髮髻回來親了他一下,「別起來,接着睡。」

她寵愛他,真就像公主對面首。他有些好笑,支著頭看她悄聲吩咐仆婢,起床后給國師吃什麼,穿什麼,面面俱到。然後回身對他一笑,出門去了。

彼此都小心翼翼,害怕傷害對方分毫,越是這樣,越讓人心酸。他仰在那裏聽腳步聲漸遠,直到消失,略卧了會兒便起身,去前面的院落找曇奴。

曇奴知道昨天他們冰釋前嫌了,雖然有些難過,也還是替他們高興。

他腳下躑躅,一反常態的吞吞吐吐。曇奴見狀把人都遣開了,拱手道:「國師有話不妨直說。」

他站在一株花樹下,溫潤的五官,這次竟沒有距離感。他說:「本座來拜託娘子一件事,昨日我和蓮燈的首尾,娘子應當已經知道了,其實並不是真正和好,是我的權宜之計。當初我讓她吞葯,不過是要她聽命於我,後來的種種,你也知道了。到如今本座時日無多,不能讓這個藥害她一輩子。」說着復一嘆,「我明白她的心,她是捨不得我,可我不能那麼自私。我想讓她忘情,給她解藥她不接受,只有來託付娘子。」

曇奴看着他,起先有些驚訝。沒想到這位不可一世的國師,也有如此成全別人的心。活不長久,就不應該再牽絆住她,作為旁觀者,她是贊成他這麼做的。

「國師只管吩咐,我盡我所能。」

他點了點頭,把春官送來的葯交到她手裏,「請娘子為我想辦法,務必讓她服下。」

服藥不難,可她也擔心,「這樣違背她的意思,我怕最後反倒傷害她。」

他說不會,「她會忘記一切,從遇見我開始,忘得一乾二淨。我知道一再抹去她的記憶,美其名曰對她好,其實傷她至深。可是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是最後一次,你也希望她過得無憂的。」

曇奴猶豫再三,那顆解藥掂在手裏,千斤重似的。她悵然望他,「國師當真下定決心了?」

他垂眼說是,「今日起我不會再踏出神宮一步,以後還請娘子替我照應她,臨淵這廂先謝過了。」他說完肅容,恭恭敬敬對她行了一禮。

曇奴生受了,尷尬萬分,「請國師放心,我與她情同姐妹,就算國師不囑託,我也會的。她近來常頭痛,在服尚藥局開的醒腦丸,同這葯差不多大小。回頭我把葯換了,騙她吞下就是了。可是國師……你們這樣艱難……」

他抬了抬手,截住了她的話,「本座感激娘子,今天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並非一時興起。她昨天見了淮南節度使,那人的身家我仔細查訪過,很靠得住。托陛下牽線搭橋,為她賜婚,她有了依靠,我就放心了。」

曇奴心頭打翻了五味瓶,一時酸甜苦辣齊涌了上來。他卻只是一笑,轉身往院外去了,那疏闊恬淡的樣子,一如初見時的風華絕代。

蓮燈急匆匆入宮,又興匆匆回來,然而進門他不在,心涼了一大截。轉身問仆婢,曇奴恰好進來,說要同她一起挑花樣,見她如坐針氈,便笑道:「國師有事回神宮去了,不是定準了要做你的面首么,總得允許人家把家事處理妥當。等一會兒吧,宵禁前必定回來。」

蓮燈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我只是見不到他,有些慌。」言罷怯怯問她,「你怪不怪我?我不爭氣,又和他攪合在一起了。」

曇奴心裏黯然,面上卻裝作坦蕩,「你自己的事,自己做決定。如果認為做得對,就別問別人的意思。」

她倚著憑幾頷首,「要我忘了他嫁給別人,我做不到。就比如現在要給你換個郎君,你能接受嗎?」

曇奴委實左右為難,她不忍心破壞她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幸福,可是國師的真情也令她難以拒絕。其實蓮燈若能忘了他,對她有百利而無一害。她也仔細權衡,出於護短的私心,還是決定照國師的話去做。

傅姆端著碗盞過來,跽坐在一旁喚她,「殿下,該用藥了。」

她卻懶懶的,「這兩天不怎麼痛了,就不用了吧!」

曇奴聽了移過去,把茶盞送到她手裏,「再鞏固兩天,就能去病根了。」拔了藥瓶上的蓋子有些猶豫,最後咬了咬牙,還是把那丸藥倒進了手心裏。

她喝了兩口茶,曼聲道:「轉轉昨天和我抱怨陛下藏了兩個美人,昨晚上她和陛下大打出手,我聽得冷汗直流。」

曇奴啊了聲,「她膽子也太大了,現在怎麼樣了?」

「陛下把那兩個美人送還中山王了,下令以後不許再送人進宮,她這才作罷。」她笑了笑,「轉轉其實是我們之中最敢想敢做的,陛下唯恐她當真回大漠,只有處處讓着她。」

曇奴鬆了口氣,「這就好,她這人一向叫人提心弔膽,人家好歹是皇帝,她也敢動手。」

蓮燈笑道:「我勸過她了,她說知道分寸。」一面探手將她掌心的葯接過來,就著清茶吞下去了。

曇奴小心翼翼觀察她,她倒不顯得有異,只說有點乏,趴在重席上睡了一會兒。她沒有離開,眼巴巴等着她醒轉,不過一炷香功夫,她撐身坐起來,兩眼茫茫的,拍了拍額頭。

「怎麼了?」她駭異地望着她。

蓮燈眨了眨眼,「沒什麼。」轉頭問傅姆,「今晚吃什麼?」

曇奴隱隱覺得她不大對勁,有這閒情逸緻關心晚上吃什麼,應該是葯起效了。她試探道:「我看國師穿上那件衣裳很好看,打算再給蕭朝都做一件,你說挑什麼顏色好?」

她努力想,想了半天,「哪件衣裳?」

曇奴緊繃的身體垮了下來,塌著腰說:「算了,我自己拿主意吧……你還記得國師么?」

「國師臨淵?」她遲遲反問,吐了吐舌頭,「聽說已經一百八十歲了啊,我想他一定是個神仙。」

曇奴悵然若失,好了,都過去了,她又變回鳴沙山上的那個蓮燈,以後應該會好起來了。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很愧疚,眼淚忍不住落下來,她見了詫異低呼,「你怎麼了?不高興嗎?」

曇奴說沒什麼,「我要出嫁了,很捨不得你。」

她大而化之一揮手,「將軍府離這裏又不遠,你隨時可以回來,有什麼捨不得的。」說完了頓下來,發現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麼。從敦煌洞窟的野丫頭到今天的公主,她記得所有的轉變。然而有一些重要的東西她想不起來了,是什麼?

她失魂落魄,撐著頭說:「曇奴,我覺得腦子有點糊塗,剛才是不是摔跤了?」

曇奴忙說沒有,「大約昨晚沒睡好,再睡一會兒吧!」

她怔怔坐着,一個人喃喃自語,「忘了什麼呢,真奇怪……」後來一整天都在思量這個問題,吃不好睡不好,覺得生命里缺失了什麼,很要緊。可是細思量,又毫無頭緒。

她開始變得六神無主,轉轉差人來接她,她也不去,坐在檐下沒日沒夜地回想,要瘋魔了似的。想得發急了,敲自己的腦袋,對九色道:「你聽,我的腦袋裏什麼都沒用,空、空、空……」

九色哀傷地凝望她,她忽然變得很驚訝,「你是怎麼到我身邊來的?我只記得佳人,不記得你了。」

所有同國師有關的人和事她都忘了,連九色的來歷都變得沒有印象。九色很着急,用力刨蹄子,她覺得它似乎有點焦躁,勸它回去休息。

它走了,可是沒過一會兒又來,嘴裏叼着什麼,跳上台階到她面前,一張嘴,瓦塊一樣的東西落了下來。她撿起來看,一片小小的鐵塊,上面字跡清晰,刻着殘缺的「中陰境相」。翻過來看背面,一排很奇怪的文字,似乎是西域三十六國流通的,可惜她看不懂。

「你從哪裏弄來的?」她捧在胸前,仔仔細細地研讀,「中陰境相是什麼?」

奇怪這鐵片忽然燙起來,發出聽不見,但又確實存在的嗡鳴聲。然後另一種更尖銳的聲音響起來,彷彿找到共鳴似的,同這鐵片一唱一和,整個院落都震蕩起來。

她抓在手裏,目瞪口呆。九色是個沒出息的,發現異樣立刻帶着佳人抱頭鼠竄,不過也未走遠,躲在院牆后,仍舊遠遠關注著這裏的動向。她心裏很緊張,脫手扔了出去,那嗡鳴聲隨即減退,慢慢消失了。她看了只露出半個腦袋的九色一眼,不明白它送這個東西過來是什麼用意,難道同她忘記的過去有關嗎?一枚小小的鐵片罷了,應該不會造成什麼傷害的。她走過去,蹲下來拿手戳了下,冷冰冰的,同剛才不太一樣。

她很納悶,覺得這東西肯定不簡單,是件神器也不一定。重新撿起來捧著看,漸漸那聲音又來了,比上次更強烈,簡直震得人頭疼。嘗試拉開些距離,聲音變得輕一點,靠近身體,它又鬧起來,真是個奇怪的玩意兒。

蓮燈低頭看自己身上,她打扮上不怎麼考究,除非要進宮,衣裳首飾靜心挑選,否則平時連個香囊都不會掛。這鐵片能和她的身體產生共鳴,實在太有意思了。她是個賊大膽,除了剛開始有點懼怕,過後就抱着戲謔的心態了。把它挪到小腿肚上,它安靜下來。挪到肚子上,它微微的震顫。再往上,漸漸又活躍起來,貼到頸部時,動靜忽然大得驚人。

她明白過來了,是她脖子上的玉竹枝,定王臨死的那個晚上給她掛上的,據說是她阿娘的遺物。她把玉料摘下來,以前聽說金和玉有緣,沒想到玉和鐵也能有關聯。她把兩件東西並排放在一起,那聲浪差點震塌她的屋子。

頭頂的瓦當砸下來,在她面前四分五裂,她嚇了一跳,忙把它們拆開。這時辰河從外面進來,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奇道:「什麼聲響,嗡嗡的,是塤嗎?」

蓮燈站起來,悄悄把碎瓦踢到了一旁,含含糊糊地應了,又道:「阿兄怎麼來了?」

辰河掖着袍子在台階上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我聽說你這兩天精神不好,特來看看你。怎麼了,身上不舒服么?」

她說沒什麼,「天熱起來了,懶得動彈。好一陣子沒見阿兄了,你在忙什麽?」

辰河轉過頭看她園裏的草木,半束陽光打在他臉上,他眯眼道:「我和你說過的,要寫一本《西域經略》。以前在碎葉城時忙忙碌碌總沒有時間,現在閑下來了,打算收集一些文獻作參考。」

有理想是好的,辰河和另幾位阿兄不同,定王大軍被收編之後,等持他們就成了無所事事的兵痞。有幾次宮中設宴,人來了,卻是精神萎靡不像個樣子。皇帝大約很希望看到他們這樣,越是扶不起來,他的江山便越穩固。

蓮燈嗯了聲,想起敦煌的洞窟來,「鳴沙山上開鑿了好幾個新窟,都閑置著,太可惜了。阿兄下次同陛下提一提吧,派畫師進敦煌,把阿菩沒完成的壁畫都畫完。」

辰河道好,頓了會兒說:「我剛散朝回來,出宮門的時候淮南節度使同我打聽你的近況……你怎麼不見人呢?聽說他幾次來,都被你拒之門外了。」

她垂下眼,沒什麼興緻,「我這幾日不想見客。」

「終歸是陛下做的媒,好歹賞個臉吧!況且我看他為人很好,怎麼不合你的心意呢?」他笑了笑,「你別怪阿兄多事,我邀他中晌過公主府來,你可以試着同他相處。前幾天不是聊得很好嗎,怎麼突然又懨懨的了?」

她也不爭辯,既然把人邀約來了,留頓飯也沒什麼。不過一直記掛着某些事,說又說不清,心裏七上八下罷了。

辰河盞里空了,她又給他舀了一勺,慢吞吞道:「阿耶葬在黃河邊上,我阿娘留在碎葉城,他們兩個永遠不能再見面了。如果我把阿娘的墳挪到阿耶身邊,你說她會不會怪我?」

辰河放下茶盞,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愧疚,「當初殺你阿娘的人並不是阿耶派去的,這個誤會應當解開了。我想他們還是相愛的,相愛的人天各一方多可憐,讓他們在一起吧。同你阿娘好好解釋,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阿耶對她的心沒有變。自從四娘遇害后,阿耶一直鬱鬱寡歡,十多年了,再也沒有收人進房。對於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來說,做到這樣不容易。四娘再大的怨恨,到這裏就散了吧,在地底下同阿耶再續前緣。」

不知為什麼,蓮燈哭起來,難過得無法自抑。似乎並不是為父母的感情波折傷嗟,是別的。辰河的那句「相愛的人天各一方」,勾起她無限的感傷。她沒有愛過什麼人,卻奇異的感同身受,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

就像心裏塞滿了窩囊氣,終於找到個豁口宣洩一樣,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然後擦乾眼淚說:「我這就吩咐人去辦,把我阿娘送到阿耶身邊去。我封了公主后不知在忙些什麼,到現在連耶娘的靈位都沒有供奉,實在太不孝了。只是我對我阿娘的事知之甚少,神龕上怎麼寫呢?」

辰河道:「四娘是阿耶的孺人,姓唐。不過我曾經聽阿耶說起過,四娘本沒有姓,唐是當初家主的姓氏。四娘的小字叫茹仙,回回語中有明亮清晰的意思。」

她抬起眼來,「我阿娘不是漢人么?」

辰河搖了搖頭,「你阿娘是古回回國後裔,回回滅亡后,祖輩在姑臧被人奴役,一直到那個大族被抄家為止。但對於你阿娘的出身,阿耶一直不願提起,如今你要為她設靈位,我覺得應當讓你知道。」

之前因為《渡亡經》的緣故,她母親的身世也常被人拿來做文章,阿耶三緘其口也是有原因的。其實他倒覺得大可不必,回回國那麼多人口,豈能人人和《渡亡經》扯上關係。現在塵埃落定了,她的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也都摒棄了,現在與她細談她母親的身世,沒有什麼不妥。

她對這些不甚在意,知道神位上該怎麼寫就夠了。又同辰河閑聊一陣,仆婢進來通傳,說使君到了,辰河站起身道:「我先出去支應,你好好打扮打扮,洗個臉,敷上點粉。看你臉色不佳,再擦些胭脂就好了。」

蓮燈笑起來,「阿兄怎麼和傅姆似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辰河出了院門,她悵然坐了一會兒,把玉竹枝重新戴起來,那塊鐵片收到妝匣里。坐在銅鏡前篦發綰髻,照辰河的吩咐裝扮上,隨手捻個花鈿貼在眉心,左右照照,氣色果然改善了些。

關於那位節度使,她實在有些尷尬。那天進宮回絕過,不知是聖上沒有把話傳到,他的態度還是照舊,來拜訪過兩次,她都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脫了。難為他百折不撓,辰河邀他,他便又來了,她再不賞臉,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了。

她換了件衣裳往前,辰河請他在涼亭賞花喝茶。她從小徑上過來,遠遠看見他,他穿着寬鬆的羅衣,束著髻子。她腳下放慢了,擰起眉頭思量,總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人,能把羅衣穿出道骨仙風的味道……

他們在亭里向她招手,她搖了搖扇子。提裙上台階,盛希夷還如那次在宮中一樣,很快下來接應她,兩手前後虛扶著,以防萬一。她入亭子,對他淺淺一笑,「你前兩次來,我都沒能相見,真不好意思。」

盛希夷很大度,「是我來得不湊巧,我也怕你嫌我麻煩,一次次來……我只是不放心你的病症,現在都好了嗎?」

她說好了,「也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春困夏乏,懶病犯了。」說着偏過頭吩咐廝兒,「今天怪熱的,把席設在這裏吧,這裏涼快。」

廝兒領命去了,辰河和他聊西域風土人情,蓮燈倚著亭柱聽他們說話,都是極斯文的人,談吐文雅,讓她想起辰河為她設過的相親局。局上也是一幫文人雅士,吟詩作畫、奏樂取樂,後來不知什麼緣故,不歡而散了。

她的記憶就這麼古怪,到了某個階段突然中斷,再要想,怎麼都連接不上。罷了,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她托腮聽他們說起西域的儒家,多少舊族為避戰火在河西走廊安家落戶,出了哪位領袖,有了多大的成就。都是男人的話題,她竟也聽得津津有味。

辰河是個識趣的人,留在這裏只為緩解尷尬。一頓飯後氣氛輕鬆活躍起來,他就想着該騰出空間給他們獨處了。

「下半晌有人給我送手札來,我得親自相迎,就先告辭了。你們二位接着談吧,談談希夷的牡丹。愛花的人性情溫和,我們殿下有時候急躁,兩個人在一起可以取長補短,這倒很好。」說着起身拱拱手,「阿妹,我這就去了,你好生款待貴客。」

蓮燈知道他是想促成,站起來送到台階上,請他走好。

盛希夷的口才不錯,辰河不在了也不會顯得冷清,他同她聊一些女孩子感興趣的話題,比如養鳥和鞦韆,甚至還有波斯工匠做金線的工藝。蓮燈聽着,仍舊有些溫吞的樣子,似乎不怎麼感興趣。他悄悄嘆了口氣,復重新抖擻起精神,笑道:「上次說給你送牡丹花苗,因你一直在病中,到現在都沒有辦成。你稍等,我命人回去搬幾株來,伺候得當,來年花盤能有銅盆大呢!」

其實她對養花養草外行得很,他要逗她高興,還不如抽刀與她切磋兩局。她想提議,最後到底忍住了。畢竟現在身份不同,不允許她再舞刀弄棒了。轉頭看見九色探頭探腦,心裏一高興,招它過來,問佳人哪裏去了。

佳人有了身孕,開始小心翼翼養胎,不怎麼在外走動了。九色往西邊抬了抬頭,表示她在湖邊消食。蓮燈便叮囑它,不能撇下佳人獨自亂逛,要和娘子在一起。九色一面受教,一面看了盛希夷一眼,態度很敵對。

一般人是察覺不出它那點心思的,盛希夷熱絡地同它打招呼,它理都不理他,傲慢地調轉身子,一步三晃走開了。

盛希夷有點尷尬,「神宮出來的鹿,果真不同凡響。」

蓮燈有些納罕,「九色是太上神宮出來的?」

他一頭霧水,「不是嗎?它是國師愛寵,以前常帶着進宮的。」

她沉默下來,國師愛寵怎麼會在公主府呢,這陣子府里人都遮遮掩掩的,提起國師似乎有意規避,越發讓人好奇了。

她把扇子合了起來,「你知道國師的情況么?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盛希夷看她的眼神有點怪,但依舊向她描述,用了很多溢美之詞,比方天人之姿、雄才偉略。末了猶豫地問她,「殿下不是與國師很相熟嗎,怎麼來問我?」

很相熟,卻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因為不好回答,只有模稜兩可地微笑。

沒隔多久花苗送來了,牡丹嬌貴,種起來有諸多講究,要背風向陽,土質還必須疏鬆。盛希夷耐心給她講解:「小苗怕養不活,這株有五年了,照料起來簡單些。今天不能種,要在陰涼的地方放上三天,等根須柔軟了才好分株。到時候挑個不易積水的花圃,坑挖得盡量大些,理順了根須覆土踩實,再澆兩遍水就好了。」

她聽后覺得不太難,欣然答應了,命人把花搬進花房裏,實在不太上心,漸漸淡忘了。

她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來,但對於那位國師卻很好奇,找到曇奴不住打聽,「盛希夷說我和國師是舊相識,為什麼我不記得有這個人?」

曇奴張口結舌,周圍的人都避之又避,卻不料在那裏出了岔子。她想了半天,努力敷衍她,「也不是多熟,有過一面之緣罷了,想不起來也沒什麼要緊。」

「可九色是人家的愛寵,怎麼跟了我?」

曇奴支支吾吾說:「那鹿是你騙來的,不是人家自願送給你的。」

她站在那裏滿臉疑惑,想了想,好像是她的風格,就沒什麼可計較的了。不過對國師滿懷愧疚,嘀嘀咕咕自責著:「我怎麼能幹這種事呢……」

曇奴唯恐她說要把鹿送回去,她服了葯之後並沒有如她預期的那樣全然忘記,大概真是愛得太深了,彷彿只隔着一層窗戶紙,隨時可能恍然大悟。忙勸慰她,「國師對九色不太好,所以你才能這麼順利把它騙出來。如今它過得很好,娶了娘子,又快做耶耶了,就這樣吧,讓它們安安穩穩的,反正國師也不惦記它。」

她聽了覺得有道理,自己撐著傘回去了。

後天就是曇奴大婚,府里已經開始張燈結綵,她一路走一路看,每個人都挺高興。花匠見了她,招她去看新培育的荷,她站在那裏欣賞半天,花苞不見蹤影,蓮葉卻大得嚇人。忽然想起盛希夷送來的牡丹,三天應該到了吧!忙趕到花房,照他說的分了株,提着鏟子抱着花苗,在苗圃里辟出一塊空地來自己栽種。

天色漸晚了,牆根籠罩在一片陰影里,勉強能夠看得清。她蹲在那裏挖了五六個大坑,然而對刀劍應用得法,鏟子使起來卻很費勁。把苗放進去,如同婢女給她整理裙裾似的,要把每一根根須都攤開,然後再壅土。坑挖得大,一個人種不太方便,需一手扶著花苗不讓它傾倒,一手拿鏟子往回撥土,那種廢力的程度,練刀都不能與之相比。她的手腳不太協調,不知怎麼一晃,割破了食指。別看那花鏟形狀呆蠢,刀口卻鋒利得很,這下割得很深,流了不少血。她是能吃苦的人,邊上婢女大呼小叫,她充耳不聞。直到把花都種完,才慢吞吞回卧房打算包紮。

其實那麼一點口子對她來說不算什麼,隨意拿手絹把指頭纏起來,包裹了一會兒發現血止住了,便沒當一回事。裙子上沾了泥,婢女拿衣服來換,她擺手讓她們出去了。半路出家的公主,到現在都沒習慣讓別人伺候。

她坐在妝台前,抬手解頸上的竹節,起先沒什麼,待把它摘下來時,傷口壓在上面,猛地一陣刺痛。她吃了一驚,發現這竹節自己震蕩起來,這種狀態和遇上鐵片不同,她仔細聽着,聽見類似於骨骼伸展發出的咯吱聲,回蕩在幽深的房間里,有些瘮人。她往後退了兩步,低頭看食指,傷口又淌出血來,似乎重新崩裂了。剛才玉竹枝上沾染的血跡不見了,她壯起膽分辨,原本細潔的紋理中滲透進血絲,蜿蜒伸展,有種詭異的味道。

也許裏面住了個妖怪,她捏着手指想,心裏有點害怕,但好奇心卻驅使她再試一次。她慢慢湊過去,不敢觸碰,擠出血滴在上面,漸漸如海浪湧上沙灘,血跡無聲無息地蔓延,染紅了竹枝上的葉片。她大感訝異,繼續嘗試,竹身吃透了血,通體變得赤紅。突然一陣強光迸發,在半空中旋轉凝結。她呆怔地看着,竹節上方出現了類似海市蜃樓一樣的幻境,有呲目欲裂的明王,也有面目猙獰的判官。然後逐漸演變,變成一軸長卷,卷首有三字篆書,金芒閃耀,古拙又虛靈地寫着渡亡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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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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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把自己賠進去了,真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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