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山高水長,永不復見。

第20章 山高水長,永不復見。

第20章山高水長,永不復見。

他凝眉看她,神情頹敗,臉色青灰,和死人有什麼兩樣?他不明白,難道他對她不夠好嗎?她為什麼要跑?他很生氣,氣極了恨不得親手結果她,可是不能,狠不下這個心。奇怪他居然也有兩難的時候,看來這次是喜歡得不輕。

說起喜歡,他好像也曾經對一個姑娘動過心,不過那時僅是驚鴻一瞥,連話都沒有說上半句。動心和愛畢竟是兩回事,那個姑娘的臉他早就記不清了,而蓮燈走失的一晝夜裏,他的腦子裏可以很清楚地描畫出她的五官,甚至嘴角梨渦的形狀和左邊眉梢的痣,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有點難過,和她也算有過親密的接觸了,為什麼她還是要逃?因為愛着那個臨淵,看到他除了討厭就沒別的了?他挪過去,悄悄挪到她身邊,她捂著胸口擰著眉頭,他自覺手下留情,其實對她來說依然太重了。

他猶豫了下,伸手探向她胸前。她悚然一驚,戒備地望着他,惡聲惡氣道:「你想幹什麼?」

她的態度不好,他當然更不好了。強行將她的手撥開,一下子按了上去,「我看看你傷了沒有。」

不傷能吐血嗎?她心裏很不情願,又欲出手反擊,被他狠狠一個眼神喝住了,「不想讓我廢你的胳膊,就老老實實別動。」

她灰心喪氣,到現在這步,還有什麼可掙扎的?他想把她揉圓搓扁都隨他的意思,她能忍受便堅持,若實在不能,只有對不起曇奴和轉轉了。因為不堪重負,她連呼吸都覺得痛苦,勉強活着,對她來說不是什麼可喜的事。

她不耐煩地格開他的手,「用不着你摸,我自己也知道。且死不了,死了誰供你消遣呢!國師這樣精明的人,豈肯做虧本的買賣。」

她先前錯將他當成另一個人,對他的脈脈溫情能夠融化堅冰。現在知道真相了,時時恨不得他去死,這種反差着實讓人心寒。他也是瘋了,把一個不愛他的女人圈在身邊,簡直就是自虐。早知道這樣,她走了就走了,還把她尋回來幹什麼?那麼現在放她離開也還來得及,他願意鬆手嗎?他自己問自己,結果是不,寧願她枯萎,死在他懷裏,也不讓她意氣風發在別的男人身邊笑。

所以他的愛是偏執的,他自己也知道。他只有盡量對她好一些,但願還能重塑他早已垮塌的形象。

蓮燈這一次出逃元氣大傷,回到軍中那幾位阿兄也依靠不上,他們正忙着自相殘殺,哪裏有空管她這個來路成謎的妹妹。她的失蹤甚至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回來后在車下相見,寥寥地一點頭,阿兄阿妹地招呼一下,就過去了。她一個人卧在帳子裏療傷,很覺得凄涼。這時候真想念辰河,如果他在,即便再文弱,也會盡全力保護她。

不管她這裏發生了多少事,大局當如何還是如何。庸王和楚王鬧得不可開交,原本沒有機會登上帝位的人,一旦窺見一絲曙光,便也開始奮不顧身地爭搶。倖存的三位皇子,每人有三成的機會登頂,但重頭還在手握兵權的兩個人身上。這場皇儲間的較量,最後的贏家勢必在兩人之間產生,至於那個無兵無馬的齊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戰來戰去,勾心鬥角,國師這時候成了香餑餑,各方皆來示好,試圖拉攏他。

很意外,那位一直無聲無息的齊王居然也送來了密函,代今上與國師通氣之餘,希望國師能夠揮軍東征,將庸王與楚王一舉殲滅,保大曆江山固若金湯。

國師捏著那書信,在帳中緩步來去,「這小兒,打得一把空手套白狼的好算盤。」一面說,一面湊到她面前。火盆攏得太旺了,熏得她臉上潮紅。炭氣過重對身體不好,便拿火筷子撥了撥,把燃炭埋進了灰里,轉頭問,「你知道齊王嗎?」

她遲遲抬起眼,「是轉轉的郎君。那時候她不小心玷污了人家,齊王要她負責,就把她抓回王府了。」

他聽了覺得好笑,「倒也是段姻緣,有意思。如果江山要易主,依你看,誰更合適那把交椅?」

她淡淡的模樣,別開臉道:「國師早就有了打算,現在又來問我做什麼?」

他不介意她話里夾槍帶棒,自顧自道:「本座想了個好主意,想和你商量。你不是很愛我那徒弟嗎,讓他做皇帝怎麼樣?」

蓮燈像看白痴一樣看着他,「國師在說笑?」

他說不是,「活得太久的人,其實對很多東西看得很淡。我在國師位的寶座上坐了四十年,什麼樣的榮華富貴沒有見識過?香車寶馬、錦衣華服,對我來說都沒有太大的吸引力。我想嘗試一些從未做過的事情……」他把視線對準了她,「我最近發現個新奇有趣的東西,想佔為己有。」

蓮燈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不敢看他,但願他說的不是她。可惜事與願違,通常怕什麼來什麼,他說:「我打下個江山贈與他,然後帶你浪跡天涯,你看怎麼樣?」

這算什麼?用江山來填平他的奪妻之恨,那麼她呢?他從頭至尾就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她哼笑一聲,「異想天開。我這麼厭惡你,你難道不知道嗎?帶我浪跡天涯,先問過我的意思再說。」

他寒了臉,「你果真不願意么?」

「你殺了我阿耶,還要我順從你?難道你的腦子停工了一百年,變得不正常了嗎?你會和殺父仇人在一起?」

她每次都能輕而易舉破壞他的好心情,他想翻過去的事,她總要一遍遍不厭其煩地重提。她現在似乎一點都不怕他了,因為放跑了曇奴,她覺得再也沒有什麼能約束她了。

他拂袖直起身子,在帳中鬱悶地轉了兩圈。他一直照顧她的情緒,失而復得之後便沒有碰過她一下。看來女人是不能太嬌慣的,時間一久她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隨手拿了顆棗兒,彈指將蠟燭熄滅了。另一盞離得遠,隔了一層幔子,微弱的亮足夠讓他看清她。朦朧里見她有點慌,他卻氣定神閑,拔下簪子將發冠擱在一邊,羅衣扔在矮几上,倚著引枕向她招招手,「到本座身邊來。」

她恐懼地退後,拒絕聽他調遣。他半眯着眼,微微偏過臉,從眼梢處乜斜她,帶着風流嫵媚的韻致,卻也令人不寒而慄。

他究竟以為她有多傻,才會自動送上門?自從逃跑那時起就徹底和他決裂了,再落到他手裏,下場是好不了了,既然如此,索性對抗到底。

她的不合作令他惱火,他原本不想逼她,可是這步邁不出去,她心裏永遠記掛着另一個人。他都已經打算為了美人放棄江山了,這麼大的犧牲,她是瞎子,看不到嗎?

他負氣過去牽她,她不要命似的抵擋。他無名火起,在她玉枕上一擊,這下她消停了,四肢癱軟下來,只能任他擺佈。他扛起她,毫不憐惜地扔在榻上,動手解她的衣裳。她閉着眼,豆大的眼淚從眼角滑落,動彈不了,只有這樣無聲的抗議。

他頓下來,沒處發泄他的怒氣,揚手一掃,掃落了案頭的博山爐。半燃的香篆滾得到處儘是,他高聲斥責她,「你是死腦筋么,從了本座有這麼難嗎?本座長得不如他?手段不如他?還是權勢不如他?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愛上我?」

她昏沉沉,被他擊了玉枕,頭暈得非常厲害。他在那裏大呼小叫,她卻覺得十分可笑。他口口聲聲喜歡她,喜歡她會三番四次出手傷她嗎?還好她不是嬌滴滴的閨秀,否則經受這樣的折磨,早就去見閻王了。

他不服氣,莽撞地上來吻她,這回忘了扣住她的牙關,她下勁在他唇上一咬,只恨咬得不夠狠,沒能咬下他一塊肉來。他吃痛放開她,氣極了抬手欲教訓她,誰知她趴在榻沿上,翻江倒海似的的大吐起來。

這個陣仗嚇着他了,他呆立在那裏,看着滿地穢物不知如何是好。慌忙叫人進來清理,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下手又過重,敲傷她的腦子了。

榻前換上了新的毛氈,他才敢過來探看她。玉枕穴處的頭骨完好,應該沒有什麼大礙。復牽她的手來搭脈,越診越覺得奇怪,忽然抬眼望向她,滿臉的錯愕,「你……怎麼……」

她無力回應他,頭暈加上噁心,人像到了鬼門關似的。耳邊是隆隆的馬蹄聲,身體懸浮在半空中,睜不開眼。燭火搖曳恍在世界的另一端,她的整個身體浸泡在黑暗裏,努力想醒過來,但是無能為力。

他站起身,心裏七上八下沒有頭緒。茫然在帳中遊走了半天,接下來要怎麼辦,他也拿不定不主意。

該不該留?留下是個禍害,愈發讓他們之間的關係牢不可破。他回身看她,她仰在枕上奄奄一息。這個時候顧慮太多,長起來飛快,到時候顯了懷,事情就更難辦了。只有趁她還不知情,能夠解決的都解決掉。然後乾乾淨淨的,她才能完全成為他的。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不要遲疑,他即刻到案上開方子。外面風雪肆虐,可就算下着刀子,也要在天亮前把葯配齊。

蓮燈卧在榻上,隔了好一會兒才能活動。睜開眼睛四下看,帳中靜悄悄的,她艱難地爬下來,爬回她的重席上去。炭盆里的炭火已經熄了,有點冷。她裹着被子推窗看,雪下得好大,不是成片,是成團的,打在牛皮帳上,沙沙作響。

葯是他親自端過來的,他說:「你受了寒,喝完葯好好休息一晚就沒事了。」

他不給她請醫官,蓮燈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覺得自己可能快不行了。反正情況這麼壞,喝葯喝死了正好。

她支起身子伸手來接,手上沒勁,顫抖著,葯碗在她手裏顛盪。他見了忙又接回去,在她邊上坐了下來,「還是本座喂你吧!」

她搖搖頭,「我自己來。」

他把葯碗擱在矮几上,沒有聽她的,強行讓她靠着他,低聲道:「你身體很不好,這個時候就別再鬧了。暫時把我當成他,我做他半天替身,讓你好好依靠。」

她眼裏盈滿了淚,扣著簟子道:「你不是他,也變不成他。」

他哀戚看着她,「為什麼?他比本座溫柔?比本座待你更好?」

她轉過臉說是,「他哪兒都比你好。」

國師噎了一下,氣涌如山,需要緩一緩才能和她正常交流。隔了很久慢慢冷靜下來,知道她現在虛弱,再動粗可能真的會死。另一半《渡亡經》下落不明,召喚亡靈困難太大,只怕到時候救她不得。

他嘆了口氣,「本座可以學,對你好一點,讓你喜歡本座比喜歡他更多。你和他有過肌膚之親,我不介意。大曆民風開放,不計較這點小事情。只要你把心放在我身上,我會對你很體貼的。」一面說,一面端過碗來,貼在她嘴唇上,「喝吧,喝了病就好了。」

如果她還有一點求生的意願,大概就是為了再見臨淵一面。自己這麼病怏怏的,沒有健康什麼都是空談。她掙扎了下,就着他的手把葯喝了,那葯太苦,又濃又稠,叫人直作嘔。他塞個梅子在她嘴裏,心滿意足地微笑,「好了,喝了就好。躺下別動,我在這裏守着你。」

她對他的態度還是不怎麼友好,轟不走只有隨他去,背對着他,囫圇閉上了眼睛。朦朧里感覺他靠過來,貼着她的後背一下一下捋她的頭髮,手勢僵硬,不知多少回捋得她吃痛。

他永遠也學不會怎麼溫柔以待,也或許是她真的太厭惡他,以至於他做什麼她都很反感。她想起那時在碎葉城,臨淵知錯后開始送她花,帶她上金光塔頂看月亮,小心翼翼地奉承她。其實手段很稚嫩,可她因為愛他,再笨拙她也覺得可愛。

不知他現在在哪裏,會不會也在想念她。奇怪她天天時時盼著回到他身邊,但因為受這老妖怪掌握,沒法逃出去。他呢?也有人控制着他嗎?為什麼他不來找她?哪怕死,她也想和他死在一起。思念太痛苦,太可怕,世上沒有一樣比這個更摧人心肝了。以前她什麼都不懂,天涯海角只要有口飯吃就行。現在喜歡一個人,就像被困住了,總有一根細細的線牽着心上的紐袢,略拉扯一下就隱隱作痛。

帳外北風呼號,雪連下了三天,看天色一時半刻停不了。不知仗什麼時候能打完,塵埃落定了總要回到長安的,他禁她的足,不能禁一輩子。蓮燈迷迷糊糊想,他在她身後很讓她難受,她默默往前移動半分,和他隔開了點距離,他倒沒有再追過來。

安穩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有了些力氣,還痛快吃了兩個胡餅。她胃口不錯,國師卻犯愁了,明明看着她把葯喝下去,為什麼不見起效?難道這孩子是鐵打的嗎?他悄悄出去,查驗了昨晚熬的藥渣,一樣一樣對照,沒有缺漏,和方子上開的一樣。大概是劑量不夠,那就再加大些。他把話吩咐下去,后因蔡琰差人來請,暫時離開了大帳。

蓮燈着急恢復,在冰天雪地里練劍,飄逸的畫帛伴着矯健的身姿,力與美出奇和諧。一套下來薄薄起了層汗,夏官在邊上侍立着,待她練完拿斗篷替她披上,壓聲道:「娘子近來要多小心身子。」

她轉頭看他,他平常話很少,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同她搭訕,今天倒讓她意外。她嗯了聲,略頓了頓看他臉色,「夏官可是有事?」

夏官似乎很猶豫,支吾了半天才道:「娘子沒感覺自己有什麼不妥嗎?」

她被他說得茫然,不妥大約就是這兩天甚是虛弱吧!

他見她不答,復道:「這段時間別再舞刀弄棒了,昨日國師命人配藥,軍中沒有,跑了十多里入城才購置齊全的。屬下略通些醫理,看了那個方子,似乎是落胎的葯。」

她吃了一驚,「落胎的葯?給我喝的?」

軍中除了她和少數幾個像曇奴一樣的死士,其他都是男人,男人總不見得需要落胎吧!夏官點了點頭,「所以娘子自己要當心,我命人少放了幾錢大黃和碎骨子,藥效不夠,娘子今日才未發作。若國師再要著人煎藥來,千萬不能用——如果娘子要這個孩子的話。」

蓮燈怔怔的,回不過神來。說有了孩子,消息來得太突然,細想想,葵水好像是很久沒來了,難道那一次就坐住了胎嗎?可是這事要夏官來告知她,她頓時紅了臉,兩個人都覺得很尷尬,沉默下來不知說什麼好。

還是夏官警覺,低低道:「娘子面上不能有異,別叫國師發現。先回帳里去,在外面惹人注目。」

蓮燈忙道好,自己進了大帳,他仍舊在帳門外侍立。她沒走遠,掩在一層垂簾后問他,「國師的意思是要打掉孩子,你不順着他的意,怎麼反過來幫我?」

夏官的嗓音又冷又硬,「我只認一位國師,只對一人效忠。國師礙於師恩不得反抗,我受命聽候差遣,但絕不做有損國師利益的事。」

蓮燈悵然站着,從他的話里也能砸弄出些滋味來。夏官是受了臨淵的命令輔佐老妖怪的,這麼說他並不是身不由己。

「你可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是不是回太上神宮了?」

夏官道:「這個說不準,國師招過陰兵之後功力盡失,連自己行動都不能夠。如今是不是活着,去了哪裏,屬下不知道。」

蓮燈難受至極,嗓子裏梗得發痛,轉身背靠着樁子,才能勉強維持站立。頓了會兒問他,「現在這個國師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死了一百多年,又活過來了?」

夏官道:「純陽血的人屍身不腐,國師耗了半生修為,用《渡亡經》招他回來的。至於為什麼這麼做,屬下亦是不知。」

她扶住了額頭,事情紛繁複雜,她也理不出頭緒來。只知道他折損太多,一次又一次,直至耗光修為。他的身體轉暖了,三年眨眼即過,到時候他若是死了,他的師父會不會來救他?

她失魂落魄回到席墊上,摸了摸肚子,什麼都感覺不到。暗想真要有個孩子也是奇了,照理說這段時間受的苦不少,兩次被國師打傷,甚至昨天還吃了葯,對他卻沒有半點影響,這孩子長得太結實了。

可是再結實也要多保重,也許再一次就小命不保了。她兩手環起來,假裝可以抱住他,心裏有點高興。然而前途茫茫,吉凶未卜。她想不出怎麼護他,起身到箱籠里找了尺頭把腰包好,讓他在裏面暖和一點不要受寒。至於能不能活下來,看老天爺的意思吧!

國師在她面前卻半點口風也不露,有葯送過來,親自端到她面前,哄她是補藥,調理她的身體。她也沒有戳穿,放在一旁笑了笑,「這葯太難喝了,涼一涼再說。你可替我準備梅子?」

他見她今天態度有了轉變,臉上神色頓時緩和很多,「那個白玉盒子裏還有好幾顆,你想吃別的什麼同我說,我讓人去辦。」

她嗯了聲,有些扭捏地說:「想吃餺飥,還有魚乾把子。」

他忙對外傳話,要他們按着她的意思去辦。趁着她心情不錯,看準了時機又同她套近乎,「身上好些了嗎?」

她說還好,「大軍什麼時候開戰?就任庸王和楚王鬧么?」

他笑道:「軍中的事不用你操心,京畿自然會發兵攻打他們。只是聖上催促還朝,本座還沒想好是攻打還是歸順。」

她凝眉看他,「當初臨淵受命,也像國師這樣態度模糊么?他也打算謀反?」

他摸了摸鼻子,「他和當今聖上做過兩天莫逆之交,大概從來沒有想過要反朝廷吧!」

所以他現在這麼做,是要陷他於不仁不義。她實在厭惡他,又不得不分散他的注意力,便道:「國師能知過去未來,誰是下一任皇帝,你算不出來嗎?」

他嘲訕笑了笑,「這種事,不過騙騙小孩子罷了。天道無常,人的運數隨時會轉,不可斷言。再說我那套本事百餘年沒用了,前兩天試了試……」他有點尷尬,「不靈了。」

她哈地一聲笑出來,發覺自己落井下石得太明顯,忙住了口。

他斜着眼睛看她,「我略出些問題,你似乎就很高興。」

她說不是,又東拉西扯著,「你何時上戰場,我要一起去。太久不活動,刀劍都生疏了。」

他疑惑地打量她,「你阿耶已經沒了,你為誰打天下?」

她寒著臉道:「我阿耶落得這樣下場,朝廷是主謀。只有撬了曹家的江山,我阿兄才有一線生機。」

她所謂的阿兄當然是指定王世子,國師慢慢點頭,「你那麼在乎那個阿兄,看來不管誰當皇帝,必須要善待他了。」

「所以還請國師手下留情,保我阿兄無虞。」她復又試探,「國師後來有沒有繼續追查《渡亡經》的下落?這半卷經文對臨淵很重要。」

他掖着袖子嘆息,「一直在追查,可惜沒有任何進展。若實在找不到,那也是天意,只有聽天由命了。」

這麼說來,他廢了恁大力氣招回來的人,對他的生死其實並不十分在意。也許認為世上應該只有一個臨淵,他死了對他更有利。蓮燈瞋目切齒,想罵他忘恩負義,又怕連累夏官,只得忍氣吞聲。

周旋了半天,他還是沒有忘記那碗葯,抬手指了指道:「喝吧,現在應當涼了。或者你自己不願意端著,要本座來喂你?」

她沒有辦法,堆出一個訕訕的笑,「我手上沒力氣,勞駕國師了。」

他自然很樂意,端著葯碗過來,她假作不經意往他臂彎上靠過去,結果那手一晃,潑了大半。她啊了聲,「灑了……」

他皺起眉,狐疑地打量,她眨著大眼睛說:「這樣也好,不要再讓人去煎了,煎來了我也不喝,實在太苦了。」說着招他坐下,含笑道,「葯補不如食補,我多吃些東西就好了。」

他不動聲色,疑心她察覺了,便牽着袖子給她斟了杯酒,「天冷得厲害,酒能暖身子,你也喝兩杯。」

她知道他的用意,她如果裝作不知情,他反而會迂迴些。酒對孩子必定是不好的,可她不能推諉,萬一被他探出端倪來,難保不會直截了當一拳打在她小腹上。

她端起酒盞和他碰杯,語氣盡量放得柔軟,「這兩天總見你在外面跑,要小心身體,讓他們多給你添兩件衣裳。」

她突如其來的體貼令他受寵若驚,他訝然看着她,她抬起眼一笑,「怎麼?對你和氣些反而不習慣了么?」言罷低頭為他布菜,曼聲道,「這陣子我很累,不想再鬧了。有什麼話,到了長安再說。若他當真不要我了,我也不是傻子,總得為自己找條出路。」

他聽了心頭一震,「你會心甘情願跟着本座嗎?」

她抿唇不語,燈火煌煌照着她的側臉,眉心眼梢依然籠著淺淡的愁雲,「要看你待我如何,如果不得長進,我也未必非和你們師徒糾纏在一起。」

對她好一點,當然不包括強迫她,但孩子是一定要打的,不過得尋個隱秘些的辦法,也不急在今天。他點了點頭,她的手在桌上擱著,他探過去握在掌心裏,鄭重其事地承諾,「本座會做得很好,你只管看着吧。」

她但笑不語,做得很好?可惜前一刻還在算計她。她仔細思量過,不能就這麼認命,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孩子,她必須離開這裏。趁着他外出遁逃是沒有用的,時間上必須拉出足夠的距離,至少要在三個時辰以上。不能向長安跑,找個地方先躲上兩天,待他們搜尋無果,才能繼續上路。

她自己擬好了計劃,把必須品都準備齊全,火鐮、腰刀、錢,剩下的就看自己的運氣。

雪連下了五六天,終於停了。朔風橫掃,冰雪慢慢消融。又過兩日,路上有了行人,行走得多了,雪化起來比曠野上快。蓮燈耐心等待,國師這期間離過營,回來后匆忙來看她,見她還在,似乎對她放心了些。他在戰事上的部署不會和她說起,還好她能從夏官那裏探到點消息。夏官面上冷冷的,其實是個好人,至少他對恩主一片忠心。之前絕不會這樣幫襯她,但得知她有了孕,便開始不遺餘力地助她出逃。

也是老天有眼,國師接了令,明日起早率大軍東進,助羽林軍蕩平庸王駐地。她要是選在這刻出逃,國師無暇顧及,也許就被她走脫了。其實隴州離長安不過六百里,一鼓作氣跑上兩個晝夜就能抵達。她不會再像上次那樣魯莽了,曇奴來救她是臨時起意,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這趟天時地利人和,她覺得自己很有把握。

夏官藉著換炭盆的當口知會她,「大營以東二里,我留了一匹快馬。明日先登車輦,然後趁他不備悄悄退出來,周圍是我的人,會放你離開。」

蓮燈心頭怦怦作跳,悄聲對他道謝,他看了她一眼,「保重。」

第二天果然如原先計劃的那樣,大軍五更起拔營,國師還需裝模作樣入王帳同定王商議。然後車馬來了,定王吹不得風,車一直駛進帳中。待裏面將梓宮安頓好后,王帳才開始拆除。

蓮燈靜靜坐在那裏等著,他過來喚她登車,她裹着斗篷起身,走了兩步回頭看他,「風大得緊,你與我一同乘車嗎?」

他說不,一身明光鎧在朝陽下熠熠生輝,「這才剛開拔,要震士氣。定王不露面,我再縮在車裏,軍心會有變。」他抬手撫了撫她的臉頰,「你先去車裏,我總要做做樣子的,明天就用不着在外面受凍了。」

她笑起來,溫婉道好,替他緊了緊披風上的系帶,方轉身往車前去。

登了車,扒著窗戶看,前面一眾將領開道,好不威風。她的車落後了幾丈遠,只要他不回頭,一時半刻不會發現。她將蹀躞帶鬆鬆繫上,看準時機推開後面的車門溜了下去,只要扈從不出聲,那些兵卒看見也不敢管她的閑事。她貓著腰,幾個縱身躍進路旁的乾渠里潛伏下來,目送他們走遠,才敢直起身往東邊林子裏找馬。

在原野上狂奔,簡直忍不住要放肆尖叫。這次逃出來后一定不會再落進他手裏了,她可以去長安找他們,不必再時時擔心老妖怪威脅她的孩子。

抱着肚子跑了一程,稍稍放緩,不敢太急切,怕動了胎氣。她到現在對懷孕這件事依舊一知半解,只知道既然有了,就該好好保護他。等見到臨淵宣佈這個好消息,他老來得子,應該會很高興吧!

九重塔內不知年月,兩盞幽暗的燭火在遠處的神龕前跳動着,他慢慢從蒲團上下來,走得略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腰上佩玉磕到爐鼎邊緣,轉眼就四分五裂。他將碎片撿起來托在掌心,想重新拼湊,又發現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索性把繫繩也一併解下來,隨手扔在了角落裏。

他在昏暗裏行走,走進卧房,成為國師前的六年時光他就在這裏度過,後來藉著閉關避世,也常在這裏休養。他是喜歡享受的人,腳下織錦地衣,兩側金塗銀燈樹,明明很輝煌的所在,在他眼裏卻失了光彩。

他行動很慢,走到妝台前坐下,看黃銅鏡里的自己,依舊是烏髮雪膚,毫無半點老態。可是自己知道,他現在的身體是一百多歲的身體,連走兩步路都會覺得吃力。

這已經算是恢復了一大截了,他還記得鬼戰後,連站立都不行,若不是翠微將他接回來,他可能就像一灘爛泥,至今匍匐在扁都口的深山裏。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多讓人悲傷的憾事。他仔細照鏡子,忽然在左邊面頰上發現了一顆黑痣,他愣了下,伸手在銅鏡上擦拭,還好能擦掉,他鬆了口氣。

他又蹣跚站起來,到一盆清水前凝神觀望,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蓮燈了,想念她的時候痛苦非常,可是使盡了渾身解數,依舊沒有辦法探得她的行蹤。他最近常常覺得自己無能,失去功力后,他連個普通人都不如。他有時也懷疑,花半數修為召回師父,究竟值不值得。其實他也有私心,那半卷《渡亡經》不見得能尋回來,因為翻遍了西域三十六國的文獻,沒有找到半點蛛絲馬跡。也許回回國君手上的整部經文已經湮沒在歷史長河裏了,他甚至派人探過皇陵,最後一無所獲。所以他若想活下去,必須有一個和他能力相當的人,用這半部經書為他續命。

他以前不懼死,活得百無聊賴,死了好去另一個世界看風景。但是現在動了凡心,他迫切有了活下去的願望。至少再爭取六十年的陽壽,容他和她一起變老。可惜現在一切都很糟糕,他無力自保,連邁出這九重塔都不能夠,更別說去找她了。

如果年輕的臉上鑲了一雙蒼老的眼睛,會不會嚇着她?他閉關這麼久,恢復得極慢,要想回到原來那種狀態,恐怕還需要半年。半年,對現在的他來說實在太漫長。他曾經拄著拐杖在鏡子前看,身姿不再挺拔,佝僂著的。於是不敢見她,怕連最後一點吸引她的資本都沒有了,她會失望,會放棄他。

他仰倒在圍榻上,伸手在枕頭下掏挖,掏出一段綢帶來。桃紅色的絛子,是她裙腰上的系帶。當初她為他止血留下的,他沒有告訴她,一直隨身攜帶着,以便隨時睹物思人。他把絛帶蓋在臉上,閉上眼,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他那時自顧不暇,怕帶她離開會惹人懷疑。大軍還未收編,他肩上的任務沒有完成,便同師父議定,由他回軍中主持,代他看顧蓮燈,保她安然無恙。短暫的相思苦能夠熬得,他需要時間恢復,至少不要讓她看見他的狼狽樣。等事情過去了,即便她因定王的事怨恨他,他也不會再和她分開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微微偏過頭看,是翠微來了。她叫了聲師兄,到他榻前詢問,「今天可還好?」

他點了點頭,「師父那裏有沒有消息?」

她說有,邊替他掖被角邊道:「聖上發了旨意,命大軍東進與羽林軍匯合,共同抗擊庸王。師父前天受命開拔,秋官飛鴿傳書回來,說一切如常,請座上放心。」

他聽了半晌未言,過了會兒才道:「沒有自發上交兵權,朝中三催四請毫不動容,待接了戰命才有行動,不知師父是什麼打算。」

翠微看了他一眼,「你擔心什麼?擔心師父有逆心么?當初打下江山有他的汗馬功勞,一百多年後他想顛覆,也由得他吧!你現在顧好自己的身體就是了,我看你恢復得慢,再渡些功力給你可好?」

他搖搖頭,「神宮現在要依仗你主事,上次為了救我,你也損耗不小,不能再渡了。」他看着她輕輕一笑,「我記得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多保重些吧!」

翠微臉上一陣紅,「提年紀幹什麼,我身上還沒回暖,活得比你長。」

他抬起手臂蓋住眼睛,只見那紅唇上揚,笑得很是愜意。

翠微有些難過,她就這樣看着他,一直充滿愛慕地看着他,看了上百年。他們都是異類,百餘年來的三個純陽血聚集在太上神宮,除了這裏能夠正大光明地活很久,別處會拿你當怪物。他們這種人沒有資格和尋常人產生感情,所以那個糊裏糊塗的王朗一直糾纏,令她感覺困擾。在她心裏,她和眼前這人應該是一對。當初師父也曾經玩笑式的說起過,他想娶親,恐怕只能娶她。然而等了很久很久,她都沒能等到。現在他愛上了蓮燈,更加讓她不解的是師父和他跌在了同一個坑裏,她當時接到秋官的書信,驚訝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哪裏就有這麼大的吸引力!不過轉念想想,也沒什麼不好。他現在獲得外界消息的唯一途徑就是她,他的傷勢不能外傳,因此春官他們只知道國師閉關,並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到了緊要關頭,還是同門更信得過,她就負責打理神宮事物,以及向他傳遞軍中和長安的所有動向。她也有取捨,有些據實告訴他,有些打了折扣傳遞給他。比如師父和蓮燈的糾葛,還有蓮燈懷孕出逃的事,她在他面前隻字未提。他現在沒有能力管那麼多,把內情告訴他,對他沒什麼好處。

可是她不說,他還是時時會問起,「蓮燈好不好?我要夏官三日一報的,這了兩天怎麼沒有消息?」

她哦了聲,「定王初過世的時候難過了很久,後來漸漸緩過來了。師父率大軍東進,怕她傷身,替她準備了車輦。你放心,要是有什麼特別的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

他沉默了下,又問:「她沒有起疑嗎?一直把師父當成我?」

翠微說是,「你們這樣像,任誰都分辨不出來的。」

他心裏有點彆扭,暗道她怎麼這麼笨,連自己的情郎都認不出,會不會傻乎乎的勾引人家?如果要人抱怎麼辦?如果和師父乖乖怎麼辦?越想越難過,胸口一蹦一突不得安穩,嘆了口氣道:「讓夏官暗中保護她,待我稍有些力氣,親自去蒲州接她回來。」

翠微澀澀道好,「這事急進不得,萬一走火入魔就壞了。你好好歇息,這幾天正籌備祭天大典,我暫且忙,等過兩日再來看你。」

他微頷首,別過臉閉上了眼睛。

翠微從九重塔里退出來時,剛近黃昏。她掖着兩袖在台基上站了片刻,看天際的雲,彷彿也被凍僵了,淡而淺薄地趴在天幕上。幾個巫女抱着書稿過去,後面即見侲子搬著銅熏爐經過。盧慶在一旁指派,這架往前殿,那架往道場。

她喚了他一聲,盧慶站住腳,向她作了一揖,「夫人有何指派?」

翠微緩緩出了口氣,「我料著今晚或明日,蓮燈會到神宮來求見國師。國師正閉關,不見外客,她一到你就派人通傳我,不要驚擾國師。」

盧慶雖知道國師和那位小娘子之間有些不尋常,但諸多牽扯也是事出有因。現在風頭過去了,各歸各位,以國師的尊榮,不會和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糾纏不清,倒也說得通。當即應個是,「我這就吩咐下去。」復行一禮,往宮門上去了。

長安城內實行宵禁,太上神宮在神禾原,沒有城門關閉的困擾。蓮燈本想先進城和曇奴轉轉匯合的,但因到達時天已經黑了,便沒有耽擱,直奔神禾原而來。

她跑得算加急了,兩天一夜沒合眼,中途換了匹馬,終於在入夜時分抵達了。

遙望太上神宮,一如初見時的輝煌巍峨,各處燈籠高掛,每一個翹角,每一棱屋脊,都讓她感覺熟悉。他在那裏吧?她心裏愈發急切,打馬上了甬道,那馬蹄踏在石板路上,黑夜裏的噠噠聲異常的清晰。她鼓著滿腔的熱情,腦子裏想像和他相見的畫面,想得自己淚流不止。她實在太累了,可能是因為孩子的緣故,近來體力大不如前,能跑完這麼長的路,完全是靠信念在支撐。但願不要再出什麼岔子了,她也經不得這樣的消耗。可是心裏不免又想,如果他當真在神宮,那這麼久不聞不問又算什麼?是不是有了他的決定,打算和她劃清界限了?

不管怎麼樣,先見了人再說。她奮力揮動馬鞭,神禾原地勢高,一路頗費了番力氣。上到宮門前,她從馬背上躍下來,忽覺得肚子一陣抽痛,扶著馬鞍稍歇了會兒才上前敲門。謝天謝地,這回沒有佈陣,果然有侲子來應門了,看見是她,叉手作了一揖,請到裏面來,「娘子且少待,小的去通稟長史。」

她道好,總算可以坐下歇一歇了。小心翼翼抱着肚子調息,待小腹的牽痛過去了,方舒了口氣。往外看,殿宇堂皇,花壇里的草木還是上年的樣子……忽然驚覺第一次來神宮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這一年總在路上奔波,回想起來很不可思議,不知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倦得厲害,也沒有那麼多的心思感慨了,伏在膝頭有點犯暈。等盧慶,等了半天不見他來。偏過頭看,視線茫然落在一處空地上,檐下燈籠搖曳,照亮了蔥鬱的草木。忽然一個犄角探出來,很威武的分叉和走勢,看樣子是頭成年的雄鹿。她定着眼看,那鹿似乎有點害羞,騰挪得極緩慢。起先是角,然後是鼻子,從陰暗處一點一點走進她的視野,到最後露出全身來,和平常的鹿不同,角尤其大,四肢勻停健壯,長得非常漂亮。

它到了光亮處,隔着窗快速對她搖動尾巴。蓮燈對它沒有印象,神宮裏的鹿太多了,有的很愛湊熱鬧,比如九色……她略怔了下,難道這是九色?她離開長安時它的鹿角才長了幾寸長,這麼久沒見,竟一下子長大了!

她站了起來,「九色?」

它起先很哀怨地望着她,聽到她喚它,頓時有了力量,猛地從外面衝進來,鹿角頂在門框上,咚地一聲響。

蓮燈像遇見老友一樣,居然熱淚盈眶,一下抱住它的脖子,喃喃道:「好九色,這麼快,長成大人了!」不停撫摸它的皮毛,它頤養得好,水頭比她足,觸手很滑溜。她捧住它的臉,同它對了對鼻子,「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是從哪裏得了消息嗎?」

九色不會說話,只是眼淚汪汪看着她,看得她很羞愧,囁嚅道:「我們走前也想過來接你的,可是帶上你有諸多不便。你不是駱駝,不能在沙漠裏生活,所以把你留在神宮是為你好。」她喜滋滋地拍拍它的腦袋,「以後我們不分開好嗎?你現在真好看,角也長得俊俏。」

它聽明白了,趾高氣揚在她面前轉了兩圈。為了顯示自己很厲害,對準重席上的矮几撞過去,把几面上的橫板撞出了兩個洞。

蓮燈樂意捧它,看了大力拍手,「了不得,犄角大英雄!」

它搖頭擺尾蹭過來,繞着她打轉。蓮燈蹲下抱它,它還和以前一樣,鼻子往她衣領間拱,然後搖搖欲墜,一副要暈倒的樣子。

她不由嗤笑,有其主必有其鹿,九色的脾氣和臨淵很像,一樣愛顯擺,一樣好色。可是想起他,心裏七上八下的,什麼興緻都沒有了。她開始着急,好不容易到了太上神宮,把她干晾在這裏算怎麼回事?不論他在不在,總該有個人給她句準話。

她在地心旋磨,想起來問九色,「國師可在神宮?」

九色愣愣看着她,然後點了點頭。

她心頭撞了下,「當真么?」

它又點點頭,蓮燈頓時五味雜陳,九色是不會騙人的,它說在,那他就一定在。

隱隱聽見廊下有動靜,她回頭看,來的不是盧慶,也不是臨淵,居然是翠微夫人。她沒有進門,立在滴水下同她說話,微微一笑道:「娘子不告而別,叫我師父擔心了,這樣不好。遠走六百里入神宮,可是有事么?」

她知道翠微夫人一向不喜歡她,這次她來見她,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蓮燈心頭打鼓,依舊行了一禮,「我來找國師,請問他可在神宮?」

翠微說在,「不過早前吩咐過了不見客,不留客,娘子這次是白跑一趟了。」

不見客不留客,這個客說的是她么?失望像煙霧,翻滾著瀰漫上來,填塞滿她的胸腔。她勉強按捺住了,好言道:「我有要事同他說,請夫人萬萬代我通傳。」

翠微笑了笑,「他是什麼人,早就算準你要來,不需別人通傳。你所謂的『要事』,夏官飛鴿傳書里早就說明了……」她的的目光裏帶着憐憫,在她腰腹間轉了轉,「娘子還是太年輕了,其實有些事不必明說,你也應當知道。他是個心懷天下的人,況且又與常人不同,和娘子再投緣,也沒有長相廝守的道理。若他在乎你,就不會將你獨自留在軍中了。家師與娘子的事,他多少也有耳聞,既然選擇沉默,娘子難道不明白意思么?」

蓮燈沒法接受,雖然早有這種預感,真正面對時還是感覺痛徹心扉。她不相信翠微,只是固執追問,「他人在哪裏,我想見他一面。」

翠微的畫帛在夜風裏飛舞,那光潔的頸項細而玲瓏,寒冬臘月里卻顯得異常涼薄。微轉過頭,臉上浮現不耐煩的神氣,嘴角卻依舊微笑着,「娘子不請自來是其一,令家師擔憂是其二,他不願見你也在情理之中。我看娘子還是去蒲州向家師賠罪吧,若實在不願走動,我替娘子在外安排個住所,娘子先安頓下來,一切待家師還朝再從長計議,也無不可。」

蓮燈簡直要笑出來,難道她賣給他們師徒了嗎,要他們來處置她的人生?她退後了兩步,「我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嗎?」

翠微點頭,「娘子請自便,就算要入城也可以。不過奉勸娘子一句,軍中所有事都不得與外人透露,如果娘子不慎走漏了風聲,恐怕會連累遠在碎葉城的定王世子。」

蓮燈到現在才看清這些人的醜陋面貌,利用完了就踐踏,別人在他們眼裏卑如草芥。不殺你,你就該感恩戴德,來談什麼舊情,簡直是自取其辱。

她心頭空空的,人像失了線的木偶,滿懷憧憬地來,到最後落得這樣下場,她但凡有氣性,就該一頭撞死了。還留在這裏做什麼?長夜漫漫,她無處可去,卻也必須離開。她跌跌撞撞往外走,眼淚模糊視線,轉頭狠狠擦乾。不讓別人看笑話是她唯一能夠為自己做的了,難道離開男人就不能活嗎,別人也許不行,但她能。

她邁出了神宮宮門,夜涼如水,稀薄的濕氣打在臉上,腦子凍豆腐似的。略站了站牽過韁繩準備上馬,聽見侲子疾聲喚九色,她轉頭一瞥,九色竟跟出來了,豪情萬丈地向她刨了刨蹄子。她心頭一陣酸楚,看來鹿比人還要重情義些,她勒定了馬韁問它,「你願意跟着我嗎?」

九色眼神堅定,鹿蹄在青磚地上篤篤敲擊了兩下。她說好,狠狠揚鞭一揮,縱馬躍了出去。

一人一鹿一馬在原野上平治,沒有任何方向。長安城外不比城內屋舍連雲,跑了很久,不見客棧和廟宇。她又累又餓,加上傷心失望,實在頂不住了,便停下來,找了個背風的高坡歇息。

十二月的長安寒風凜冽,還好沒有下雨雪,就在野外湊合一夜,明天再入城找曇奴和轉轉。她連路拾柴,生了一堆火,掏出餅子在火上煨了煨,略有些暖意便囫圇吃了兩口。心裏難過,沒有胃口,轉頭看看九色,把餅遞了過去,「你要來一口嗎?」

九色很嫌棄,別過臉在草地上轉了兩圈,這個月令漫山遍野的枯草,沒有它果腹的東西。他找見一棵樹,湊合嚼了兩口樹皮,仍舊回她身邊來。看她的模樣可憐,懵懂的鹿心裏也覺得難過。

蓮燈把腰上蹀躞帶卸下來擱在一旁,流連地摸了摸腰刀。這刀是王阿菩給她的,其實金錯刀是種錢幣的名稱,因為那時他們窮困潦倒,就取了個十分拜金的名字。現在阿菩不知在哪裏,若知道她的境況,又是什麼感想?

她抱着膝頭倚在九色身上,「還是你好,坑了我兩次良心發現了,緊要關頭願意伴在我身邊。」抬頭看天上疏朗的星月,長嘆一聲,「好冷啊,今天好冷!」

九色長了四個蹄子,沒辦法擁抱她,只能盡量靠緊一些,讓她取暖。她撫撫它的背毛,小聲說:「他不願意見我,我以後應該怎麼辦?我還拖着一個小的呢,他就不管我了。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麼要招惹我,把我害成這樣,真當我是鐵打的嗎?」

九色似懂非懂,在她臉上舔了舔,算是安慰。蓮燈被它舔得一臉唾沫,笑道:「你究竟是鹿還是狗?會搖尾巴,還會舔人。」它的鼻子裏噴出一口氣來,好大的動靜,把她嚇了一跳,她又調侃它,「這下變成馬了!」

不過這麼寒冷的夜裏,幸虧九色在。面前生着火,背後有它擋風,她還能堅持下去。然而何去何從,她不知道。也許先安頓下來,容她休息兩天,然後再想一想怎麼處置肚子裏的孩子。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真太堅強了,行至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依舊沒有想到去死。因為她從未享過福吧,不知道幸福是什麼,心裏便沒有落差。一直掙扎求生,只要活着就喘氣,完全是種本能。她想起放舟,翠微的話雖令她撕心,但可信度不高。她要想辦法見到放舟,向他打聽臨淵的消息。翠微或許會騙她,放舟應該不會。如果從他那裏證實他人在神宮,一切都好,那麼她就真的死心了,從此恩斷義絕,再也不會相見。

她抱着兩臂合上眼,曠野的風從高坡兩側刮過,像鬼怪的嘶嚎。這一夜不甚安穩,迷迷糊糊睡了會兒,睜開眼看天是黑的。再睡一會兒,再看,還沒日出。實在難熬,睡睡醒醒六七次,終於見東邊天幕上有紅光氤氳,她爬起來,拍了拍九色,「該上路了。」

到安化門的時候正值城門開啟,長安城內依舊鐘鼓齊鳴,只是因為皇子奪嫡的緣故,禁衛比以前更森嚴些。她遞了過所上去,校尉仔細盤查后看了那彪悍的鹿兩眼,也未說什麼,擺手放她進城。她拱手作了一揖,「奴欲求見蕭朝都蕭將軍,敢問侍官可知道他現在何處?」

校尉哦了聲,「蕭將軍今日沒有巡街,娘子可往神第軍大營問問。」

她道了謝,牽馬入城。無端掀起的這場戰爭,對長安城內的日常生活並沒有造成多大影響。城中百姓還和平常一樣,除了胡商減少些以外,秩序照舊井然。她一路打聽神第軍衙門的位置,橫穿了大半個長安終於到門前,問守門的人,卻說蕭將軍不在。她站在那裏束手無策,感覺自己真的走了窄路,諸事不順。

轉頭看天,太陽升得很高了,應該找家店吃點東西,飽了才有力氣奔波。她帶着九色進了一家胡餅店,將馬牽在一旁的柱子上,要了碗熱湯,給九色買了兩個豆餅。

坐在矮桌旁慢慢吃了半塊糕點,聽見臨桌的人說起蒲州的戰事,庸王的七萬人馬敵不過定王大軍,像碾齏粉似的,把隊伍碾得稀碎,「還有好幾萬的羽林軍,庸王這次是栽了。不過定王大軍似乎沒有聽從朝廷調遣,依我看楚王也凶多吉少。若那兩位皇子盡數覆滅了,剩下一位中庸的齊王,竟讓他佔了大便宜。」

「所以要足了強未必好,腦子發熱拼得你死我活,自有別人黃雀在後。」

幾個人嘖嘖興嘆,蓮燈在旁默默聽着,喝完了一碗湯起身付錢,去找蕭朝都的府邸。

運氣還算不錯,他在家。她在門上靜心等候,不一會兒他出來了,見了她忙請進府,蓮燈有些不好意思,「上次陳陶斜是將軍網開一面,我心裏一直感激將軍。關於李行簡府里的事……」

蕭朝都抬了抬手,「這些事都過去了,不要放在心上。長安城裏的幾起案子你也不必擔心,齊王早就已經把案子結了,你如今行走,不會有任何妨礙。」

齊王消了案子,想是轉轉的功勞。她放心下來,又道:「我來找將軍,向將軍打聽曇奴的消息,她可來找過你?」

蕭朝都頷首道:「府中籌備婚事,她留下不方便,我暫且將她安置在仁德坊。」

蓮燈吃了一驚,他要娶親了,那曇奴怎麼辦?自己際遇不好,希望兩個朋友活得比她滋潤,如今曇奴也不順遂,她心裏更加急起來。她看了蕭朝都一眼,不好說什麼,只拱手向他道喜。他笑着回了一禮,「娘子誤會了,是我阿妹許配人家,並不是我。」

她一喜,「那將軍可曾婚配?」

蕭朝都抿唇淺笑,「某軍中公務一向繁忙,還沒來得及操持婚事。如今看來年紀好像也差不多了,娘子若有合適的人選,還請娘子為我牽線搭橋。到時某必定預備豐厚大禮,答謝娘子的大媒。」

蓮燈高興起來,看他的意思是在等著曇奴答應吧!這樣多好,曇奴這頭總算有着落了,她忙點頭道好,「我會盡量為將軍拉攏的。」

蕭朝都復一笑,垂手在九色頭上撫了撫,「這鹿是國師愛寵?」

九色脾氣很大,不喜歡別人摸它。蕭朝都撥亂了它頭頂的旋兒,它生氣了,一記頂牛,差點沒把他肚子頂個窟窿。

蓮燈慌忙斥它,「不可無禮!」對蕭朝都抱歉地笑了笑,「正是國師的鹿,從小嬌慣……將軍沒傷著吧?」

蕭朝都訕訕道:「這鹿好大氣力,果然不是凡品。」一壁說着,一壁喚家奴牽馬來,「我給娘子帶路,領娘子見曇奴去。」

那是個大小正適宜的庭院,長安城內里坊之間都隔着土坯牆,牆建得很矮,他們從巷口進來,走了一程便看見有個人坐在青石砧上磨刀,嘩嘩聲接連不斷,磨得分外賣力。

蕭朝都隔牆眺望,叫了聲曇奴,「你看誰來了。」

曇奴回頭一顧,把手裏的刀扔了便迎出來,抓着她的雙肩道:「你逃出來了?不愧是蓮燈!」邊說邊將她拉進門,把蕭朝都晾在了一旁。

蕭朝都進又不好,不進又不好,喊了兩聲也沒人理他,料想她們有很多話要說,便不在這裏湊趣,自行回去了。蓮燈進了屋子才想起他,可是門上人不見了,曇奴道:「莫管他,他明天還會來的。」說着回身看了九色一眼,「這鹿怎麼跟來了?你去過太上神宮了?」

蓮燈心頭酸楚,勉力忍住了,對九色道:「你自己逛逛,先找個地方睡一覺,回頭我準備好了豆餅再叫你。」

它搖搖尾巴,懶洋洋去了。

曇奴安置她坐在矮榻上,見她一臉頹喪就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沒見着國師么?」

她搖搖頭,「是翠微夫人來見我,說他不願意見我。」她哀哀道,終於哭出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見我,是我再也沒有利用的價值了,像團破布一樣被他扔了嗎?」

她哭得續不上氣來,曇奴只有抱着她一起哭,替她抹了淚道:「別難過,沒有他還有我。我早說男人靠不住,尤其他這樣渾身都是心眼的人。吃一次虧沒關係,記住了,下次見了他繞道就是了,你還怕沒了他活不下去么!」

她怎麼同她說呢,現在不單是自己的問題了,還多出一個累贅。他留在她這裏的東西生根發芽,就快長出來了。她頭暈得厲害,喃喃道:「容我躺一會兒。」崴身倒在榻上,曇奴忙給她蓋了褥子,把炭盆拉過來讓她取暖。她閉上眼嘆息,「我昨晚趕到神禾原,他不見客不留客,我在荒郊野外睡了一夜,還好有九色……我原本沒法從軍中逃出來的,是夏官助了我一臂之力。」

曇奴有些驚訝,「夏官?他不是老國師那頭的人嗎?」

她嗯了聲,「國師要傷我,夏官是為了保住……」她猶豫了下,拉住曇奴的手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懷了身子了。」

這下真如晴天霹靂一樣,曇奴瞠大了眼睛愣愣看着她,「懷了身子?有了孩子嗎?誰的?哪個國師的?」

她臉上紅起來,「我只和先前那個有過這事,當然是先前那個的。可是翠微夫人說他知道我的境況,並不在乎這個孩子。」

曇奴恨聲咒罵:「他可還是人?這是他的骨肉,他說不在乎就可以不管不顧,孩子在你身上,同他不相干么?我回到長安之後即去了神宮,想把你的境遇告訴他,可惜也未見到人。他大約是做了決定,以前那些情情愛愛都是騙人的。如今他勝利在望,再也用不上你了,就把人一腳踹開,真真無毒不丈夫。可他再如何欺騙感情都有可恕,不該闖了禍不善後,這算什麼?」見她又要哭,趕緊又安撫,「你奔波幾百里,身體會受不住的。先不要想那些,好好睡一覺。將養兩天我們再去一趟神宮,他不見你,我們就殺進去,非要他親口給個交代不可。」

蓮燈卻不贊同,「那是太上神宮,哪裏這麼容易闖。他要是橫了心,進去無非妄送性命。等我歇一歇吧,歇好了再想辦法。」想起轉轉來,「你去過齊王府沒有?」

提起轉轉曇奴就一臉無奈,「她倒是說到辦到,果真成了齊王的寵妾,還懷了身孕。我前兩天看到她,肚子大得像一面鑼,剛和王妃打過一架,臉上還掛着傷。王妃說要賣她進教坊,她把王妃的馬車給燒了。吵到齊王那裏,齊王賠了王妃一輛車,罵了她兩句,事情就過去了。」

蓮燈聽她的事,臉上才有了笑模樣,「她好我就放心了,我還怕她吃虧,打不過齊王妃呢。」

曇奴哧地一笑,「她是西域長大的,可不是嬌滴滴的姑娘,長安貴婦哪裏是她的對手!我一直擔心她沒有心機,會被人暗害,她卻很懂得王侯府第的生存之道。齊王給她的東西她全拿去賞底下仆婢家奴了,收買了一大堆人。出了事那些人都幫着她,王妃要將她攆出府,沒有一個人上去動手。」

蓮燈長出一口氣,笑着說:「我知道她,別人不惹她,她是最好說話最講義氣的。可要是誰敢挑釁她,她必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說完沉寂下來,想想她們都很安逸,自己呢,遇人不淑,被坑害得這麼慘,愈發自怨自艾起來。

曇奴怕她傷懷,說了許多寬解的話,好不容易才讓她睡下。從房裏退出來,找到她的那柄橫刀用力揮動了兩下,她們歷經這麼多坎坷,其實都是國師設計的。後來問轉轉,轉轉在齊王酒醉時套出話來,好好的她怎麼會強暴男人,不過是有人做了手腳,齊王樂得受用罷了。國師就是蓄謀將她們分散開,以便更輕易的掌控蓮燈。

何其不幸遇見他,原以為兩個人好上了,從此就可以太太平平過日子了,結果又是這樣,連有了身孕都不得倖免。那國師活了一把年紀,當真已經練就鐵石心腸了。

曇奴暗暗想,如果他再輕慢蓮燈,她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殺了他。蓮燈以前多無憂無慮的人,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這筆仇一定要記在他身上。她滿肚子火氣在園中打轉,看到九色探頭探腦,叉著腰對它道:「國師黑了心肝!」

九色居然點頭,深以為然。連鹿都看不上他,說明這人真是個渣滓。

她上集市,買了只雞回來燉湯。蓮燈一覺睡到傍晚,起來之後吃飽喝足,漸漸恢復了力氣。

「明日我去趟太史局,看看能不能遇上放舟。祭天少不得國師主持,如果他不來,一定由放舟代替,我只管找到那張臉就是了。」

曇奴說:「我陪你一道去,要是他親自來,趁他功力還沒完全恢復,一刀殺了他了結。」

她苦笑了下,哪裏那麼容易,功力沒有恢復,他豈會出現?她只想弄明白他的現狀,也是最後一次吧,她再抱最後一次希望。若是老天當真和她開玩笑,那麼這個孩子她就不打算留了。

曇奴哀致看她的肚子,「這麼多次死裏逃生,到最後卻要親手毀了他。」

蓮燈低頭道:「我不想讓他走我的老路,阿耶不認賬,和阿娘相依為命,活着也是悲劇。」

曇奴雖沒有做過母親,甚至她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但是她懂得自己的苦處,也看到蓮燈的艱難,現在除了這樣,似乎沒有別的出路了。但願放舟能夠解開這個結,如果一切都是翠微夫人作梗,那麼蓮燈就回到國師身邊去吧!就算上任國師再不依不饒,兩個人彼此扶持着,不怕渡不過難關。

可是她們見到放舟后,他的話並沒有讓她解脫,「國師的確在鬼戰中損耗了修為,他回宮時我與其他幾位靈台郎都在,看他神色沒有什麼不妥。但之後就閉關了,偶爾下一道令,都是由翠微夫人轉達,沒有召見過我們。」

她隱隱還希冀着,「國師會不會受了很重的傷,或是行動不自由了?」

放舟緩慢搖頭,「那天我們親眼見到的,他一切如常。我料想是因為前任國師回來了,這世上只能允許一位國師的存在。聖上不知情,一直以為軍中那位是他,除了糊弄百姓時要我這假國師出面,平常不得喬裝。他是不方便在神宮走動,應該不是因為失去了行動能力……」他眨着眼睛端詳她,「咦,蓮燈,你怎麼這樣瘦?」

說了半天才發現她瘦,真是個遲鈍至極的人。蓮燈心裏一片茫然,難過到極處反而可以冷靜下來了。他不是不能自控,回到神宮時既然沒什麼大礙,那麼翠微就不敢隨意篡改他的意思。所以不想見她確有其事,她慢慢舒了口氣,該放下了。以前的一切回想起來美好實在有限,她一次次被他利用,一次次傷心欲絕,當真值得嗎?

放舟不了解他們進展到了哪步,只知道他們之前確實是有情的。如今座上不理她了,小小的姑娘,實在可憐得很。

他微笑着,掖着廣袖彎著腰,模樣像拐賣孩子的牙婆,「你的身世如今都已經知道了吧,那你可還記得我?當初你阿娘帶你離開碎葉城,沒有銀子活命,還是我接濟你們的呢!那時你同我很親近,雖然叫我阿叔,卻說過將來大了要嫁我為妻。所以我說我們有婚約,你還不信……」

「我不想再與太上神宮的人有交集了,你為什麼施援手,你自己心裏有數。」她退後兩步,悵然道,「若你見到國師,替我帶句話給他,孩子我會處理妥當,請他放心。我今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他,如今我潛心悔過,為時尚不晚。至此與他恩斷,山高水長,永不復見。」

放舟愣了下,怎麼突然鬧得這樣了?還有孩子,哪裏來的孩子?正想再問她,她向他拱了拱手,決然轉身,揚長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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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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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山高水長,永不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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