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個白衣一個黑袍,在火光下正邪分明

第22章 一個白衣一個黑袍,在火光下正邪分明

第22章一個白衣一個黑袍,在火光下正邪分明。

白天睡得太久了,夢醒后很難再入睡。披着短襦起來倒水,對面的耳房裏沒有燃燈,想來他已經回去了。

回去了好,終於不必再有牽搭了,她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患難見真情,她這小半輩子過來,親情和姻緣上欠缺,姊妹的情義卻比天還高。曇奴是真的對她好,從不背叛她,永遠在她最艱難的時候伴着她,到如今遇到了可以攜手的人,依舊在她身邊不離不棄。

她有她照顧,身體恢復得很快。曇奴自己沒坐過月子,伺候月子卻是把好手,不許她沾水,不許她吹風,一個月下來她竟還長胖了些。到了年下,遇上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兩個人搬著墊子和矮桌,坐在廊下的木地板上煮茶曬太陽,蓮燈就開始極力勸說她嫁給蕭朝都。

她臉上神色淡然,「你還沒有着落,我是不會嫁人的。」

蓮燈有點急,「你不能為我浪費時間,遇見一個好的人多麼不易,千萬別讓他久等,寒了他的心。」

她低下頭洗刷茶盞,輕聲道:「我身上全是刀疤,怎麼有臉嫁給人家呢!」

她還是為自己的出身自卑,做了太多年的死士,自覺配不上那位背景輝煌的將軍。不管多雷厲風行的女孩,遇見愛情時總是滿心的不確定。蓮燈道:「你們見第一面時就拳腳相加,他不知道你有多能打嗎?會打的人難免受傷,有刀疤怎麼了?白天掩在衣裳底下,晚上脫了衣裳就熄燈,他也看不見。」

曇奴紅了臉,「你說的都是什麼!」

蓮燈才發現自己居然是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年紀不大,心卻已經蒼老了。她尷尬地笑笑,「我說的都是實話,轉轉現在很好,等你嫁了人,也會過得很好,長安就沒有我可牽掛的了。我打算回碎葉城找辰河,將來在關外生活,永遠不回這裏來了。這座城留給我的全是傷痛,我想遠遠離開這裏。」

曇奴牽着袖子往釜里加茶末,一面拿竹筴攪動,一面道:「你都不在長安,卻要我留在這裏嗎?我不會和你分開的,你想回去,我跟你一起回去。你找個關外人嫁了,我也找個關外人,離得近些,還可以做鄰居。」

蓮燈垂眼看桌上的錦墊,悵然道:「我救你一命,你也救過我,早就不再相欠了,用不着拿你的一輩子償還。」

她咧嘴一笑,「我已經不拿你當救命恩人了,如今是當姐妹,比手足還親。」

蓮燈聽她這話很感動,可是感動之餘又覺得為難。她硬要跟着,豈不是毀了她和蕭朝都的姻緣嗎。原本去留是她自己的事,現在竟要賠上兩個人,真成了樁難題了。

「那我不走,你可願意嫁?」

她依舊搖頭,「你沒有好歸宿,我決計不會嫁人。」

蓮燈無話可說了,看來要她嫁給蕭朝都,還需自己先找個人安頓下來才行。

曇奴把茶盛在盞里遞給她,向外望了望,院牆外有白衣人來往,是國師派來保她們安全的。蓮燈墮胎那天後他就沒有再來過,也是,那身體風吹了都要倒,留在這裏也無益。也許是又回九重塔里去了,功力找不回來,與廢人無異。蒲州之戰已經進入尾聲了,庸王落馬,楚王也已經潰不成軍。如今長安城外的天下是上一任國師的,如果他調轉槍頭攻打京畿,那麼大曆的百年基業就要毀於一旦了。

「你說國師的功力恢復得如何了?」曇奴脫口而出,說完了怕勾起她的傷心事來,謹慎地看着她。

她倒沒往心裏去,「不是說要半年才得恢復五六成嗎,別管他的閑事。」

曇奴道:「我是怕他功力恢復得慢,大軍萬一攻進來,誰是那老妖怪的對手?」

她沉默下來,隔了一會兒才道:「是禍躲不過,擔心也無濟於事。我算過一筆帳,老妖怪死時百歲,其實要比功力,應該沒有他來得深厚,他要同他斗,未必會輸。」

「可就算半年出關,功力也不得全恢復,不是還有一半在你這裏嗎,他折損一半,勝算渺茫。」

她端起茶盞抿了口,無情無緒道:「他若是有辦法,只管拿回去好了,我不稀罕他的內力。」

她現在對一切有關於他的話題都顯得很不耐煩,稍聊了幾句便把話題轉移到轉轉身上了。轉轉在她卧床的當口生了孩子,是個男孩。齊王得了第一子,向宮中報喜,大明宮裏堪堪吊著一口氣的老皇帝因這喜訊,病氣忽然散了些。五位皇子死的死,囚的囚,只剩齊王一個。如果有人能剎得住定王大軍,不出意外的話,皇位就是齊王的了,轉轉的兒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蓮燈替她歡喜,果然一個人的福氣是生在骨頭縫裏的,摔跤都摔不掉。沒想到誤打誤撞的姻緣,結出這麼好的果子來,她們三人之中,只有轉轉頂有出息了。

「明日去看望轉轉吧!」蓮燈笑着說,「再給外甥準備見面禮,買什麼好呢……」

曇奴道:「於我是外甥,於你是侄兒。別忘了定王和聖上是親兄弟,你和齊王是堂兄妹。」

她對這些所謂的親眷並不在意,和曇奴兩個一人準備一個金鎖子,次日便去了齊王府拜會。

朝中風聲鶴唳,卻沖不淡齊王的喜悅。他原本日日在中書省,轉轉生了孩子之後他變得戀家起來,她們登門的時候他正巧也在,見蓮燈進門,親自打簾迎她,含笑道:「早知阿妹在城中,我應該接你進王府的。」

蓮燈有點不好意思,欠身行了一禮,「阿兄喜得貴子,我是來道賀的,順便看望轉轉。」

他把她往裏引,一面道:「以前是相見不相識,兄妹弄得陌生人一樣。如今你身世大白了,畢竟骨肉親,看過了我那蠻夫人,我們好好敘一回話。」

蓮燈靜靜聽着,心裏滿是感慨。他對轉轉很好,因為愛,取了個親昵的稱呼叫蠻夫人。如果以後即位做皇帝,轉轉一個貴妃總跑不掉的。

她頷首道好,抿唇一笑,崴身進了卧房裏。還沒站穩,迎面一個人影撲過來,把她撞得打晃,定睛一看,是發了福的轉轉。她懷孕的時候將養得好,生下世子之後又是一頓胡吃海塞,便一發不可收拾了。但美人終究是美人,就算胖了,也是珠圓玉潤掐得出水來。看見她,兩顆琥珀色的眼珠子熠熠放光,歡聲道:「我正說出了月子可以去看你了,沒想到你先來了!」搬着她在窗下照,「氣色很好,還胖了,我可算放心了。」

曇奴後來來看她,並沒有告訴她蓮燈墮胎的事。這種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只說蓮燈病了一場,不能來探望她,她也信以為真。叫人抱世子過來讓她們看,嘰嘰咯咯逗弄著,指著曇奴說:「這是姨姨。」又指蓮燈,「這是姑姑。」

滿了月的孩子,已經長得十分周正可愛了。蓮燈羨慕不已,伸手說:「讓我抱一下。」

傅姆看轉轉臉色,轉轉親自接過來放在她懷裏,笑道:「小子無禮,剛才尿了他阿耶一身。這下你抱着吧,不怕他漲潮。」說着拉曇奴到矮榻上坐下,給她看她新做的衣裳,讓人包起來,據說都是給她們預備的。

蓮燈抱着孩子在地心慢慢打轉,輕巧的份量,在心頭落下溫柔的重壓。世子剛睡醒,漆黑的眼眸隨了他父親,臉盤輪廓卻像轉轉。她看着他的小臉,覺得心都要化了。想起自己的孩子,如果還在,這時候應當顯懷了。也是各人的命運不同,她的寶兒托生在她肚子裏,有個如此靠不住的阿耶。如果臨淵能像齊王對轉轉這樣,給她一個安定的未來,她為什麼會不要孩子……

猛然驚覺想得過多了,忙收回思緒。世子舉起了兩隻粉嫩的小手抓撓,她把自己的手指嵌在他掌心裏,回頭笑問:「叫什麼名字?」

轉轉道:「只有小字,叫那羅延,待開蒙時再請御賜。」

她點了點頭,那羅延是金剛不壞的意思,盼著世子小身板結實,健健康康長大。她抱他在懷裏,輕輕喚他,世子撅嘴吹出好多泡泡。傅姆送巾櫛來,她接過輕輕替他擦了,吃奶的孩子,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兒。她着實喜歡,小心翼翼親了他一口。轉轉看了笑道:「這麼愛孩子的,不是沒長大,就是想要一個,你是前者還是後者?既然喜歡,就在王府住下算了,天天讓你抱着,到最後看見他就厭煩了。」

她是打趣,曇奴卻心有餘悸,慌忙在轉轉手腕上敲了一下。轉轉有點莫名,瞠着眼睛看她。曇奴笑了笑,「做這麼多衣裳,豈不是花光了你的私房錢?」

轉轉是大咧咧的性子,手一擺道:「我身上不留錢,又沒處花,不給你們就都賞人了……不過我聽殿下說蓮燈是定王的女兒,真把我嚇著了。那我們先前捨身忘死地報仇,到最後不都是一場誤會嗎?」

曇奴唯恐蓮燈聽見,又是一通擺手,「別說了,過去的事了。」

轉轉雖然有時候榆木腦袋,但正常的時候還是很聰明的。她眼光如箭矢,射過來射過去看,自覺地把嗓子壓低了,悄聲問:「到底怎麼了?」

曇奴還沒應,門上進來個仆婢,對轉轉叉手,「大王請安寧郡主到前廳敘話。」

轉轉看了蓮燈一眼,「可願意去?」

既然有請,當然沒有不去的道理。蓮燈把孩子交給傅姆,捋了捋身上衣裳,隨婢女去了前面的大屋裏。

齊王很客氣,見她進門站起來相迎,溫聲道:「阿妹今天既然來了,就在我的府邸住下吧!外面時局亂得很,你沒人依靠,為兄也不放心。」說着請她坐,親自裝了手爐送給她捂暖。

她笑了笑,「我漂泊慣了,自己也能自保,阿兄不用擔心。王府里人多,我在這裏會給阿兄添亂的。」

齊王說不,「你是金枝玉葉,不能再這麼下去了。軍中發生的事我一清二楚,阿叔薨了,幾個兄弟忙着奪權,你無依無靠,長安也只有我一個能幫襯你了。你就在這裏,不管將來如何,有我一口飯吃,絕餓不着你。」

蓮燈遲疑了下,「阿兄不怪罪我阿耶嗎?」

齊王蹙著眉道:「朝中議定了要收編西域的兵力,定王接到詔命后雖然沒有及時在酒泉駐紮,過了扁都口也未對中原有任何影響。既然薨逝前安分守己,念在他駐守西域三十餘年,身後也當有哀榮。你是他的女兒,恢復郡主的頭銜再正當不過。只是聖上目前還不知道前任國師的事,我暫且不能將你送進大明宮去。但也用不了多久的,等事情平息了,會還定王一個清白。」

所有的內情他竟然一清二楚,那麼他和臨淵早就結成同盟了吧?臨淵能掐會算,必然算定了齊王是下一任皇帝,所以其餘諸王都是陪練,一個接一個打倒,齊王飛龍御極指日可待。

她寂然坐着,略頓了會兒抬頭看他,「現在定王大軍控制在另一位國師手裏,庸王和楚王都已經完了,接下來他會不會攻長安?」

齊王卻老神在在,「國師已經上奏朝廷,請驃騎大將軍入軍中主事,復派靈台郎接定王世子回軍中掌管大權。這樣一來那位國師的權力就架空了,調動不了大軍,到頭來不過是個光桿兒。」

蓮燈心裏一驚,直起身道:「他把辰河接進軍中,萬一那老妖怪危及辰河性命怎麼辦?」

齊王說不會,「他畢竟是死而復生的人,不可能沒有弱點。國師將靈台郎全數派了出去,還有大將軍薊光助陣,世子的安全不用擔心。屆時宣佈定王死訊,世子接手后即刻率大軍歸附羽林軍,下令剿殺假國師,這場鬧劇便可收尾了。」

她坐在那裏,不由升起一股凄涼來。這就是男人的世界,殺戮、征伐、你死我亡……她那麼近的接觸過,太可怕了,令人渾身起栗。她現在只憂心辰河,他作為定王世子,會是怎樣的結局?

「阿兄……」她看着齊王道,「朝廷會不會怪罪世子?待塵埃落定,是否又興起另一場爭端來?我阿兄何去何從,你們打算怎麼處置他?」

齊王和顏悅色地微笑,「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你放心,有我在,我不會讓別人難為你們。封王后外放封地本來就不對,朝中養的那些大將,不是讓他們日日葡萄美酒、聽歌賞舞的。到時候碎葉城由西域都護府接手,你們兄妹就留在長安,也算是找到的根基,好好做你們的皇親國戚吧!」

她明白了,左不過收繳大權,掌控在手心裏。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辰河是個與世無爭的人,他更適合當個吟風弄月的文人,不應該做割據一方的王侯。

她慢慢鬆了口氣,「阿兄此話當真嗎?」

齊王道:「憑你和轉轉的交情,或我與國師的交情,你說我的話當不當得真?」

所以可信度還是很高的,她點了點頭,「如此我就先多謝阿兄了。」

齊王見她沒有疑議,很是高興。兄妹兩個坐着說了些家常話,又聊到國師身上來,「我前陣子見他,復原得倒比預計的快。只是同我說起,說梳頭髮現了一根白髮,看他模樣很是傷感。」他頓下來,打量她的神色,「蓮燈,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她猛然站了起來,「我與他從不是什麼夫妻,阿兄誤會了。你若說些別的,我還願意相陪,要是想當說客,那就恕我不恭了。」

齊王只得訕訕將話咽了回去,「罷了,不再說他了。我命人去你們的住處,把東西都搬過來。曇奴什麼想法,也要問一問她。她和蕭朝都可是論及婚嫁了?住到我王府里來方不方便?」

蓮燈原本不想和齊王有瓜葛,可是得知辰河要接管大軍,她心裏實在放不下,只有在齊王府,才能第一時間探得消息。便道:「曇奴同我在一起,等將來議定了婚事,我再替她好好操辦。」

齊王撫掌道好,起身下令,將後面與紫竹林相鄰的院子收拾出來安置貴客。蓮燈至此算是依附堂兄,仍舊恢復了郡主的稱號。

因戰事不定,過年的儀俗一應都減免了。原本團圓飯是該吃一頓的,結果因為王妃與轉轉不合,連這項也廢除了,各自在園裏守歲。

別的沒什麼,操勞了齊王,他得先去王妃韋氏那裏吃兩口,再到轉轉的紫竹林來。與王妃的相處是畢恭畢敬的,韋妃的出身不簡單,就算將來御極,她也是正正噹噹的皇後人選。到了轉轉這裏輕鬆許多,轉轉是個不拘小節的人,吃酒划拳什麼都干,因此這歲就守得分外熱鬧了。

蓮燈倚著憑幾喝茶聽曲,伎樂隔着一小片水塘,在那邊的亭子裏低吟淺唱。她托腮細聽,唱的是家國河山,還有思鄉之愁。其實她到現在依舊懷念敦煌的日子,哪怕安定下來了,有錦衣玉食,當初在沙丘上狂奔的記憶都刻在腦海里。

婢女獻了盤酥山來,滴成大團的牡丹花狀,樣子很別緻。她轉頭看,是齊王叫送過來的,便頷首向他道謝。齊王道:「今天曇奴怎麼不在?」

轉轉笑道:「她的郎君思她情切,特意接到將軍府里去了。」

齊王哦了一聲,「待仗打完,想來好事也將近了。曇奴和阿妹都在長安落了戶,你就不會整日吵著要回龜茲了。」

他們每每說起這個,總要有意無意地點上一點,蓮燈聽了也沒有什麼大反應,仍然專心聽她的曲子。夜漸漸深了,坐久了有些犯困,她掩著嘴打了個呵欠,「實在守不下去了,恕我先告辭吧!」站起身行了一禮,便挽著畫帛逶迤去了。

她住的地方叫鹿港,和九色正相配。她出門的時候它正在竹林里漫步,見了她,一縱一跳到面前,她在它頭頂拍了拍,領着它往回走。天上月淡星稀,沿路有彩燈,蓮花紋的青磚上也染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色。她呼了口氣,對九色道:「你說曇奴回來后,會不會同我提起成親的事?」

九色不懂這個,眼神一片茫然。她耐著性子說:「你跟我出來,將來婚事怎麼辦?過兩天我們去鹿苑挑個俊俏的姑娘吧,給你做娘子好么?」

這下它聽懂了,居然一點也不含蓄,高興得亂蹦亂跳。蓮燈看了笑起來,「娶娘子這樣值得歡喜嗎?」在它的犄角上彈了下,「沒出息!」

夜色濃重,將到子時了,四周圍升騰起稠密的霧氣,撲在臉上像覆了層紗似的。她招它快行,到台階下褪了鞋履,只穿一雙羅襪登上木地板。回身在窗邊的盒子裏取了兩塊豆餅,趴在檐下喂它,輕聲說:「吃了就去睡吧,別亂逛了,明天見。」

九色的耳朵抖了抖,忽然轉過頭看院門上。她順着它的視線望過去,牆外那片陰影里慢慢走出個人,穿一襲金鈎銀紋羅衣,腰上束玉帶。頭髮比以前長了好多,幾乎與羅衣的衣擺持平,有風吹拂,婉轉飛揚,人像虛構出來的,不似世間物。

蓮燈撐身站起來,往後退了兩步,戒備地看着他。他緩步走進光帶里,叫了聲九色。九色撒蹄奔過去,走了一半想起什麼來,停住腳看蓮燈的臉色。蓮燈寒著眉眼,踅身進屋裏,重重闔上了門扉。

她還是厭惡他,不想看見他,三更半夜不請自來,他和齊王的交情當真好到這種程度了,任他來去自由?她坐回梳妝台前拆髮髻,心裏有點亂。他的身影緩緩移到桃花紙上,燈籠款擺,他的身影也隨之款擺。他篤篤敲門,「蓮燈,今天是除夕,你不與我一起過嗎?」

她討厭他這種語氣,彷彿之前的一切是她孩子氣,有意和他鬧似的。對造成的後果輕描淡寫,連失去孩子這樣的事,說翻過去就翻過去了。她狠狠應了聲,「我說過很多次,我不想見到你,為什麼你總是陰魂不散?」

他卻不急不慢,幽幽道:「你的人生從來都同我聯繫在一起,現在要抽身,已經來不及了。」

她抄起一支碧玉簪,憤然道:「我不欠你半分半毫,我以為仁德坊那日都和你說清楚了,你再來糾纏,別怪我不客氣。」

他沉默下來,桃花紙上的身影低下頭,輕聲說:「我不接受。你說結束不算數,你的確不欠我分毫,我卻欠了你很多。我要還債,所以你不能拒絕我。」

她簡直覺得厭煩,「我不要你償還,我們之間的事過去就算了,以後各不相干好不好?你可以重新找個人,國師這樣尊貴的身份,多少女子對你趨之若鶩,何必非我不可?我求你放過我,如果往日還有一點恩情在,你就高抬貴手給我條活路吧!」

他把手壓在直欞上,心頭絞得生疼,不敢太急進,隔了會兒方道:「我沒有再奢望你能愛我,只是想求得你的原諒。待解決了那個輕薄你的人,我想留在你身邊,不需要你如何,讓我看得見你就好。」

提起那位國師,她的心裏便溢滿了恥辱。她所經歷那些,不都是他害的嗎?他召回亡魂為了續命,她可以理解,也贊同他這麼做。可他不該拋下她,把她扔給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讓她不加掩飾地愛他,對他撒嬌。她的臉面已經丟光了,他現在來懺悔,還有什麼用?

「你為什麼要責怪別人,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嗎?你那恩師原本六根清凈,是受了我的蠱惑才跌進紅塵的,這一切全因你而起。你把我扔下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枉你算盡天機,連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懂,你的百年道行不過如此。」她哼笑了一聲,「你走吧,我說得太多了,倒像對你還有情似的。」

哀莫大於心死,她現在說話全然不顧忌他的感受,所以她的確是對他絕望了。可是他待如何?她能全身而退,他卻不能。她還有很長的人生,他無法指望重來一次,所以他的生命到結束那一刻,也只有她一個人。

努力不讓挫敗感打倒,他總還抱着最後一點希望,放低姿態哀求她,「讓我進去吧,外面好冷。」

以前他不怕冷,因為本身就沒有溫度,寒冬臘月或者盛夏,對他來說都沒有差別……她閉上眼,那又怎麼樣呢,現在是是非非都和她不相干了。她別過臉不再看他,「你走吧,我要就寢了。」提裙移過去,吹滅了案頭的一盞蠟燭。

他還站在那裏,實在沒有辦法,打算硬闖,「我進來了,容我暖和暖和再走。」

她自然要反對,回身正打算拒絕,見那門閂自己鬆開了,他輕輕一推,藤花色的縛褲映着雪白的綾襪,從門檻處邁了進來。

內力恢復了,他依然是不可一世的他。燈火照亮他的臉,五官俊美,眼波欲滴。他輕輕喚她,「蓮燈……」

她氣得厲害,披散著頭髮立在錦墊上,沉聲喝道:「你怎麼這樣無禮?我何嘗答應讓你進來了?」

他搓著兩手,臉上有些難堪,「我覺得很冷,在外面凍得受不住了……」

她奪過妝台上的白瓷碟子砸了過去,「你便是死也和我沒關係,我討厭你的自說自話,你給我出去!」

碟子裏養了一小簇梅,她是王族後裔,回到富足穩定的生活里,很快勾勒出優雅的審美。妝台上擺梅瓶愚且呆,莫如放白瓷碟子的好。她生起氣來管不了那麼多,手邊抓到什麼就砸什麼,碟里的水潑了他一身,他沒有避讓,避開了更叫她生氣。她怒目相向,他望着她,那個孑然冷情的姿態不是他熟悉的了。她有過孩子,曾經當過母親,即便短暫,也已經和以前不一樣,沉澱下來,有種沉着的美。他發現對她的迷戀有增無減,不管她如今態度如何,註定是他心上的一道疤。他只是喃喃:「多可惜沒有早些看清自己的心……」

她聽了卻覺得這話挑撻,蹙眉道:「國師請自重,這是我的閨房,恕我不留客,請你出去。」他充耳不聞,她愈發惱怒,衝口叫了聲九色。

九色是絕對站在她這邊的,當初為她捨棄舊主,現在也是一樣。它一直在階下打轉,聽見她點名悶頭衝進來,也不管那是什麼人,兩角對準正前方就準備撞過去。

他有些著惱,狠狠喝了聲混賬,「你反了不成!」

國師的威嚴還是很震懾鹿心的,它當即撞了鐵板似的,腿一崴就跪下了。

「看着本座。」他又斥,那隻色厲內荏的鹿抬起頭,怯生生看了他一眼。他虎著臉道,「神宮缺鹿茸,你的角太大了,該鋸了。本座身體不好,需要鹿心血,自己叼只碗來!」

這下嚇破了九色的膽,它倉惶向蓮燈求助,眼裏淚光閃爍。

「還敢不敢插手?」

它搖了搖頭。

「還敢不敢放肆?」

它繼續搖頭。

他指著外面斷喝,「出去!」

它如蒙大赦,飛快跳起來,眨眼就不見了。

救兵中途逃跑了,蓮燈有些悵然,對他的猖狂也更抵觸,裹着袖子道:「這是人家的府邸,國師耀武揚威做給誰看?」

他並不在意她的惡言惡語,嘆了口氣道:「你還記得上年除夕嗎?我帶你吃餺飥,看煙花,如今回憶起來恍如隔世。我常在想,如果那次之後我就放棄計劃,現在一定是另一番光景。很久以前我曾經替自己算過一卦,我有情劫,且難度。你出現后我不敢算,怕應在那個劫上,可惜該來的終究躲不過。」他的語速漸漸慢下來,向她這裏靠了一步,「蓮燈,我們不要再彼此折磨了。我做的那些錯事,任你怎麼罰我,我都認了,只盼能回到從前……」

她避開了他的碰觸,知道理論不出頭緒來,強定了定神說算了,「我也不和你爭辯,以前的事過去就作罷,我原諒你。從今天起你我兩不虧欠,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你回你的太上神宮去,繼續安穩當你的國師。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就算對我最大的補償了,如此可行?」

其實他應該滿足,可他知道自己期盼的遠遠不止這些。她就在他面前,他不敢抱她,不敢親她。她對他已經全然放下了,一個女人一旦不再愛你,細微處都能夠品咂出疏離來。她的心和他漸行漸遠,他驚慌失措,怎麼挽回她?他無計可施,唯有不停糾纏。

她躲避,他便迎難而上,「你對我還有感情,告訴我怎麼能讓你解恨,我全都照做。」

她想讓他走,他為什麼總繞開重點?他牽住她的畫帛,更讓她反感至極,憤怒沖昏頭腦,有一瞬居然起了殺心。她咬牙切齒,「我讓你滾!」

他不為所動,猛地一掣,將她拉進懷裏來。彷彿深埋在沙漠裏,乾涸得龜裂的心突然接觸到水源一樣,這種幸福簡直令人發瘋。還是這個味道,蓮燈的味道。他把臉埋進她頸窩裏,可是來不及汲取更多,腹部一陣劇痛。他低頭看,她的碧玉簪子深深扎進來,有血滲出,暈染了衣袍。他感到吃驚,卻並不生氣,只是不敢看,摸索著,用力壓住傷口止血。

她的臉上浮起淡漠的笑,「我說過的,你再不走,我就對你不客氣了。你不是千方百計要補償我嗎,那就去死吧!只有你死,才能平息我的怒氣。」

他勉強笑了笑,「這麼點傷,要不了我的命。你想殺我……」霍地抽出案上金錯刀扔給她,「用這個。」

她的速度極快,一瞬便將刀鋒壓在了他脖頸上,「你不會以為我捨不得殺你吧?」

傷口痛得厲害,肚子上破了個洞,冷風嗖嗖地灌進來。他咬牙支撐住,就算拿性命賭上一回吧,賭她對他不是全然無情的。他略略仰起頭,讓刀鋒壓得更緊實。她離他很近,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即便有這一刻也足了,他黯然想。淪落至此,實在是始料未及。他如今的感情就像火中取栗,明知道會灼傷自己,也全然不顧了。

「你要殺便殺吧,死在你手裏,我不冤枉。」

她的刀尖又壓緊半分,「果真想死,我就成全你。」

蓮燈覺得自己有些難以自持了,她的性格里有嗜殺的成分,不知源自於哪裏。殺了他,心裏有個聲音在喊,殺了他,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就都煙消雲散了。她緊緊扣住刀把,喉嚨里乾渴得厲害,似乎只有血才能讓她解渴。

他不想掙扎,語氣平淡,「原本我的功力要半年才能恢復,我用了個不太好的辦法,四十日內就做到了。我和你說過,身體回暖三年後大限將至,現在……我只剩三個月了。」他閉上了眼睛,「反正遲早會有一死,你想殺就殺吧!」

她激靈了下,猛地回過神來。三個月……只剩三個月了……他恢復的速度的確不可思議,上次見他時,堪稱弱不禁風,照那個狀態看來,半年是最起碼的。那麼他所謂的不好的辦法,必定是最具破壞性的。

她疑惑地看他,他垂眼凝視她,眸中滿含繾倦的愛意。她怕看見這個,很快調開視線,刀鋒一轉劃過他的耳畔,金錯刀刃如秋霜,輕飄飄削下他一縷發來。她收刀退讓,「既然只有三個月了,我何必白擔殺人的罪名!這斷髮算代你受過,今天到此為止,你走或是我走,你任選一樣。」

他灰心喪氣,她這麼絕情,他卻依然不能怪她。

子時到了,又是漫天的焰火,紅一簇綠一簇,照亮窗上的桃花紙。天寒地凍,真逼得她離開這裏,一個姑娘家不安全。他按著傷口點頭,「你留下,我走。」

她聞言轉開身,連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他心裏湧起悲涼來,蹣跚著倒退,退到檐下,復回頭望,她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蓮燈靜靜坐着,聽見他的腳步聲漸次遠了,方長出一口氣。

與他對峙,就像打一場生死仗,她必須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比做任何事都累。她合起兩手捂住臉,感覺肩頭肌肉突突跳動,略緩了緩,才重新提起勁來。撐身打算回榻上,不經意看到重席上散落的一縷頭髮,她怔了下。剛才明明見他滿頭青絲,怎麼落地就變了顏色?是燭火照得不真切么?她蹲下來仔細查看,伸手想去觸,探了一半又火燒似的縮回來。猶豫再三,還是撿了起來——是了,沒錯,那頭髮托在手裏,全白了。她心頭狠狠撞了下,這麼說來他的衰老在加速,只為快快復原,這麼自殘值得嗎?

她盯着那縷頭髮看了半晌,忽而嘲訕一笑,他詭計多端,誰知道又使了什麼障眼法!思及此,竟覺得又一次被他愚弄了。打開門,揚手扔了出去。

他並未走遠,孤魂野鬼一樣飄蕩,受了傷,仍舊不願意離開。站在黑暗裏看着那屋舍,知道她在裏面,也感到安心。

突然門打開了,他頓時一陣歡喜。也許她只是嘴上厲害,心裏終究舍不下他,開門看他是否走遠,說不定還會追出來。他精神振奮,連痛都忘了,誰知全是他的痴心妄想,她廣袖一揚,像是拋了什麼東西,然後重新折回屋裏。他悄悄上前看,頭髮散落了滿地……他垂袖站着,心一直往下墜,墜進了無底的深淵裏,終於永世不得翻生。

蓮燈對九色的許諾一向很當真,那天被臨淵恐嚇后,它兩天沒有好好吃東西,想是嚇破了鹿膽,精神很萎靡。蓮燈為了討它歡心,特意帶它去了城裏專事養鹿的地方。

鹿苑對鹿來說是個噩夢,這裏的圈養和神宮不一樣,臨淵養鹿是因為喜歡,這裏養鹿全是沖着鹿茸和鹿肉。弱肉強食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九色進門的時候有些懼怕,它能嗅到同類死亡的味道,腳下踟躕著,裹足不前。蓮燈發現了,停下問它,「改變心意了嗎?如果不想進去,我們就回家。」

它猶豫着,最後對愛情的嚮往戰勝了恐懼。蓮燈輕輕撫摸它,溫聲道:「挑的時候要仔細些,寧缺毋濫。喜歡哪個你就扯扯我的衣袖,我們帶它回去。」

九色點點頭,隨她進了柵欄里。

鹿奴比手在前面引路,邊走邊回頭看九色,「這麼漂亮的鹿真罕見,娘子養它花了不少心思吧?」

蓮燈打趣,「那是自然的,它極聰明,和尋常的鹿不同,吃喝之外還要請老師講課,聽四書五經。」

鹿奴嘖嘖稱奇,「可惜這裏的鹿沒有那麼好的福氣,雄鹿等角長成了就要鋸。母鹿略大些宰殺取肉,送進大明宮去。」說着引進一條長長的甬道,笑道,「小的從沒見過娘子這樣的,替鹿娶親,聽上去真稀奇。前面的鹿圈裏養了好幾隻漂亮的母鹿,想來鹿公子會喜歡。挑完了我再領下去清洗乾淨,打扮得漂漂亮亮隨鹿公子榮返。」

蓮燈聽得發笑,九色和這裏的鹿相比,當真就如貴公子一樣。自小長在神宮,如今又搬進了齊王府,皇親國戚比她還正宗,一聲鹿公子實在當得起。

他們慢慢往前,拐過一個彎就看見個巨大的鹿場,裏面的鹿是混養,有公有母。因為環境不怎麼好,氣味很熏人。蓮燈掩了掩鼻子,連九色都受不了,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鹿奴開始盡心儘力地介紹,這隻八個月大,那隻剛滿一歲……蓮燈看九色的模樣,似乎興趣缺缺。她轉頭問它,「怎麼了?還不高興嗎?那麼多漂亮的姑娘,一個都不喜歡?」

九色晃晃腦袋,看樣子是要白跑一趟了。蓮燈嘆了口氣,打算帶它離開,走了沒幾步,聽見身後傳來繁雜的腳步聲,是一個雜役牽着一頭母鹿,蠻狠地從圈裏拖拽了出來。那鹿好像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奮力地剎著蹄子,可惜力量弱,被拖得踉踉蹌蹌。它抬眼看人,大而明亮的眼睛裏裝着恐懼和淚水,蓮燈心都揪起來了,便問要將這鹿如何。

鹿奴道:「這頭鹿脾氣太犟,本來看它身條好,想讓它多產幾胎小鹿的,可它不讓雄鹿近身……」想起面前是位女郎,說完尷尬地咧了咧嘴,「如此只有送到屠宰場去了,總不能白養着它吧!」

有時候緣分就在須臾之間產生,九色縱過去嗅了嗅,然後邁著小碎步回來,在她袖子上扯了一下。蓮燈大感驚訝,「你喜歡它嗎?」

它點點頭,危難之中伸援手,大有英雄救美的豪邁。這下子鹿姑娘應該也被它感動了,果然含情脈脈望着它。以鹿的眼光看來,九色真是英俊、闊綽又風度翩翩,也許就如轉轉當初迷戀小郎君一樣,屬於一見鍾情。蓮燈自然有成人之美,讓雜役把繩索解了,給鹿奴幾吊錢,將九色的心上人買了下來。

這世上總歸一物降一物,原本那頭母鹿桀驁得很,可遇見了九色,立刻溫柔得水一樣,依在它身邊也不亂跑,緊緊跟隨着它。蓮燈就像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看到兒女終身大事有了眉目,滿心的欣慰和歡喜。她喟然長嘆,「這下子好了,你可算有伴了。再把曇奴嫁出去,我心裏就沒有什麼牽掛了。」頓了頓提議,「給新娘取個名字吧!」

九色看了心愛的人一眼,在道旁采了株剛發芽的冬葵給蓮燈看,蓮燈說不好,「這名字不夠秀氣。」邊走邊思量,忽然有了個想法,「就叫佳人吧!」

這名字很合它們的心意,九色帶着新娘呦呦叫起來,蓮燈掩袖而笑,在街市上緩慢走着,一人二鹿回到了齊王府。

回來后得知個好消息,局勢照着國師的部署扭轉,辰河羈押了蔡琰,將都護府的五萬人馬徹底收編。繳帥印歸附朝廷后,不日就能入長安了。

蓮燈很高興,但心裏又發怯,「軍中那位國師怎麼處置?看押起來了嗎?」

齊王搖頭,「畢竟不是等閑之人,雖然調遣不動大軍,那十三萬人卻也奈何不了他。靈台郎們圍攻他,他布了個陣,大搖大擺去了,如今在哪裏不得而知,我料想是要回太上神宮的。」

她心裏打鼓,不管他藏身在何處,只要不來找她就行了。又忙問:「我阿兄還有幾日進城?」

齊王算了算說快了,「至多再有三五日吧!我已經命人去修葺定王舊宅了,辰河回來可以暫居在我府中,待王府籌備妥當,再回去不遲。」

蓮燈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可是大軍還未抵達長安,大明宮裏就傳出了老皇帝駕崩的消息。

時間剛剛好,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國師接到密函,合上眼長出了一口氣。

他的任務就快完成了,不管他與師尊合不合,當初的教導他一直銘記在心。為國師者,心繫社稷蒼生。齊王有登龍之相,然而御極之路諸多波折,雖韜光養晦,底氣始終沒有那些手握重兵的兄弟足。他要輔佐君王,就必須為他剷除障礙,如今威脅全都解決了,他終於可以放開手了。

他換上具服入宮闈,同齊王一起料理後事。大軍還未抵達,時刻會生變數,所以宮中暫且不治喪,一切如常。只是間或傳來皇后無望的哭喊,齊王看了他一眼,「如何處置皇后?她可會因梁王的死,在大典上胡言亂語?」

他眯縫起眼,陽光照着他的紫金冠,玉簪導上組纓垂掛,朱紅的顏色,愈發稱得他面如白雪。他微微偏過頭看,殿宇空曠幽深,皇后的哭聲分外凄涼。他說:「尊她為太后,善待她,讓天下人看見殿下的孝心。梁王已死,她也已經年過半百,不會與殿下為敵。就算她有怨氣,殿下並未參與這次的奪嫡,沒有人能抓住殿下的把柄。」

是啊,他兵不血刃,得到了江山,誰也挑不出他半點錯處,因此不懼怕任何挑釁。齊王放心下來,點了點頭,「就照國師說的辦。」

替老皇帝籌備入殮事宜的人來往,見他們經過,恭恭敬敬退讓在一旁。他掖袖緩行,猶豫了下問:「蓮燈這兩天好嗎?」

齊王說好,「我看她淡漠得很,也許真從這件事裏走出來了。」

他頓住腳,表情哀致。她果然已經不在乎了,他的一場愛情,到最後什麼都沒有留下。怨得了誰?自作自受。他垂首而立,很久之後方頷首,「也許這樣……對她好一些。我知道她不能原諒我,也不想見到我,我不敢再在她面前露臉了,就遠遠看着她吧!」言罷對齊王長揖,「待殿下御極,請為她指一門好婚,要挑個穩重靠得住的,保她今生富貴無憂。」

齊王很吃驚,「你打算放棄了么?」

他抿唇笑了笑,不放棄又如何?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拖累着她,難道三個月後再讓她經歷一次生離死別嗎?夠了,已經太多次了,她終究是血肉之軀,也會堅持不住。他低頭想了想,「有些東西我給不了她……殿下若有好人選,一定告訴臣,臣要親自把關,人品過得去,才能安心將她交給別人。就三個月內吧,三個月後臣要閉關,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出關呢。三個月內辦妥,臣心裏也就安定了。」

齊王看着他,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才能把心愛的姑娘拱手讓人?他們之間的糾葛實在一言難盡,他自己雖從未暴露,其實也參與其中了,因他的大業連累了國師,所以他也有責任。他欠著一份情,必然滿口答應,「我物色過後先同你商量,待你首肯,我再替郡主說合。這麼一大攤的事,我也不知從何說起,但我心裏明白得很,屆時論功行賞,國師想要什麼?」

要什麼?並不是所有要求皇帝都能滿足的,比如蓮燈,他現在最大的渴望是她,他能下旨讓她賞他個笑容嗎?他嘆息,繼續盯着太陽出神,「臣沒有什麼要求,如果要論功行賞,就請殿下給蓮燈上個公主封號吧!過去的十六年她太苦了,今後當安享尊榮,一直到老。」

齊王沒想到這種苦情的戲碼會在國師身上上演,從他記事起,就對他充滿敬畏。一個不老的人,掌管天文曆法百餘年,有大智,有深謀,結果卻栽在情字上頭。到如今強取豪奪或是低聲下氣都不管用了,似乎除了成全,沒有別的路可走。

國師對他有定國之功,小小的封賞不足掛齒。他道好,「讓定王世子襲爵,蓮燈封公主,錦衣玉食一樣都少不了他們。可是……國師當真捨得把她送進別人懷裏?」

他不說話,沉默了半晌才道:「捨不得……又如何?我算錯了一些事,就要自己承擔惡果。眼下那位不知在哪裏,找不到他,我怕他會回來危及蓮燈。」

「我已經命人加緊搜查了。「齊王同他一起下台階,在太液池邊上漫步,試探著問他,「如果尊師一心要蓮燈,你何不……」

何不把她贈與他嗎?他忽然有些生氣,忍得住任何打擊,卻難以忍受一向敬重的恩師對他的女人動情。他寧願玉石俱焚,也不能把蓮燈送給他。

「他如今活着,和行屍走肉沒什麼分別。《渡亡經》只召回他的兩魂六魄,還有一魂一魄在天地間遊盪。回不來,性情便難定,蓮燈不能跟一個沒有自控能力的人在一起,他會傷了她的。再說他的時日也不得長久,經書找不到,神魂逐漸渙散,至多一年半載,身體慢慢枯萎,到最後也是個死。」

齊王對國師口中的世界了解甚少,也很難有人能夠懂得他看到的一切。就像陰與陽參差,太陽之下堂皇光明,但在他們觸及不到的地方,還存在着數不清的魑魅魍魎。國師是遊走在兩個世界的人,有時候懂得越多,心就越累。攬得住明月,挽不住清風,憾事比他們這些凡夫俗子更多。

「失了一魂一魄,是不是就像傻子一樣,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他嗯了聲,「魂魄齊全,才懂得壓抑自己的感情。如果不齊全,惡的那面不加掩飾,與獸無異。」他掖着兩手望湖光水色,喃喃道,「我和他說了,務必找到《渡亡經》。他太急躁,問不出所以然,一氣之下竟把定王殺了。眼下經書下落成謎,誰也不知道在哪裏。」

他沒有把自己的情況告訴齊王,茲事體大,總要隱瞞些,對蓮燈將來也有好處。讓他知道他在閉關,隨時會出山,在皇權大得飄飄然時有忌憚,對蓮燈兄妹也會網開一面。至於他的死訊能隱瞞多久,應該是放舟老邁的時候。彼時各自都上了年紀,如果再有變故,那麼也算平順了一生。得不得善終,看他們的造化。

五日之後定王大軍終於入了關內道,辰河交兵符,那十三萬人被分作十隊分派到各處,大股勢力分崩離析,已經對中原構不成威脅了。大明宮才開始向外傳播聖上死訊,喪鐘鳴響的次日清早齊王即位,一場九曲十八彎的奪嫡之戰終於落下帷幕,齊王再無敵手,又可以創造出一個太平盛世了。

蓮燈在院內靜坐,接到了新皇敕封,封她做同安公主,辰河襲父爵,並各有宅邸、田地、仆婢的賞賜。她對什麼頭銜不看重,匆匆忙忙奔出去找辰河。辰河進城后便入宮面聖,她還沒來得及見他。到宮門上等,應該就能遇上的,她讓人套車送她去,甫上朱雀大街便見他騎在馬上,由幾個隨從護衛著,從黃土壟道上緩緩而來。

她跳下車,大聲喊阿兄。辰河忙下馬來迎她,兄妹見了面悲喜交加,辰河捋她的頭髮,上下打量她,「還好么?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她說沒有,問阿耶的梓宮在哪裏,辰河黯然道:「在黃河上游相了個地方安葬了。阿耶總在惦念中原,葬在那裏,日夜聽得見黃河奔涌,他就不會孤單了。」

蓮燈極慢地點頭,「這樣也好,入土為安,也免得再顛躓了。」

辰河應了,又道:「聖上讓我留在長安,以後不回碎葉城了。」

蓮燈仔細留意他的神情,「阿兄不高興么?」

辰河似乎有些惆悵,不過很快又一笑,「我還沒來過長安,一路看來富庶繁華,應該是個不錯的地方。蒙陛下盛情,我覺得留在這裏沒什麼不好。大漠上風沙漫天,對我的身體也沒益處。」

蓮燈暗裏鬆了口氣,她知道男人的想法與女人不同,收繳了兵權就一文不名了,心境要是窄一些,可有段時間要煎熬呢。還好辰河看得開,他不像阿耶戀棧,不看重名利,更願意活得自在。她牽了他的手說:「我以後不想與阿兄分開了,我離開碎葉城后遭遇了很多事,覺得很累,想在阿兄身邊好好休息。」

辰河溫煦對她微笑,像小時候一樣,在她鼻子上颳了一下。

不過很可惜,她不能和辰河住在一個府里。她有她的公主宅,因為兄妹都大了,又都沒成家,即便是手足,也要避嫌。所幸定王府離她的府邸不遠,步行也就一炷香工夫,她想見他很方便。

命運兜了個大圈子,到最後停在了這裏。有時候回頭想想,就像做夢似的。從阿菩將她挖出沙坑,到如今的錦衣華服,她被愚弄得暈頭轉向。最後拿一個公主頭銜作為補償,所有的事就算了結了。

曇奴說罷了,「就這樣吧,你現在衣食無憂,我就可以撒手了。」

蓮燈聽了只是笑,「我已經派人和蕭將軍說了,他可以籌備婚事了。你就從這裏出嫁,風風光光做將軍夫人去吧!」

曇奴飛紅了臉,還是顯得猶豫不決,「我這出身……實在配不上人家。」

「怎麼配不上?哪裏配不上?你雖沒有父母,卻有我們。我和轉轉是你的姐妹,就算我們來路不怎麼正,好歹一個是貴妃,一個是公主。」說着自己笑起來,她們這樣的人,一路橫衝直撞著,現在竟處在這個位置上,也是奇事。

曇奴這才安穩下來,低頭想了想說也是,「我自己沒出息,卻有兩個有出息的姐妹。你們得了道,我也跟着升天了。要我嫁人不難,可我走之後,你一個人怎麼辦?」

她唔了聲道:「我早晚也會嫁的,你守着我,不能守一輩子。現在不去做將軍夫人,等蕭將軍娶了別人,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你不必擔心我,我現在這樣,還有什麼可愁的?」

一個公主的頭銜,已經是餘生富足的保證了,除了感情方面的問題,確實沒有其他可憂心的。曇奴至此功成身退,可以開始考慮自己的人生了。蕭朝都單等她發話,只要點頭,馬上登門提親。威風凜凜的雲麾將軍,到了這種時候猴急又靦腆,從頭到尾面紅耳赤,可笑又可愛。

請人合八字,排黃道吉日,大婚的時間定下了,就在六月初六。蓮燈不太懂那些,請傅姆幫着操持,自己偶爾參與挑選東西。晦氣了這麼久,藉著喜事沖一衝挺好,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不免惆悵,離曇奴成親還有幾個月,那時候臨淵應該已經不在了。

每常想到這裏都提醒自己自省,他的生死和她沒什麼關係,聽到死訊大不了有點難過,但不會造成太大困擾……她低頭坐在重席上,腦子裏一團亂麻。有點餓,面前的紅漆盤裏碼著透花糍,她捻起一塊,莫名發現沒有胃口,又放下了。

天色已晚,九色和佳人回去休息了。它們新婚燕爾分外甜蜜,蓮燈有時看着它們出雙入對,羨慕得不行。屋子大了,仆婢多了,心卻空了。她閉上眼,撐著額頭打盹,忽然聽見輕微的腳步聲,心裏一凜,料想又是他來了。

她直起身,果然見半個身影投在窗紙上。還未等她轟人,門砰地一聲就打開了。單薄的燭火照亮門外一小片地方,他一身玄袍立在那裏,袍角盤金線,燭火閃爍,金芒也隱隱閃爍。她微有些吃驚,惶然看着他,他眉眼間嚴霜凜然,不等她說話,提袍邁了進來。

「你……」她怒目望着他,「又來做什麼?」

他恍若未聞,摘下衣架上的斗篷扔給她,「跟我走。」

他今天有些不尋常,同前幾次的態度有天壤之別,她感覺不到其他,只是滿心的恐懼,壓都壓不住。仔細審視他,除了目光和神情有異,別的似乎沒有分別。但是她知道,他不是臨淵,是她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來了。

她旋身提起刀架上長劍,拔出青峰指向他,他垂眼看了看,不以為然,「就憑你,也想殺本座?」

她很害怕,手微微顫抖,卻固執地緊抿住唇不說話。他看着她,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你與他已經恩斷義絕了,這樣很好,那就回本座身邊來,我帶你離開這裏。」

她尖聲說不,「我哪兒都不去,你別做痴心妄想。」

「為什麼?你不是恨他嗎,本座對你好,疼愛你,你跟我走,有什麼不對?」

他的思維永遠和常人不一樣,現在還能好好說話,也許一眨眼就會做出什麼傷害她的事來。他來去無蹤,宅邸中的戍衛都沒有發現異常,她向外看了眼,他撇唇一笑,「你要叫救兵嗎?沒人攔得住本座,不過多添些傷亡罷了。」

是啊,沒有人能阻止他,她不自救,只有死路一條。她用力握緊了劍柄,「闔城都在抓捕你,你還敢來?」

他皺了皺眉頭,「誰敢抓捕本座?」

她輕輕發笑,「如今的大曆已經不是你的天下了,你是已死的人,既然有機會死而復生,為什麼不找個地方過平靜的生活?」

他對她的話很認同,「本座就是想離開長安,不過得帶上你。」

她惡聲道:「我不要同你在一起,你還不明白嗎?」

他原本還帶着笑意,聽到這番話,倏地放下了臉,「你不喜歡本座,所以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帶着那孽種一起?」他的憤怒來時便是驚天動地,猛地一運氣,這繡房四面的門窗皆洞開,外面的風灌進來,吹滅了案上的燭火,鼓脹起她的兩袖,畫帛凌空飛舞,恍惚要把她帶上天去似的。

她卻頑強,依舊拿劍指着他,他對這種冒犯很反感,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敲落了她手裏的劍,沒有了鋒棱,她一下落進了他懷裏。

他的手強行捋過她平坦的小腹,「還好已經解決了,否則今天又要傷你了。你喜歡孩子嗎?要孩子不難,我們可以生。」

她啐了一口,「誰要和你這老妖怪生孩子!」言罷徒手向他面門襲去。她得了臨淵的內力,對付起來不那麼容易。然而有情和無情,結果是不一樣的。她可以輕易拿簪子刺傷臨淵,卻完全奈何不了這老妖怪。他接她的招式不留半分情面,一心要制服她,力量與速度令她難以招架。

他出掌如雷霆,她勉強抵擋,被他擊中便鑽心的疼。他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弄傷她,嘴裏說着喜歡愛,卻可以隨時要她的性命。就像與獸相搏,一不小心就被他打得遍體鱗傷。到最後她實在無力抵擋了,他方收起攻勢,只控住她的雙手,把她緊緊嵌進懷裏。

「不吵不鬧多好,本座捨不得傷害你。」他靠在她耳邊說,親了親她的耳廓,「蓮燈,你走後我一直很想你。本來打算親自找你的,可那頭又放不下。《渡亡經》找不到,我和他都會灰飛煙滅,所以我需要人手,五湖四海替我打探……定王世子來長安了,我剛才去定王府看過他。你向他打聽過沒有?他知道那半部經書的下落嗎?」

她駭然道:「你把辰河怎麼了?」

他無辜地眨了眨眼,「遠遠看了一眼而已,並未將他如何。」

大軍歸附中原之後,原本圍繞在辰河身邊保護他的人都撤離了,現在他要害他,辰河便是死路一條。她不得不服軟,抓着他的衣袖道:「辰河不知情,如果他知道經書去向,現在絕對輪不着你來追問,早就落入臨淵手裏了。你不要碰他,他是個文弱書生,和你們不一樣。」

他不解地看她,「你很關心他?」

她抑塞道:「他是我阿兄,我自然關心他!」

「那你親我一下好么?」他笑着,點了點自己的嘴唇,「親我一下,我就不去找他麻煩。」

他的要求再無禮,她也拿他沒有辦法。蠟燭早就熄滅了,朦朧的一點光從外面滲透進來,她咬牙閉上眼,敷衍地親了他一口。他不滿意,「本座記得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是怎麼樣?以前是噩夢,她連回憶都感到恐懼。可是他卻很享受的樣子,緊緊抱着她說:「本座發現離不開你了,什麼都不想做,就想同你在一起。你愛過我的,對不對?哪怕只有一點……你也一定愛過我。先前俗務太多,我沒有時間陪你,接下來我們日夜在一起,我會做得比他好。」

他像得了個新玩具,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蓮燈只覺得恥辱,她握緊雙手,恨不得立時就殺了他。他對她的憤怒置若罔聞,替她披上斗篷道:「本座可以原諒你不告而別,下不為例就是了。現在跟我走吧,我帶你去關外。你不是喜歡落日長河嗎,我們回鳴沙山,白天看日出,夜裏坐在沙脊上唱紅狐狸。」

她忽然鼻子發酸,她一直嚮往這樣的生活,沒想到向她許諾的會是這個人。她曾經那麼卑微地求過臨淵,她可以像個男人一樣奮鬥,賺錢養活他,他只要貌美如花就可以了。但是他不願意,挑挑揀揀,嫌這嫌那。也許都是因為他心懷天下,可惜他的心裏裝得太滿了,已經沒有地方能夠容納她。

她仰頭看他,明知道不是同一個人,有一瞬也產生錯覺。她對他是否還有感情?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四周圍雲霧暾暾,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只看見他的臉。她無法自控,著了魔似的,糊裏糊塗順着他的話說:「看日出日落,唱紅狐狸……」

他溫和地微笑,「你唱過的,那次宴席之後。」他輕輕哼給她聽,「紅狐狸紅狐狸,在戈壁灘上跳來跳去……」

「臨淵……」她抬起手臂摟住他的脖頸,「這麼久,你到哪裏去了?」

他說:「東奔西跑,找《渡亡經》。沒有經書,我活不了多久。我缺了一魂一魄,不找回來,我就不能永遠和你在一起。所以你知道經書的下落,告訴我在哪裏。」

她絞盡腦汁,她應該知道,可為什麼想不起來?她捧住了頭哀聲說:「在哪裏呢?我也在找,可是找不到。」

「你不要我了嗎?」他低頭說,「沒有經書我會死的,你要看着我死?」

她搖頭,「不要,不要你死。」

他撫撫她的臉,「那你愛我嗎?」

她說愛你,「我愛你。」

他的心顫了顫,即便知道是術數蠱惑了她的心智,這刻也覺得滿足了。看來經書的線索她是真的沒有,逼她也沒用。實在找不到就算了,好歹有她,走這一遭也不算虧。他抱着她密密親吻,「我也愛你。」

她蒙蒙靠着他,像個討糖的孩子。他的嘴唇有致命的吸引力,她點起腳尖回應他,漂泊了太久,終於能夠停下歇一歇了。就這樣吧,別管他是誰,只要相愛就可以了。他說要帶她走,她願意跟他海角天涯。急匆匆牽他的手出門,「我們走,回鳴沙山去。」

忽然天崩地裂般的一聲驟響,連腳下的土地都震顫起來。她猛然打了個寒戰,就像燒紅的烙鐵被丟進了冷水裏,從一個極端落入另一個極端。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被人用力一掣,掣到了身後。

「師尊要帶她去哪裏?」

她迷迷糊糊聽到熟悉的聲音,大夢初醒似的左右看,四周燃起了火把,五官靈台郎帶人將這裏團團包圍起來。她怔怔的,不知發生了什麼,夜風呼嘯,吹起他的發梢,迷了她的眼。她聞見他身上的沉水香,才知道是他來了。

剛才是怎麼回事,她記不清了,只記得想去鳴沙山,中途被截了下來。頭暈得厲害,隱約聽見曇奴的喊聲,她定了定神打算過去,耳邊卻又響起國師的聲音,「蓮燈,到我身邊來。」

她挪了挪步子,那聲音逐漸扭曲,變得很慢,變得斷斷續續,然後是臨淵的斷喝,「對一個女子用幻術,師尊有臉做出這種事來!」

曇奴趁亂把她奪了過去,春官和冬官橫刀擋在她身前。她暈頭轉向,看那邊,師徒兩人,一個白衣一個黑袍,在火光下正邪分明。

可是一模一樣的面孔,一模一樣的身形,兩人同時出現的時候,莫名有種恐怖的感覺。她抓緊了曇奴的手,眼神獃滯地調轉過來,「我們走吧!」

曇奴以為她還沒清醒,在她臉上拍了兩下,「醒醒!」

她不懂,她是不敢看,接下來也許會有一場苦戰,兩位國師鬥法,不知道是怎樣一場腥風血雨的對決。臨淵功力欠缺,會不會吃虧?萬一不敵他,她若是親眼目睹,恐怕不能承受。

她慌慌張張往後退,「我不要看,我要走。」

曇奴明白過來,攙着她疾行,身後又傳來呼喊,一遞一聲叫着蓮燈。

他們連聲音都是一樣的,她的心不住悸動,卻不敢回頭。那兩個人她都討厭,不管是他還是老妖怪。可是眼淚卻不住落下來,她哆嗦著說:「曇奴,我好害怕……太害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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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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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個白衣一個黑袍,在火光下正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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